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無常

走無常

發表於《Amie》97年2月號的短篇小說,后收錄於《田中芳樹公式GuildBook》。

鳴謝Poon翻譯。

下午三時至五時,天降豪雨,彷彿要把餘下的暑氣一掃而盡。雨停后,涼風快速涌至。與其說是涼風,倒不如說是冷風更為適合。極端寒冷的秋天來到,連中袖衣服也擋不住寒意。

從東京乘特快列車到這條街大約要一個半小時,這個縣的縣廳就在這條街上,眺望東邊和南邊會看到一片平原,西面和北面卻是群山林立。雨水洗凈空氣,青山環繞之姿在街上清晰可見。

一輛貨車由東京方向駛至,在車站前的廣場停下,一位少年有禮地向司機道謝後下車。少年穿着棉質上衣,外加一件夏天運動外套,兩頭貓兒跟在他身後精神奕奕地出來,一頭是黑貓,一頭是啡黑色虎紋貓。貨車在少年目送下離開。這位少年大約十多歲,正是讓人看下去分不清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的年齡,額前垂著瀏海,品格良好,樣貌溫和,眼神也很溫柔。

「金童,銀童!」

少年一呼喊,那兩頭貓兒馬上飛跑過去,在少年的腳邊看着他。

「不是說不可以自己走開嗎!」

少年並不是在責備他們。

「拜託你們,千萬不要隨意亂走。」

黑貓用鼻子發出像在「哼」的聲音,虎紋貓則發出像是安慰它的叫聲。少年看看四周,視線停在廣場對面的高層飯店,點一下頭後向那邊走去,兩頭貓一先一后的跟在他後面。飯店大堂旋轉門側站着一個穿制服的侍者,他看着貓兒,露出不滿的表情。少年毫不放在心上,逕自走去看大門旁邊的報告板。

「本間房夫先生鼓勵會?蘭之廳」

宴會定於下午五時開始,即是剛剛開始了。少年知道這個宴會有縣知事、副知事、地區選出的國會議員等有力人士出席。其實所有市民都知道此事。本間房夫就是這麼一位有能幹的人,甚至有「教育界領袖」之稱。這天的宴會是立餐酒會,出席人數達三百人,宴會費每位五萬元。

「沒想到原來是這種宴會。我本來以為這是個一次過慶祝本間先生生還和康復的宴會,所以才來參加。」

「竟然是參選市長競選的誓詞大會嘛!我們可不是太想參加和政治及選舉有關的活動啊!」

「還是儘快走好了。」

「就這樣吧,這樣最好了。」

說話的應該是鄰縣的教育負責人,他們一直輕聲談論著。他們離開后,那個位置接着響起縣議員和縣廳部長等人的聲音。

「本間先生在這個時間做這些事,還真是強來的。」

「是因為那次意外吧。可是上面都沒有人打算引退。」

「他不用這麼急着干啊。反正他還未夠五十歲就做到副知事,不怕沒機會轉到政界。」

「怎會沒機會,他現在的勝算是百分百啊!」

「意外發生了才一個月,不用么急吧。」

那宗意外發生在八月二十日盛暑之時。那天,縣裏四個有力人士到高原地帶的高爾夫球場打球,回程時,他們所乘的小旅遊車不慎在山頂小路墮下谷底,司機及坐在助手席的代議員秘書即時身亡,車內四個客人亦死了三個,剩下的那個身受重傷,送到醫院治療,但最終還是無法救回。

※※※

在醫院死去的就是本間。他的心臟完全停止跳動,醫生宣告他已死,但他卻復活過來。

大約在守夜后第二天下午六時,本間的遺體送到寺院,有關人士都慌忙預備,就在一片喧鬧中,發生了以下的事情。

「本間先生一定去得很遺憾吧。」

「還有半年就選市長了,他親自出馬的話,一定會當選的。」

「究竟他的勝算如何?」

「綜合其他候選對手情況,應該就是六四比吧。縣立學校校長和同學會會長好像都是我們這一邊的。」

「可是現在看來,現任市長應該可以連任了。」

突然,出席者都閉上嘴,狼狽地左右張望,其中一人開聲說:

