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加代小姐

第六章 加代小姐

阿信和阿圭站在酒田市的小山上的瞭望台上,鳥瞰著酒田港。阿圭讚歎道:「這就是酒田啊。真是很壯觀的港口啊!」

「哦,擺了這麼多油罐啊。不過,我還是感覺這裏有些蕭條了,那時候的酒田,鎮上和港口都充滿了活力,港口上進進出出的還有外國船呢……過去,在日本海這一邊,酒田可是個相當繁榮的貿易港呢!而且,這一帶的米都集中在酒田,再從這裏運往各地。可現在完全看不到過去的一點兒影子了!」

「那是當然啦。我還記得,大概是十年前吧,酒田起了一場大火,整個鎮幾乎燒成了平地。現在的酒田街市幾乎都是新建的……六七十年過去了,什麼都改變了啊!」

「而且,我當時是從窮困的農村裏出來做工,第一次見到像樣的城鎮,可能看什麼都覺得很壯觀吧!」回憶起當年的情形,阿信不由得苦笑起來。

阿信和阿圭在酒田鎮上緩緩而行,瀏覽著鎮上的風景。突然,阿信眼前一亮,叫道:「阿圭,快看啊,那邊!那些倉庫還在啊,跟過去一模一樣!」

在河邊排列著巨大的倉庫,阿圭看着倉庫,不由得愣住了。阿信來到倉庫後面,站在樹下不勝懷戀地凝望着倉庫。「這些樹,還有倉庫,都和過去一模一樣啊……只有這裏還沒有變樣。」

阿圭問道:「這些建築,就是奶奶剛來酒田做工的時候,覺得特別大,所以非常驚訝的米倉吧?」

「是啊,真沒想到這些還能留下來啊!這裏有我很多回憶……現在,我看着這些樹,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我不是在做夢吧?」

阿圭輕輕地擰了一下阿信的臉頰。

「好疼!你幹什麼呢?」

「不是在做夢吧?」

祖孫倆相視大笑。阿圭問道:「奶奶,你做工的加賀屋,現在還在嗎?」

阿信微微搖頭:「發生了很多事啊!」

「那麼,這裏就沒有認識奶奶的人了嗎?」

「那時候的人都去世了……酒田現在和我已經沒有瓜葛了啊!」

阿圭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好像聽我爸爸說過,說我的親奶奶就是酒田人……是這樣嗎?」

阿信頓時變了臉色。

「我爸爸兩歲的時候,親生母親就死了,是奶奶把他抱過去養大的。他的親生母親的事,我爸爸似乎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他只是說自己的母親就是我田倉家的奶奶,從來沒有說過他的親生母親的事。可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他突然提起過一次……」

阿信默然無語。

「奶奶,你一定和爸爸的親媽媽很熟悉吧!所以,你才會把爸爸接過去撫養的吧?」

阿信苦笑着說:「是有這樣的事啊!不過,阿圭的爸爸是我的兒子,我一直把他看做是我的親生兒子養大的……」

「這倒是啊,從兩歲的時候就開始撫養,和親媽媽沒有什麼不同。爸爸也是這麼認為的,我也相信奶奶就是我的親奶奶,一直跟你沒大沒小地撒嬌。對不起,我凈說荒唐的話……」

「……」

「那個人和我沒有什麼關係啊!」說着,阿圭開朗地對阿信笑了起來。阿信只是靜靜地凝望着遠方。

回到旅館中,阿信疲憊地坐下休息,阿圭拿起話筒來,阿信慌忙問道:「阿圭,你要給誰打電話?」

「給家裏……」

「算了吧!有你和我在一起,他們不會擔心的。」

「那可不行,我不知道田倉家那邊怎麼樣,可我要是不跟我爸爸經常聯繫的話,他不就不知道咱們的情況了嗎?」阿圭自顧撥起了電話。

「要是田倉家那邊有什麼事要問我,就說奶奶不知道。也不要告訴他們現在咱們在哪兒。」

「奶奶……」

「要是他們老是打電話什麼的過來,可就煩死人了。現在就算問我什麼事,奶奶也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了啊。」

在阿圭家裏,阿圭的父親希望正在工作間轉着制陶的旋盤。初子走過來說:「吃晚飯吧!」又招呼徒弟們:「晚飯準備好啦!」

希望過意不去地說:「總是麻煩你……」

「我的店休息的日子,還能給你們做頓像樣的飯菜。你們這種光是男人的日子,真讓人看不下去。反正我家裏也沒有丈夫孩子需要照料。」說着,初子爽朗地笑了。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初子拿起話筒:「這是八代家。哎?是阿圭啊,真是阿圭啊?」

希望抬起頭聽着。初子繼續說道:「你現在在哪兒?酒田?奶奶也在?你讓奶奶接電話……」

初子拿着話筒,告訴旁邊的希望:「母親還是不肯接電話。」

「只要她老人家身體好就行了。」

初子又對着話筒問道:「你們在酒田幹什麼?哦,你爸爸在……希望君,阿圭要你聽電話呢。」

希望接過話筒:「是我,啊,我還那樣。有人打了兩三個電話找你,是你的女朋友嗎?哈哈,我告訴她你不在家,她就再沒有打過來。嗯,你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做,不過奶奶難得出去旅行一趟,你就奉陪到底吧!那就這樣了。」說着,希望就要掛斷電話,初子慌忙搶過話筒來:「喂……哎?掛上了。我還有很多話要說……」

希望沒有做聲。

「至少也該問問旅館的名字啊!」

「如果有什麼事,他會再打電話的。」

初子無可奈何地說:「你真是沉得住氣!不過,這會兒母親居然去了酒田,她去幹什麼呢?」

「……」

「母親到底在想些什麼呢?趕在這個時候,溜溜達達地就出了遠門。聽說田倉家現在好像情況很嚴重呢!」

希望收拾好工具,招呼徒弟們去吃飯。這時候,阿仁走了進來。初子驚訝地說:「是阿仁啊?真是稀客,你怎麼特地過來了?」

阿仁說:「現在有件十萬火急的事,得快點讓母親回來才行。希望君,母親一次也沒跟家裏聯繫,阿圭既然跟母親在一起,你應該知道他們在哪裏吧?」

初子剛要開口,希望搶先說道:「他們也沒有跟我聯繫……」

阿仁難以置信地看着希望。希望又說:「等母親想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的。」

阿仁急道:「那就太晚了!」

「田倉超市已經是阿仁君的了,就讓母親好好歇著吧!母親也希望能夠這樣……」

阿仁有些惱怒地說:「阿圭明明跟在母親身邊。他也應該告訴家裏一點他們的情況吧!這不是常識嗎?你是怎麼教育他的?」

「對不起……」

初子問道:「母親不在家,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

阿仁沒有回答,說:「要是他跟你們聯繫了,你問問該往哪兒打電話能找到母親。」說完轉身要走。初子挽留道:「一起吃晚飯怎麼樣?難得一聚……」

「車還在外面等著呢,先告辭了。」

初子目送著阿仁匆匆地離去,對希望說:「看來還是出了什麼事啊!」

希望一言不發。

阿仁失望地回到家中,辰則和道子迎上來,道子說:「您到哪兒去了?辰則君等了好一會兒了。」

辰則說:「我回到公司里,聽人說董事長已經回家了,所以我就過來了……」

阿仁默默地進了客廳。辰則也跟進來,低聲說:「看來並木那邊還沒有正式簽訂轉讓合同,現在着手還來得及。」

「……」

「現在看來,我們要麼設法讓並木不再出賣土地,要麼就得出比那家大超市更高的價錢買下那塊地。無論如何,得阻止大超市在那兒開業……」

「明白了。」

「那麼,只有請董事長親自和並木談判,向他賠禮。除此之外,似乎別無良策了……」

「可是並木其人,並不是我向他低頭,他就會讓步的。」

「因為我們超市的開業,並木食品店的生意大不如前,這倒是實情。他一定恨我們吧。所以,再試着把他的店合併到我們旗下……」

「是啊,他不是第一個拒絕我們的嗎?本來,並木就帶頭反對我們在那裏開業。」

「所以,要再一次……」

阿仁沉吟不語。辰則又說:「如果能把並木拉到我們這一邊,那家大超市也只好放棄在那邊開店的計劃了。畢竟那一帶沒有別的合適的地方了。」

這時傳來道子的腳步聲。阿仁慌忙給辰則使了個眼色:「這件事,在道子面前……」

道子端著威士忌進來,一邊放下杯子,一邊說道:「晚飯馬上就準備好了,先喝點酒吧。聽辰則君說,新店的生意非常好,這真讓人高興啊。」

「……」

「母親激烈地反對這次開店,看來母親也上了年紀,變得不像她一貫的為人了。突然就這麼膽小起來。結果她老人家竟然氣得離家出走。」道子轉向辰則說:「也幸虧這樣,自從我嫁進這家以來,還從來沒像現在這麼輕鬆自在過呢。」說着,道子笑了起來:「這下子,就算母親回來,我在她面前也不會再覺得臉上無光了。」

阿仁的臉色極為不悅,辰則則努力笑着。

酒田的旅館中,阿信出神地看着窗外。阿圭一邊換著浴衣,一邊說道:「好像我家裏和田倉家都還是老樣子。就算奶奶不在家,田倉超市也能安若泰山,所以你盡可以慢慢旅行。」說着,阿圭故意換上一副揶揄的口氣:「這可太好啦!」

阿信沒有做聲。

「好了,去洗澡吧!」

「……」

「奶奶……」

「好像是在那邊啊……以前加賀屋就在那邊。」

「……」

阿信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那時候我被趕出了加賀屋,那麼奶奶的人生也許就不一樣了……」

阿圭探究地盯着祖母的臉,阿信則一直望着窗外。

童年的阿信獃獃地坐在加賀屋的下人房間里,阿菊走進來叫道:「阿信,裏頭叫你呢!」

阿信吃驚地看着阿菊。

「快點!」

「是我做工的地方定下來了嗎?」阿信擔心地悄聲問阿菊。阿菊卻像是沒聽見似的,徑自走了出去。

邦子、清太郎和美乃都坐在起居室里。美乃說:「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合適。我已經不想僱人帶小孩了,還是讓阿信到別處做工去吧。」

邦子說:「又說這些了。阿信不光是帶小夜的,更重要的,是為了加代才留下她的。」

清太郎說:「不要聽加代的話,她什麼都不懂。」

邦子卻說:「我看加代比你們兩個要明白事理得多……」

「母親!」

「以後由我來管教阿信,交給我就行了。」

清太郎和美乃都感到掃興。這時阿信走了過來,怯怯地說:「阿信到了。」

邦子道:「哦,進來吧。」

阿信提心弔膽地走了進去,小心翼翼地端坐着說道:「非常對不起。我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隨時都能離開。請原諒我吧。」

