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無間地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無間地獄

逍遙王府。

庭院裏依舊瀰漫着蕭索的氣息,參天大樹遮天蔽日,秋末冬初的暖陽都被格擋在了外面。

不過牆角長了一溜的紫色小花,不知哪兒飛來的種子,在這兒扎了根,連綿一片,就像鋪上了一層綉了紫色花朵的雲錦一般。

穿着白色長裙的婦人姿態悠閑的打理著這些野花,雖然她兩鬢已有不少白髮,但氣度雍容優雅,皮膚保養得當,看起來還只如四十來歲的模樣。

「容妃娘娘。」魏卿卿靜靜走到她身後,看着她裙子下露出的繡鞋,提醒她:「鞋子沾了水,濕了。」

「是我糊塗了。」

容妃笑笑,唇角的皺紋都是美的,卻沒停下手裏的動作,似乎赫連紫風日思夜想的魏卿卿忽然登門求見,只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曾經在祝府救過魏卿卿一次的老嬤嬤過來,示意魏卿卿在一旁紮起的花籬邊坐下,又拿了茶來,笑問她:「魏小姐還記得老奴?」

「記得,嬤嬤於我有恩。」魏卿卿坦然的對視着她探尋的眼神,微笑:「所以我才過來,想問容妃娘娘一句話。」

嬤嬤的眼神不可控制的瑟縮了一下,難道魏卿卿知道了那個秘密不成?

不可能,這件事,就連紫風小主子也不知道,這世上除了她跟容妃娘娘以外,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全部都死完了。

想明白后。嬤嬤恢復了鎮定,轉身看向容妃:「娘娘。」

「魏小姐有什麼話問罷,正好,你問完,我也有話問你。」容妃手持簞瓢,掬水潑灑在牆角剛翻新過的泥土,裏面才種下種子。

魏卿卿敏銳的捕捉到嬤嬤眼底的異色,不由多了個心思,只看向飄逸出塵彷彿已經斷絕凡塵的容妃,開口:「娘娘是不是很恨赫連紫風?」

話落。風彷彿都靜止了。

嬤嬤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又看了眼那只有片刻怔忪便又恢復淡然的容妃娘娘,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魏小姐怎麼這麼說,我到底是紫風的娘親。」容妃回道。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拋了個問題回來,魏卿卿心底便有答案了。

魏卿卿摩挲着手裏的茶盞,是白底描牡丹的花紋,是西楚以前時興的式樣,聽聞西楚皇室最是喜歡。

「我遇見赫連紫風的時候,他剛發完狂,咬死了一整個村的人,雖然那個村的人死有餘辜,但他的癥狀卻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後來我重用他,他對我來說,已是朋友。」魏卿卿語氣不疾不徐,看着容妃的目光卻如刀般寒涼:「為此,我十分想治好他的病症,我看得到他每日被這病折磨得多痛苦,後來我的商隊遍訪名醫。終於找到一個藏於山野不願出世的老神醫,老神醫臨終前,終於告訴我,他身上的毒,並非全是後天形成。」

一側嬤嬤的臉已經十分難看,看向魏卿卿的眼神已暗暗有警告之意。

容妃卻依舊慢慢舀水澆花,嘴角還噙著淡淡的笑。

「那毒是從胎裏帶來的,是慢性的毒,這毒要不了性命,甚至剛開始幾年,都不會有任何的癥狀。」魏卿卿已經是一個母親,她不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世上會有這樣的母親,視腹中孩兒如死敵:「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此毒苦味甚是濃烈,食用者不可能嘗不出來。」

「魏小姐是來替紫風討回公道的?」容妃笑容愈發大了:「魏小姐不是心有所屬嗎,難不成已經改換了心意,鍾情於我兒了?」

魏卿卿沒想到事情被挑破,容妃還能如此淡定,與之相對的,是一側嬤嬤灰敗的臉。

「魏小姐,時辰不早了,奴婢送您出府吧。」嬤嬤開口,眼底是晦澀不明的殺意,她不能讓魏卿卿活着走出這道門檻了。

容妃沒有出聲,彷彿是默認了。

但出乎她們意料的是,魏卿卿搖了搖頭:「我今日來,並非是來送死的。容妃娘娘,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將跟赫連紫風勾結的邊境三國叛徒名單交給我,我保證讓你的秘密永遠埋在心底。」

