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三幕

第一場特洛亞。普里阿摩斯宮中

潘達洛斯及一僕人上。

潘達洛斯

喂,朋友!對不起,請問一聲,你是跟隨帕里斯王子的嗎?

僕人

是的,老爺,他走在我前面的時候,我就跟在他後面。

潘達洛斯

我的意思是說,你是靠他吃飯的嗎?

僕人

老爺,我是靠天吃飯的。

潘達洛斯

你依靠着一位貴人,我必須讚美他。

僕人

願讚美歸於上帝!

潘達洛斯

你認識我嗎?

僕人

說老實話,老爺,我不過在外表上認識您。

潘達洛斯

朋友,我們大家應當熟悉一點。我是潘達洛斯老爺。

僕人

我希望以後跟您老爺熟悉一點。

潘達洛斯

那很好。

僕人

您是一位殿下嗎?

潘達洛斯

殿下!不,朋友,你只可以叫我老爺或是大人。(內樂聲)這是什麼音樂?

僕人

我不大知道,老爺,我想那是數部合奏的音樂。

潘達洛斯

你認識那些奏樂的人嗎?

僕人

我全都認識,老爺。

潘達洛斯

他們奏樂給誰聽?

僕人

他們奏給聽音樂的人聽,老爺。

潘達洛斯

是誰想聽這音樂,朋友?

僕人

我想聽,還有愛音樂的人也想聽。

潘達洛斯

朋友,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太客氣,你又太調皮。我是說什麼人叫他們奏的。

僕人

呃,老爺,是我的主人帕里斯叫他們奏的,他就在裏面;那位人間的維納斯,美的心血,愛的微妙的靈魂,也陪着他在一起。

潘達洛斯

誰,我的甥女克瑞西達嗎?

僕人

不,老爺,是海倫;您聽了我形容她的話還不知道嗎?

潘達洛斯

朋友,看來你還沒有見過克瑞西達小姐。我是奉特洛伊羅斯王子之命來見帕里斯的;我的事情急得像熱鍋里的沸水,來不及等你進去通報了。

僕人

好個熱鍋上的螞蟻!呀,一句陳詞濫調罷了!

帕里斯及海倫率侍從上。

潘達洛斯

您好,我的好殿下,這些好朋友們都好!願美好的慾望好好地領導他們!您好,我的好娘娘!願美好的思想做您的美好的枕頭!

海倫

好大人,您滿嘴都是好話。

潘達洛斯

謝謝您的謬獎,好娘娘。好殿下,剛才的音樂很好,很好的雜色合奏呢。

帕里斯

是被你攙雜的,賢卿;現在要你加進來,奏得和諧起來。耐兒④,他是很懂得和聲的呢。

潘達洛斯

真的,娘娘,沒有這回事。

海倫

啊,大人!

潘達洛斯

粗俗得很,真的,粗俗不堪。

帕里斯

說得好,我的大人!你真說得好聽。

潘達洛斯

好娘娘,我有事情要來對殿下說。殿下,您允許我跟您說句話嗎?

海倫

不,您不能這樣賴過去。我們一定要聽您唱歌。

潘達洛斯

哎,好娘娘,您在跟我開玩笑啦。可是,殿下,您的令弟特洛伊羅斯殿下——

海倫

潘達洛斯大人,甜甜蜜蜜的大人——

潘達洛斯

算了,好娘娘,算了——叫我向您致意問候。

海倫

您不能賴掉我們的歌;要是您不唱,我可要生氣了。

潘達洛斯

好娘娘,好娘娘!真是位好娘娘。

海倫

叫一位好娘娘生氣是一件大大的罪過。

潘達洛斯

不,不,不,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哈哈!殿下,他要我對您說,晚餐的時候王上要是問起他,請您替他推託一下。

海倫

潘達洛斯大人?——

潘達洛斯

我的好娘娘,我的頂好的好娘娘怎麼說?

帕里斯

他有些什麼要公?今晚他在什麼地方吃飯?