邦子說:「你留在這裏吧。」

阿信大吃一驚。邦子笑道:「是加代說不讓你走……」

阿信越發摸不著頭腦。

「加代沒有什麼兄弟姐妹。雖說有個小夜,可還是個嬰兒,跟沒有差不多。加代還是會感到孤單啊!」

阿信靜靜地聽着。

「從今以後,你要做加代的好夥伴啊!」

「那麼,我……還留在這裏?」

「是啊,就像從前一樣,還讓你來照看小夜。」

「真的?我……」阿信擔心地看看清太郎和美乃。

邦子說:「啊,老爺和少奶奶也同意了……」

阿信驚喜交迸:「謝謝您!謝謝!」

邦子問道:「你吃過晚飯了嗎?」

「是,是阿梅端給我的,所以……」

「那麼,今天你去睡吧。你這一天過得也不容易,累壞了吧?」

「加代小姐呢?」

「她已經睡了。你送給她的貓頭鷹……她很高興。」

阿信驚喜地看着邦子。

第二天早晨,阿信背着小夜站在店的前面。加代一副上學的打扮,由阿梅送了出來,一個人走了。

突然,阿信向加代追過去,阿梅吃了一驚。加代聞聲回過頭來,只見阿信跑上來,默默地替自己把沒有翻出來的短外罩的領子整理好,又說道:「你受傷的地方還疼嗎?」

「疼啊。阿信你也受傷了吧?疼不疼?」

「有點疼。」

兩人目光相碰,不由得都笑了起來。加代說:「下回打架的時候,我可不會再輸給你!」說完,快步走了。

「小姐走好。」阿信高高興興地目送著加代離去,阿梅站在店門口看着這一幕,不禁有些糊塗了。

趁著小夜被美乃抱去的空隙,阿信麻利地在加賀屋的後院裏洗著尿布,擰乾。喜悅之情洋溢在她的臉上。

早上加代對阿信的那一笑,使得阿信十分歡喜。阿信還是第一次看到加代的笑臉。「為了加代,我做什麼都行……」那一刻,阿信心中第一次有了這個念頭。

井邊堆著像小山一樣的蔬菜,阿梅麻利地洗著。阿信背着小夜,邊幫阿梅從井裏汲水,邊說道:「為什麼加代小姐會說要讓我留在這裏呢?我對她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情……」

阿梅說:「我也奇怪得不得了,不知道加代小姐是怎麼想的。不過加代小姐個性剛強,脾氣又讓人捉摸不透,這一點倒是得了老太太的遺傳吧。」說着,她笑了起來。

「我也喜歡老太太。為了老太太和加代小姐,我做什麼都行。」

阿梅驚訝地看看阿信。

「不過,我是帶小孩的,不讓我干裏面的雜事。我真想早點像阿菊和阿梅這樣,能夠照料老太太和加代小姐。」

「那麼,你就努力帶好小夜小姐吧。」

「那樣的話,兩年做工期滿以後,我就能繼續留在這裏了嗎?」

「說什麼呢!你想的可真夠遠的。」阿梅被阿信逗得格格笑了起來:「你沒聽人說嗎,一提到將來的事,連鬼都會嘲笑的。」

「我要拚命地幹活。」阿信幹勁十足地提起一桶水。

加代放學回來了。阿信高興地說:「小姐回來啦!」

加代若無其事地走過來,似乎不經意地經過阿信身邊,低聲說了一句:「過一會兒到我屋裏來。」說完,自顧走進店裏去了。阿信不禁愣住了。

阿信背着小夜在廊子上走來走去。這時,加代房間的門開了,加代探出頭來,使了個眼色讓阿信進屋。阿信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加代遞給她一個點心饅頭,阿信慌忙搖頭。加代說:「我們一人一個。」說着就吃起自己的點心饅頭來:「真好吃啊!快吃啊!」

阿信惴惴不安地吃了一口。加代問:「好吃嗎?」

「好吃!」

兩個孩子對看一眼,都感到心滿意足。加代說道:「我今天學了漢字。」她拿出石板,寫了幾個漢字,問道:「你認識嗎?」

阿信搖搖頭。加代指點着說道:「這是『川』,這是『石』,還有『木』……這是『山』。」

「這就是流着水的那個『川』字嗎?」

「嗯。」

阿信驚奇地嘆道:「天哪,這個字多像河水在流啊!這個,就是石頭的『石』字嗎?」

「它看起來像塊石頭吧?」

「是啊。這個就是樹木的『木』啊?真像是一棵樹站在那裏啊。」

加代也興緻勃勃地說:「『山』字就是這麼高低不平,像是座山吧?」

「嗯,真像是山啊!」

「那你寫寫看吧。」

阿信高興地在石板上寫起字來。加代讚歎道:「真不錯啊!你寫得很好嘛!」

阿信嚮往地說:「去上學到底是好啊!連這樣的字都能學會……」

加代不解地問:「阿信,你為什麼不去上學?你和我同歲,不是應該去上學嗎?」

阿信黯然垂下了眼睛。加代說:「我不喜歡去上學,可是奶奶說這是政府的規定,要是不去,就會被政府責罰的。」

「可是……因為我要帶小孩……」

「為什麼帶小孩就不用去上學了?」

「如果我去上學,就不能帶小孩了。」

加代有點急了:「那為———什麼,你要帶小孩呢?」

「因為,我要是不出來做工,我奶奶、我爹,還有弟弟妹妹的日子都不好過。」

「為什麼日子會不好過了?」

「我就算待在家裏,也沒有米給我吃。我到這裏來做工,加賀屋會給我飯吃,還能掙到五袋米的工錢。我既然掙了工錢,就得拚命地好好照看小孩子。所以我就不能上學了。」

加代驚詫地問:「阿信,你家裏沒有米給你吃嗎?」

「……」

「阿信家裏是農民吧?既然你們種米,為什麼會沒有米吃呢?」

「因為我們是佃農,每年都要向地主老爺交地租米。我們不能和加賀屋比,家裏太窮,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啊!」

「可是,為什麼呢……」加代還是不能明白。

突然,拉門被拉開了,美乃探進頭來,看到阿信在屋子裏,美乃吃了一驚,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麼?」

阿信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加代泰然自若地說:「我教了阿信寫漢字。阿信雖然認識平假名,可是還不會漢字。」

美乃說:「阿信,你是來帶小孩的,不要隨便進加代的房間。」

加代說:「是我叫她來的。」

美乃吩咐道:「阿信,我要給小夜餵奶,你去廚房吧!」阿信慌忙出去了。加代不滿地叫道:「母親!」

「加代,你是加賀屋的繼承人,你和阿信的身份不一樣。要是她可以隨隨便便進你的房間,那就分不出個尊卑上下了!」

「……」

「因為你說不要讓阿信走,我們才把她留下的。但是你不能跟她太親近了。」

「為什麼呀?」

美乃嚴肅地說:「你和阿信親密,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最多只會讓你學到些不正經的東西。你明白了吧?」說完,美乃徑自走了出去。加代覺得索然無趣。

小夜被美乃抱去餵奶了,阿信在灶下燒着洗澡水。她神色悲哀,輕輕地從懷裏取出口琴吹了起來。阿信已經漸漸地摸索著學會了俊作心愛的那支曲子。

突然,加代走了過來,阿信吃驚地抬起頭,把口琴遞給加代,說:「你吹吧!」

加代默默地把手裏的書遞給阿信,說:「給你看吧。」說完匆匆地離開了。阿信怔怔地看着手裏的書。

店裏,邦子和清太郎正忙着算賬,加代偷偷地看着。邦子發現了加代,問:「怎麼了?」

清太郎看看加代:「不是說小孩子不要到店裏來嗎?」

可是加代默默地盯着邦子,邦子苦笑着站起來,帶着加代來到自己的房間,加代把剛才的事情告訴祖母。邦子笑道:「哦,你母親是這麼說的啊?」

「為什麼阿信和我不一樣呢?」

「沒有什麼不一樣啊!加代和阿信都是討人喜歡的孩子。」

「那麼,為什麼阿信不能進我的房間?」

邦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阿信和我一樣都是小孩子,可是她要帶小孩,不能去上學。阿信真可憐……」

「這世上的孩子,並不都是像加代這樣幸運。有很多孩子像阿信這樣,因為家裏窮,只好和父母分開,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做工。」

「……」

「可是,生在窮困的家裏並不是阿信的過錯。所以,不應該說這個是窮人、那個是傭人之類的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是不對的。」

「那麼,是我娘錯了嗎?我可以和阿信做好朋友,是吧?」

「你母親有她自己的想法,這是因為她心疼加代,才什麼事都替你想到。」

「……」

「可是,奶奶卻一點也不擔心。加代看到阿信,就會思考很多你以前不知道的問題。像為什麼加代能去上學,而阿信卻不能去?」

「……」

「只要你覺得這件事很奇怪,那麼你就變得更聰明一些了。你能夠覺得阿信很可憐,說明你已經從阿信那裏學到了很重要的東西,這就行了。」

「奶奶,你讓阿信去上學吧!」

「那不行啊。」

「為什麼嘛!」

「帶小孩是阿信的工作,加賀屋也正是因為這個才付給她工錢的,這個工作她一定得做。這是約定了的事情,如果破壞約定的話,對阿信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事。」