「喂!不要說奇怪的話!」

「說甚麼啦?」

「就是發出剛剛那種讓人覺得奇怪聲音,叫人幫助甚麼的。」

「你才是啊!不要在死人面開這種差勁的玩笑!如果給他的家人之類聽到怎辦!」

他們閉上嘴,一同盯着棺木,然後不禁張大口來,可是誰都沒有作聲。棺蓋咯咯作響,還陰森森地傳出一陣陣隱含怒氣的聲音:

「快來幫忙,讓我出去,我還未死啊!」

全場亂成一片,棺蓋拿開后,穿着白色壽衣的本間房夫起來了。他的臉如土色,但兩眼卻炯炯有神,靠自己的力量步履蹣跚地站起身。眾人驚訝得透不過氣來,救護車的警笛聲起,駛向寺院……

「縣教育長奇迹生還!」

「本間教育長暢談瀕死經驗」

地方報紙大寫特書,東京的電視台展開大規模採訪陣,本間房夫一夜間成了話題人物。他被送到縣立醫院,接受多個麻煩的檢查,但結果全部正常,才一日就出院了。負責的醫生只說「這是奇迹」,對採訪陣顯得極為興奮,但卻避開一切醫學上的詳細說明。

本間出院后在車站前的飯店召開記者招待會,記者問他「現在有甚麼感覺?」時,他以鏗鏘有力的聲音回答:

「我如字面所說一樣重生了。這生命是上天賜給我的,我希望可以用來貢獻國家和社會。」

他辭退了縣知事一職,明確表示自己會參加市長競選,並且養精蓄銳,預備在今天的宴會開始大展拳腳。

「無論對手是誰,相信這次市長選舉都會是本間先生勝出的了。」

現任市長礙於情勢所逼,別無他選。他在記者招待會中宣佈引退,並且表示「推舉本間房夫為後繼人。」事件因而以驚人的速度發展。

乾杯過後,出席者相繼到麥克風前致賀辭,由知事至市長、縣會議長至市會議長、國會議員至地方報社社長等,一律異口同聲讚揚本間的功績和人格堪當市長。本間有一對粗眉,他目光銳利、下顎突出,樣子精神飽滿,魁梧的身體裹在英國制的西裝中,冠冕堂皇地坐在席間,手拿着前菜。突然,他的表情整個改變了。一陣清脆的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本間馬上露出教人吃驚的表情。

鈴聲再次響起,本間手握著的叉子撞上碟子,傳出毫無音樂感的聲音,四周的人都向本間投以疑惑的目光。

「誰在這兒惡作劇!」

本間把叉子和碟子掉到地上,臉色刷白,全身顫抖。戴眼鏡的年青市會議員提心弔膽地問道:

「本間先生,甚麼惡作劇?」

「就是……就是那個鈴聲!簡直罪無可恕!那個聲音妨礙到整個宴會進行了!可惡!」

年青市會議員皺了皺眉,很多人也有相同舉動。放爆竹或是拿着擴音器大叫還說得過去,但是那不過是鈴聲,這樣也可以令他生氣得大聲譴責,那這個男人的精神不就相當不穩定嗎?

「本間先生討厭鈴聲嗎?」

一個穿和服的女人問道。她是市內教師家長聯會會長,對有孩子的婦女有極大影響力,是市長競選的黑馬,絕對不容輕視。她走到本間附近,本間不得不小心應對。她放這支冷箭的目的人盡皆知,本間用想吃人的眼神射向她,咋一下舌後按著坐椅站起來,踏着重重的腳步走開,完全不理會圍着他站着的客人。

鈴聲第三度響起,本間全身毛孔直豎,但他還是沒停下腳步,好像被鈴聲召喚般向前走,快速避開在後面慌忙追着他的秘書和選舉活動人員。秘書的手好不容易碰到他的手腕,但本間馬上迴轉上身,一把掌回過去。被打了一記耳光的秘書猛然離開。

