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狹路

第一章 狹路

初春的中南平原,雨水向來少得可憐。到了最近這十幾年間,更是連個把時辰的霏霏細雨都要指望老天格外開恩。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對於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言,倘若沒有雨,也就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沒了着落。因此當這年三月的中南平原上忽然下起了織絲般的朦朧細雨時,蕩漾在無數農家心頭的只有企盼和甜蜜。

彷彿知道他們的心思,這雨下起來居然沒了個停。到了黃昏時分,進一步化作瓢潑般的大雨,夾着風勢,洶湧的敲打着一切阻攔的事物。在漫天飛揚的雨幕里,隔着十幾步遠便看不清人影。幾乎所有的人都關上了門窗,躲在家裏,懷着幸福的心情看着這場幾十年才能一遇的澎湃春雨。

鄭楨出身於盛產魚米的歸州,自然明白春雨對莊稼收成的巨大影響,然而此時本該高興的他卻黑起了臉。看着翻了漿的道路車馬難行,一向沉穩的眉宇間也不禁露出了焦慮之色。身邊的千餘名士兵正在手忙腳亂的架設宿營地,被肆虐的狂風暴雨折磨的狼狽不堪。要不是腳下這座翠屏山的山體都是石質,恐怕渾身重甲的他們早已寸步難行。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艱苦努力,這才終於建好了營地。一名氣喘吁吁的校尉一邊向鄭楨報告,一邊詛咒這天氣。鄭楨望着他嘆了一口氣,道:「老弟,不是我說你,這個天氣實在好的難得啊,雖說給咱們添了不少麻煩,可百姓今年有福了。」

那校尉的臉一紅,低頭道:「大人,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咱們御邊十幾年,刀山劍林里也沒有這麼狼狽過。一時情急,倒叫大人見笑了。」

鄭楨點了點頭轉過臉看着山下,道:「是啊,咱們在這山上猶然如此,正在急行軍的海大人還不知道難成什麼樣子呢,今夜定然是趕不到這裏了。」那校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道路被雨水沖刷的和旁邊的稻田一樣泥濘不堪。莫說是馬匹,就是行人怕也是只能高一腳低一腳的緩步而行。不由得開口說道:「這樣的天氣,我們難走,那幫叛逆也不會好過,看樣子這一兩天他們到不了這裏。」

鄭楨頭也不回的答道:「但願如此,不過小心沒大錯,今晚還是傳令下去,明哨暗哨都給我加雙崗。」

就在鄭楨下令的同時,翠屏山以南二十里處的一個小山丘上,梁鼎遠也在遙望着翠屏山。他騎着一匹黃馬,駐足於半山腰上,任憑雨水澆打着他的身軀。良久,猛地調轉馬頭,對左右大喝一聲:「我們回去。」

跋涉不過數百步,他們已經回到了中軍。這支隊伍看上去盔甲零亂,兵刃也是各種各樣。然而步履卻不失齊整,士氣也很高漲。尤其是他們在泥濘中脫鞋而行,雖然時不時有人被碎石樹枝劃破了腳,卻沒有一個人發出抱怨的聲音。很明顯,這是一支久經戰陣的慣戰之師。如果看清那面在雨中捲起來的大旗,人們就會明白,這正是鄭楨口中的叛逆,三年前在中南平原舉旗起義的農民軍。

身為主帥的梁鼎遠原是個富家子弟,為人聰慧,允文允武,本來在仕途上前景遠大。可偏偏他生性喜好作一個育人的良師。安安穩穩的教了十幾年書,一直到了三年前,眼看着四周鄉鄰縱然家徒四壁,官府卻依然橫徵暴斂。屢次苦苦進勸卻全沒有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原來怎樣還是怎樣。於是他一怒之下,便帶頭殺官焚衙,聚眾起義,一時間四方震動。三年來轉戰中南各地,敗亡在他手下的帝國將領數以十計,已然成為北諒帝國的第一心頭大患。