海倫

可是,大人——

潘達洛斯

我的好娘娘怎麼說?——我那位殿下要生你的氣了。我不能讓您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吃飯。

帕里斯

我可以拿我的生命打賭,他一定是到那位富有風趣的克瑞西達那兒去啦。

潘達洛斯

不,不,哪有這樣的事;您真是說笑話了。那位富有風趣的婢子在害病呢。

帕里斯

好,我就替他捏造一個託辭。

潘達洛斯

是,我的好殿下。您為什麼要說克瑞西達呢?不,這個婢子在害病呢。

帕里斯

我早就看出來了。

潘達洛斯

您看出來了!您看出什麼來啦?來,給我一件樂器。好娘娘,請聽吧。

海倫

呵,這樣才對。

潘達洛斯

我這位外甥女一心只想着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好娘娘,您倒是有了。

海倫

我的大人,只要她所想要的不是我的丈夫帕里斯,什麼都可以給她。

潘達洛斯

哈!她不會要他;他兩人只是彼此彼此。

海倫

生過了氣,和好如初,「彼此」兩人就要變成三人了。

潘達洛斯

算了,算了,不談這些;我來唱一支歌給您聽吧。

海倫

好,好,請你快唱吧。好大人,你的額角長得很好看哩。

潘達洛斯

啊,謬獎謬獎。

海倫

你要給我唱一支愛情的歌;這個愛情要把我們一起葬送了。啊,丘匹德,丘匹德,丘匹德!

潘達洛斯

愛情!啊,很好,很好。

帕里斯

對了,愛情,愛情,只有愛情是一切!

潘達洛斯

這支歌正是這樣開始的:(唱)

愛情,愛情,只有愛情是一切!

愛情的寶弓,射雌也射雄;

愛情的箭鋒,射中了心胸,

不會傷人,只叫人心頭火熱,

那受傷的戀人痛哭哀號,

啊!啊!啊!這一回性命難逃!

等會兒他就要放聲大笑,

哈!哈!哈!愛情的味道真好!

暫時的痛苦呻吟,啊!啊!啊!

變成了一片笑聲,哈!哈!啥!

咳呵!

海倫

噯喲,他的鼻尖兒都在戀愛哩。

帕里斯

愛人,他除了鴿子以外什麼東西都不吃;一個人多吃了鴿子,他的血液里會添加熱力,血液里添加熱力便會激動情慾,情慾激動了便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玩女人鬧戀愛。

潘達洛斯

這就是戀愛的產生經過嗎?而這些經過不就是《聖經》裏所說的毒蛇嗎?好殿下,今天是什麼人上陣?

帕里斯

赫克托、得伊福玻斯、赫勒諾斯、安忒諾以及所有特洛亞的英雄們都去了;我本來也想去的,可是我的耐兒不放我走。我的兄弟特洛伊羅斯為什麼不去?

海倫

他噘起了嘴唇,好像有些什麼心事似的。潘達洛斯大人,您一定什麼都知道。

潘達洛斯

哪兒的話,甜甜蜜蜜的娘娘。我很想聽聽他們今天打得怎樣。您會記得替令弟設辭推託嗎?

帕里斯

我記得就是了。

潘達洛斯

再會,好娘娘。

海倫

替我問候您的甥女。

潘達洛斯

是,好娘娘。(下;歸營號聲。)

帕里斯

他們從戰場上回來了,我們到普里阿摩斯的大廳上去迎接這一群戰士吧。親愛的海倫,我必須請求你幫助我們的赫克托卸下他的甲胄;他的堅強的帶扣,利劍的鋒刃和希臘人的武力都不能把它打開,卻不能抵抗你的纖指的魔力;你的力量勝過希臘諸島所有的國王。替偉大的赫克托卸除他的甲胄吧。

海倫

帕里斯,我能夠做他的僕人是莫大的榮幸;為他服役的光榮,比我們天生的美貌更值得誇耀。

帕里斯

親愛的,我愛你愛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同下。)

第二場同前。潘達洛斯的花園

潘達洛斯及特洛伊羅斯的侍童自相對方向上。

潘達洛斯

啊!你的主人呢?在我的甥女克瑞西達家裏嗎?

侍童

不,老爺;他等著您帶他去呢。

特洛伊羅斯上。

潘達洛斯

啊!他來了。怎麼!怎麼!

特洛伊羅斯

孩子,走開。(侍童下。)

潘達洛斯

您見過我的甥女嗎?

特洛伊羅斯

不,潘達洛斯;我在她的門口躑躅,像一個站在冥河邊岸的遊魂,等待着渡船的接引。啊!請你做我的船夫卡戎⑤,趕快把我載到得救者的樂土中去,讓我徜徉在百合花的中央!好潘達洛斯啊!請你從丘匹德的肩背上拔下他的彩翼來,陪着我飛到克瑞西達身邊去吧!

