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游泳池畔

第03章 游泳池畔

三十五歲那年春天,他確認自己已拐過了人生轉折點。

不,這麼說並不正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決心在三十五歲那年春天拐過人生轉折點。

當然,任何人都無從曉得自己的人生還將持續多少年。假如活到七十八歲,他的人生轉折點便是三十九。而到三十九尚有四年餘地。綜合考慮日本男性的平均壽命和他本身的健康狀況,七十八這一壽命倒也不是過於樂觀的假設。

儘管如此,他對將三十五歲生日定為自己人生轉折點仍然毫不動搖。只要他有意,是可以讓死一步步遠離的,問題是長此以往,自己勢必迷失明確的人生轉折點。本已認可的壽命由七十八而八十,由八十而八十二,由八十二而八十四——人生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抻長,某日忽然意識到自己年已五十,而作為轉折點五十歲未免太遲了。長命百歲的人究竟能有幾個?人便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之間迷失人生轉折點的,他這樣想道。

一過二十,他就覺得「轉折點」這一念頭對於自己的人生乃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他的基本想法是:要了解自己,就必須了解自己立足的準確位置。

上初中到大學畢業差不多十年時間他是作為拔尖游泳選手度過的這一事實,也可能給他上述想法以不小的影響。的確,游泳這項運動是需要一段段區分開來的——指尖觸及池壁,同時像海豚一樣在水中一躍,一瞬間改變身體方向,再用腳底板狠蹬池壁沖入後半程二百米。這就是轉折。

倘若游泳比賽既無轉折又沒有距離顯示,一口氣游完四百米這項作業無疑是黑暗無助的地獄之旅。唯其有轉折,他才可以將四百米分成兩部分。「至少游完一半了,」他想。繼而又將二百米分成兩半。「四分之三游完了。」往下再一分為二……長長的泳道便是這樣被一段段切分下去的。隨着距離的切分,意志也被切分,就是說,心裏想的是反正游完下一個五米再說,而游罷五米,四百米距離便縮短了八十分之一。正因有如此想法,在水中時他才能不顧噁心不顧抽筋而全力游完最後五十米。

至於其他選手到底是以怎樣的念頭在游泳池中往返的,他不得而知,但至少對他來說,這種切分方式最合自己脾性,也是最穩妥的想法。他在五十米泳道游泳池中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無論事物看起來多麼高不可攀,無論與其對抗的自我意志多麼渺小可憐,只要五米五米切分下去,都不是不可戰勝的。對人生而言,最關鍵的是要有明確到位的認識。

所以,在第三十五個生日近在眼前之時,他毫不猶豫地決定以此作為自己的人生轉折點。沒什麼好怕的,完全沒有。七十年的一半是三十五,這何嘗不好!他想,假如過了七十載還能活着,那麼心安理得地活着就是,但正式的人生是七十年。他決心全速游完七十年。那樣,自己肯定可以大體順利地度過此生。

至此已過完一半。

他這樣想道。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是他第三十五個生日,妻送給他一件綠色開司米毛衣,傍晚兩人去青山一家常去的餐館開了一瓶葡萄酒,吃了魚,之後在一家幽靜的酒吧喝了三四杯兌汽水的杜松子酒。關於「轉折點」,他決定對妻隻字不提。他十分清楚,此類看法在他人眼裏往往顯得神經兮兮。

兩人乘計程車回家,做了次愛。他沖罷淋浴去廚房拿一罐啤酒,折回卧室時,妻已酣然睡了過去。他把自己的領帶和西裝掛進立櫃,將妻的絲綢連衣裙悄悄疊放在桌上,襯衫和長筒襪團作一團扔進浴室衣簍。

他坐在沙發上獨自喝啤酒,看了一會兒妻的睡相。一月她剛滿三十,仍在分水嶺的彼側,而他已在分水嶺的此側。如此想着,覺得頗有些不可思議。他喝乾餘下的啤酒,雙手抱在腦後,不出聲地笑了。

當然,修正是可能的。只消把人生重新定為八十年即可。這樣,turningpoint(註:英語「轉折點」之意。)就是四十,他就可以在彼側再逗留五年時間。但對此的回答是no。他已在三十五歲過了turningpoint,而這不亦快哉!