加代不吱聲了。

「加代,不能去上學,並不一定就什麼都學不會。就算不去上學,阿信也可以成為一個不比加代差的孩子。」

「……」

「奶奶會妥當安排的……」

加代終於放下心來,高興地笑了。

早晨,阿信一邊在灶下煮飯,一邊貪婪地讀著加代借給自己的書。

突然傳來了腳步聲,阿信吃了一驚,連忙把書藏起來,卻見邦子走了過來。阿信趕緊問安:「老太太早上好!」

邦子說道:「煮飯的事,還是阿信在做啊?」

「是,早點起床心情很好。」

「你照看完小夜之後幹什麼呢?我是說晚飯後。」

「晚飯後我會提水給她們洗刷碗筷什麼的,洗澡的時候就清洗澡盆。晚上還請阿菊和阿梅教給我做針線活。」

「你是來帶小孩的,那些雜事不做也罷。」

「可是,我既然來做工,要是貪玩就太對不起東家了。」

「你吃過晚飯後,到我的屋子裏來。知道了吧。」

「是。」阿信滿臉疑惑。

夥計們吃過早飯後,阿菊、阿梅和阿信開始吃早飯。阿菊問道:「哎,老太太叫你過去嗎?」

阿信沮喪地說:「大概我又做了什麼錯事,又要挨訓了。」

阿菊和阿梅面面相覷。

「像加賀屋這麼難伺候的東家,看來我是待不下去了。」阿信幾乎哭了出來。

早飯後,阿菊和阿梅打掃著廚房,阿信背着小夜,站在廚房的泥地板上,麻利地擦洗著煤油燈的燈罩。阿梅說:「那是店裏的夥計們的活兒。」

「這是裏頭用的煤油燈,還是我來擦吧。反正我現在閑着。」

阿菊笑道:「以後可就沒有燈罩可擦了。過新年之前,這裏要裝電燈了。」

阿信驚訝地聽着。阿菊又說:「電燈就用不着清洗了。」

阿信問道:「電燈是什麼東西啊?」

「裝上以後你就知道了。」

「我也能看到嗎?」

聽了阿信沒頭沒腦的話,阿菊和阿梅都有些迷惑了。

「我因為進了加代小姐的房間,被少奶奶訓了一頓。老太太又叫我今晚過去。我老是做錯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趕走。」

想到這些,阿信一下子沒了精神。這時只見加代放學回來了。三個人連忙招呼道:「哎,小姐回來了!」

「您回來了!」

「今天回來得真早啊!」

加代說:「今天是星期六,只上半天課。」

阿梅說:「哎,今天是星期六啊。我們真是搞不清楚哪天是星期幾呢!」

「我母親去哪了?」

「附近有人家辦喜事,少奶奶過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加代叫道:「阿信,來呀!」

阿信躊躇不前。

「沒關係,我娘又不在家。」

「我……我不能再去加代小姐的房間了。又會挨罵的。對不起。」

加代卻不在乎:「我才不怕挨罵呢!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

阿菊說道:「可是阿信不行啊!要是少奶奶生氣了,阿信就沒法待在這裏了。」

加代不禁十分掃興:「我還想教阿信今天學的算術呢……」

這天晚上,阿信輕輕地來到邦子房間的門口,可是又不敢進去,站在廊子上躊躇。這副樣子正好被美乃瞧見,美乃問道:「阿信,你在那裏幹什麼?」

阿信嚇了一跳。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許到裏頭來嗎?」

邦子聽到說話聲,拉開房門,探出頭來對美乃說:「是我叫她來的。」

美乃吃了一驚:「為什麼又叫阿信?阿信做了什麼嗎?」

邦子沒有理會美乃,叫阿信:「進來!」

阿信小心翼翼地走進邦子的房間,端端正正地跪坐好,說:「我是從小山村裏出來的,不懂得加賀屋這樣的大戶人家的規矩。要是我有什麼不對的,還望您寬恕。」說着,阿信深深地低下頭。邦子不由得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呢?我叫你來,可不是要說這些的。」

阿信迷惑不解。

邦子坐到書案前,案上整齊地擺放着筆墨紙硯,招呼阿通道:「你到這邊來。」

「……是。」

「你認識字,不過,會寫字嗎?」

阿信不明所以。

「這裏有紙,還有筆和硯,你寫寫看吧。」

阿信更加吃驚。

「要是不會用筆在紙上寫字,那就不能算是會寫字啊!」

「……」

「從今天開始,每天晚上我都要教你練一會兒書法。」

「?」

「就算不去上學,只要你有毅力堅持學習,在學校里學的東西,你都能學會。」

「……」

「我也沒去過什麼學校。我念的只是私塾……」

「……」

「漢字和算術都由我來教你,一定足夠你長大以後用的。」

「……」

「我不知道你以後會幹什麼,但是學會了這些,絕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也不會妨礙你。」

阿信一直沉默著,心裏有很多很多話,卻不知如何出口。邦子說:「好了,那我們就從磨墨開始學習吧!」

這一切都那麼突如其來,阿信怔怔的,久久回不過神來。

「阿信!」

「是!」

「你不想學嗎?」

阿信看看邦子,慌忙開始磨墨。邦子說:「你這是怎麼磨墨的?背要挺直。從磨墨的時候起,寫書法的過程就已經開始了!」

阿信目光專註,一絲不苟地磨起墨來。邦子滿意地說:「這就對了。」

美乃在起居室中沏茶,清太郎在旁邊陪着加代玩「陞官圖」遊戲。美乃說道:「母親叫阿信去,會有什麼事呢?」

加代一聽,就要跳起來:「阿信在奶奶那裏啊!」

「加代,你該睡覺了。明天又要起不來了。」美乃端著沏好的茶站了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加代趕緊跟了過去。

邦子正在教阿信怎樣握筆:「對,就這樣。這個手指這麼放。嗯,你寫個『一二三』給我看看!」

阿信開始寫起來。

「背太彎了!」

這時,外面傳來加代的聲音:「奶奶,我是加代啊!」

「什麼?」

加代已經進來了,美乃也端著茶走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兩人不禁吃了一驚。「母親……」

邦子對美乃說:「你不要不高興,阿信已經照看完小孩子了。現在她幹什麼都可以。」

「可是……」

加代嚷道:「奶奶,我也要和阿信一起寫書法!」

「你不是討厭寫書法嗎?」

「可是阿信在寫啊。」

「那麼,把你的筆和硯拿過來!」

加代高興地答應一聲,飛奔著去拿筆硯了。

「加代!」美乃臉色不悅,邦子卻視若無睹。阿信不禁十分為難。邦子喝道:「你發什麼呆!今晚不把這些全部寫完,就不許睡覺!」

阿信慌忙繼續寫起來。美乃無可奈何,憤憤地走了出去。邦子依然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太太突然要教給阿信寫書法,阿信受寵若驚,同時也感到十分為難,因為她顧慮到少奶奶美乃不喜歡身份低微的自己和加代小姐接近。如果因為自己,使得加賀屋的主人們之間出現了什麼不愉快,那可就太對不起他們了。阿信儘管年幼,但也知道如果因為自己而使主人們不和,自己在加賀屋的處境將會十分艱難。

起居室里,邦子對清太郎夫婦說:「你們為什麼這麼不高興呢?要是寫字會妨礙阿信帶小孩的工作,那你們抱怨一下還情有可原。可我都是在阿信照看完小孩的空閑時間裏才教給她寫書法的。這並沒有耽誤你們什麼啊。」

清太郎道:「可是阿信只是個傭人,應該讓她知道分寸。」

「傭人也一樣是人啊!只要她有長處,又有求知的願望,那麼把她造就成一個能幹的人才,也是我們東家的責任啊。」

美乃說道:「母親做的事情,我當然不敢全反駁。只是您讓加代和阿信在一起,這恐怕對加代不好。」

清太郎贊同地說:「就是啊。不管怎麼說,阿信的家教畢竟只是那個樣子。而且,她做的那些事情,又讓人在身後指指點點的,這樣的孩子,要是把加代帶壞了……」

「母親這麼偏愛阿信,阿信會得意忘形,而且她對加代也會熟不拘禮。這樣可不利於管教加代啊。」

邦子笑了:「你們怎麼會為了這麼點小事擔心成這樣?比起你們倆,還是加代更能沉得住氣。」

「母親!」

邦子說:「加代看到阿信的情況,就會思考很多問題,她本來就愛動腦子嘛!迄今為止,加代是個只考慮自己的孩子,可是她通過阿信看到了命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她知道了有的孩子比自己的處境可憐得多。這是因為阿信和加代同歲,加代才會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她看到阿信的處境,學會了同情別人。光是這一點,對加代來說就是多麼重要啊!」

清太郎默默地聽着。

「我一直沒有跟你們說,當我發現作為加賀屋繼承人的加代一直嬌生慣養,竟然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孩子的時候,我是多麼後悔。不過,加代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我放心了。」

「……」

「以前我磨破了嘴皮讓加代學習書法,可是她理都不理。現在倒好,一看阿信開始寫書法了,她也吵著要和阿信一塊兒學。」邦子不由得笑了,「像加代這樣的孩子,從小唯我獨尊,她可是少不得阿信這樣的競爭夥伴啊!我也是為了這個才教導阿信的。」

說完這番話,邦子起身離去了。清太郎和美乃久久無言。

邦子不顧清太郎夫婦的反對,繼續教著阿信和阿代,晚上,阿信坐在書案前面,加代也不服輸地坐着。邦子問道:「阿信,你會數數嗎?」

「……是。」

加代說:「我會算加法和減法呢!」她得意地看着邦子。

「阿信,你呢?」

「我也會。還會九九乘法表……」

「什麼是九九乘法表?」加代不解地問。

邦子有點驚訝:「你能背出九九乘法表?」

「……」

「你背背看。」

阿信有點顧忌加代,小聲背道:「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一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加代怏怏地說:「我還沒學這個呢!阿信,你在哪兒學的?」

「是俊作大哥哥教的……」

加代奇怪地問:「俊作大哥哥是誰?」

阿信沉默了。邦子說:「我知道了。你既然會背這些,再學打算盤的話,立刻就記住了。」說着,邦子在加代和阿信面前各放上一個算盤,「在學校里,是把數字寫下來再計算,可是做商人的,算盤就是命根子。只要會打算盤,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幹什麼,都不會被難住了。你們可要好好學啊。」

阿信認真地聽着。邦子演示給她們看:「一加一,就這樣打。二加二呢?」

阿信撥動了算盤珠,加代也趕緊照做。邦子問:「是多少?」

加代答道:「四……」

「對了。這上面的珠子是五。五加四是多少?」

阿信和加代又撥打着算盤珠。加代說:「是九!」

「對了。如果這根柱上滿了的話,就往前面的柱進一列,這顆珠子就代表十。五加七就是這麼算的。那麼,四加八呢……」

加代嚷道:「這個太難了,算不出來嘛!」

可是阿信還在努力地思索著,撥動着算盤珠。邦子靜靜地看着阿信,「對了,就是這樣。」

加代不服氣地說:「什麼呀!這個我也會。」

「那麼,六加七呢?」

加代拚命地思考,撥打着珠子,阿信也撥動了算盤珠。邦子滿意地說:「對了!兩個人都算對了!」

加代高興地說:「阿信,下一回看我們誰算得快。」

邦子滿面笑容地看着這兩個孩子。

第二天早晨,美乃正在幫加代穿着上學的衣服,加代興奮地說:「昨晚我輸給阿信了,但我下一次絕對不會再輸給她了。我要拚命練習,一定要勝過她!」

美乃卻淡淡地說:「打算盤的事兒,怎麼樣都無所謂。加代,你倒是應該好好地把學校教的東西學好,不然你就進不了女校了!」

「可是奶奶教給我的東西,比學校里學的有意思多了!而且阿信也和我一起學。」

「你還是適可而止吧!你和阿信不一樣,要是和她學一樣的東西,那成什麼體統?我會去跟你奶奶說的,不要再學了,知道嗎?」

「不嘛!我要和阿信一起學。我不想輸給阿信。」

美乃無奈地看着加代。一會兒,她來到廚房裏,一邊把小夜放到阿信背上,一邊說道:「阿信,老太太很喜歡你,你大概也很得意吧。不過,你要是以為自己就和加代一樣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傭人就要守傭人的本分。要是忘記了這一點,可就太糟糕了!」