會場內的人目瞪口呆地站着,眼神定定地看着被打開后再次關上大門。

本間走到走廊,眼神滿帶殺氣瞪着前方。他的前方站着兩頭貓及一個少年,少年左手拿着鈴。本間大步走向少年,少年收在身後的右手猛地伸出,手上握着手柄,柄上是一塊直徑約三十公分的橢圓形鏡子,鏡中正面反映出本間的樣貌。

本間口裏傳出大叫聲。

差點兒就可以完美解決了。

少年一邊反省,一邊在飯店走廊疾走,兩頭貓亦一前一後的跟着他。他的身後不斷傳來怒罵和腳步聲,緊追着這位令宴會的重要主角大叫的入侵者。

「是敵陣乾的好事!」

「是間諜!」

這類聲音不斷自背後傳來,雖然這些結論全都不正確,但還是不斷在無法思考的與會成員中廣傳四散。

「這邊,這邊。」

一把聲音突然傳來,有人在一扇半開的門后揮手叫少年過去。少年猶豫了一下,馬上與兩頭貓一同溜進門內,連自己都不禁慌張起來。

這兒不知是甚麼房間,房內有個與少年同年紀的半長頭髮女孩子,而且正牢牢地盯着少年看。

匆匆謝過對方后,少年開始發問。

「您是誰?」

「我是本間房夫的女兒,名叫冬美。你好。」

「嗯,你好。」

少年的聲音充滿困惑,不知該用甚麼表情和她說話似的。他只知道少女穿着的校服是全縣第一的貴族學校女子高中的校服,除此以外一無所知。

「好像發生了甚麼有趣的事呢!」

「甚麼?哪兒有趣了?」

「有趣啊!如果你討厭父親的話,那就會覺得很有趣了。」

「……」

「這些貓是你的手下嗎?」

少年還未回答,黑貓就發出好像很憤怒的聲音,虎紋貓則表情溫和地慢慢搖頭。明顯兩頭貓都聽得懂人話。

「不是的,不是的,你這麼說,這些孩子會不高興啊。」

「好像是。那麼它們是你的同伴嗎?同輩份的?」

「唔……應該說是來監視我的前輩。」

少年露出苦笑。兩人打開門一看,確定走廊沒有人後才走出去,邊走邊繼續談話。

「因為我還是個不太可信的新人,所以要有教練陪同。」

「甚麼新人?」

黑貓搖動尾巴,輕輕打了少年的腳一下,少年再次笑着聳一下肩。

「金童說不可以再說下去了。抱歉。」

「真狡猾!」

「甚麼?」

「自己不想說卻賴到貓兒身上。」

「是嗎,那真的很狡猾啊。」

少年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

「可是我真的不可以再說下去了。就是只說我剛才說了的,也已經不是太好。」

兩頭貓兒馬上點頭。美冬還想做甚麼,可是少年伸手指向她的肩膀方向,美冬想也不想就向後望,見到父親的秘書漸漸走近。

「小姐,原來您在這兒。您的父親要回家了,小姐也請上車吧。」

美冬再次回頭,可是少年和貓兒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

一個小時后,少年來到市內高級住宅街上本間房夫的府第前。月亮高掛在夜空中,再過兩、三天就滿月了。叫做金童的黑貓向他下了指示后便跳到圍牆上,少年對虎紋貓說:

「銀童有其他任務啊!」

少年說完后重新審視本間房夫的府第。這大宅雖然位於比東京地價便宜的地段,但豪宅就是毫宅,單是佔地面積就四邊邊長各四十米。大宅四邊圍着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大谷石圍牆,圍牆后雖然只能見到大宅和洋合璧的屋頂,但可以肯定屋頂下的是一棟極為豪華的大型建築物。鐵門後傳來人和狗的聲音,可知門後有不少守衛和守門犬。

「好像很可怕呢!」

少年說。叫作銀童的虎紋貓點頭同意。少年伸出手,一躍跳過圍牆,落地時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他抱着銀童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暗死角。

另一方面,金童在又高又長的圍牆上走着走着。它一邊走一邊俯瞰大宅的庭園,直至找到一個放眼所及沒有守衛的地方,監視一會情形后便跳到灌木叢上。走了幾步,又跳到一樓一個向外突出的窗上,顯出非凡的跳躍力。

