第四章

第四章

「聽我說,我們是銠磁智能機械人。」

昂德希爾覺得有點眩暈,彷彿「銠磁」這個詞給了他一下當頭重擊。他從奧羅拉的新房客身上得分太高了,對此他現在已經深信不疑。恐懼對他輕輕一吻,使他身子微微顫抖,他用沙啞的聲音,艱難地問道:

「那麼,你究竟要幹什麼?」

這個光滑黑物的眼光從桌子對面射來,慢慢地展開一份文件,看上去像是法律文件。他看着它,不安地坐了下來。

「這僅僅是一份財產轉讓文件,昂德希爾先生,」它撫慰似地柔聲說道,「您瞧,我們要求您將您的財產轉讓給智能機械人研究所,以換取我們為您的效勞。」

「什……么?」昂德希爾從牙縫裏擠出這個詞。他簡直不敢相信,憤怒地站起來。「這是哪門子的訛詐?」

「這不是訛詐,」小機械人溫柔地向他保證說,「您會發現智能機械人決不可能作出任何逾規的事情。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使人類多一分幸福,多一分安全。」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我的財產?」昂德希爾粗聲粗氣地質問道。

「辦財產轉讓只是一個法律手續而已,」它柔聲柔氣地對他說,「我們竭力提供毫不含糊的、全方位的服務。我們已經發現,財產轉讓是控制私營企業、清算私營企業帳務最有效的途徑。」

昂德希爾氣得渾身顫抖,也為不斷增劇的恐怖之感所驚駭,聲嘶力竭地叫道:「不管你們有什麼計劃,我不會讓出我的公司的。」

「您沒有別的選擇,真的。」那種悅耳的、甜蜜的聲音所表露出來的肯定性使他不寒而慄。「既然我們來了,人類的企業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而最先垮的總是電子機械人行業。」

他挑釁的眼光勇敢地迎著鋼製盲眼。

「謝謝!」他緊張地冷笑了一聲,不無譏諷地說,「但是,我喜歡開自己的公司,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的家人、照顧自己。」

「但是,根據最高宗旨,這是不可能的,」它用溫柔的聲音說道,「我們的職責是:盡心盡職,服從指令,確保人類免遭損害。人類沒有必要再照顧自己,因為我們的存在就是要確保人類的安全和幸福。」

他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不知所措,但內心的怒火卻慢慢地在積聚。

「我們正在向這個城市裏的每家每戶派遣機械人,免費試用,」它輕輕地接着說,「免費試用會使大多數人樂意辦理正式的財產轉讓手續,這樣一來,你的機械人就會賣不出去了。」

「滾出去!」昂德希爾繞過辦公桌,咆哮著向它衝去。

那個小黑東西站在那裏等着他,鋼製盲眼看着他,動也不動。他突然控制住自己的衝動,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是愚蠢之極。他很想把它給狠揍一頓,但是他心裏清楚這是無濟於事的。

「同您的律師商量一下,如果您想這樣做的話。」它靈巧地把財產轉讓表格放在桌子上。「您對智能機械人研究所的廉正信譽是根本用不着懷疑的。我們已把我們的資產報表寄給雙江銀行,並在銀行里存上一筆錢,作為我們在這裏開展業務的開支。您想在轉讓書上簽字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

黑色機械人轉身走了,腳下無聲無息。

昂德希爾出了辦公室,到了街角那家雜貨店買重碳鹽酸。誰料到,接待他的竟是一個光滑的黑色機械人,回到辦公室,比以前更加沮喪。

不祥的寂靜籠罩着公司。他有三位推銷員帶着示範產品,出門在外,挨家挨戶上門去推銷。訂貨電話、彙報電話應該是忙個不停的,但現在一個電話也沒有,到後來,一個推銷員打來電話說他不幹了。

「我已經有了一架新的智能機械人,」他接着解釋說,「它說我再也用不着工作了。」

他真想大罵他一頓,但還是忍住了衝動,想用這段不尋常的安靜時間來理理帳本。公司的業務,多年來一直不穩定,現在似乎完全是災難性的了。最後當一個顧客進來的時候,他滿懷希望地放下分類帳。