潘達洛斯

您在這園子裏隨便玩玩。我立刻就去帶她來。(下。)

特洛伊羅斯

我覺得眼前迷迷糊糊的,期望使我的頭腦打着迴旋。想像中的美味是這樣甘芳,它迷醉了我的神經。要是我的生津的齒頰果然嘗到了經過三次提煉的愛情的旨酒,那該怎樣呢?我怕我會死去,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不再醒來;我怕那種太微妙淵深的快樂,調和在太芳冽的甘美里,不是我的粗俗的感官所能禁受;我怕,我更怕在無邊的幸福之中,我會失去一切的知覺,正像大軍衝鋒、敵人披靡的時候,每個人忘記了自己一樣。

潘達洛斯重上。

潘達洛斯

她正在打扮;她就要來了;您說話可要機靈點兒。她怕難為情怕得了不得,慌張得氣都喘不過來,好像給一個鬼附上了身似的。我就去帶她來。她真是個頂可愛的壞東西;就像一頭剛給人捉住的麻雀似的慌張得喘不過氣來。(下。)

特洛伊羅斯

我自己的心裏也感到了這樣一種情緒;我的心跳得比一個害熱病的人的脈搏還快;我的一切感官都失去了作用,正像臣僕在無意中瞥見了君王威嚴的眼光一樣。

潘達洛斯偕克瑞西達重上。

潘達洛斯

來,來,有什麼害羞呢?小孩子才怕難為情。他就在這兒呢。把您向我發過的誓當着她的面再發一遍吧。怎麼!你又要回去了嗎?你在沒有給人家馴服以前,一定要有人看守着嗎?來吧,來吧,要是你再退回去,我們可要把你像一匹馬似的套在轅木里了。您為什麼不對她說話呢?來,打開這一塊面紗,好給我們看看你的美容。呵,你何必這樣不肯得罪一下日光呀!天黑了,你更要馬上遮掩起來呢。好了,好了,趕快趁此將上一軍吧。這才對了!一吻就定了終身!經營起來;多麼甜美呵。讓你們兩顆心去扭成一團吧,莫等我把你們扯開了就遲了。真是英雄美人,好一雙天配良緣;真不錯,真不錯。

特洛伊羅斯

姑娘,您使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潘達洛斯

相思債是不能用說話去還清的,你還是給她一些行動吧,不要又是一動也不動的。怎麼!又在親嘴了嗎?好,「良緣永締,互結同心,」——進來吧,進來吧;我先去拿個火來。(下。)

克瑞西達

請進去吧,殿下。

特洛伊羅斯

啊,克瑞西達!我好容易盼望到這一天!

克瑞西達

盼望,殿下!但願——啊,殿下!

特洛伊羅斯

但願什麼?為什麼,您又不說下去了?我的親愛的姑娘在我們愛的靈泉里發現什麼渣滓了?

克瑞西達

要是我的恐懼是生眼睛的,那麼我看見的渣滓比泉水還多。

特洛伊羅斯

恐懼可以使天使變成魔鬼,它所看到的永遠不是真實。

克瑞西達

盲目的恐懼有明眼的理智領導,比之憑着盲目的理智毫無恐懼地橫衝直撞,更容易找到一個安全的立足點;倘能時時憂慮著最大的不幸,那麼在較小的不幸來臨的時候往往可以安之若素。

特洛伊羅斯

啊!讓我的愛人不要懷着絲毫恐懼;在愛神導演的戲劇里是沒有惡魔的。

克瑞西達

也沒有可怕的巨人嗎?

特洛伊羅斯

沒有,只有我們自己才是可怕的巨人,因為我們會發誓淚流成海,入火吞山,馴伏猛虎,凡是我們的愛人所想得到的事,我們都可以做到。姑娘,這就是戀愛的可怕的地方,意志是無限的,實行起來就有許多不可能;慾望是無窮的,行為卻必須受制於種種束縛。

克瑞西達

人家說戀人們發誓要做的事情,總是超過他們的能力,可是他們卻保留着一種永不實行的能力;他們發誓做十件以上的事,實際做到的還不滿一件事的十分之一。這種聲音像獅子、行動像兔子一樣的傢伙,可不是怪物嗎?