金童漆黑的身影巧妙地溶入黑暗中,腦袋卻不斷留意室內的情況,眼睛內像點了燈一樣閃爍著妖魅的光芒。這陣妖魅的光芒轉強,薄薄的窗帘自金童的眼內消失。金童穿越物質限制,定睛監視室內,它把所見到的東西全數傳送給銀童,銀童即使不在那兒,亦可以看到與金童所見一樣的景象。

問題就在人的身上。少年只要觸摸銀童的身體,就可以見到金童傳來的影象,可是不碰着它們就看不到。阻止少年向少女透露不必要的事情的,的確是金童和銀童,因為這樣做實在沒甚麼好處。金童覺得用這種方式教育一個人,其實一點也不好玩。

一個少女的身影映入眼中了。金童知道她是誰,她就是本間房夫的女兒美冬。她明明也是大宅的主人,可是卻干著奇怪的行為:用低級的方法偷聽。她用玻璃杯吸在會客室的厚門上,把耳朵靠在杯旁,偷聽父親和客人在接待室的對話。

冬美果然不太喜歡父親。冬美的父親與其說是有才能的公務員,還不如說是個硬派公務員。他被譽為縣教育界領袖,就連身份尊貴的校長先生都要對他卑躬屈膝。

「不過是縣立大學的校長,我才不放在心上。那些學者、教師之類甚麼的,不過是在課室內嘶聲大叫的人。」

美冬不喜歡這樣自大的父親。父親從不顧家,對妻子亦即美冬的媽媽非常蠻橫。為了得到妻子娘家的財產,他甚至追到遙遠的娘家,在只有娘家兩老的家中對妻子拳打腳踢,打得她多次入院。他會買貴價鋼琴給美冬,又替她請家庭教師和女傭,表面上做足一個好爸爸,但其實他不過把所有有力人士和親戚當作成功的道具。

美冬對於今晚到訪本間府的客人特別介意。

這位客人是前縣立高中物理教師小宮山,是個三十多歲的獨身男人,由於與多個女高中生發生關係而被革職。「就算不懂物理單位也可以升級啊,怎樣?」他以此威脅學生與他發生關係。現在,這個人竟然悄悄到訪本間府。

「你想復職嗎?」

本間坐在意大利制的扶手椅子連腳枕組合中說。他的聲音如乾冰般又冷又干。卑微的小宮山躬身回答:

「我的財產都用光了,又找不到工作,三餐不繼。我沒有特別專長,所以想繼續當教師。」

「你不要跟我說笑了。幹了那麼無恥的事後,你竟然還想厚顏無恥地復職!」

「我不是想重回縣立高中。請本間先生讓我進私立高中吧。就算是縣外的高中也可以的。總之,無論如何,請幫幫忙。」

本間發出不自然的笑聲。

「你雖然想當教師,那就應該聽得懂日文吧。你這種卑鄙的人與我還真相似。別說了,給我滾!」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當然。」

小宮山並沒模仿本間之意,但他不自然地嘆一口氣,歪著嘴說:

「那也沒辦法,我只好把上繳款項那件事告訴東京的周刊了。它們可是很喜歡這類情報呢!閣下工事繁忙,我也不打擾了。」

小宮山慢慢站到沙發前,慢慢地敬禮。這時,本間露骨地叫他「等一下」。無計可施,就算不喜歡,本間還是只得叫他「等一下」。

「甚麼事?」

「我想知道是甚麼事,你說的上繳款項是甚麼?」

「這不是隨口說說的,我已經找到證據,拿到幾張偽造的收據。只要把它們影印幾份送到周刊出版社,事情一定會鬧大的。」

說完這句話后,雙方沉默了近一分鐘。

「……私立學校就行了嗎?」

「最好是女校吧。」

誇耀自己得勝的小宮山面上浮現淺淺的笑容,用拯救者的目光看着本間。

「另外,薪金方面我沒有特別想過多少,因為本間先生只拿出少少就夠我用了。不過如果每月三十萬元的話,即是大約一日一萬元就最好不過,每三個月存入我戶口就行了。」

「你不覺得自己太卑鄙嗎?」

「這個價錢不是便宜你了嗎?這樣做就可以買回市長寶座啊!還附勳章呢!因為本間先生對縣教育界居功至偉啊!」

小宮山笑了。他不過是個縣立高中的教師,本間對他來說可謂雲上之神,可是現在小宮山竟然佔盡優勢。

小宮山不知道他剛剛宣告了自己的死刑。這刻的他正沉醉在勝利的薔薇色大海中。

「上繳款項」應該是指某件事。美冬以前聽過「上繳款項」這詞語,也知道它一般所指何物,但她的父親從事的是教育行政工作,是個正面的社會人,可是「上繳款項」應該是黑社會或是暴力團體才會用的字詞。

「洗手間在哪兒?」

小宮山的聲音傳來,拖鞋擦地的腳步聲漸近,美冬馬上離開門口,到走廊轉角處躲起來。不到一秒,小宮山打開門,面帶過剩自信步出接待室。他的背上插著本間憎恨的視線形成的長槍。

黑貓金童看完全程后,無聲地跳到灌木叢上,走了大約兩步,突然發現旁邊傳來可怕的響聲。

映在金童眼內的,是一群樣貌猙獰的大狗。三頭德國獵犬張著白森森的利齒,紅黑色的長舌反映着亮光,一躍跳向這位自以為是的侵入者,打算把它五馬分屍。只顧集中精神透視室內情況的金童沒有留意到這些獵犬。金童全速逃跑。

與金童所在有一段距離的守衛聽到狗兒的咆哮聲,馬上拿起特殊警棍跑去。在他們跑過建築物轉角處轉彎的瞬間,全部守衛大吃一驚。

一個穿着藍色旗袍的美女正用她那雙從高叉中衝出來,性感懾人的優美長腿快步跑去,她的後方有三頭德國獵犬緊追在後,看來快要被它們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救命啊!」

守衛彷彿聽到如此呼救聲,全都拿起特殊警棍跑出來。他們又彷彿看見穿旗袍的美女奇妙的金色眼睛內浮現出感謝的色彩。他們全都充滿勇氣,站到美女和獵犬之間。

「你這笨狗!到底在做甚麼!別吵!別動!成熟一點!」

三頭受過嚴格訓練的德國獵犬原本正在抓灌木叢,它們的動作即時停下,用激烈的吠聲表達抗議和不滿。獵犬抬頭望着守衛,看着站在他們身後的那位美女,守衛拚命責罵德國獵犬,用警棍威嚇它們,又抓着它們的頸圈,把它們抑制下來。

「小姐,已經沒事了。」

可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景象卻映入守衛眼中。那個穿着旗袍的美女走向圍牆,一躍就跳了上去。她的動作輕快柔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跳上了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圍牆上,身影一閃就消失於圍牆後方。

就算是一群被美女迷得失神的男人,也會知道這事情非比尋常。大約凍結了兩秒后,守衛終於都得到解放,他們一個慌忙打電話,另外兩個走向圍牆,大家不斷說着「你看到嗎?」之類的話,連德國獵犬都被叫聲引出來。

鐵門附近有四、五個守衛組成一組,左右巡邏。他們雖然密切留意所有可疑人物,但還是抓不到人。守衛長收集目擊者口供,總結出以下結論。

「是一個黑色短髮,有一雙奇妙金色眼睛的絕色美女。穿高叉旗袍,旗袍是用藍色的絹做的,還用金線綉了一條龍。」

「是個有過肩茶色長發、銀色眼睛的絕色美女。她穿的高叉旗袍是用紅色絹造的,還用銀線綉了一頭鳳凰。」

「是個黑色頭髮的年輕男子。穿着藍色中國服,用金線綉了一條龍。」

「是個茶色頭髮的年輕男子。穿着紅色中國服,用銀線綉了一頭鳳凰。」

「是頭金色眼睛的黑貓。」

「是頭銀色眼睛的虎紋貓。」

「是個穿着夏天運動外套,不知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的小鬼。」

有關那個女性的證供特別精密,相信是因為守衛對她們印象特別深。可是他們並未見過那個穿中國服的年輕男子,見過那個男子的是放工回家途中經過附近的上班族女性,可是她們全都沒有見到穿着旗袍的美女。