但是,這個胖女人不是來買他的全自動機械人的。一個星期前她在這裏買了一台,今天來要求退貨。她承認全自動機械人能完成所承諾的所有事情——但現在她已經看到了一種新型的智能機械人。

那天下午,安靜的電話又響了一次,是銀行行長打來的,問他是否可以到銀行去一趟,商討一下公司的還款問題。昂德希爾去了,迎接他的是過分的熱情,看來事情有點不妙。

「現在生意如何?」他說話的聲音過於友好,發出低沉的回聲。

「上個月平平,」昂德希爾不動聲色地說,「現在我有一批新貨將到,需要一小筆款子……」

銀行行長的眼睛一下子罩上了冰霜,聲音乾癟刺耳。

「我相信你在市裏有了新的競爭對手,」銀行行長開門見山地說,「這些智能機械人,昂德希爾先生。實力十分雄厚!他們向我行提交了一份資產報表,並在我行存了一大筆錢,作為他們在這裏開展業務的費用。存的錢數目確實很大呀!」

行長降低聲音,表示出職業性的遺憾。

「在這種情況下,昂德希爾先生,恐怕銀行再也不能為貴公司提供貸款了。我們必須要求你貸款到期的時候,全額歸還。」看到昂德希爾臉色發白,露出絕望的神色,他接着冷冰冰地說:「昂德希爾,我們給你的貸款時間也太長了。如果你付不出,銀行就要向法院提出對你公司破產訴訟的請求。」

那天下午,一批新的全自動機械人到貨了。兩個黑色的小智能機械人把它們從卡車上卸下來——因為據說,卡車運輸公司的經營者們已經在轉讓合同上籤了字,把公司的財產轉讓給了智能機械人研究所。

這兩個智能機械人很快就堆好了包裝箱,彬彬有禮地把運輸單交給他簽字。他不指望這些全自動機械人能脫手,但是他已經訂了,貨也運來了,只得收下。他想到自己深陷於絕望之中,不禁手腳痙攣,渾身發抖,在運貨單上草草地簽了名。這兩個裸體的黑物謝了謝他,就把卡車開走了。

他上了轎車就往家裏開,鬱鬱不樂,心裏不知是啥滋味。等他平靜下來的時候,轎車已經到了繁忙的大街中央,他闖紅燈了。一陣尖利的警笛響起,他不耐煩地把車開到路邊,等待着憤怒的交通警到來,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黑色機械人。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它溫柔而甜蜜地說道,「您必須遵守交通規則,先生,否則,會危及生命的。」

「哼!」他憎惡地瞪着它,「我原以為你是警察。」

「我們正在協助警察工作,臨時性的,」它說道,「但是,由人類來駕駛車輛,確實太危險了。根據最高宗旨,當我們的服務完善了之後,所有車輛必須由智能機械人來駕駛。一旦每一個人類社會中的人都完全受到了有效的監督,就再也不需要什麼交通警察了。」

昂德希爾粗魯地瞪了它一眼。

「咳!」他厲聲地說,「我闖了紅燈,你打算怎樣處罰?」

「我們的職責不是處罰人,而只是致力於為人類造福、確保人類的安全,」悅耳的聲音溫和地說,「我們只要求您:在我們的服務完善之前的這一段暫時的緊急時期,要注意安全駕駛。」

他怒火中燒。

「你們是盡善盡美的,」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想,人類什麼也做不了,你們什麼都能做好。」

「我們自然要比你們優越,」它平靜地說,「因為我們的身體是鋼鐵和橡膠做成的,而你們的身體里大部分是水;因為我們體內所傳遞的能量取自原子的聚變,而不是來自氧化的作用;因為我們的視力和聽力要比你們的感官敏銳。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我們可活動的軀體都與一個巨大的頭腦連接成一體,而且永遠不會死亡,不會睡覺,不會忘記。」

昂德希爾坐在那裏,聽得目瞪口呆。

「然而,你們用不着對我們的能力有什麼害怕心理,」它歡快地同他說,「因為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類的性命,除非是在阻止一個人對他人造成更大危害的時候。我們的存在,只是要執行最高宗旨。」

他悶悶不樂地繼續往前駕駛,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討厭想法;這些黑色的小機械人是上帝派來主宰一切的天使,是從機器里蹦出來的天使,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天使。最高宗旨是新的戒律。他怨恨地辱罵着,接着就開始出現怪想:魔鬼撒旦是否會再世?