他又去廚房拿一罐啤酒喝了,然後臉朝下倒在起居室的音響裝置前,戴上耳機聽布魯克納的交響曲,聽到凌晨兩點。每次深更半夜一個人聽布魯克納悠長的交響曲,他都感到某種皮肉的欣喜,那是只能在音樂中感受的無可言喻的欣喜,時間與精力與才華的波瀾壯闊的消耗……

有一點要先交待一下,我可是從頭至尾把他對我說的如實記錄在這裏的。某種文字潤色固然有,並擅自刪除了大約不必要的部分,也有的地方由我發問來補充細節,還有的地方發揮了——儘管少而又少——自己的想像力,但總體上你不妨認為這篇文章是他的原話。他的講述簡明扼要、用詞準確,必要部分甚至詳細描繪了場景。他是那一類型的人。

他是在一家會員制體育會館游泳池畔的露天咖啡館里向我說這番話的。

生日第二天是星期日。七點鐘睜眼醒來,他馬上燒水做熱咖啡,吃了萵苣黃瓜色拉。少見的是,妻仍在大睡特睡。吃罷飯,他邊聽音樂邊認認真真做了十五分鐘體操,那是他游泳部時代就訓練有素的相當累人的體操。之後沖溫水淋浴,洗頭,剃鬚,又花了很長時間細細刷牙。刷牙粉用得極少,牙刷在每一顆牙齒的裏外兩側緩緩移動。齒與齒之間的穢物則用尼龍潔牙線剔除。衛生間里僅他的牙刷就放有三種。為了避免排他習慣,他輪換使用,一次一種。

這種晨間儀式一一進行完畢,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出門去附近散步,而是以剛降生時的姿勢站在更衣室牆壁上那面同人一般高的鏡子面前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畢竟是後半生第一個早晨。就好像醫生給初生嬰兒體檢,他帶着莫名的激動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身體。

先從頭髮開始,往下依序是面部皮膚、牙、下頦、手、前腹、側腹、****、睾丸、大腿、小腿。他花足時間逐一確認,將「+」「-」號記入頭腦里的清單。頭髮較二三十歲時多少薄了些,但還不至於讓人耿耿於懷,估計能就這樣堅持到五十歲。往後的事往後考慮不遲。假髮也有製作精良的,何況自己的頭形又不差,全禿了也不至於慘不忍睹。牙齒由於年輕時便有命中注定的蟲牙而植入了相當數量的假牙,好在三年前開始刷牙刷得一絲不苟,狀態已徹底穩定下來。「二十年前就這麼堅持,現在一顆蟲牙都不會有。」醫生這麼說道。誠哉斯言。但過去的事已然過去,嘆息也無濟於事。時至今日,維持現狀就是一切。他問醫生自己的牙齒咬東西到底能咬到幾時,「六十歲問題不大吧,」醫生說,「如果就這樣好生養護的話。」足矣!

面部皮膚的粗糙也是與年齡相符的。由於血色好,乍看上去甚是年輕,然而湊近鏡子細看,皮膚便現出微小的凹凸。每年一到夏天都曬得一塌糊塗,再說長期以來煙也吸得過量。往後得用高檔洗面奶或潤膚膏才行。下頦的肉較預想的多些,此乃遺傳所使然,無論怎麼運動減肥,這層看上去如薄薄積雪的軟肉也是絕對抖落不掉的。這點隨着年齡的增長愈發奈何不得,遲早要像父親那樣變成雙下頦,只能忍氣吞聲。

至於腹部,「+」「-」大致可六四分。由於運動和計劃性飲食,腹部比三年前明顯地收斂了,就三十五歲而言成績相當不俗。然而側腹至背部的贅肉卻是半生不熟的運動所難以削除的。橫向看去,學生時代那宛如刀削的腰背直線已杳無蹤影。陽具倒沒什麼變化,比之過去,作為整體誠然少了幾分生猛,但也有可能是神經過敏的關係。性愛次數當然沒往日頻繁,但時下尚未嘗到不舉之苦。妻也沒有性方面的不滿。

整個看來,身高一米七三體重六十四公斤的軀體仍葆青春活力,為周圍同年代男性所望塵莫及,即使說二十八也完全說得過去。肉體的瞬間爆發力固然有所衰減,但僅就持久力而言,由於堅持鍛煉之故,甚至比二十幾歲時還有增進。

但他慎之又慎的目光絕沒看漏緩緩爬上自家身體的宿命式衰老的陰影。清楚刻錄在腦海體檢表裏的「+」「-」平衡數據無比雄辯地說明了這一事實。就算再能矇混別人的眼睛,自己本身也是矇混不了的。