綜合這些證供,當晚到本間府的共有五個人和兩頭貓,可是沒有一個人看到他們全體集合。這群人為甚麼這麼大膽,竟然在本間府附近出沒,目前尚無法確定。守衛長如此向本間房夫報告,並增加了大宅的守衛人數,強化警備,同時,他問及本間是否需要報警。

「沒有這個必要。」

本間回答說。

「剛剛來的那些人只是惡作劇罷了。反正他們沒做成甚麼傷害,而且告訴警察有關那個旗袍女子的事,警察會相信嗎?」

守衛長努力辯解,可是站在大宅門口的本間揮手叫他別吵,命令他們今晚離開。守衛長雖然不甘心,但是顧客始終是對的,只好挖苦地叫他小心門戶,然後全體乘車離去。那時剛過了晚上十一時。

「……他們回去了。已經沒事了。」

本間美冬在一樓自己的房間窗邊說道。少年兩手拿着脫下的鞋子,點頭說「謝謝」。一晚之內兩次靠她幫助躲起來,金童和銀童也發出低鳴,以表謝意。

「那麼,可以再說多一點給我聽嗎?」

少年看着兩頭貓,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八月二十日發生的事嗎?」

「當然。」

「那件事件中,你的爸爸死了。」

「大家也這樣認為。可是他活過來了。」

少年用他奇妙的眼睛回望美冬。

「不。你的爸爸真的死了。」

「死了之後復活啊,不用你說,大家都知道。」

「我不是這意思。」

少年搖頭道。應怎樣說呢?少年細心思考,終於,他開口了。

「其實那並不是死人復活。」

「你在說甚麼?」

「就是說你的爸爸是鬼。他是個有肉體的鬼魂。」

美冬聽見自己的笑聲響起。

「你在說笑嗎?你是說真的?你到底是誰?」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少年只好睏惑地微笑。坐在他右腳旁的黑貓金童看着少年,虎紋貓銀童則望着美冬,目光猶如銀色的鎖一樣鎖著美冬,令她有點退避。

不安的水位不斷上漲,看着她的表情,今次輪到少年開口了。

「你應該聽到你爸爸和客人所談的吧。」

「上繳款項……嗎?」

「對。」

少年很快點點頭。美冬其實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所聽到的是甚麼,所以正好用這機會打聽一下。

少年開始淡然地說明真相。

「就是說呢,縣立學校用的是縣的錢,一年可以用到幾千萬至幾億不等。但這些錢並不是只用在建學校體育館、修理校舍、買化學實驗室用具或圖書館藏書方面……」

上班族有「假公幹」、「假宴會」等用語。意思就是公然說是公幹,可是實際上沒有去公幹,公司把那筆公幹用的費用儲起來。宴會的情況也一樣,把用來辦慶公宴的錢儲起。這些儲起來的錢叫做「里金」,是學校用來上繳縣教育廳的。每間學校所繳的費用不同,但全賴「集液成裘」,縣教育廳每年可以收集到六億元之多。教育廳的高層把其中五成給回學校,哪管學校用來做原來想做的事也好,校長或教師自己袋袋平安也好。至於另外的五成則由教育廳高層瓜分。因此,教育廳高層就算甚麼都不做,都可以得到一筆神秘鉅款。

這個連暴力團體都覺得討厭的惡性賺錢系統年復一年繼續運作。有的學校因為沒有繳上繳金,所以學校予算被削減,校長、教師等甚至永無出頭之日。每間學校都必須記着,上繳金多一元就是一元。

這個系統的中樞就是身為教育長的本間。他把剩給教育廳的三億元里金操控在手,一億元分給忠心部下,一億元送給政治家、教育委員、文部省的人,最後一億元則留給自己,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例如用來作地區豪華旅遊、到東京的銀座和赤阪等地旅遊。美冬知道自己的父親經常四處旅遊,但從沒想到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人人都覺得這件事很神奇。