「……是。」

「加代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朋友。」說完,美乃徑自走進裏面去了。阿信傷心地站在原地,正在旁邊收拾的阿菊看到阿信的樣子,說道:「阿信,你還是適可而止吧,別太過分了!」

阿信沒有聽明白,不解地望着阿菊。

「不管老太太怎麼疼愛你,你要知道退讓,這是做傭人的本分。你可不能違逆少奶奶的意思啊!」

「……」

「這麼說你,你心裏肯定也不好受。你好好想一想吧。」

阿信恭恭敬敬地來到邦子面前,說了自己的意思。邦子說:「怎麼,書法和算盤你都不想學了?」

阿信默然。

「你是這麼沒有志氣的孩子嗎?」

「……」

「你是被美乃訓斥了吧?可是,如果為了這件事就退縮了,這麼沒有志氣的人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即便你是個女子,以後也終究要自立的,要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開始教你的。你已經過夠了窮日子吧?那麼,為了不必再過那麼痛苦的生活,你就得多想一想未來的事情。要是你不學會讀書寫字,不學會打算盤,那是沒辦法在社會上活下去的。」

「……」

「你要看重自己,不要因為無聊的事情變得垂頭喪氣的,你應該追求上進。知道了吧。」

「……」

「今天晚上,繼續學習書法吧!」

阿信的眼中落下了淚珠。邦子的話,深深地震動了她的心靈,她痛切地想着:我討厭窮困,我要成為能夠自立自強的人……抱着這樣的念頭,阿信忍耐著美乃的冷眼,繼續堅持學習。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有一天卻發生了一個意外。

這天,阿信趁著小夜被美乃抱走的空隙,在井邊洗著尿布。這時候,加代放學回來了。阿信恭敬地招呼道:「小姐回來了!」

加代叫道:「阿信,你快來看啊!那邊在豎電線杆子呢!」

阿信沒有聽明白。加代又說:「這裏要拉上電燈了,電線桿就是把電送過來的柱子,可高啦。你快過來啊!」說完,加代迫不及待地跑去看了。阿信猶豫了一下,丟下正在洗的尿布,也飛快地跟過去了。

阿信跑到大門口,看到工人們運過來一根電線桿,正要把它豎起來。附近的人們都湊了過來,看着這個稀奇東西。加代實在太好奇了,不覺走到了工人們的旁邊,問道:「這個柱子是怎麼把電運過來的?」

工人們看了看加代,說:「這裏危險,快到那邊去吧!」

加代卻不理會,繼續問道:「電是從哪裏來的?」

「不是告訴你這裏危險嗎?快走開!」

「電是什麼樣子的?是會流的嗎,像水那樣?」

工人們使勁地立起電線桿,想要把它固定到地上。電線桿搖搖晃晃的,阿信不由得脫口而出:「太危險!加代小姐……」工人們也沖着加代吼道:「快走開!」

可是加代滿不在乎地待在那裏看着電線桿。這時美乃也來到了大門口,一見加代在電線桿的旁邊,不禁大吃一驚,叫道:「加代!」

加代看到母親,興奮地說:「母親,就是這根柱子把電運來了!」

「加代,快到這邊來!」阿信忍不住要過去把加代拉過來。正在這時,電線桿又猛地搖晃了一下,工人們扶持不住,扔下電線桿逃到一邊去了。電線桿朝着加代的方向砸了下去。工人們大叫着:「危險!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阿信拚命奔向加代,用力把加代推開,自己趴在了加代的身上。就在這一瞬間,電線桿發出駭人的聲響,砸在了加代剛才站的地方。電線桿倒下后,又滾了出去,碰在阿信的身上。

在場的人們發出了驚叫聲,美乃一下子暈了過去。工人們慌忙奔到阿信身邊,把她抱了起來:「沒事吧?」

阿信站了起來,抱住加代,拍着她身上的土。恐怖和緊張的感覺一消除,加代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美乃被店裏的夥計們抬到了起居室,清太郎和阿菊都慌了手腳。邦子走進來,吩咐阿菊:「去拿酒來,要燒酒。」

阿菊從櫥里拿出燒酒,邦子一把抓過酒瓶,就著瓶口含了一大口酒在嘴裏,然後喂到美乃口中。

阿梅和阿信帶着還在嗚嗚哭泣著的加代回來了。阿信看看美乃,驚叫道:「少奶奶?」加代驚叫着:「母親?」

清太郎看到加代,怒道:「你這個渾蛋!都是你闖的禍!」

加代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邦子說:「這也難怪她,小孩子家覺得稀奇嘛。美乃的身體也太弱了。」說完,又含了一口燒酒餵給美乃。美乃終於蘇醒過來,叫道:「加代,加代……」

「母親……」加代過去抱住美乃。美乃歡喜不已:「太好了,太好了,嚇死我了。你沒有受傷吧?」

加代泣不成聲。邦子看看阿信,問道:「你沒有受傷吧?」

阿信說:「我一點事也沒有。」

「是你救了加代啊。」

阿梅說道:「大家都說要是沒有阿信,加代小姐就被壓在下面了。連工人們也都佩服得很呢,誇阿信是個機靈的孩子。」

清太郎生氣地說:「說什麼人家是機靈的孩子!明明是他們的責任,卻袖手旁觀。我要起訴電力公司。」

邦子說道:「說什麼傻話啊?人家明明說那裏危險,是加代硬要湊上去的,這是加代的不對。」

加代一聽,又嗚嗚地哭了起來。清太郎不忍地問道:「你哪兒疼?是不是跌倒的時候碰傷了?」

邦子笑道:「她只是想到是自己的錯,才又哭起來罷了。加代,快謝謝阿信!」

阿信趕緊說:「不用謝我啊。」又對加代說:「我把你撞倒了,對不起,嚇了你一跳吧?」

加代看看阿信,又哇哇地大哭起來。阿信說:「對不起,撞疼你了吧?」

突然,美乃兩手扶地,對着阿信深深地低下頭去:「阿信,是你救了加代……我一直看着的,那時候,我以為加代已經完了……電線桿砸下來的時候,加代嚇得動彈不得,只會獃獃地站在那裏。阿信,要不是你救了加代,加代現在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多虧你了。」

阿信不知所措。

「阿信,你救了加代一條命。或許加代和你就該有這段緣分啊!」

「……」

「今後你也要多幫助加代啊!」

阿信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惶恐地聽着。

從那以後,美乃開始關懷起阿信來,對她的態度也變得溫柔而親切。不久,加賀屋就裝上了電燈。

起居室里,阿信和加代目不轉睛地看着電燈。清太郎擰開了電燈的開關。「亮了!阿信……」加代歡叫起來。

燈光實在太明亮了,阿信不習慣地眨着眼睛,「真亮啊!」

「嗯,天哪……」

加代問清太郎:「爹爹,電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是通過電線傳過來的。」

「電線那麼細,電是怎麼跑過來的呢?」

「這個嘛……」清太郎結巴起來了。加代又問:「又沒有點火柴,它怎麼會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呢?」

清太郎張口結舌。在旁邊看着的邦子和美乃都哈哈大笑起來。邦子笑道:「加代一刨根問底,連清太郎也抵擋不住啊!」

阿信平生第一次看到的電燈明亮得讓人目眩。加賀屋的一家人也都開朗而快樂。可是,阿信的心中比這一切更加明快舒暢。她心想,自己大概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第一天裝上電燈的日子吧。

不久,阿信到加賀屋之後的第一個新年到來了。匠人正把大門口裝飾上門松①。後院裏,年輕的夥計們在大張旗鼓地搗著年糕。阿菊和阿梅也忙忙碌碌地準備着,到處洋溢着新年的喜慶氣氛。

阿信背着小夜,看着夥計們搗年糕,這時候加代跑了過來,叫道:「阿信,我母親叫你呢!」

「是。」阿信慌忙跟進內宅。

「來,把小夜放下來吧。」美乃把小夜抱了下來,指著旁邊的一個紙包說:「阿信,你打開這個瞧瞧。」

阿信驚訝地看着紙包,邦子說:「這是美乃特意給你準備的。」

阿信看看美乃,美乃微笑道:「你的和加代的一樣,你看看吧。」

阿信輕輕地打開紙包,露出一襲十分漂亮的節日禮服。她頓時大吃一驚。這時,加代穿着自己的那一身漂亮禮服進來,叫道:「阿信,快看啊!我的衣服和你的一樣!」

阿信愣愣地瞧著。美乃說:「這是為了感謝上回你救了加代,過新年的時候讓你和加代穿一樣的衣服。」邦子也說:「衣帶是我買的,也和加代的一樣。」

加代興奮地說:「我要穿着這身新衣服,和阿信一起去參拜神社。是吧,阿信?」

邦子和美乃都愉快地微笑着。阿信卻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愣。她實在難以置信,自己竟可以享受到這樣的幸福嗎?迄今為止,一直和幸福二字無緣的阿信,在此時此刻,心中的擔憂竟是蓋過了喜悅。

美乃催促道:「阿信,你穿上試一試。」

可是,阿信卻不敢去碰那身漂亮的新衣服,只是一個勁兒向後退縮。她已經習慣了不幸的生活,從來沒有覺得不幸很可怕。一旦面對幸福,阿信卻覺得那麼難以接受,令她不知所措。

對阿信來說,九歲這年的新春佳節,一切都是平生聞所未聞的,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美好而虛幻。

除夕之夜,梳頭師傅來給阿信梳頭,她羞澀地紅著臉。加代已經梳好了漂亮的髮型,在一邊瞧著阿信。

師傅給阿信梳好了頭髮,加代驚奇地說道:「哎,梳了這個髮型,就不像阿信了!」

阿信羞澀地說:「我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我說過不要梳嘛……」

「過新年嘛,一年就這麼一次,大家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美乃進來了,嘖嘖稱讚:「梳得很漂亮嘛!阿信看起來就像變了一個人。」