特洛伊羅斯

果然有這樣的怪物嗎?我可不是這樣。請您考驗了我以後,再來估計我的價值吧;當我沒有用行為證明我的愛情以前,我是不願戴上勝利的榮冠的。一個人要繼承產業,在沒有到手之前不必得意:出世以前,誰也無從斷定一個人的功績,並且,一旦出世,他的名位也不會太高。為了真心的愛,讓我簡單講一兩句話。特洛伊羅斯將會向克瑞西達證明,一切出於惡意猜嫉的誹謗,都不足以誣衊他的忠心;真理所能宣說的最真實的言語,也不會比特洛伊羅斯的愛情更真實。

克瑞西達

請進去吧,殿下。

潘達洛斯重上。

潘達洛斯

怎麼!還有點不好意思嗎?你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嗎?

克瑞西達

好,舅舅,要是我干下了什麼錯事,那都是您不好。

潘達洛斯

那麼要是你給殿下生下了一位小殿下,你就把他抱來給我好了。你對殿下要忠心;他要是變了心,你儘管罵我。

特洛伊羅斯

令舅的話,和我的不變的忠誠,都可以給您做保證。

潘達洛斯

我也可以替她向您保證:我們家裏的人都是不輕易許諾的,可是一旦許身於人,便永遠不會變心,就像芒刺一樣,碰上了身,再也掉不下來。

克瑞西達

我現在已經有了勇氣:特洛伊羅斯王子,我朝思暮想,已經苦苦地愛着您幾個月了。

特洛伊羅斯

那麼我的克瑞西達為什麼這樣不容易征服呢?

克瑞西達

似乎不容易征服,可是,殿下,當您第一眼看着我的時候,我早就給您征服了——恕我不再說下去,要是我招認得太多,您會看輕我的。我現在愛着您;可是直到現在為止,我還能夠控制我自己的感情;不,說老實話,我說了謊了;我的思想就像一群頑劣的孩子,倔強得不受他們母親的管束。瞧,我們真是些傻瓜!為什麼就要嘮嘮叨叨說這些話呢?要是我們不能替自己保守秘密,誰還會對我們忠實呢?可是我雖然這樣愛您,卻沒有向您求愛;然而說老實話,我卻希望我自己是個男子,或者我們女子也像男子一樣有先啟口的權利。親愛的,快叫我止住我的舌頭吧;因為我這樣得意忘形,一定會說出使我後悔的話來。瞧,瞧!您這麼狡猾地一聲不響,已經使我從我的脆弱當中流露出我的內心來了。封住我的嘴吧。

特洛伊羅斯

好,雖然甜蜜的音樂從您嘴裏發出,我願意用一吻封住它。

潘達洛斯

妙得很,妙得很。

克瑞西達

殿下,請您原諒我;我並不是有意要求您吻我;真是怪羞人的!天哪!我做了什麼事啦?現在我真的要告辭了,殿下。

特洛伊羅斯

告辭了,親愛的克瑞西達?

潘達洛斯

告辭!你就是告辭到明天早晨,還會跟他在一起的。

克瑞西達

請您不要多說。

特洛伊羅斯

姑娘,什麼事情使您生氣了?

克瑞西達

我討厭我自己。

特洛伊羅斯

您可不能逃避您自己。

克瑞西達

讓我試一試。我有另外一個自己跟您在一起,可是它是無情的,寧願離開它自己,去受別人的愚弄。我真的要走了;我的智慧掉在什麼地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話。

特洛伊羅斯

說着這樣聰明話的人,是不會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話的。

克瑞西達

殿下,也許您會以為我所吐露的不是真情,我不過在耍着手段,故意用這種不害羞的招認,來試探您的意思,可是您是個聰明人,否則您也許不在戀愛,因為智慧和愛情只有在天神的心裏才會同時存在,人們是不能兼而有之的。

特洛伊羅斯

啊!要是我能夠相信一個女人會永遠點亮她的愛情的不滅的明燈,保持她的不變的忠心和不老的青春,她那永遠美好的靈魂不會隨着美麗的外表同歸衰謝;只要我能夠相信我對您的一片至誠和忠心,會換到您的同樣純潔的愛情,那時我將要怎樣地歡欣鼓舞呢!可是唉!我的忠心是這樣單純,比赤子之心還要簡單而純樸。

克瑞西達

在那一點上我要跟您互相競爭。

特洛伊羅斯

啊,當兩種真理為了互爭高下而相戰的時候,那是一場多麼道義的戰爭!從今以後,世上真心的情郎們都要以特洛伊羅斯為榜樣;當他們充滿了聲訴、盟誓和誇大的比擬的詩句中缺少新的譬喻的時候,當他們厭倦於那些陳陳相因的套語,例如:像鋼鐵一樣堅貞,像草木對於月亮、太陽對於白晝、斑鳩對於她的配偶一樣忠心——當他們用盡了這一切關於忠誠的譬喻,而希望援引一個更有力的例證的時候,他們便可以加上一句說,「像特洛伊羅斯一樣忠心。」