我正在變老。

這是難以撼動的事實。再怎麼掙扎,人也是無法抗拒衰老的。和蟲牙是一回事。努力可以推遲其惡化,問題是再怎麼推遲,衰老也還得帶走它應帶走的部分。人的生命便是這樣編排的。年齡越大,能夠得到的較之所付努力就越少,不久變為零。

他走出浴室拿毛巾擦身,倒在沙發上呆愣愣地望了好一陣子天花板。隔壁房間里,妻一邊熨燙衣服,一邊隨着收音機淌出的比利·喬爾的歌聲哼唱不已。一首關於倒閉的鍊鋼廠的歌。典型的周日清晨。熨斗的氣味和比利·喬爾和早晨的淋浴。

「老實說,年老本身對於我倒不足為懼,這我剛才也說了,而且執拗地抗拒難以抗拒的東西適合我的脾性。所以,這並不難受,也不痛苦。」他對我說。「對我來說,最成問題的是更為模糊不清的東西。知道就在那裏,卻沒辦法當面爭鬥——就是那麼一種東西。」

「就是說那東西可多少感覺到了?」我試着問。

他點點頭,「我想大概是的。」說罷,他在桌面上似乎不大舒服地動着手指。「當然啰,我也曉得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在別人面前提起這樣的事未免傻裏傻氣。這種難以把握的要素誰的人生中都是有的,是吧?」

「是的吧。」我附和一句。

「不過么,坦率說來,這麼真真切切地感覺得出——感覺出自己身上潛伏着無可名狀的琢磨不透的什麼——對於我可是生來頭一遭。所以,真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我無法表示什麼,遂默然。看上去他確實困惑,然而又困惑得甚是有條理。於是我不置一詞,繼續聽他往下講。

他出生在東京郊區,昭和二十三年(註:一九四八年。)春生的,那是戰後不久。有個哥哥,後來又有個小五歲的妹妹。父親本來就是中等規模的不動產經營者,後來又涉足以中央線以中心的樓宇出租業,六十年代經濟起飛期間生意一飛衝天。他十四歲父母離婚,由於複雜的原因,三個孩子都留在了父親家裏。

他從一流私立初中進入同一系列的高中,又自動扶梯式地升上大學。成績也不壞。上大學后他就搬進父親在三田的一座公寓。每星期有五天去游泳池游泳,剩下兩天用來同女孩約會。到處拈花惹草固然談不上,但在女人上面從來沒有犯難,而又不曾同哪一個女孩交往到必須訂婚那個深度。大麻也吸了,遊行示威也在同學的勸誘下參加了。雖然沒有正正經經學習,但課卻是一次也不缺,因此成績在一般人之上。他的做法是筆記一概不做。有做筆記的時間,還不如豎起耳朵專心聽講。

周圍很多人都無法準確把握他的這種性格,家人也好同學也好結交的女孩子們也好,全都捉摸不透。誰都弄不清他心裏想的什麼。不怎麼用功,腦袋看上去也不怎麼好使,而取得的成績卻總是逼近前幾名。一個謎。雖然他讓人如此摸不著頭腦,但是他與生俱來的坦誠與熱情又把各種各樣的人極其自然地吸引在自己身邊。其結果,他本身也從中得到了許許多多好處。年長者那方面也有人緣。可大學畢業后,他並沒像周圍人預想的那樣進入一流企業,而把去處選在一家誰都沒聽說過的不大的教材銷售公司。一般人為此無不訝然,但他自有他的盤算。三年時間裏他作為推銷員跑遍了全日本的初中和高中,從軟硬兩方面詳細考察了第一線的教師和學生需要怎樣的教材,每一所學校往教材上投入多少預算也全調查了,回扣也瞭然於心。還同年輕教師們喝酒,他們發牢騷也聽,他們上課也熱心參觀。不消說,這期間的營業成績也連連拔取頭籌。

進公司第三年秋天,他就新教材寫了一本厚厚的策劃書交給經理室——錄像帶和電腦直接相連,教師和學生共同參與軟件製作。堪稱劃時代的教育模式。只要解決若干技術問題,原理上是可行的。

經理單獨拍板,以他為核心成立了課題組,兩年後取得壓倒性的成功。他製作的教材價格雖高,但並未到高不可及的程度。而且只要賣掉一次,由於有軟件方面的售後服務,即使放任不管,公司也能坐享其成。