「魏小姐,茶好喝嗎?」

容妃依舊不曾轉身,她從始至終,就沒把年紀不大的魏卿卿放在眼裏。

「茶有些苦。」魏卿卿垂眸看了看杯中已經泛黃的茶水,有些抱怨:「西楚的白茶總是這麼苦,偏偏這茶還金貴的很,一年全國上下也就產出十幾斤來。倒是西楚曾經的丹太子尤為喜愛此茶,只可惜他早早死在了先帝的鐵蹄之下。」

魏卿卿輕輕說着,看着容妃果真僵住的手,眼底幽深,沒想到她只是猜測,居然猜中了。

「丹太子故去,容妃娘娘便少了跟你一樣欣賞這白茶的知己,一定十分寂寞吧。」魏卿卿問她,下一秒,容妃終於轉過了身來。

容妃正視着面前的女子,一襲掐腰海棠色長裙,腰肢纖細,貌若神女,就那樣端莊的坐在那兒,眼角卻彷彿含着春意,又純又媚,目光幽幽卻似藏着萬把寒刀。

難怪紫風會那樣喜歡。

「世上喜歡白茶的人還有很多。」容妃側身就著澆花的水凈了手,走到魏卿卿對面坐下,嬤嬤新捧了杯白茶來,容妃淺淺呷了一口,才溫和的看着魏卿卿:「魏小姐如此冰雪聰明,看樣子今日我是留不住你的,名單我能給你,但我怎麼能保證你能不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呢?」

魏卿卿看着從容鎮定的她。和在一旁臉色晦暗的嬤嬤,想起曾經還在丞相府時跟隨章老夫人到處參加各府老夫人的盛會,那些老夫人們每次晦澀莫名的提起的一樁事。

那就是年輕貌美的容妃,在被年長二十多歲的嫡親長姐接入後宮為妃后發生的事。

聽聞正是因為那件事,先帝才一夜之間屠殺了八位兄弟,以血腥之姿,強勢成為儲君,不久,容妃誕下小皇子秦紫風。

「娘娘跟先帝,是姑侄。」魏卿卿撥動茶杯,瓷器相接,發出清脆的聲響。

容妃依舊笑得端莊優雅:「是啊。」

她回答的雲淡風輕。

魏卿卿看了看容妃身後的嬤嬤,嬤嬤放在身前緊握的手,鬆了。

「我幼時曾有緣見過丹太子一面。」魏卿卿斟酌著開口:「那是個如天神謫仙一般的男子,擁有着世上最純凈的心,西楚曾傳聞,丹太子出生時便天有異象,是神佛轉世,所以丹太子才那樣純凈。」

嬤嬤的手重新收緊,緊到骨節都泛白。

嬤嬤的寬大袖袍遮着手,她並不知道她細微的動作,剛好被垂着眼帘坐在下首的魏卿卿看見了。

魏卿卿心底咯噔一下,回想起赫連紫風的臉,心底再如何心緒複雜,也不敢暴露出來。

「容妃娘娘失去這個知己可惜了。」魏卿卿放下茶盞,笑看着容妃,從衣袖裏拿出了一枚用明黃絹布包裹着的東西:「娘娘今日只要給我名單,我便親自奉上新帝秦莫的項上人頭,這樣你也有了能置我於死地的把柄。」

容妃掃了那明黃絹布一眼,沒有立即答話。只慢慢喝完了杯子裏的茶,就在魏卿卿心跳如鼓擂時,吩咐一旁的嬤嬤:「去取紙筆來。」

拿到東西,魏卿卿不再停留。

守在不遠處的蘭芷瞧見魏卿卿過來,立即迎了上來:「小姐,拿到了?」

「嗯。」魏卿卿強行讓自己的腳步看起來不疾不徐十分自信,眼底卻寫滿了焦急。她想她知道容妃的秘密是什麼了,那比自己所以為的更加令人震驚,若是公佈出來,只怕會令整個秦氏皇族淪為天下的笑柄,載入史冊,遺臭萬年。

然而容妃似乎不滿足,她還要赫連紫風手刃了整個秦氏族人,然後捧著秦家的玉璽,坐上秦家的皇位,霸佔秦家的江山!