克瑞西達

願您的話成為預言!要是我變了心,或者有一絲不忠不貞的地方,那麼當時間變成古老而忘記了它自己的時候,當特洛亞的岩石被水珠滴爛、無數的城市被盲目的遺忘所吞噬、無數強大的國家了無痕迹地化為一堆泥土的時候,讓我的不貞繼續存留在人們的記憶里,永遠受人唾罵!當他們說過了「像空氣、像水、像風、像沙土一樣輕浮;像狐狸對於羔羊、豺狼對於小牛、豹子對於母鹿、繼母對於前妻的兒子一樣虛偽」以後,讓他們舉出一個最輕浮最虛偽的榜樣來,說,「像克瑞西達一樣負心。」

潘達洛斯

好,交易已經作成,兩方面蓋個印吧;來,來,我替你們做證人。這兒我握著您的手,這兒我握着我甥女的手。我這樣辛辛苦苦把你們兩人拉在一起,要是你們中間無論哪一個變了心,那麼從此以後,讓世上所有可憐的媒人們都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永遠!讓一切忠心的男人都叫做特洛伊羅斯,一切負心的女子都叫做克瑞西達,一切做媒的人都叫做潘達洛斯!大家說阿門。

特洛伊羅斯

阿門。

克瑞西達

阿門。

潘達洛斯

阿門。現在我要帶你們到一間房間里去,那裏面還有一張眠床;那張床是不會泄漏你們的秘密的,你們儘管去成其美事吧。去!(同下。)

第三場希臘營地

阿伽門農、俄底修斯、狄俄墨得斯、涅斯托、埃阿斯、墨涅拉俄斯及卡爾卡斯上。

卡爾卡斯

各位王子,為了我替你們所做的事情,現在我可以向你們要求報償了。請你們想一想,我因為審察未來的大勢,決心捨棄特洛亞,丟下了我的家產,頂上一個叛逆的名字;犧牲了現成的安穩的地位,來追求不可知的命運;拋開了我所習慣的一切,到這舉目生疏的地方來替你們儘力:你們曾經允許給我許多好處,現在我只要求你們讓我略沾小惠,想來你們總不會拒絕我吧。

阿伽門農

特洛亞人,你要向我們要求什麼?說吧。

卡爾卡斯

你們昨天捉來了一個特洛亞的俘虜,名叫安忒諾;特洛亞對他是很重視的。你們常常要求他們拿我的女兒克瑞西達來交換被俘的特洛亞重要將士,可是特洛亞總是加以拒絕;據我所知,這個安忒諾在特洛亞軍中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一切事務倘沒有他去處理,都要陷於停頓,他們甚至於願意拿一個普里阿摩斯親生的王子來和他交換;各位殿下,把他送回去,交換我的女兒來吧,只要讓我瞧見她一面,就可以補償我替你們所盡的一切勞力了。

阿伽門農

讓狄俄墨得斯把他送去,帶克瑞西達回來吧;卡爾卡斯的要求可以讓他得到滿足。狄俄墨得斯,你去準備好這一次交換所需要的一切,同時帶個信去,問一聲赫克托明天是不是預備決戰,埃阿斯已經預備好了。

狄俄墨得斯

我願意擔負這一個使命,並且認為這是莫大的光榮。(狄俄墨得斯、卡爾卡斯同下。)

阿喀琉斯及帕特洛克羅斯自帳內走出。

俄底修斯

阿喀琉斯正在他的帳前站着,請元帥在他面前走過去,理也不要理他,就好像忘記了他是個什麼人似的;各位王子也都對他裝出一副冷淡的態度。讓我在最後走過,他一定會問我,為什麼人家都向他投擲這樣輕蔑的眼光;那時我就借你們的冷淡做題目,對他的驕傲發出一些意含針砭的譏諷,使他不能不飲下我給他的這一服清心藥劑。這服藥也許會發生效力。要一個驕傲的人看清他自己的嘴臉,只有用別人的驕傲給他做鏡子;倘然向他卑躬屈節,只會助長他的氣焰,徒然自取其辱。

阿伽門農

我就依照你的計策而行,當我走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神氣;每一位將軍也都要這樣,或者不理他,或者用輕蔑的態度向他打個招呼,那是會比完全不理他更使他難堪的。大家跟着我來。

阿喀琉斯

怎麼!元帥又要來找我說話了嗎?您知道我的意思,我是不願再跟特洛亞人打仗的了。

阿伽門農

阿喀琉斯說些什麼?他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涅斯托

將軍,您有什麼事要對元帥說嗎?