師傅說:「加代小姐的頭髮非常好,阿信的頭髮也是又直又順,相當不錯啊!」

「阿信是個漂亮姑娘啊。」美乃笑眯眯地看着阿信。阿信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夜裏,阿菊和阿梅都睡下了,阿信卻坐在被窩裏。阿菊一覺醒來,看到她坐在那裏,驚訝地問:「阿信,你怎麼了?睡不着嗎?」

「我要是睡覺,就會把頭髮壓壞的。」

阿梅也睜開了眼睛,指著箱枕①說:「那麼,你就在那個枕頭上睡一會兒吧!」

「不行啊,那個東西……」

「大家梳了髮型的時候,晚上都在那樣的枕頭上睡,沒辦法啊!」阿菊說。

阿信說:「我還是第一次梳這樣的髮型。看起來都不像是我的臉了!」

阿梅道:「大年初一你不是要穿漂亮的新衣服嗎?那隻好忍耐一下了。」

阿信喃喃地說:「過新年可真累人啊!」看着阿信可憐巴巴的樣子,阿菊和阿梅都格格地笑起來。

初一的早晨,阿信穿上了邦子和美乃為自己準備的和加代一樣的漂亮禮服,和加代並排坐在豐盛的年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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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書吧——>小說書庫——>阿信(第四部分)

邦子、美乃、夥計們,還有阿菊和阿梅都坐在客廳里,大家穿着節日的盛裝,端坐在豐盛的年飯前。主人清太郎給大家倒上過新年喝的屠蘇酒。清太郎倒完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致辭道:

「去年多虧了大家辛勤工作,加賀屋才能在這裏歡慶新的一年。今年還希望大家繼續努力。來,讓我們來慶祝新年吧!」說着,清太郎率先舉起酒杯:「祝大家新年快樂!」

大家一齊說道:「新年快樂!」說完,把屠蘇酒一飲而盡。加代和阿信也嘗了一點屠蘇酒。

清太郎又說:「下面咱們不要拘束,今天大家要喝個痛快,吃個痛快!」

阿信喃喃地讚歎:「真豐盛啊!」

加代說:「阿信,還有年糕雜燴湯呢。想吃多少塊年糕都行!」

阿信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家裏:「我家裏不知道過不過新年……今年我娘出去做工了,她不在家,家裏就不會過像樣的年啊。真想讓奶奶也能吃點好飯……」

「阿信,你家裏過年的時候,吃什麼年飯呢?」

「什麼也沒有啊。只是煮的蘿蔔和山芋。要是三天能夠吃上十個年糕,就算是過了個好年了……」

「只吃十個啊……」

「佃農家都是這樣的……」

「阿信,你在這裏不要客氣,使勁吃個夠吧!」

「只有我過上這麼好的日子。真是要遭報應的啊……」

這時候,掌柜的給大家敬了一圈兒酒,轉到了阿信這裏,掌柜的說道:「阿信,你穿的衣服可真漂亮啊!嗯,跟加代小姐簡直像是姊妹一樣。」

阿信趕緊說:「這真是不敢當……」

美乃插話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去年年底,加代差點被電線桿壓着,多虧了阿信推開她。那時候我就想,也許阿信跟加代就是有這麼一段緣分。今後我也希望阿信能成為加代的好幫手,我不會虧待阿信的。」

掌柜的說:「少奶奶能這樣看待阿信,阿信真是個好福氣的孩子啊。」

阿信趕緊說:「是。以後我一定拚命努力,報答東家。」

加代說:「阿信,吃過年糕,咱們去神社參拜吧!」

「可是,我還要照料小夜小姐……」

美乃微笑着說:「說什麼呢!新年的頭三天,傭人們都放假。阿信你也不用管小夜了,好好玩去吧!」

「?」

「一年中只有盂蘭盆節和過新年的時候是這樣的。」

阿信難以置信地看着美乃。

吃完年飯,加代和阿信由阿梅陪着,來到神社參拜酒田的地方保護神。神社的院子裏,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來參拜的人們。加代說:「阿信,大家都在看咱們呢!肯定以為咱們是姊妹倆呢!」說着,加代格格地笑了起來。阿信羞紅了臉。

這時候,從後面過來三個男人,他們好像正在說着什麼好笑的事情,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看上去大概是鄉下來的土財主。這一夥男人中還夾着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她偎依在男人的身上,正嬌聲說着什麼。

阿信和加代驚奇地看着他們。阿信一見那個女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那不正是母親阿藤嗎?

阿信定定地盯着阿藤看着。加代奇怪地問:「你在看什麼?阿信……」

阿信慌忙移開視線。加代也看到了阿藤,說:「真是個怪模怪樣的女人。」

這時,阿藤也發現了穿着同樣的漂亮衣服的加代和阿信,臉上露出驚訝的樣子。加代說:「那個女人也在朝這邊看。」

阿信又不由自主地朝阿藤看去。加代奇怪地自言自語:「莫非又當我們是姊妹了?」

阿藤和阿信的視線一下子遇到了一起。阿藤臉上驚訝的神情越來越濃,可是,她馬上轉過頭去,和男人們一起走了。阿信獃獃地站在那裏,加代奇怪地喚道:「阿信……」阿信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加代問:「你認識那個女人?」

阿信慌忙搖搖頭。阿梅也看了一眼阿藤,不悅地說:「真是的,在神明面前,還跟男人那樣黏黏糊糊的。」

阿信痛苦地低下頭。阿藤再也沒有回頭。阿信神思恍惚地跟着加代和阿梅向前走去。

不,那不是母親……那只是很像母親的一個人。阿信拚命地這麼想。母親不可能在酒田,更不會和那樣的男人攪在一起。可是,阿藤凝視着阿信的樣子,卻久久地縈繞在阿信的腦海中。

初一的晚上,加代、阿信、阿菊和阿梅四個人在起居室里玩著和歌紙牌遊戲。邦子在旁邊替她們念著紙牌上的和歌句子。美乃懷抱小夜,看着她們玩牌。

阿信心不在焉,一張牌也沒有搶到。加代又搶到一張牌,叫道:「又一張!阿信,你要用心點啊!你還一張牌也沒搶到呢!」

阿信猛地回過神來。美乃關切地問:「阿信,你是不是不舒服?」

邦子說:「是今天去參拜神社累著了吧?」

阿信掩飾道:「我是第一次玩紙牌……」

加代說:「馬上就能學會了啊!」

「我還是覺得幹活輕鬆。」

阿信這句話逗得阿菊和阿梅格格直笑。阿菊笑道:「這倒像是阿信說的話!」

這時候清太郎走了進來。美乃和女傭們趕緊打招呼。邦子說:「過新年要你四處應酬,很辛苦吧。」

清太郎笑了:「我又不太能喝酒,可到了哪兒他們都拿出酒來勸我,真受不了呢!哦,剛才我看到一個奇怪的女人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的。」

阿信一聽,大吃一驚。

「我一問她,她就走開了。我看還得再去看看門窗關好了沒有。」

阿梅連忙答應一聲,站起來去察看門窗了。阿菊問清太郎:「您要用點什麼點心嗎?」

清太郎吩咐道:「給我來杯熱茶吧!」

「哎。」阿菊趕緊下去倒茶。阿信告辭道:「那我也下去了。」

加代叫道:「阿信,還早著呢!」

「可我……」

邦子說道:「今天起得太早,已經困了吧?你去睡吧。」

「是,晚安。」阿信向大家低頭行了個禮,就走了出去。邦子疑惑地看着她離去。

走到廚房邊上,阿信看到阿菊沏好了茶,關上電燈,往內宅去了,就輕輕地打開了大門,走了出去。

阿信四下張望,但是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阿信張望了一會兒,失望地正想回去,卻突然聽到暗處有人的動靜。阿信吃了一驚,定睛一看,不由得脫口而出:「娘、娘!」

那個人從暗處走了出來,猛地把阿信抱到懷裏。她正是阿藤。

「阿信……」

「娘……」

「我本來沒打算來見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在什麼樣的地方做工,我只是想看一眼加賀屋……」

「娘,你怎麼會來酒田?」

「有幾位旅館的客人要到酒田來玩,說要帶上我。我也想來看看你做工的酒田,就陪着他們來了。我根本沒指望能見到你。娘現在這副打扮,根本沒法來加賀屋。要是我來了,只會給你丟臉……」

「……」

「我也不想讓你看到娘的這副樣子。」

「娘……」

「可是,我還是被你看見了。」阿藤悲涼地笑了一下,「你也真厲害,知道娘站在哪裏……」

阿信只是靜靜地盯着阿藤看。

「這是咱們去參拜神社的好處,神明保佑我們相見。」阿藤凝視着阿信,說道:「看來加賀屋的主人很喜歡你……」

「……」

「白天我見到你的時候,不敢相信這就是阿信,你穿着那麼漂亮的衣服。娘這下子可放心了。其實只要那時候見了你一眼也就行了。可是……」

「娘,你瘦了……」

「……」

「你的工作很辛苦吧?」

阿藤默然。阿信又說:「你早點辭了這個工作吧。我不願意……看到娘這個樣子,我很難受……」

「嗯,等雪化了,能下地幹活的時候,娘就回家去。只要忍耐到那時……」

「……」

「可是,娘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爹和你的事。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做那樣的事。不過,在酒田看到的娘的這個樣子,你還是把它忘了吧!」

「……」

「好吧?」

「娘……」阿信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不過,我到酒田來是對的。我一直挂念着你,擔心你會不會在這裏受苦……」

「我……我……」阿信嗚咽著。

「和你穿着同樣的和服的,是加賀屋的小姐吧?人家讓你穿得像小姐的姊妹一樣……」

「……」

「娘這回再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了……我可以安心回銀山了。」

阿信一直抽抽搭搭地聽着母親說話,自己有千言萬語,一時間也無從說起。阿藤把一些錢塞進女兒的手裏,說:「這是給你的零用錢……你買點喜歡的東西吧。」

阿信趕緊說:「我不要。」

「這不是什麼來路不正的錢,是客人給我的小費。你拿着吧。」

「你還是給奶奶買點什麼東西吧。奶奶天天盼著娘回去。你早點回去吧。」

「阿信……」

「我有了那個像媽媽的小偶人就夠了……」

「那麼你要多注意身體。你快進去吧,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

「快點進去吧!」

阿信依然一動不動。

「阿信……」

阿信緊緊抱住母親,不肯放手。阿藤無奈,說道:「那麼,娘先走了……」

阿藤狠狠心推開阿信,快步走了。阿信不由自主地要去追趕母親,但是又強忍住了。看到阿藤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她默默地獨自回去了。