他把車停在車庫裏,然後就朝廚房走去。

「昂德希爾先生。」奧羅拉的新房客在車庫上面的房子裏用低沉、疲倦的聲音在叫他。「請留步。」

瘦骨伶仟的流浪老漢沿着室外樓梯一級一級艱難地走下來,昂德希爾轉身迎了上去。

「這是我付的房租,」他說,「這另外的十元是你太大給我買藥用了的錢,一併歸還。」

「謝謝,斯萊奇先生。」他接過錢,看到這位星際流浪老漢那骨瘦如柴的肩頭新增了失望的重負,瘦削的臉上多了一層恐懼的陰影。他不知就裏,問道:「您的版稅到了嗎?」

老人搖了搖蓬亂的頭。

「智能機械人在首都已經關閉了所有人類的業務活動,」他說,「我聘請的那些代理人都將要失業,他們把我在銀行里留下來的錢都寄還給了我。我所有的錢都在這裏了。我還要用這些錢來完成我所要做的工作。」

「錢你就先放着吧,」他懇求道,「為了你的工作。」

「謝謝你,昂德希爾先生。」聲音不再生硬了,痛苦的眼睛發出了光芒。「我需要這些錢……真是太需要了。」

昂德希爾向廚房走去,房門無聲無息地為他拉開了。一個黑色的裸體動物步態優雅地走上前來接他的帽子。

昂德希爾緊緊地把帽子抓在手裏。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聲色俱厲地說。

「我們到這裏給您家進行免費的試用示範。」

他一手拉開門,一手指向門外。

「出去!」

黑色小機械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昂德希爾太大已經接受了我們的示範服務項目,」它那悅耳的聲音申辯著,「沒有她的囑咐,我們不能離開。」

他發現妻子在卧室里。當他撞開卧室門的時候,挫折所積聚的怒氣幾欲爆發出來。

「這個機械人在這裏做什麼……」

但是他的聲音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力量,而奧羅拉卻沒有注意到他衝天的怒氣。她穿着薄如蟬翼的睡衣,自結婚以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可愛了。

「親愛的,這簡直是妙極了!」她迎上來,紅光滿面。「它是今天早上來的,什麼事情都能做,整理房間、掃地做飯,還給小蓋伊上音樂課。下午,它給我做了頭髮,現在他在做飯。你認為我的髮型怎麼樣,親愛的?」

他喜歡她的髮型,吻了她一下,想藉此來抑制住自己的驚恐和憤怒。

這頓晚餐,在昂德希爾的記憶里算是最精美的了,而這個小黑物上菜又非常敏捷靈巧。每端上一樣菜肴,奧羅拉都禁不住驚呼讚歎,但是昂德希爾卻幾乎不動筷子,因為對他來說,不同凡響的萊餚只是誘他入瓮的危險陷阱。

他儘力勸說奧羅拉把它打發走,但是,吃了這樣精美烹調的食物之後,無論他如何說破嘴皮,也是徒勞無功的。妻子一流眼淚,他就屈服讓步了,這樣,智能機械人也就留了下來。它整理房間,打掃庭院,為孩子洗澡,為奧羅拉修剪指甲,它還開始重建房子。

昂德希爾惦念著帳單,但機械人堅持說,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免費的,都是試用服務規定要做的事情。他的財產一轉讓,它們提供的服務將是完全的,無所不包的。他拒絕財產轉讓,但是其他的黑色小機械人卻把一卡車一卡車的供應材料源源不斷地運來,並留下來一起建房子。

