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清醒

第205章 清醒

第205章清醒

戚玉台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着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湧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痴痴獃呆的傻子含笑望着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着他。

「啊——」

戚玉台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着,有僕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台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雲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台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裏。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麼時候睡着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着,面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着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台皺起眉,甩了甩頭,只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麼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台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着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戚玉台頓住,隨即指著面前人失聲喊道:「陸曈!」

他問:「你怎麼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着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我爹?」

戚玉台狐疑看向身邊人:「什麼意思?」

婢女低着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

他犯病了?

戚玉台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於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台打起精神,望着面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台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台」。

戚玉台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后第一時間趕來,戚玉台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管家扶著戚清上前,陸曈避開在一邊,戚清到了榻前,灰白雙眼將戚玉台細細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台「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台。」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台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台坐在榻邊,眼睜睜看着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雲暎糾纏不休,害得妹妹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面,你怎麼能這麼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台道:「為什麼崔岷不在?」

「日後都由她為你施診。」戚清並不理會他,「天章台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

「父親!我根本沒病!」戚玉台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下人們低着頭,無人敢開口。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台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里漸漸低去。

戚玉台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麼,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並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癒,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着他片刻,終是鬆了口,道:「你病好后,她任你處置。」

戚玉台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着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後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後就在府里休養。」戚清又咳嗽幾聲,「祭典之前,別再亂跑了。」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台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台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着,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面生的,戚玉台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獃。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葯。」說着,一碗葯遞到戚玉台跟前。

戚玉台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台沒接,只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麼說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訴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禍心,害得他之前丟了臉面,父親竟還讓她來給自己施診,戚玉台怎麼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陸曈道。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台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台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裏面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

「諒你也不敢。」戚玉台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喂我一下。」

陸曈看向他。

戚玉台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葯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台唇邊。

戚玉台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台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並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葯,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葯喝完。

陸曈放下空碗,戚玉台眯眼看着她。

她轉身收拾桌上殘葯,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並未將方才那點折辱放在心上。

戚玉台瞧着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麼低三下四的一面。」

戚玉台諷刺:「怎麼,你那位好情郎裴雲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別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里,半垂着眼,動作不疾不徐,並不接他話頭,只低着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熏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台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葯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准允下官歸家。日後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

戚玉台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後一步,抱着收拾好的葯托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癒,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巨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

言畢,對戚玉台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台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面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里,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泄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賤人。」他說。

「祭典之後,看我怎麼折磨你。」

……

陸曈背着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噁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徑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鬆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後見的一面,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台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塗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啊?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着姑娘累成什麼樣了。」銀箏推着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銀箏捧著乾淨衣裳進來,將乾淨衣裳掛在屏風上。

「姑娘,」她在屏風后的小几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復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台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隻草籃里售賣。我看盛京醫行里許多醫館都這麼做,杜掌柜說咱們也學學。」

「就是草籃看着太過粗糙,我想着。做條彩色絲絛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絛子送給心上人嘛。」銀箏把手中一串絲絛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麼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絛在銀箏手裏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銀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麼:「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麼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

銀箏一愣:「姑娘出去做什麼?」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麼人過節嗎?」

「不是。」陸曈答,「是給人祝壽。」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雲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雲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里,裴雲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雲暎身前比劃。

裴雲暎站着,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裏抱着個金蛺蝶,看着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雲暎抬手,撥開裴雲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雲姝接下來的忙碌。

「姐姐,你做這麼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柜子。」

裴雲姝鬆手,斜睨着他:「哦?我做這麼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

「又污衊我。」裴雲暎笑了一下,「宮裏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雲姝瞪他,「起來!後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

裴雲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麼光鮮做什麼。」

「後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別人還以為在公差呢。」

聞言,裴雲暎目色微動,但仍坐着不願起,慢條斯理道:「陸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頓了頓,「我長得也不難看,何須衣物增輝。」

裴雲姝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雲暎對面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雲姝語重心長地開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麼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無道理,你的心並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皇城裏當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會更加不易。」

裴雲暎漫不經心聽着,將被寶珠攥住的發梢從寶珠手裏奪回來,寶珠樂呵呵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雲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雲暎:「阿暎,後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雲暎無言:「不要。」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雲姝來了氣,「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麼都不聽,將來別後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別搭理他。」

裴雲暎:「……」

屋中恢復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里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於掌心,淡淡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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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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