然而此時的梁鼎遠心中一點都不輕鬆,縱橫中南以來,雖然所到之處帝**望風批靡,義旗過處更是應者如流。可隨着隊伍的擴大,糧草補給也漸漸成了問題。中南平原連續十幾年的乾旱已經使得當地的物資極度匱乏,兩個月前,鑒於對前途的憂慮,他揮軍直指上千裏外的東南平原。一路勢如破竹,只是進入東南平原后的民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僅僅是由於還能勉強維持個溫飽,便幾乎沒有人願意為義軍出力。起義軍就像瞎子聾子一樣對帝**的動向一無所知,完全處在被動之中。即使他當機立斷,回師中南,還是沒有徹底擺脫尾隨的幾股追兵。昨日更是聽說帝國已經調動西北邊境的戍邊勁旅,意圖將他們堵死在這裏聚而殲之。

懷着沉重的心情,梁鼎遠隨着大隊艱難的前行着。他又一次抬頭看着翠屏山的方向,雨幕還是那麼的濃密,什麼都看不見。這時他的嘴角不由得輕輕的嘀咕到:「鼎方,一切都看你的了!」

鄭楨絕對是個良將,在戍邊的十幾年間,他從一個伍長一路升到了副將。除了一身的好武藝外,更重要的是他擁有良好的判斷力和出色的指揮能力。而在大將海威的麾下,有了這些就足以保證仕途的順利。明察秋毫的海威清楚的知道每一個部下的長短處,所以十分放心的將前鋒的重任交給了鄭楨。

「搶佔翠屏山,便卡住了梁鼎遠的咽喉。」鄭楨回味着海威在他臨行前的囑咐。站在翠屏山上,才知道海威的遠見。翠屏山本身高不過二百餘米,說是山其實只是個比較大的土丘。只是不但在方圓近百里的數十座土丘中最高,而且恰恰扼守着進入中南平原腹地的交通要道。過了翠屏山,只需度過那條並不寬闊的思水河,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腹地。要是被梁鼎遠殺了進去,在兩個平原間的山區里累得人疲馬乏的義軍很快就會回復元氣,那時再想剿滅他們,就又要大費手腳了。雖然在內心深處有些同情義軍的被逼無奈,但是一個帝**人的角度讓他無法認同義軍殺官的舉動。所以鄭楨暗暗的下定決心,要把梁鼎遠和他的部下釘死在翠屏山下,等到海威大軍到來一鼓作氣將義軍完全消滅。

夜漸漸深了,雨越發的急了。聽着密集的雨聲和山下思水河奔騰的浪濤聲,鄭楨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的恢復了平靜。這樣的雨勢誰還能夠來偷襲呢?也許是自己把農民軍看的太高了吧。這樣的想法剛在腦海浮現,倦意就像潮水一樣的湧來,上百里急行軍后又忙着指揮紮營,鄭楨實在是太累了。勉強支撐到半夜,對着帳外發出今晚最後一道命令:「把警戒再向山下推前五百米。」然後便伴着衛兵的回答聲倒頭睡去。

雨點密密麻麻的扣打在帳篷上,發出一陣陣隱隱含着節奏的迴音,就像一曲催眠的樂章,讓鄭楨深深的進入了夢鄉。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劇烈的頭疼中他猛然驚醒過來。還沒有睜開雙眼耳畔已經響起衛兵沖入營帳的腳步聲,當衛兵那驚惶焦急的眼神躍入眼帘時,他的心立刻猶如海底一般的冰冷。敵人來了!敵人到底還是來了!

草草的套上外衣,連盔甲也來不及披掛,他提起了闊背長劍匆匆奔出了營帳。迎面十幾米外隱約有人影晃動,夜雨澆在身上冰冷刺骨,他不由募的打了一個寒顫。更讓他心寒的是不遠處自己的一個士兵被對手劈翻在地,可在激烈的風雨聲中卻聽不見臨終的嘶喊。鄭楨頓時醒悟到自己最後的命令是多麼的愚蠢。在疾風暴雨的掩飾下,縱然那些崗哨能夠提前發現敵蹤,也無法將消息傳到數百米后的大營中,畢竟這段距離足夠讓敵人追上並且殺死所有敢於暴露自己的哨兵。他無比愧疚的望了望前方,然後斷然下了一道讓左右驚訝莫名的命令:「不要管前面了,收攏隊伍,全體撤退到山頂!」