她不會允許自己走出逍遙王府這道門!

「小姐,您怎麼了?」

蘭芷察覺出魏卿卿身上的焦急,魏卿卿一貫沉穩,極少露出這樣的情緒,難不成是計劃出了什麼問題?

魏卿卿現在來不及解釋,只快步往前走。

卻在踏出二門之前,方才還在後面的容妃,這會兒已經站在了面前。

華服曳地,歲月讓她更加成熟,就像盛放了的牡丹花。

「魏小姐,我後悔了,我不能讓你出這道門,不若留下來再陪陪我如何?」容妃依舊那樣優雅溫柔:「畢竟紫風那樣愛慕你,你對紫風也並非全無情意。」17

「娘娘說笑了,若我不能走出這裏。秦莫立即就會進入皇宮,坐上那把龍椅,號令群臣和已經入城的數萬精兵。」魏卿卿也微微笑着。

容妃似乎猶豫起來,面上生出幾許思考之色,卻還是搖了搖頭。

「魏小姐,你很聰明,卻太聰明了,你知道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了吧。」容妃苦笑,望着魏卿卿的眼裏沒有憤恨,也沒有不喜,有的只是滿滿的可惜:「若是可以,有你這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兒媳承歡膝下,是一件幸事。」

說完,魏卿卿主僕已經被黑衣人包圍。

這些黑衣人密密麻麻的,幾乎站滿了整間院子,氣勢非常,渾身帶着死氣。

這些人不是赫連紫風的人,是死士,容妃的。

蘭芷差點捂住嘴,怕自己罵得太難聽。

訓練死士的方法慘絕人寰。都是用活人活生生受盡折磨鍊出來的行屍走肉,早就無人來煉這種東西了,沒想到面前這個看起來善良溫柔,賢惠端莊的容妃娘娘,竟下得去這等狠手!

「魏小姐還要叫你埋伏在外面的護衛們衝進來嗎?衝進來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我不想看到太多人死。」容妃的話語里充滿了慈悲憐憫。

魏卿卿卻知道,她才是真正的蛇蠍!

「祝府幾百條人命,不是紫風殺的,對不對?」魏卿卿問容妃。

容妃看她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心底更覺得可惜,這樣聰明的兒媳,就要死了。

魏卿卿見她承認,咬牙切齒:「京城裏那些被虐殺的官員,那些反抗的百姓,還有……太后……」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容妃微笑:「紫風還有些婦人之仁,他本就是個渾身沾滿血的魔了,偏要擺出一副佛的模樣,跟你學的吧。」

魏卿卿心底梗塞的厲害,她現在必須去找赫連紫風,容徹已經設下陷阱,會逼瘋他,若是不及時趕過去,他會死,死得毫無價值,不明不白。

「他自出生起就是你的一枚棋子,你算計了秦家皇帝,皇子,天底下所有人,容妃娘娘,你痛快嗎?」魏卿卿問容妃。

她也曾恨過。恨不得生啖容銳章的血肉,恨不得從未出生在將軍府,可恨過以後,是滿心的荒涼和無邊的空虛,那樣的感覺,就像從崖邊掉落,而底下是萬丈深淵,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摔成一灘肉泥,永遠在忐忑,又無能為力。只能由著自己不斷的往黑暗中掉落。

容妃望着魏卿卿,面具終於出現絲絲裂縫:「你不會明白,我也不打算再跟你多費唇舌。魏小姐,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丹太子當年亦如是。」