「教育長的人工也不是那麼高,為甚麼本間可以那麼風光?應該是因為她太太的娘家是富商吧。」

其他縣的教育長大都這樣以為。本間雖然四處旅遊,但絕不會浪費每一次行程。他先後拉籠縣知事、國會議員、地方報社社長等有力人士,所以意外發生前他已經是縣教育界的領袖了,而現在的他正處心積慮踏上下一級階梯……

少年閉上嘴。聽完整番話后,美冬乾咳一聲。

「很有趣的故事。可是你又是怎樣知道這些深奧的事?」

「是他自己說的。」

「在哪兒?」

少年說出「陰」之後,再小心地想想。

「在調查官面前。」

「何時?」

「他死了之後。」

少年這樣回答,美冬笑着說「是嗎」、「怎麼可能」。少年下定決心,再次開口,把整件事和盤托出。

小宮山繼續陶醉地漂蕩在他那片薔薇色大海中。

他的西裝內袋袋著一百萬元現鈔,會客室的桌上放在一瓶拿破崙酒和一盒魚子醬。這種威脅別人的方法雖然說不上高明,可是當「上繳款項」這個詞未出口前,本間的態度還是傲慢至極,但一說出口,他的態度就馬上改變過來,不管小宮山開出甚麼條件他都照單全收,不但先預支一百萬元給他,還送上拿破崙酒和魚子醬。

小宮山在成功的甜美香氣中翩翩起舞,眼望着那瓶威逼利誘而來的拿破崙酒。

「哎呀,本間先生不愧為大人物,那麼明白事理。我也不是那種不懂知恩圖報的人,你有甚麼事想找人幫忙的話,儘管開聲……」

他沾滿酒精的舌頭不斷說話,意識卻開始越走越遠。時針表示已到十二時之際,他已經醉得不醒人事,半個人滑下沙發,打着混濁不清的鼾聲。本間用憎惡和輕蔑的眼神盯着小宮山,彎下身慢慢解開他的領帶,把它重新卷著小宮山的咽喉,深呼吸一口氣后,用盡全身力量往領帶左右兩旁大力扯,小宮山隨即發出一聲奇怪的呻吟聲。

一片寂靜。

「死人殺死活人,相信陰陽兩界都要秩序大亂了。」

本間的視線移向大門方向,房門打開后再度關上,一個穿着夏天運動外套的少年站在那兒,他的腳邊有兩頭貓,一左一右站着,好像保護少年似的豎起尾巴。

本間的手放開領帶,踏着小宮山的遺體站着。

「……你是剛才在飯店的那個小傢伙,幹嗎來這兒?」

他完全不理自己正踏着小宮山,繼續發問。

「剛才你在飯店給我看的鏡是甚麼?不要拿着那奇怪東西走來走去。」

「那是顯真玉鏡,它會反映它面前的人的真面目。你的皮膚和肉不是都已經腐爛了嗎?」

「甚麼……無聊話!」

「你已經死了。你自己不知道嗎?你已經違反了大自然的法則了。」

本間沒有大聲亂叫,反而輕咳一聲,壓低聲音說:

「你……你是陰曹官?你是追着我來到這世界的嗎?」

「你竟然知道陰曹官這字詞呢!」

聽着少年冷靜的指責,本間頓時顯得狼狽。

「說溜了嘴吧。普通人是不會知道那個字詞的啊。這就是證據,證明你就是逃離冥府的死人!」

「你果然是陰曹官!」

「不。我的地位沒那麼高。我只是個跑腿而已。陰曹官是不會到陽間,即是人的世界來的,所以他會僱用像我這樣的人。」

「那你到底是誰?」

「我是走無常。」

「你不是日本人嗎?」

「那不是我的真名。這個嘛,嗯,只是工作名稱。」

本間毫不在意他說的話,逕自走向他。少年也不理會他,逕自把手伸進口袋。

「你活在人間時,不管幹出甚麼壞事,我也不用理會,因為逮捕你和用法律制裁你是陽間的警察和法庭的工作。可是如果陰間和陽間失去平衡,又或是自然法則被扭曲了,我就要按陰曹官的指示而出動了。」