阿喀琉斯

沒有。

涅斯托

元帥,他說沒有。

阿伽門農

那再好沒有了。(阿伽門農、涅斯托同下。)

阿喀琉斯

早安,早安。

墨涅拉俄斯

您好?您好?(下。)

阿喀琉斯

怎麼!那忘八也瞧不起我嗎?

埃阿斯

啊,帕特洛克羅斯!

阿喀琉斯

早安,埃阿斯。

埃阿斯

嘿?

阿喀琉斯

早安。

埃阿斯

是,是,早安,早安。(下。)

阿喀琉斯

這些傢伙都是什麼意思?他們不認識阿喀琉斯了嗎?

帕特洛克羅斯

他們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從前他們一看見阿喀琉斯,總是鞠躬如也,笑臉相迎,那一副恭而敬之的神氣,就像禮拜神明一樣。

阿喀琉斯

怎麼!難道我的威風已經衰落了嗎?大丈夫在失歡於命運以後,不用說會被眾人所厭棄,他可以從別人的眼睛裏看到他自己的沒落;因為人們都是像蝴蝶一樣,只會向炙手可熱的夏天蹁躚起舞;在他們的俗眼之中,只有富貴尊榮,這一些不一定用才能去博得的身外浮華,才是值得敬重的;當這些不足恃的浮華化為烏有的時候,人們的敬意也就會煙消雲散。可是我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命運依然是我的朋友,我依然充分享受着我所有的一切,只有這些人卻對我改變了態度,我想他們一定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俄底修斯也來了,他在讀些什麼;待我前去打斷他的誦讀。啊,俄底修斯!

俄底修斯

啊,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

你在讀些什麼?

俄底修斯

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寫給我這樣幾句話:「無論一個人的天賦如何優異,外表或內心如何美好,也必須在他的德性的光輝照耀到他人身上發生了熱力、再由感受他的熱力的人把那熱力反射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能體會到他本身的價值的存在。」

阿喀琉斯

這沒有什麼奇怪,俄底修斯!一個人看不見自己的美貌,他的美貌只能反映在別人的眼裏;眼睛,那最靈敏的感官,也看不見它自己,只有當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的眼睛相遇的時候,才可以交換彼此的形象,因為視力不能反及自身,除非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可以被自己看見的地方。這事一點也不足為怪。

俄底修斯

我並不重視這一種很普通的道理,可是我不懂寫這幾句話的人的用意;他用迂迴婉轉的說法,證明一個人無論稟有着什麼奇才異能,倘然不把那種才能傳達到別人的身上,他就等於一無所有;也只有在把才能發展出去以後所博得的讚美聲中,才可以認識他本身的價值,正像一座穹窿把聲音彈射回來,又像一扇迎著陽光的鐵門,反映出太陽所投射的形狀,同時吐發出它所吸收的熱力一樣。他這番話很引起了我的思索,使我立刻想起了沒沒無聞的埃阿斯。天哪,這是一個多好的漢子!真是一匹軼群的駿馬,他的奇才還沒有為他自己所發現。天下真有這樣被人賤視的珍寶!也有毫無價值的東西,反會受盡世人的讚賞!明天我們可以看見埃阿斯在無意中得到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從此以後,他的威名將要遍傳人口了。天啊!有些人會乘着別人懈怠的時候,干出怎樣一番事業!有的人悄悄地鑽進了反覆無常的命運女神的廳堂,有的人卻在她的眼中扮演着痴人!有的人利用着別人的驕傲而飛黃騰達,有的人卻因為驕傲而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瞧這些希臘的將軍們!他們已經在那兒拍著粗笨的埃阿斯的肩膀,好像他的腳已經踏在勇敢的赫克托的胸口,強大的特洛亞已經瀕於末日了。

阿喀琉斯

我相信你的話,因為他們走過我的身旁,就像守財奴看見叫化子一樣,沒有一句好話,也沒有一張好臉。怎麼!難道我的功勞都已經被人忘記了嗎?