等阿信進到大門裏之後,阿藤又悄悄地回來了,久久地站在加賀屋的門口,臉頰上落下兩行清淚。

邦子一直從店門口處靜靜地望着這一幕。

阿信躡手躡腳地走進來,關上大門,可是實在忍不住眼淚,蹲下去低聲哭了起來。這時,傳來邦子的聲音:「阿信……」

阿信驚愕地抬起頭。邦子溫和地說:「女人不是為了自己才去做工的。她們都是為了父母,為了丈夫和孩子,忍耐著痛苦。至於自己的事情,她們卻一丁點也沒有考慮。」

阿信愕然了,不太明白邦子的意思。

「這就是女人啊。你母親也是一樣。」

阿信吃了一驚。

「為了親人們,女人什麼樣的事都會去做。不管你母親做了什麼事,你都絕對不能認為是她的錯。」

「……」

「她是多麼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可是她又不能到這裏來。你母親心裏有多麼難受啊……」

「……」

「阿信,你要好好孝順母親。」

阿信淚眼模糊地看着邦子。邦子的那一席話,給了她巨大的安慰。母親並不是因為喜歡才去做那種工作的,而是為了奶奶、爹爹、幼小的弟弟妹妹們,為了全家人才忍受着那種痛苦的生活……阿信一邊低聲自語着,一邊默默地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在酒田遇見母親這件事,一輩子珍藏在心底。同時,她深深地感到了身為女人的可悲。還未脫稚氣的阿信,已經懂得了體諒母親的苦處。

阿信雖然得到了美乃的信賴,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放縱自己,而是恪守着傭人的本分,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漸漸地,她成了加賀屋不可或缺的人。

起居室里,阿信靈巧地為小夜換著尿布。美乃走了進來,看到阿信已經換好了尿布,驚訝地說:「咦,你給小夜換好了?」

「小夜小姐剛解了大便,現在好像心情不錯呀。」

美乃笑了:「你簡直像是小夜的母親似的。」

「只要看看小孩子的大便,就知道她的身體好不好,我娘一直這麼說。我照看弟弟妹妹的時候,也經常看他們的大便……」

「阿信,你把小夜照顧得這麼好,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加代要是能像你這麼懂事就好了……」

「加代小姐和我不一樣。我是傭人,幹活是我的本分。」

「話雖這麼說……」

這時,加代跑了過來,向美乃撒嬌:「我想穿着洋裝上學去。人家相模屋的弘子穿着洋裝和皮鞋上學呢!」

阿信驚訝地看着加代。加代接着說:「洋裝的裙子輕飄飄的,我也想穿嘛!你要是不給我買,我就不去上學了!」

美乃說:「知道了!給你買就是了。」

正在這時,邦子走了進來,對加代說:「你又在這兒鬧騰!」

美乃趕緊說:「既然她這麼喜歡,而且穿上洋裝活動起來也方便,就給她買了吧……」

「那不行!」

美乃驚訝地叫道:「母親……」

「她只是看到人家穿,覺得好奇罷了,你這麼順着她,只會把她寵壞!」

「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這不是貴重或者便宜的問題,我只是不喜歡加代的這個脾氣。」

加代生氣地說:「那好,不給我買就算了,不過我也不去上學了!」

「噢,沒有洋裝就不去上學了?那就別去上學了!」邦子說。

美乃擔心地叫道:「母親……」

加代一聽,哇哇地大哭起來。阿信大吃一驚。邦子見狀,叫道:「阿信……」

「是……」

「你會煮蘿蔔飯嗎?」

「蘿蔔飯?會的。」

邦子吩咐道:「你今晚煮一鍋蘿蔔飯。」

阿信不解地睜大眼睛。邦子說:「煮和你們在鄉下吃的一樣的就行了。」

阿信不明就裏。她雖然不能領會到邦子真正的意圖,但是好久沒有吃過蘿蔔飯了,還真有些懷念,能夠煮一次蘿蔔飯吃,她不由得很是欣喜。

阿信利索地準備着蘿蔔飯。阿菊和阿梅正在把晚飯吃的牛蒡切成薄片。阿菊奇怪地說:「老太太也真能異想天開,做蘿蔔飯幹什麼呢?」

阿梅問道:「阿菊,你吃過蘿蔔飯嗎?」

「沒有。我們家雖然是漁夫,可是麥飯還能吃得起……」

阿梅也說:「我也沒有吃過,我家是商人……阿信,蘿蔔飯好吃嗎?」

阿信默默地笑了起來。

邦子和清太郎正在店裏記賬。邦子說:「大阪的半田屋,是要一石五斗吧。」

「哎,要上等米……」

「按照今天的行情出貨吧!」

清太郎想起加代:「哦,母親,加代的事……」

邦子沒有做聲。清太郎說:「既然只要買一件洋裝就能打發她高高興興去上學,那就買給她算了……」

邦子說:「又不是穿和服就沒法去上學!」

「不過洋裝穿起來倒也確實方便……」

「這先不去說它。不過要是讓加代覺得什麼事情都能順着她的意思來,那對她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可是,加代是那麼個倔脾氣,她說不去上學,就真的不會去上學了!」

邦子有點生氣地說:「這樣的孩子,是誰給慣出來的?」

清太郎揶揄道:「這個倔脾氣,不都是奶奶的遺傳嗎?」

邦子不再理清太郎,專心地記着賬。

加代仍然在自己的房間里生悶氣。阿梅探進頭來,說:「加代小姐,吃飯了。」

「我不想吃!」

「加代小姐……」

「要是不給我買洋裝,我就不吃飯!」

阿梅無計可施,只好退了出去。

阿梅滿臉為難地來找邦子和清太郎夫婦,邦子說:「她要是不想吃飯,那就不用叫她來吃了。」

美乃叫道:「母親!」

「等她肚子餓了,自然就會想吃飯了!」

清太郎和美乃面面相覷。加代仍然硬撐著不肯吃飯,悶在房間里生氣。

坐在邦子面前練習書法時,阿信不安地問:「加代小姐呢?」

邦子說:「不要管她!」

「可是……」

「嗯?」

「我煮了蘿蔔飯,您到底想要做什麼呢?」

邦子命令道:「你快點寫字!」

阿信無奈,繼續著練習書法。

清太郎和美乃擔心地坐在起居室里。美乃無奈地說:「母親自有母親的考慮,加代也有加代的脾氣,她真的就不吃飯了嗎?」

「……」

「要是把身體搞壞了可怎麼辦?」

「加代不好對付,可母親也夠讓人受的。其實只要一兩件洋裝就解決了……」清太郎擔心地吩咐美乃:「你去看看吧!」

美乃點點頭,正要起身,卻見加代氣呼呼地沖了進來,叫道:「爹!娘!你們想要餓死我嗎?我死了你們也不在乎嗎?」

美乃和清太郎愕然相顧。

聽到加代的吵鬧聲,阿信也吃了一驚,看看邦子。邦子笑了:「她終於餓得吵鬧起來了。阿信,你把蘿蔔飯給加代端過去!」

阿信不解地看着邦子。邦子又說:「你也陪她一起吃好嗎?」

阿信來到廚房裏,往碗裏盛着蘿蔔飯,美乃也走了過來,問道:「要給加代吃這種東西嗎?」

「是老太太吩咐的。」

「不用了,我來給加代準備吧……」

正在這時,邦子走進來,吩咐阿通道:「快給她端過去!」

美乃急道:「母親?」

「你不要多嘴。」

美乃憤憤地不吱聲了。阿信被邦子催促着,端起放着蘿蔔飯的托盤來到加代的房間,自己坐到了另一個托盤前面。加代還在鬧着彆扭,邦子過來坐在她的身邊,說道:「你快吃吧!」

加代說:「我要是吃了,你就給我買洋裝嗎?」

邦子沒有理會。加代又說:「給我買是吧?咱們說定了。」說完,她迫不及待地坐到飯盤前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蘿蔔飯,可是立刻吐了出來,叫道:「這是什麼?」

邦子說:「是蘿蔔飯啊。」

「為什麼要吃這樣的東西?」

阿信連忙說:「是我煮的,不好吃嗎?」

「阿信煮的?」加代驚訝地看着阿信。

「我很想再吃一次蘿蔔飯,真好吃啊……」阿信大口大口地吃着。加代無奈地看看阿信,說:「你倒是真能吃得下去。我可不行,快拿白米飯給我!」

邦子說:「加代……阿信在來咱們家以前,一直靠吃蘿蔔飯生活。」

加代難以置信地看看邦子,又看看阿信。邦子又說:「她只有蘿蔔飯可吃啊。可是一句抱怨也沒有。不光是阿信,這個世上很多人都只能靠蘿蔔飯維持生活。」

「我聽阿信說過蘿蔔飯,可原來這麼難吃啊……」

「當然誰都想吃白米飯,可是如果沒有米,就只能忍受吃蘿蔔飯的日子啊!」

加代問阿信:「你真的只能吃到這種飯嗎?」

「除了這個,我們沒有別的東西可吃了。肚子餓的時候,就是蘿蔔飯也覺得好吃啊。可是,就是蘿蔔飯,我們也吃不飽。我經常想,要是能飽飽地吃上一次蘿蔔飯該有多好。」

加代沉默了。邦子說:「要是想一想阿信的遭遇,你還能再那麼任性地要什麼洋裝皮鞋了嗎?」

「……」

「你好好想一想吧!」

加代突然吃起了蘿蔔飯。

「加代小姐?」

加代說道:「還是很難吃啊!」說着笑了起來:「奶奶,我不要洋裝,也不要皮鞋了!」

邦子默默地看着加代。加代又說:「穿着那些炫耀,其實一點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

「阿信真了不起,能夠默默地吃這樣的飯,一點兒也不抱怨。」

阿信沉默了。加代又對邦子說:「可是,我還是想吃白米飯。」

邦子欣慰地笑着點了點頭。

多年以後,阿信回憶起這一段往事,不禁感慨萬千。今天的人根本無法想像蘿蔔飯到底是什麼滋味。可是她從來沒有遺憾過自己是吃蘿蔔飯長大的。也許正是童年時艱辛的生活經歷,使得阿信以後無論遇到什麼樣的逆境,都能夠挺過去,而只要品嘗到一點幸福,她就會對生活感恩。習慣了優裕生活的人,卻不會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只要有一丁點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便會自哀自憐,覺得自己簡直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加賀屋的老太太邦子不愧是一位非常睿智的人,她儘可能地利用阿信的遭遇來教育孫女———加賀屋的繼承人加代。隨着邦子教育計劃的進展,加代和阿信這兩個同齡的孩子之間漸漸地產生了拆分不開的感情。加代通過對阿信的境況的認識而慢慢成長起來,受到了阿信巨大的影響,可以說,和阿信的相遇改變了加代的一生。同時,對阿信來說,在加賀屋做工的經歷,也對她的一生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日後,阿信每當念及這些,常常會感嘆人生的不可思議之處。即使一直想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來開拓自己的人生,可是事後細細思考,卻發現,往往是和某些人的相遇決定了一生的道路。就像加代和阿信,如果兩個人不曾相遇過,那麼也許她們所過的將會是和現在迥然不同的人生。不過,這些感悟都是阿信走過了長長的人生之路以後才領會到的,而當時的她只是被加賀屋的生活迷住了,常常會想「這就是幸福了吧。」