「甚麼指示?」

「當然是維持陰陽兩界的秩序,還有……」

話未說完,本間跳起來,想抓少年的頸項,少年馬上跳起,本間摸了個空。兩頭貓兒全身毛髮直豎。

「殭屍發惡!」

不知是誰大叫着說。

少年手中飛出一些東西,白色的小粒如雨般撒滿本間全身。

這些小粒不過是白米,但本間卻發出苦痛和憤怒的叫聲。他的臉和手直接黏上米粒的地方冒出縷縷白煙,瞪着少年的兩眼如煮沸般通紅,同時卻又顯出害怕的神色。

「米粒果然有效。」

少年佩服地說。他以前已經學過,但卻從未碰上會讓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場合。

本間雖然全身都冒着白煙,但他還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牆壁。打獵是本間的興趣之一,牆上亦掛着一把值四百萬元的雙重步槍來裝飾。本間粗暴地抓起槍,兩眼洋溢着殺意,把槍口對準少年。本間不應該讓槍聲傳出的,可是他已經失去理性了。死人裝成活人,必定是對生命有強烈依戀之故。當理性隨着時間被磨滅,剩下的就只有依戀了。這一點少年也早已學過,不過之前同樣未遇過讓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場合。

站在少年左右腳邊的那兩頭貓開聲鳴叫,對少年說「早就教過你了。」少年伸出藏在夏天運動外套內袋內的手,沒空看金童和銀童一眼。

「急急如律令!」

少年邊呼喊邊舉出一個木牌,牌上記着「北陰酆都大帝敕令七十五司判官」。

眼看不到的閃光打在本間的手上,雙重步槍掉到地上,發出混濁的聲音。本間的臉容被恐懼和狼狽扭曲。

「北陰大帝在上,太陰黑薄囚鬼靈斷罪惡,破偽陽歸純陰!敕令!」

少年一面把背了的對白一口氣說出,一面搖動手腕,在他手中的木牌直線飛出,啪的一聲貼在本間臉上,由額頭至口鼻成一直線。本間表情突變,臉上爬滿恐懼,雖然他想張口大叫,但是由於口被木牌擋着,根本開不了口。本間全身無聲地向後仰,如積木一樣直直的倒在地上。才一倒地,皮膚馬上裂開,肌肉也紛紛剝落,露出內層的白骨。

少年一邊整理呼吸一邊後退,凝望着那腐爛的屍體好幾秒。

「這是金華貓的一種。」

少年向美冬說明。他倚在美冬的窗枱邊彎腰穿鞋。

「金華貓可以化身為人,而且在女性面前會變成俊男,在男性面前變成美女性。」

美冬表情僵硬地看着兩頭貓兒。

「就是說那就是他們兩個。」

「是啊。他們雖然看到我和其他四個人和兩頭貓出沒,但其實就只有他們兩個。」

少年穿好鞋子。

「你應該很憎恨我吧。」

「我怎會!」

「可是你是應該憎恨我的……」

「我沒有憎恨你。如果我憎恨你,那即是說我不肯承認人終歸一死的道理了。爸爸的確很可憐,可是他會那麼可憐,就是因為他違反了大自然的法則,我看到后就明白了。對了,你不用處罰我嗎?」

「處罰?」

「例如令我失去記憶……因為如果我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們不就很頭大了嗎?」

「才不是,根本就不會這樣。」

「為甚麼?」

「因為你說甚麼都不會有人相信的。」

少年笑着說。貓兒也好像表示同意似的點頭贊同。少年繼續說:

「就算我在電影節目上表演,一定不用三十分鐘就給不知哪兒的大學老師證明我在胡言亂語,說我是個大騙子呢。」

「但你這樣就甘心了嗎?」

「不甘心也不能做甚麼呀!我只想快一點可以自立,那就不用再麻煩他們兩人了。」

被少年稱為「兩人」的兩頭貓兒跳出窗外,表情稍稍一動,輕輕地舉起單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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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夜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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