說罷,容妃便轉身走了,雍容優雅,彷彿這漫天金色的秋光,都只是她的陪襯一般。

魏卿卿眼帘微垂:「丹太子若泉下有知,一定很後悔。將一切的愛都給了你。」

容妃腳步停住。

魏卿卿步步逼近:「是先帝在與西楚對戰時,殺了丹太子,容妃娘娘才會想要勾引先帝的,對嗎?」

「你甚至利用了太后,入宮成了妃子,做了先帝的庶母。」

「姑侄,庶母,天下人若是知道秦家的皇帝是如此禽獸不如的人,秦家積攢的幾百年的聲望與權柄,都要毀於一旦吧,縱然不是赫連紫風坐上皇位,天下人也要戳斷秦家的脊梁骨。」

「容妃娘娘,先帝死去的那晚,我想除了赫連紫風,你也入宮了吧。你能瞞着天下人馴養出這麼大一批死士,出入皇宮對你一定不難。」

「先帝死得時候,一定恨極了你。可他越恨,你便越痛快。」

魏卿卿一句一句,容妃腦海里已經浮現了這前半生種種。

她韶華未嫁,雲英芳華,偶遇那位若謫仙一般的丹太子,於是才子佳人,乾柴烈火,她與丹太子有了肌膚之親。

卻不想丹太子才許下一生一世,就死在了那個卑污的男人鐵蹄之下。

她尚不知到那時候她已有身孕,她被仇恨佔據了全部,畢竟丹太子那樣一個如皎月的男人竟死得那樣凄楚,她如何能忍?

她知道長姐在後宮雖是皇后,卻舉步維艱,所以她入了宮。

在她察覺到先帝對她那些晦澀不敢言的情感時,她一開始是嗤之以鼻,甚至要狠狠暴露出來,讓他丟盡顏面,可是她想,這還不夠,不夠讓這個男人,讓罪惡的秦氏皇族償罪,她要的,是整個秦家,是秦家數百年的江山。來賠罪!

至於赫連紫風……

她愛他,所以冒死生下他。

卻也恨他,若不是他,丹太子那時候不會急於回宮要求娶自己,也就不會被西楚的老皇帝逼着上戰場。

「你的話太多了。」容妃語氣漸冷、

魏卿卿只為顯露在面前的真相,手腳冰涼,一開始她以為這只是一場奪嫡之爭,後來京城亂了,她又覺得是仇恨而導致的內亂,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容妃要的,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真正偏執到瘋魔的人,是她!

「你瘋了。」魏卿卿立在原地,望着容妃鬢角飄散開來的幾縷白髮,嘴唇都在發顫。

容妃卻勾起唇角:「這還只是個開始,無間地獄里,是猛火燒身,是錐磨鋸鑿,一日一夜。萬死萬生,苦楚相連,無有間斷。」

死士們漸漸圍了過來,外面傳來了廝殺聲,是魏卿卿帶來的護衛。

容徹給了她最精銳的人,由冷銀親自帶領,便是赫連紫風也可一戰,卻任誰也沒有想到,這背後滔天大浪,是萬劫不復。

容妃一步步往前走,腳下似乎有些疼,她沒有在意,直到嬤嬤過來,煞白了臉。

「娘娘!」

「早就知道這孩子聰明。」容妃微笑,七竅之中有血慢慢流出來,魏卿卿在靠近她時,下了毒。

嬤嬤連忙要去找大夫,容妃只搖了搖頭:「我這裏擋不住多久,去宮裏,找出先帝的遺詔,宣佈紫風為帝,我要在死之前,聽到秦家的金戈鐵馬,踏平這片罪惡的土地!」

嬤嬤淚如雨下,望着至此還沒有分毫後悔的容妃,哽咽問她:「娘娘,紫風小主子這一輩子,都沒有笑過,他像極了丹太子……」

「你去是不去?」容妃問嬤嬤,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卻沒有分毫的溫度、

她早已入魔,早沒有任何的感情,她枝丫生靈塗炭,人間煉獄。

嬤嬤終究搖了搖頭,她還想再說些什麼,身後忽然一道破空之聲傳來,勢如破竹,不可阻擋!

嬤嬤下意識的護在容妃跟前,只聽噗呲一聲,便看到了那柄直入心口四五分的劍,和持劍人那雙紅紫難分的眸子。

「小主子……嬤嬤對不住你。」

嬤嬤眼睫一抖,沒了聲息。

容妃卻看着去而復返沒有陷入魔怔的赫連紫風,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出了那抹清華如蓮的身影。

但赫連紫風的目光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只越過人群,看向那個已經被容徹護在懷中的女子,他又遲了一步、

他總是遲一步。

「母妃。」赫連紫風聲音沙啞。

容妃卻笑了起來:「我兒,傳位詔書已經寫好,你就成全一次母妃的心愿吧,好嗎?」

赫連紫風深深望着她,抬手,落劍,命隕。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的無間地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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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卿卿多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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