一切不出他所料。對他來說,那是家規模理想的公司。公司既未大到無聊的官僚式會議足以扼殺新方案的程度,又未小得拿不出資金,而且經營人員年輕氣盛,幹勁十足。

如此這般,三十歲之前他實質上便擁有了舉足輕重的許可權,年收入比同代任何人都多。

二十九歲那年秋天,他同兩年前開始交往的小自己五歲的女子結了婚。她並不漂亮得令人屏息斂氣,但也還是相當引人注目,顧盼生輝。教養也好,為人誠實,不得寸進尺,性格直率。牙齒非常好看。第一印象並不很深,但隨着見面次數的增多,感覺越來越好。就是這一類型的女性。他以結婚為機會,以差不多白給的價格從父親公司買下乃木坂一座公寓裏的三室套間。

婚後概無問題。兩人非常欣賞對方,共同生活一帆風順。他喜歡工作,她喜歡做家務,都更喜歡遊玩。兩人選擇幾對夫婦做朋友,一起打網球一起吃飯,還以十分便宜的價錢從其中一對夫婦那裏買了他們想出手的半舊MG(註:英里斯,一種英國汽車。)。車檢時是比新型日本車多花錢,但東西的確便宜。那對夫婦因為有了小孩而淘汰了只能坐兩個人的MG,他們兩人決定暫時不要孩子。對兩人來說,人生似乎剛剛開始。

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已不那麼年輕是結婚第二年的春天。他同樣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鏡前,發現自己身體的線條和以往截然不同,簡直成了另一個人。總之,二十二歲之前游泳鍛煉的肉體遺產,這十年間已坐吃山空。酒、美食、都市生活、賽車、安穩的性生活以及運動不足,使得肥肉這一醜惡的贅物爬上了他的軀體。他想,再過三年自己毫無疑問將淪為醜陋的中年男人。

他先找牙醫將牙病根除,繼而同減肥顧問簽約,制訂出綜合減肥食譜。首先削減糖分,限制米飯,甄選肉類。酒只要不過量,飲也無妨;煙則不超過十支。肉食定為一星期一次。不過,他認為不必對什麼都神經兮兮,在外邊吃飯時按八分飽吃自己喜歡的東西。

關於運動,他完全曉得自己該做什麼。在消除脂肪方面,網球和高爾夫等華而不實的玩藝兒是沒有意思的,每天做二十至三十分鐘正正規規的體操,輔以適度的跑步和游泳,應該行之有效。

七十公斤的體重八個月後減為六十四公斤。鼓鼓囊囊的肚皮癟了下去,可以清楚地看見肚臍了。臉頰變瘦,肩幅變寬,睾丸位置較以前下移,兩腿變粗,口臭減少。

還找了個情人。

對方是古典音樂會上因鄰座而相識的小九歲的女子,算不得美人,但有一種討男人喜歡的地方。聽完音樂會兩人飲酒,睡了。她是獨身,在一家旅行分社工作,除他以外還有幾個男友。他也好她也好,雙方都無意深入。兩人每個月在音樂廳約會,睡一兩次。妻對古典音樂毫無興緻,他這溫和的外遇得以平安無事地持續了兩年。

通過性愛他意識到一個事實:對於性他已得心應手。這點令他吃驚不小。他三十三歲,但可以恰到好處地完整提供一個二十四歲女人所需求的東西。對於他,這是個新的發現。他能夠提供那個。但是,脂肪可以去掉,青春卻無法返回了。

他躺在沙發上,給這天的第一支煙點上火。

這便是他的前半生、三十五年份額的彼側人生。他在追求,並把追求的對象大多搞到了手。他是做了努力,但運氣也好。他擁有幹得起勁的工作擁有高收入擁有美滿的家庭擁有年輕的情人擁有健壯的體魄擁有綠色MG擁有西方古典音樂唱片大全。他不知道此外還需要什麼。

他就這樣在沙發上吸煙。無法很好地思考問題。他把香煙戳進煙灰缸碾滅,悵然仰視天花板。

比利·喬爾這回唱的是關於越南戰爭的歌曲。妻仍在熨東西。一切無可挑剔。然而回過神時他已哭了。熱淚從雙眼漣漣而下。淚珠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在沙發墊上印出斑痕。自己怎麼哭了?他無法理解。哭的緣由應該一個都沒有。也許比利·喬爾的歌唱使然,或者熨鬥氣味的關係亦未可知。