女兒節那天,加賀屋的日子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阿信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過女兒節時的情景……

加賀屋寬敞的客廳中,五光十色地擺滿了各種新的和舊的偶人。阿信背着小夜,睜圓了眼睛,好奇地盯着這些偶人。美乃還在指點着阿菊和阿梅不停地擺放着偶人。邦子和加代也在一旁瞧著。阿信問道:「這些就是人家說的偶人嗎?」

加代奇怪地說:「阿信,你沒見過偶人嗎?」

「我只是聽說過,還沒有親眼見過呢!」

「阿信你是個女孩子,怎麼會沒有偶人呢?」

「這種東西我們家裏買不起啊!就算是買給我了,也沒有地方可以擺它們。偶人真好看啊!」

加代指點着說:「這些是我的偶人。」

美乃說:「啊,這是你過第一個女兒節時的偶人。這些是小夜的……今年是她的第一個女兒節。」

新舊一共三套偶人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邦子看着最舊的那一套偶人說:「這一套偶人是加賀屋世代相傳的舊物了,是江戶時代製作的呢!」

加代讚歎道:「是一百多年前的偶人了啊……」

阿信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加代說:「最上面的一層是天皇和皇后陛下,下面是三個女官,再下面是五個奏樂者……他們都是侍奉天皇和皇后的人。這些是天皇和皇后使用的用具。」

美乃笑道:「今年是加代、小夜和阿信的女兒節,咱們還準備了很多好吃的呢!」

加代說:「咱們還要喝白酒呢!」

阿信只是驚訝地睜大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天晚上,加代和阿信照例在邦子房間里寫字。邦子說:「今天教給你們有關女兒節的字。『白酒』用漢字這樣寫。『色子塊兒糯米糕』、『菱子糕』和『六角紙罩燈』用平假名寫就行了。」

阿信和加代興沖沖地開始寫新學的字。

第二天白天,阿菊和阿梅在廚房裏的大飯桌上拌着什錦壽司飯。阿信和加代在炭爐上炸着色子塊兒糯米糕,兩個人都滿臉喜色。這時候美乃走進來,問道:「加代,你在幹什麼呢?」

「阿信要炸糯米糕,我幫她一起炸。」

美乃故作驚訝地說:「哎,這可是稀奇事兒,加代還會幹這些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說着,美乃笑了起來:「自從阿信來了以後,加代也變了不少啊!」

阿信看看美乃,又瞧瞧加代,微微一笑。美乃又說:「已經過了半年了啊。你是下雪之前來的,現在雪都化了……」

阿信默然了。

「阿信,你幹得很好。兩年的做工期很快就會過完的。」

阿信默默地點點頭。

雪化了,母親應該回家了吧……阿信突然懷念起家鄉來了。不管在加賀屋的生活有多麼幸福,她還是希望回到母親的身邊,還是眷戀着故鄉的家園。

房間里,加代和美乃懷中的小夜都在偶人前面吃着豐盛的飯菜,阿信也在一邊相陪。加代叫道:「阿信,嘗一嘗白酒吧!」

阿信嘗了一口,高興地說:「哎,甜甜的,真好喝!」「是啊。」加代也喝了一口白酒。

美乃笑着說:「要是這麼喝下去的話,可要喝醉了!」

這時候,突然進來一個人,原來竟然是阿力。看到阿信和加代的樣子,阿力嘖嘖贊道:「哎喲,連阿信都能一塊兒過節哪!我們村裏,可沒有一家人能辦得起女兒節,阿信可真有福氣。是吧,阿信?」

阿信說:「我還是第一次吃什錦壽司飯呢!」

阿力說:「這麼疼愛你的東家,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啊。阿信真是前生修來的福分,可要知道感恩啊!」

美乃說:「阿信這孩子,不管人前人後,都拚命地幹活兒。和加代又相處得這麼好,我很高興啊!」

「我聽說你和加代小姐一起跟老太太學書法和算盤,是吧?」阿力又問阿信。

邦子微笑着說:「阿信這孩子挺聰明的,我也願意教她。」

加代叫道:「我也不比阿信笨嘛!」

美乃也笑了:「加代這孩子就是沒有長性,幸虧有阿信帶着,她才能堅持着學下來。」

阿力說:「這下子我心裏的一塊石頭可算落了地!阿信這孩子以前經過不少事,我一直擔心她不能在加賀屋這樣的大戶人家干長久呢!她奶奶和她娘要是知道她在這兒這麼好,不知該有多高興呢……」說着,阿力的眼圈紅了。

邦子問道:「阿信家裏一切還好吧?」

阿信全神貫注地聽着。阿力說:「哎,托您的福,她娘前一陣子也平安回家了……」

阿信忍不住問道:「我娘回家了啊?」

「啊,已經下地幹活了。」

「奶奶呢?」

阿力猶豫了一下,說道:「啊,她也很好,她盼着你好好乾完這兩年回家去呢!」

阿信沉默了。阿力又說:「我會把你在這兒的事好好跟奶奶說的。」

阿信含着眼淚說:「我真想能讓奶奶也吃一點這樣的好飯啊……」

阿力勸慰道:「你有這份孝順奶奶的心,奶奶就歡喜了。」

阿信拚命地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

阿力正要告辭回去,邦子遞給她一個包袱,說:「這是給阿信的奶奶的一點心意,要讓你受累帶回去了。」

阿力一驚,邦子解釋道:「想到阿信的心情,讓人覺得太可憐了啊……」

「啊,真是多謝您了。有了您的這份心意,阿信的奶奶也能安心去了,她最疼阿信了……」

邦子大吃一驚:「阿力?」

「剛才我想着要是讓阿信知道了,會妨礙她在這兒安心做工,就沒告訴她。阿信的奶奶這回怕是挨不過去了……」

「病得那麼厲害嗎?」

「請您也不要告訴阿信,就算阿信知道了,也只是讓她白白傷心罷了。還是在做工期滿之前,不讓她知道為好……」

房間里,加代正在偶人架前面彈琴,阿信滿心敬佩地聽着,讚歎道:「加代小姐彈得真好聽啊……」

「你也吹吹口琴吧!」

「可是,那可沒有加代小姐的琴聲好聽。」

這時候,邦子走了進來,叫道:「阿信……」

「是!」

「你趕緊收拾一下東西,回家去吧!」

阿信和加代、美乃都大吃一驚。加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阿信回去?阿信做什麼了?」

邦子笑道:「不是回家后就再不回來了。現在雪化了,正好阿力過來了,阿信的母親也回家去了……阿信也想回家看看母親吧?」

「那麼,阿信會馬上再回來嗎?」

「啊,阿信回去跟母親撒個嬌,就會馬上回來了。」

阿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

邦子說:「快去收拾吧!阿力還在等着你呢!美乃,你給阿信準備一斗白米做禮物。」

阿信默默地看着邦子,還是不能完全相信這是真的。比起就要見到親人的喜悅來,阿信的心中突然湧起了深深的不安。

為什麼要讓我回去呢?為什麼?阿信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阿信回到下人房間里,把自己隨身的東西都放到包袱里。美乃走了進來,拿出一件和服和一條腰帶,說道:「阿信,這是加代的舊衣服,你穿着它回去吧!」

阿信驚訝地看看美乃,美乃笑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不穿得體面一點,加賀屋在你的奶奶和娘面前就沒有面子了!」說着,美乃看看阿信的包袱,奇怪地說:「你帶這麼多行李回去幹什麼?」

「我……我這樣回去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我還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去為好……」

「又說傻話了,阿信要是不回來了,我可就為難了!」

「可是,本來做工沒有滿的話,是不能回家的……」

「這是因為阿信努力幹活,老太太獎勵你回家看看的。而且正好阿力過來,借這個機會讓她帶你回去。」

阿信不吱聲了。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一定還要回來啊。等你回家看過了奶奶和母親,我們還盼着你高高興興地回來做工呢!」

阿信還是不太放心地說:「我真的還可以再回來嗎?」

「阿信……」美乃笑了起來。阿信還是一臉不安。

邦子把一些錢遞到阿力手裏,說道:「這是阿信和你的路費。你把阿信好好地帶回家去,再把她送回來吧,剩下的是給阿力的一點心意。」

阿力趕緊道謝:「您連這個都替我想到了……」

「做禮物的那一斗米,還要麻煩阿力替阿信背回去。」

「哎,這您就交給我辦好了……」

「我能體會到阿信孝順奶奶的心。至少應該讓她見奶奶最後一面,雖然對阿信來說,這非常痛苦,可是奶奶那麼疼愛她,要是臨終時還不能見她一面,阿信一定會悔恨終生的。」

阿力默默地聽着。

「她的奶奶也是多麼想見到阿信啊!我也有孫女,能夠體會到她的心情。」

「多謝您……阿信的奶奶和阿信都會感激不盡的……」阿力的眼睛紅了。邦子連忙說道:「阿力,可不要讓阿信看到你掉眼淚啊。在到家之前,不要讓阿信知道奶奶的事……」

「哎。」阿力慌忙擦去眼淚。這時候,阿信和美乃走了進來。阿力高高興興地說:「阿信,你又打扮得這麼漂亮啊!」

美乃笑道:「她有半年沒見奶奶和母親了,得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去……」

邦子對阿信說道:「在家裏和奶奶,還有你娘好好地聚上一聚吧。」

「……是。」

「帶回去這一斗白米,給奶奶煮白米飯吃吧。在奶奶跟前好好地儘儘孝心……」

「……是。」

加代飛奔進來,遞給阿信一包點心,說:「這是偶人點心,你在船上吃吧。」

阿信接過點心,默默地看着加代。加代問道:「你是要坐船回去吧?什麼時候能到家?」

邦子說:「現在坐船的話,晚上得在左澤住上一夜了。」

阿力道:「哎,不過明天中午以前就能到家了。」

美乃道:「路上小心啊。阿力,就拜託你了。」

「哎。」

阿信說道:「我不能照看小夜小姐了……對不起。」

美乃微笑着說:「你不要在意,不是馬上就回來了嗎?」

加代也叮囑道:「你可要快點回來啊!一定要回來啊!」

阿信默默地點點頭。

傍晚,阿信和阿力走在路上。阿信問:「阿力嬸嬸,為什麼要讓我回家呢?」

「你又問這個了。」

「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力笑了:「你說會有什麼事?明天就能見到大家了,他們看到阿信,不知道會怎麼吃驚呢!」