俄底修斯

將軍,時間老人的背上負着一個龐大的布袋,那裏面裝滿著被寡恩負義的世人所遺忘的豐功偉績;那些已成過去的美績,一轉眼間就會在人們的記憶里消失。只有繼續不斷的前進,才可以使榮名永垂不替;如果一旦罷手,就會像一套久遭擱置的生鏽的鎧甲,誰也不記得它的往日的勛勞,徒然讓它的不合時宜的式樣,留作世人揶揄的資料。不要放棄眼前的捷徑,光榮的路是狹窄的,一個人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所以你應該繼續在這一條狹路上邁步前進,因為無數競爭的人都在你的背後,一個緊追着一個;要是你略事退讓,或者閃在路旁,他們就會像洶湧的怒潮一樣直衝過來,把你遺棄在最後;又像一匹落伍的駿馬,倒在地上,下駟的駑駘都可以追在它的前面,從它的身上踐踏過去。那時候人家現在所做的事,雖然比不上你從前所做的事,但是你的聲名卻要被他們所掩蓋,因為時間正像一個趨炎附勢的主人,對於一個臨去的客人不過和他略微握一握手,對於一個新來的客人,卻伸開了兩臂,飛也似的過去抱住他;歡迎是永遠含笑的,告別總是帶着嘆息。啊!不要讓德行追索它舊日的酬報,因為美貌、智慧、門第、膂力、功業、愛情、友誼、慈善,這些都要受到無情的時間的侵蝕。世人有一個共同的天性,他們一致讚美新制的玩物,雖然它們原是從舊有的材料改造而成的;他們寧願拂拭發着亮光的金器,卻不去過問那被灰塵掩蔽了光彩的金器。人們的眼睛只能看見現在,他們所讚賞的也只有眼前的人物;所以不用奇怪,你偉大的完人,一切希臘人都在開始崇拜埃阿斯,因為活動的東西是比停滯不動的東西更容易引人注目的。眾人的屬望曾經集於你的身上,要是你不把你自己活活埋葬,把你的威名收藏在你的營帳里,那麼你也未始不可恢復舊日的光榮;不久以前,你那在戰場上的赫赫聲威,是曾經使天神為之側目的。

阿喀琉斯

我這樣深居簡出,卻有極充分的理由。

俄底修斯

可是有更充分、更有力的理由反對你的深居簡出。阿喀琉斯,人家都知道你戀愛着普里阿摩斯的一個女兒。

阿喀琉斯

嘿!人家都知道!

俄底修斯

你以為那很奇怪嗎?什麼事情都逃不過旁觀者的冷眼;淵深莫測的海底也可以量度得到,潛藏在心頭的思想也會被人猜中。國家事務中往往有一些秘密,是任何史乘所無法發現的。你和特洛亞人之間的關係,我們是完全明白的;可是阿喀琉斯倘然是個真正的英雄,他就應該去把赫克托打敗,不應該把波呂克塞娜⑥丟棄不顧。要是現在小小的皮洛斯在家裏聽見了光榮的號角在我們諸島上吹響,所有的希臘少女們都在跳躍歡唱,「偉大的赫克托的妹妹征服了阿喀琉斯,可是我們的偉大的埃阿斯勇敢地把他打倒,」那時候他的心裏該是多麼難受。再見,將軍,我對你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好意;留心你腳底下的冰塊,不要讓一個傻子從這上面滑了過去,你自己卻把它踹碎了。(下。)

帕特洛克羅斯

阿喀琉斯,我也曾經這樣勸告過您。一個男人在需要行動的時候優柔寡斷,沒有一點丈夫的氣概,比一個鹵莽粗野、有男子氣概的女子更為可憎。人家常常責怪我,以為我對於戰爭的厭惡以及您對於我的親密的友誼,是使您懈怠到現在這種樣子的根本原因。好人,振作起來吧;只要您振臂一呼,那柔弱輕佻的丘匹德就會從您的頸上放鬆他的淫蕩的擁抱,像雄獅鬣上的一滴露珠似的,搖散在空氣之中。

阿喀琉斯

埃阿斯要去和赫克託交戰嗎?

帕特洛克羅斯

是的,也許他會在他身上得到極大的榮譽。

阿喀琉斯

我的聲譽已經遭到極大的危險,我的威名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害。

帕特洛克羅斯

啊!那麼您要留心,自己加於自己的傷害是最不容易治療的;忽略了應該做的事,往往會引起危險的後果,這種危險就像寒熱病一樣,會在我們向陽閑坐的時候侵襲到我們的身上。

阿喀琉斯

好帕特洛克羅斯,去把忒耳西忒斯叫來;我要差這傻瓜去見埃阿斯,請他在決戰完畢以後,邀請特洛亞的騎士們到我們這兒來,大家便服相見。我簡直像一個女人似的害著相思,渴想着會一會卸除武裝的赫克托,跟他握手談心,把他的面貌瞧一個清楚——他來得正好!