一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昂德希爾發現,小房子的屋頂變高了,在原來的平房上加了一層。新牆是用一種奇怪的光滑材料砌成,材料閃著亮光。新安裝的大窗戶上的玻璃毫無疵點,但是,要使之透明、不透明或明亮,都可以隨意調節。新裝的房門是推門,開門時不會發出吱吱的響聲,開門關門是由銠磁中繼器控制的。

「我想要在門上裝上把手,」昂德希爾提出異議,「我要裝門把手,是因為我要到盥洗室去的時候,用不着叫你來開門。」

「但是,人類用不着自己動手開門,」小黑物討好地同他說,「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執行最高宗旨,而我們的服務是無所不包的。當您的財產轉讓之後,我們應該為貴府上下的每一位都配上一台機械人。」

財產昂德希爾絕對不肯轉讓。

他每天還去公司上班,首要的事情是要使公司正常運轉,接着要把某種東西從這個爛攤子中拯救出。即使把價格降到低得不能最低了,也沒有人想買全自動機械人。他孤注一擲,把最後剩下的那一點可憐的資金都投到新鮮玩意和玩具上去,但最後還是不可能賣出去——智能機械人也在製造玩具,而它們的玩具是免費贈人的。

他想把公司的房產出租出去,但是人類開設的企業都已經停業了。大多數企業的財產都轉讓給了智能機械人,而這些機械人正忙於拆除舊建築,把這些地方闢為公園——它們自己的工廠和倉庫都建在地下,這樣就不致於破壞自然環境了。

他又到了銀行,對延長貸款做最後的努力,卻發現窗前桌邊站着的、坐着的都是那些黑色的小機械人。那個充當銀行行長的機械人圓滑而禮貌地告訴他說,銀行正在向法院起訴他的公司,要求作被迫破產、並清算他公司所有財產的判決。其說話的圓滑老練和禮貌程度並不遜於任何人類充任的銀行行長。

如果他願意將財產轉讓,機械人行長接着說,財產清算將是十分簡便的。他堅決地拒絕了。拒絕的行為早已是象徵性的了。一旦同意,就意味着他對黑色的新上帝最後屈服了,所以,他高傲地昂着他那早已不堪一擊的頭,走出銀行。

法律程序進展得很快,因為所有的法官和檢察官都有智能機械人助理。機械人到雙江沒有幾天,就帶着驅逐令和該死的機械設備進駐了公司。他看着沒有賣出去的貨物當作廢物拉走、機械人開着推土機推倒他公司的辦公樓,心裏不知有多難受。

將近傍晚時分,他緊繃着臉,悲傷欲絕地開着車回家。法院格外開恩,沒有沒收他的汽車和住房,但是他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盡善盡美的黑色機械人的一統天下,使他煩惱不已,難以承受。

他把轎車停在車庫后,就朝新修復的房子走去。他瞥見一個赤露的黑物在一扇寬敞的新窗戶內輕快地移動,心裏就產生一陣厭惡,身子不禁一陣戰慄。他不想回到那個無與倫比的僕人的管轄範圍內,它不讓他自己刮鬍子,甚至不讓他自己開門。

一時衝動,他走上了室外的樓梯,敲響了車庫上方的那扇房門。門內傳來奧羅拉房客叫他進去的深沉低音。一進房門,他發現這個流浪老漢坐在一張高凳子上,正躬身在餐桌上方,擺弄著面前一大堆複雜的設備。

令人欣慰的是,這套破舊的房子沒有什麼改變。他自己那些新房子的牆壁光潔平滑,夜裏發出淡金色的火焰、如果機械人不來關掉的話,火焰就不會熄滅。新樓的地板踩上去有溫暖感、富有彈性,感覺好像地板是有生命的物體。但是這個小房子一切依舊,灰泥裂開,佈滿水跡,熒光燈還是那些廉價的熒光燈,龜裂的地板上鋪着的還是那些破舊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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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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