阿信默默地走着,心中的不安仍然難以散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阿信的家中,祖母阿仲靜靜地躺在屋子的角落裏,阿藤端了葯過來,說:「娘,吃藥了。」

阿仲無力地說:「不用了,就算吃了葯,這病也不會好了。我自個兒的身體,我最明白……買葯那麼貴,浪費錢哪……」

「娘,你說什麼呢。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你這病很快就會好了。」

「……」

「疼嗎?」阿藤輕輕地為阿仲揉搓著。

阿仲說:「我就快要解脫了……」

「娘……」

「我夢到阿信了……她又被人欺負,叫着『奶奶、奶奶』,可我就是動不了……」

阿藤寬慰阿仲:「加賀屋的東家很疼愛阿信。」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親眼見過……」

一瞬間,阿藤的臉上掠過一陣陰影,但馬上說道:「不過,阿力可是親眼見過啊……」

「那個女人說的話……這是她介紹去的,她才這麼說的吧。」

「真的不用擔心阿信。娘,你吃了葯,好好躺着休息吧!」

「阿信真是可憐啊。她這麼孝順我,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啊!可是,她小小的年紀,卻受了那麼多苦……我一點兒也幫不了她……」

「娘,你說這麼多話,會累壞的……」

「阿信第一回出去做工的時候,我給了她五毛錢……」

阿藤驚訝地看着阿仲。

「我只有這一點錢。我給阿信錢,只有這麼一回……可是,這五毛錢倒讓她受了那麼多的苦……」

「娘,那五毛錢,到底是你給阿信的啊……」

「我真是個沒用的奶奶啊……」

阿藤鄭重地說:「娘不能這麼想,你那麼疼愛阿信,阿信最喜歡的不就是奶奶嗎?」

「我真想看看阿信啊……就看一眼也行,在我臨死前看她一眼……」阿仲的眼中含滿了淚水,阿藤輕輕地為她拭去眼淚,勸道:「娘,兩年很快就會過去的……娘身體好了,馬上就能見到阿信了。」

這麼說着,阿藤也哽咽起來。

作造從地里幹活回來,看着阿藤,阿藤輕輕地搖了搖頭:「娘這麼堅強的人,如今得給她墊上尿布了,恐怕已經……」

作造默然了。

「娘老是惦記着阿信。我也想讓她們見面,可是阿信人在酒田,沒有辦法啊!」

作造說:「給娘做點好吃的吧!」

「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娘吃得越來越少了。要是我能早些回來……」

作造痛苦地轉身正欲進屋,卻見阿信飛奔而來,大聲叫着:「娘!」

「阿信?」

「是你?你又被趕回來了!」

阿信嚇得說不出話來。作造說:「你這回又幹了什麼?」

阿藤慌忙叫道:「他爹!」阿力也氣喘吁吁地趕了進來,說道:「小阿信跑得可真快啊!」

阿藤趕緊問阿力:「出什麼事了?」阿力卻對阿信說:「你快去看奶奶吧!」

阿藤不解地問:「阿力?」

「老太太就是為了讓阿信回來見奶奶,才放她的假的。阿信,你快去啊!」

阿信慌忙跑進屋裏,飛奔到奶奶的枕邊,叫道:「奶奶,是我呀!阿信回來了!奶奶?奶奶……」

阿仲昏昏沉沉地睡着。阿藤走了進來,忍住淚水說:「我和阿信都出門做工去了,奶奶的身體不方便,可是還得強撐著幹家務活。娘一從銀山回來,奶奶就病倒了……」

阿信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奶奶已經為這個家耗幹了心血,我對不起她啊……」說着,阿藤掩面而泣。

阿信摟住奶奶,喃喃地叫着她。

阿藤又說:「吃藥已經不管用了……」

阿信一驚:「那麼……」

「還好你能來得及見到奶奶,這多虧加賀屋讓你回來啊。」

「是因為奶奶病得厲害,他們才讓我回來的嗎?」

「奶奶醒了以後,不知道該有多麼高興,她老是念叨着你……」

阿信突然站起來走了出去,來到井邊,把白米放進鍋里淘洗起來,阿藤跟過來問道:「你要幹什麼?」

「我要給奶奶煮白米粥吃,她吃了白米粥,一定會好起來。奶奶一直吃不飽飯,光是幹活,所以病才越來越重。她要是吃飽了白米粥,病就會好了。」阿信瘋了一樣拚命淘洗著白米,阿藤淚眼模糊地看着她。

阿信把熬好的白米粥盛進碗裏,放在托盤上端到阿仲的枕邊,「奶奶……我煮了粥給你。奶奶……」阿藤也跟在後面,作造和弟弟妹妹們也過來了。

「奶奶……」

作造對阿信說:「你別叫了。大概已經不行了……」

「爹,去請醫生來吧!」

「看了也是白看,已經沒指望了……」

阿信憤然地說:「爹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奶奶,我是阿信啊,是阿信來了……」

阿藤叫道:「阿信……」

這時候,阿仲突然微微地掀開了眼皮,阿信又驚又喜,叫道:「奶奶?」

阿仲神色一動,艱難地說:「是阿信……」

「是我啊,奶奶認出我了吧?我回來了,我回來看奶奶啊……加賀屋的老太太放我的假,讓我回來看奶奶……」

「阿信……真的是阿信?」

阿藤在旁邊說:「是啊,是阿信回來了。」

阿信緊緊地握住阿仲的手。

「阿信,你……你穿的衣服真漂亮……」

「啊,這是加賀屋的少奶奶給我的,加賀屋的人對我都很好……」

「你穿着真好看。」

「奶奶,我給你煮了白米粥,你吃吧!」說着,阿信用小木勺舀了一勺白米粥,喂阿仲吃,一邊說道:「加賀屋的老太太讓我帶回一斗白米,說是給奶奶吃的。還有好多,奶奶使勁吃啊!」

阿仲說:「是阿信給我煮的?」

「哎,我還加了個生雞蛋進去,奶奶喜歡吃雞蛋啊,很好吃的。」

阿仲努力吃下阿信餵給自己的粥,「好吃……真香啊……」

「奶奶使勁吃啊,多吃一些病就會好了……」阿信繼續舀著白米粥餵給奶奶。阿仲艱難而努力地吃着粥:「阿信,奶奶什麼也沒為你做……你卻對奶奶這麼好……謝謝你。」

「奶奶說什麼呢,正是因為有奶奶在,娘不在家我也沒有覺得孤單。奶奶總是護着我,所以我在受苦的時候也能忍耐下來。這全都是因為有了奶奶……」說到這裏,阿信已經泣不成聲。

「阿信,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以後你對別人,也要像對奶奶這麼好,那樣的話,別人也會愛護你的。」

「……」

「這粥真香啊!」

「奶奶……」

「你能回來,太好了……奶奶已經沒什麼牽掛了……」

「奶奶一定要好起來啊!」說着,阿信又舀了粥喂阿仲。

阿仲仍然拚命地吃下去:「這粥真是好吃啊,阿信……」

說完,阿仲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

「奶奶……」阿信扔掉飯碗,抱住了奶奶。阿藤輕輕地看了看,說道:「阿信……奶奶在笑呢……她很高興……你餵奶奶吃了粥,奶奶已經滿足了……」

阿仲就在阿信回來的那天晚上撒手人寰。這位老祖母自從嫁到佃農家中,一輩子都在拚命地勞作,卻食不果腹,歷盡艱辛,根本不知道幸福為何物,就結束了凄涼的一生。在阿信童稚的心中,已經懂得深深地哀憐祖母不幸的命運:奶奶從來沒有為自己考慮過,而是為了爹爹和我們生活着,操勞了一生。阿信默默地體味着加賀屋老太太的話,「女人就是這樣的,為了丈夫和孩子們,沒有受不了的苦……」可是,我不願意做那樣的女人,我不願意做像奶奶和娘這樣命運悲慘的女人。想到祖母凄涼的一生,阿信的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我不願意過那種只有死去才能得到解脫的生活……」在阿仲冷清的送葬隊伍中,阿信一遍遍地喃喃自語着。

阿仲的骨灰罐供在了佛龕前,阿藤說道:「奶奶終於成了這樣……」

阿信憐惜地輕輕撫摸著奶奶的骨灰罐。阿藤又說:「不過,奶奶臨終的時候有阿信照看,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

「這個家也冷清下來了。你馬上就要回加賀屋去了。剛才阿力來了,說她明天要去酒田……」

「……」

阿藤從佛龕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包,遞給阿信:「這個成了奶奶的遺物了……你好好拿着吧。」

阿信驚訝地打開小包,露出一枚五角錢的銀幣。

「這是奶奶給你的吧。這五角錢是你上回去做工的木材店送回來的,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麼錢,就把它放在這裏了。可是,奶奶臨終前告訴我了。」

阿信凝視着這五角錢的銀幣。

「這是奶奶織布的時候攢下的錢,她只攢下了這麼點錢,就全給了你。這錢里有奶奶對你的愛,你把它當成護身符吧!」

「娘……我要拚命工作,掙很多錢。奶奶一輩子都在幹活,可是她只留下了這麼點錢……我不要做佃農了!」

「阿信?」

「我要很快就能迎接母親出去過好日子……再也不回這樣的村子了,我再也不想回來了。」

阿藤無言地凝視着阿信。

阿力來了,要帶阿信一起回酒田去。阿藤送她們出門,說道:「那麼就拜託阿力了!」

阿力說:「你不要擔心阿信。」

阿信叫道:「娘,你多保重啊!」

「你……替我謝謝東家。」

阿信點點頭。

阿信再一次離開了故鄉。可是,親眼目睹了祖母的去世之後,此時的阿信已經不再是上次離家時的阿信了。隨着一次次的經歷,阿信慢慢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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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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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加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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