忒耳西忒斯上。

忒耳西忒斯

怪事,怪事!

阿喀琉斯

什麼怪事?

忒耳西忒斯

埃阿斯在戰場上走來走去,像失了魂似的。

阿喀琉斯

是怎麼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

他明天必須單人匹馬去和赫克託交戰;他因為預想到這一場英勇的廝殺,驕傲得了不得,所以滿口亂嚷亂叫,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阿喀琉斯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忒耳西忒斯

他跨著大步,像一隻孔雀似的走來走去,踱了一步又立定了一會兒;他那滿腹心事的樣子,就像一個在腦子裏打算盤的女店主在那兒計算她的賬目;他咬着嘴唇,裝出一副深謀遠慮的神氣,好像說,「我這兒有一腦袋的神機妙算,你們等著瞧吧;」他說得不錯,可是他那腦袋裏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樣,不去打它是不肯出來的。這傢伙一輩子算是完了;因為赫克托倘不在交戰的時候扭斷他的頭頸,憑着他那股搖頭擺腦的得意勁兒,也會把自己的頭頸搖斷的。他已經不認識我;我說,「早安,埃阿斯;」他卻回答我,「謝謝,阿伽門農。」你們看他還算個什麼人,會把我當作元帥!他簡直變成了一條失水的魚兒,一個不會說話的怪物啦。自以為了不起!就像一件皮背心一樣,兩面都好穿。

阿喀琉斯

忒耳西忒斯,你必須做我的使者,替我帶一個信給他。

忒耳西忒斯

誰,我嗎?嘿,他見了誰都不睬;他不願意回答人家;只有叫化子才老是開口;他的舌頭是長在臂膀上的。我可以扮做他的樣子,讓帕特洛克羅斯向我提出問題,你們就可以瞧瞧埃阿斯是怎麼樣的。

阿喀琉斯

帕特洛克羅斯,對他說:我恭恭敬敬地請求英武的埃阿斯邀請驍勇無比的赫克托便服到敝寨一敘;關於他的身體上的安全,我可以要求慷慨寬宏、聲名卓著、高貴尊榮的希臘軍大元帥阿伽門農特予保證,等等,等等。你這樣說吧。

帕特洛克羅斯

喬武大神祝福偉大的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

哼!

帕特洛克羅斯

我奉尊貴的阿喀琉斯的命令前來——

忒耳西忒斯

嘿!

帕特洛克羅斯

他,恭恭敬敬地請求您邀請赫克托到他的寨內一敘——

忒耳西忒斯

哼!

帕特洛克羅斯

他可以從阿伽門農取得安全通行的保證。

忒耳西忒斯

阿伽門農!

帕特洛克羅斯

是,將軍。

忒耳西忒斯

嘿!

帕特洛克羅斯

您的意思怎樣?

忒耳西忒斯

願上帝和你同在。

帕特洛克羅斯

您的答覆呢,將軍?

忒耳西忒斯

明天要是天晴,那麼在十一點鐘的時候,一定可以見個分曉;可是他即使得勝,我也要叫他付下重大的代價。

帕特洛克羅斯

您的答覆呢,將軍?

忒耳西忒斯

再見,再見。

阿喀琉斯

啊,難道他就是這麼一副腔調嗎?

忒耳西忒斯

不,他簡直是脫腔走調;我不知道赫克托捶破了他的腦殼以後,他還會唱些什麼調調兒出來;不過我想他是不會有什麼調調兒唱出來的,除非阿波羅抽了他的筋去做琴弦。

阿喀琉斯

來,你必須立刻替我去送一封信給他。

忒耳西忒斯

讓我再帶一封去給他的馬吧;比較起來,還是他的馬有些知覺哩。

阿喀琉斯

我心裏很亂,就像一池攪亂了的泉水,我自己也看不見它的底。(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羅斯同下。)

忒耳西忒斯

但願你那心裏的泉水再清澈起來,好讓我把我的驢子牽下去喝幾口水!我寧願做一隻羊身上的虱子,也不願做這麼一個沒有頭腦的勇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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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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