看着呆若木雞原地不動的衛兵們,他憤怒的喊道:「給我撤!這裏全都亂套了,只有退到山頂重新組織,才能擋住他們!」

衛兵們這才明白過來,連忙向四周跑去,大聲的喊著叫着,有時甚至踢打着士兵的軀體,粗暴的但也是迅速的把視線內的隊伍再一次聚集起來撤往山頂。

梁鼎方反手一刀劈翻一個背後突襲他的帝國士兵,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繼續向山上衝去。此時他的心裏充滿了快意,輕衣赤足僅帶一柄長刀的他們雖然一路上吃盡了苦頭,可終於在後半夜趕到了翠屏山。而且看樣子這裏的守軍完全沒了指揮,只要動作再快一點、再猛一點,也許明天清晨就能搶渡思水河,重回中南平原。

突然又一柄長槍毒龍般的直刺他的咽喉,槍櫻過處,帶起了一蓬雨花。梁鼎方心中一凜,連忙後退半步,揮刀架開了長槍。只見那個使槍的校尉扭身跨步,槍身一旋又掃向了他。梁鼎方豎刀一格,卻依舊擋不住槍身上湧來的那股勁力,無奈的只好再退一步。電光火石之間,那校尉藉著居高臨下的地勢連出五槍,生生把梁鼎方逼退了五步。

抽空瞄一眼四周,梁鼎方不由得暗暗叫苦。雖然乘着帝**隊混亂的勢頭,自己的人馬完全佔了上風。然而一直跟着他行動的部隊眼看他被攔在這裏,就都只顧著劈殺身邊的敵人,前進的勢頭完全停了下來。這樣下去即使殺光了這裏的士兵,恐怕時間也已經被耽擱了許多。更何況這裏的帝國士兵和以前交手大不相同,縱然是孤身一人猶自苦戰不退,顯示出良好的訓練和嚴明的紀律。難道真的是戍邊的軍隊來了?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山頂上會不會還有另一道防線?

正在思索的片刻間,梁鼎方又被逼退了三步,焦躁已經佈滿了他的臉龐。那校尉死死盯着梁鼎方,毫不停頓的再出一槍。銳利的槍風刺破了風雨,劃出一條筆直的走勢,直奔梁鼎方的前胸。梁鼎方募的大喝一聲,即便是在重重的雨幕中,依然把那校尉震的稍稍一頓,隨後閃電般的伸出左手攥住了槍頭。但見槍尖穿過了他的手掌,濺出幾縷血花,最終停留在梁鼎方胸前一寸處。那校尉大驚失色,忙亂中奮力回抽,卻恰恰被梁鼎方借力而上騰身躍起,半空中舞個刀花,勢若奔雷般連人帶刀撞向了他。那校尉悶哼一聲,劇烈的扭了兩下,頹然倒地。

撕下一縷布條,胡亂的把左手裹一裹,顧不上疼痛,梁鼎方一揮右手的長刀,帶頭沖向山頂。旁邊的義軍也紛紛棄下對手,緊緊的跟隨着他。

鄭楨退到了山頂,點一點招攏回來的士兵,只剩下二百多人。最要命的是在這場大雨中,所有的弓箭都脫了膠不能再用。懷着沉重的心情指揮着幾個臨時任命的軍官安排好防禦陣勢后,他立在山頂默默的向下望去。在那濃密而看不見人影的雨幕里,自己紛亂的部下們還能堅持多久?對於捨棄他們鄭楨心中充滿了歉意,但卻絕沒有後悔。留在那裏又有什麼用呢?沒有指揮沒有組織的部隊很快就會被敵人解決,與其如此當然是退回山頂更加正確,哪怕這顯得有點無情。想到這裏他不由輕嘆到:「想不到我的決斷竟會用來丟棄部下。」

這時一個軍官手指前方驚呼到:「敵人衝過來了!」

梁鼎方衝到距離山頂只有幾十步遠的地方,剛一看見帝**的身影,便立即舉刀示意停止前進。這一幕落入鄭楨的眼中,也不禁在心中暗贊對手。從山腳下衝到山頂,一路上還在不停的戰鬥,此時的義軍已然到達一個體力的極限,只是靠着頑強的意志來支撐。若是貿然強攻山頂的帝**,怕是戰鬥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徹底崩潰。可惜鄭楨身邊的士兵實在太少,而對手至少也有千人以上,要不然此時來個逆襲,勝敗立分。現在唯有等著對手來進攻了,能支持多久算多久吧。