十分鐘後妻熨罷來他身旁時,他已止住哭泣,並把沙發墊翻了過來。她挨他坐下,說想更新客用坐墊。作為他對客用坐墊之類怎麼都無所謂,回答隨你更新好了。她於是滿足了。之後兩人去銀座,看了特呂弗的新電影。結婚前一同看過《野性少年》。新作雖說沒有《野性少年》那麼有趣,但也不差。

離開電影院,兩人走進酒吧,他喝啤酒,她吃栗味雪糕。之後他去唱片店買了比利·喬爾的密紋唱片,裏面收有關於倒閉的鍊鋼廠和越戰的歌曲。他並不覺有多麼動聽,但很想試一下,看再聽一次自己會有怎樣的心情。

「怎麼想起買什麼比利·喬爾的唱片來了?」妻吃驚地問。

他笑而未答。

露天咖啡館的一側是玻璃幕牆,可以將整個游泳池盡收眼底。游泳池天花板帶有細細長長的天窗,從其間射下的陽光在水面微微搖顫。有的光線直達水底,有的反射在白色無機牆壁上,繪出並無意味的奇妙花紋。

從上面靜靜俯視,覺得游泳池正在一點點失去作為游泳池的現實感,我想大概是池水過於透明的緣故。由於游泳池的水清澈得超乎需要,水面與水底之間看起來彷彿生出空白部分。游泳池裏,兩個年輕女郎和一個中年男人在游來游去。較之游,更像在那空白上靜靜滑移。游泳池畔有一座塗成白色的監視台,身材魁梧的年輕安全員百無聊賴地怔怔注視水面。

如此大體說罷,他揚手叫來女侍,又要了瓶啤酒。我也要了自己那份。啤酒上來前,兩人再次心不在焉地觀望水面。水底印出泳道隔繩和泳者的影子。

我和他相識才兩個月。我們都是游泳俱樂部的會員,可說是游泳同伴,矯正我爬泳右臂擺動姿勢的也是他。有幾次我們游罷,在同一個露天咖啡館喝着冰鎮啤酒閑聊。一次聊起雙方的工作,我說我是小說家,他沉默良久,而後問我能否聽他說點什麼。

「是關於我自己的。」他說,「事情總的說來平庸無奇,也許你覺得無聊,但我一直想找個人談談。自己一個人悶在肚裏,悶到什麼時候都好像化解不了。」

我說沒關係。看上去他不像就雞毛蒜皮小事絮絮不休而給對方添麻煩那類人。既然他特意要對我說什麼,那麼必有值得我傾聽的內容,我想。

於是他講了這番話。

我聽了他這番話。

「噯,作為小說家對這些話你怎麼想?覺得有趣?還是無聊?希望你如實回答我。」

「我覺得這裏邊包含着有趣的因素。」我小心翼翼地如實回答。

他微微一笑,搖了幾下頭。「或許。不過我是全然搞不清到底什麼地方有趣,抓不住故事中心的某種大約可以稱為妙趣的東西。如果能很好抓住,我覺得我就能更充分地理解我周圍的狀況。」

「是那樣的吧,大概。」我說。

「你可知道我說的這些的妙趣在哪裏?」他盯着我的臉說。

「不知道。」我說,「不過我認為你這些話里有非常有趣的地方,如果通過小說家的眼睛看的話。至於究竟哪裏有趣,不實際動筆寫到稿紙上是不曉得的。我這個人,不寫成文字許多事物的樣子就辨認不清。」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說。

往下我們沉默少頃,各喝各的啤酒。他身穿米黃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綠色開司米毛衣,支頤坐在桌旁。修長的無名指上銀質戒指一閃一閃。我約略想像了一下那手指愛撫嫵媚的妻子和年輕情人的光景。

「你說的這些寫下來也可以的,」我說,「問題是有可能在哪裏發表喲!」

「無所謂的,隨你。」他說,「我倒覺得發表了更好。」

「女孩的事可要曝光,那也不怕?」依我的經驗,以實有人物為原型寫東西,百分之百要被周圍人猜出。

「不怕。這點思想準備還是有的。」他真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曝光也可以的?」我再次確認。

他點點頭。

「說實話,我不喜歡對誰說謊。」分別時他說,「即使知道說謊也不傷害誰,也還是不想說謊。不願意那樣矇騙誰利用誰來打發餘下的人生。」

我想應一句什麼,卻未順利道出。因為他說的是對的。

現在我也時常同他在游泳池見面。已不再深談什麼,無非在游泳池畔聊天氣聊最近的音樂會罷了。至於他讀了我這篇東西作何感想,我揣度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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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木馬鏖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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