梁鼎方一邊指揮着義軍們駐足休息,一邊打量著山頂的帝**。越看越是心驚,翠屏山的山頂極小,看來這股帝**最多不過二三百人,然而面對自己的優勢兵力,卻沒有絲毫的混亂,這時梁鼎方已經斷定今夜所碰上的確實是戍邊的勁旅。回頭看看自己那些身上渾著血水和雨水的部下,望着他們疲憊的臉上依然露出的堅強目光,梁鼎方心中豪氣頓生。來就來吧,不堪一擊的雜牌也好,久經沙場的勁旅也罷,既然你們一定不給我們活路,那就讓你們的血或者我們的血來說話吧!

看着越聚越多的義軍,鄭楨索性不再去想今晚戰鬥的成敗,腦海里反倒浮起一個古怪的**頭:要是我今天戰死在這裏,別人會怎麼說我呢?帝國也許會給我一個封號,可是沒有戰死在胡虜的馬蹄下,卻死在帝國人的刀下,未免也太可笑了。這場戰爭到底是為了什麼?

沒有等他解開自己的疑惑,義軍已經吹起了號角,他們一反剛才乘亂纏鬥的態勢,整整齊齊的排好隊伍,緩慢的而又堅決的向山頂的帝**陣地發起了進攻。

兩邊的軍隊剛剛接觸時,帝**的長槍發揮了巨大的優勢。由於義軍為了減輕路上的負擔,不但沒有披甲,就連重一點的長槍也沒有攜帶,他們清一色的長刀,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在和帝**拉開陣勢的交鋒中便落了下風。只是這樣的劣勢很快就被人數上的優勢所彌補,如果不是山頂實在太小,無法讓太多的人同時進攻,帝**早就沒有辦法支持下去。就是這樣,鄭楨依然感受到防線的巨大壓力,他明白目前的膠着僅僅是個假象,他所能堅持的就是能不能等到明天清晨。

梁鼎方揮舞著長刀一次次的衝上去,又一次次的被打下來。身畔浴血的戰友,哀號著在他面前倒下的帝**,這一切都已經變得熟視無睹,在麻木和瘋狂中,他一刀一刀的砍向阻攔在身前的敵人,就連刀鋒劃過骨頭的咯吱聲,也無法讓他的神色有一絲變動。

山頂的帝**越來越少,自己站立的位置越來越前。終於,當天邊露出第一縷光亮時,他發現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個帝**。

鄭楨望着身邊被自己砍殺的十餘名義軍,再看看橫七豎八陳屍在四周的部下,他無奈的苦笑着停下了手中的闊劍。對着衝到面前的義軍首領,他輕輕的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呢?」

梁鼎方也停下了長刀,望着眼前滿身是血的帝**官,眼裏也流露出一絲敬意:「很簡單,為了生存下去!可是你呢?你又為了什麼?」

鄭楨忽然感到雨勢正在漸漸變小,天光也開始大亮,他輕輕的重複了兩邊「為了生存」,然後挺直了腰身,毅然到:「為了軍人的榮譽!」

梁鼎方伸手攔住了準備衝過去的義軍,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這樣的人就算是死也要讓他留住尊嚴。」

「謝謝你,真可惜不是和你一起在縱馬邊關,笑傲殺敵」,鄭楨斜靠在一塊大石上微笑着說道。

「不用謝,也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橫掃人間不平,去擊殺那些貪官污吏」,梁鼎方一邊走向他一邊微笑着答道。

鄭楨扭頭看看山的那頭,天邊已經大亮,雨勢也已經變得很小,只是依舊沒有看見海威的旗幟。他回頭伸手向梁鼎方做了一個阻止前進的手勢,把闊劍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再一次微笑的說道:「你贏了,不過我也贏了自己,你說對嗎?」說罷右手橫劍一勒,全身完全靠在了大石上,咳嗽著看着梁鼎方。這時梁鼎方已經走到他的面前,同樣的向山那邊看了一眼,然後答道:「不,你贏了,我輸了,你們的後續部隊已經到了思水河。」

鄭楨的臉上露出最後一抹笑意,「是嗎?那我真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祝你好運呢?」說罷無力的低下了頭。

雨已經完全停了,海威的旗幟在思水河北岸飄揚著,梁鼎方的臉上無比的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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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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