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要求放低點兒。」

「別挑啦。」

「年紀也不小了。」

「就是。」

「別挑啦。」

「要求放低點兒。」

反覆地,反覆地,反覆來反覆去,真的宛如那個伐木的動作,鋸條漸漸從我的胸口割離那片綠蔭。

好吧。

好吧。

好吧。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我坐在底層廣場的台階上,玻璃門避向兩側,先送出汪嵐,跟在她身後的是馬賽。見我揮着手臂,汪嵐走近兩步。

「怎麼坐在這兒?」汪嵐問。

「約了人談點兒事,還沒到點,先不想進去。」我指指一旁的咖啡館,「你們去哪兒?」

「會展中心有個發佈會。他是企劃部派來的苦力。」汪嵐簡短地說。

「新人就是這種命啊。」我沖馬賽捧在手裏的紙箱開玩笑。

「等著熬成婆呢。」馬賽朝我動動眉毛。

「等等,」汪嵐摸著口袋,又打開手包翻了一輪,「U盤忘在樓上了。等我去拿。」

「好。」馬賽嗯一聲,接得很順。

「別搖啦,一陣灰。」我舉起雙手象徵性地捂嘴。

「什麼?」他低頭看我。

「這裏,這裏,看你這條尾巴搖成什麼樣了。」

「……哈……」他定了一秒,倏地笑了,「糟糕。忘了要夾緊尾巴做人啊。」

「嗯……」我拍拍身邊的空位,「捧著個箱子不重么?」

「還好。」但馬賽還是坐了下來。

「媽媽身體怎樣了?」

「啊,你還記得——雖然談不上痊癒,但也沒有大礙了。說到這個,之前醫生檢查時也這麼對她說,她突然很慌張地問我:『大愛?』『怎麼就沒有大愛了?』『以後媽媽要變成小氣鬼?』……要命,跟小孩一樣,」他落落地說着,語調顛倒了與話中人的地位,「不過聽我爸講,她倒是從以前就一直這樣傻乎乎的。」

於是我有些發獃,等回過神才接走話題,「你媽一定不樂意你用個『傻乎乎』形容她。」

「真被你說中了,以前念書時,寫了篇作文關於她的,老師認為我寫得好,家長會上當眾讀了一遍——我是真心讚美她,結果沒想到她坐在下面眼圈就紅起來,起初我還以為她是感動了,正得意呢,回家就被她一頓數落,僅僅是,僅僅因為我用了一個『傻乎乎』——可還說呢,光顧着數落我,結果煤氣上燒着菜又忘了看,我爸回來后還問,『我吃的是蟹殼嗎?』那明明是魚誒。」

我順着他的笑容,「你的家人都很可愛。」

「是嗎?好像是吧。」他回到一貫的聰敏和淡然,用眼神對我表示了感謝,「只是我媽總嫌我不可愛,尤其是一談戀愛就忘了她。」在我開始措辭前馬賽站了起來,他朝走來的人喊一聲:「汪經理,找到了?」

結束了與客戶的商談后,我回公司打卡下班,電梯坐到停車場,三十分鐘的路程,上樓,掏鑰匙開門,換衣服,開電視,沙發上休息二十分鐘,起身去開冰箱,只有半盒餃子。吃完餃子,開電腦,收完郵件,瀏覽完幾個固定網站,洗澡——每天的固定流程進行到這兒時,章聿從MSN上叫住了我。

「在幹嗎?」

「……什麼在幹嗎,準備洗澡。」

「哦。」

「怎麼了?」

「沒什麼。」

「……才怪,找我什麼事?」

「一定要有事才找你嗎?我們不是願為對方兩肋插刀的死黨嗎?」

「我可以在你兩肋插刀沒有問題啊。」

「哼。」她今天果然奇怪,連最擅長的拌嘴也沒有下文,「那你去洗澡吧。」

我抱着手臂等了兩分鐘后,屏幕上多出一行字。

「我遇見了小狄。」章聿終於在MSN上對我坦白,「就在婚禮上。」

「他也去了?」我對章聿那位記入史冊的前男友也算得上記憶猶新。小狄是章聿在大學畢業之後交的正式第一任男友,他們也是我見過的最戲劇化的戀人。

「嗯,我和他,都是新娘的同學,所以……」料是百毒不侵如章聿,也難免在結婚典禮上受到不小的震動。其實我能夠想像她是如何被一首《今天我要嫁給你》瓦解了武裝,默默摘下套在頭上的絲襪由一代劫匪從了良,我能夠想像她如何強作鎮定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紅酒,並努力避免在氣氛的煽動下紅了眼眶。

「是么……」我終究敲出下句,「他眼下怎麼樣?」

「我沒問。」

「沒問?」

「我壓根兒沒和他談什麼。」

「他結婚沒?有對象沒?你都沒打聽?」

「沒。我們不過客套幾句,『你也來了呀』,『嗯是啊』,就這樣。旁人看着我們好像已經冰釋前嫌了似的。」

「就這樣?就這樣?你們好歹折騰了兩年誒。」

「嗯。總之什麼也沒發生,」顯示屏上的聊天窗口在這裏適時地靜止住,過一會兒才復甦,「我坐的那桌還空了兩個座,他也始終沒有挪位過來。到了宴會結束時,他站得挺遠,我幾乎不確定他有沒有對我點頭道別。」

我聽出章聿始終在追蹤對方的點滴,「可是……就算不方便問本人,找其他人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況也行啊。」

「我不想打聽。」對話框顯示章聿正在反覆打了字又刪,反覆地打了又刪除,「沒必要知道了吧。知道又如何呢?」我剛要慣性使然地提問她,下半段接着冒了出來,「幾年前我就見過他女友了。這會兒,已婚的可能性還是最大的吧——我不想聽到這個答案。」

「……嗯。」

「轉念想想,好吧,起碼我和他也算是踏進過同一個婚禮會場了。」章聿對我說,「要命……我怎麼會有這麼矯情的念頭?打哪兒來的?太可怕了……不過,」她反覆地否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見到他的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過去我一直認為,結婚什麼的,只是還沒找到那個人而已,哪怕時間等久一點兒,我也能夠堅持到對方出現。但就在見到他的那個瞬間,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實上天給過我機會了,是我自己沒有成功。」

「好了,好了,不要胡言亂語了。」

「不是胡言亂語。」章聿敲擊鍵盤的聲音幾乎能傳進我的腦海,她手指下突然強勁起來、激動起來又憤怒起來的聲音,「現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就會奇怪我怎麼變成這樣了呢?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了呢?今時今日的我算什麼東西呢?一次次跑去和陌生人相親的我算什麼東西呢?和奇形怪狀的無聊人看電影吃飯,浪費大把時間,就為了在茫茫人海里篩出個真愛的我,究竟算什麼東西呢?」

我一瞬間被她打敗,眼睛紅了一圈。

辛德勒遞給我爆米花,自己拿着兩杯飲料。我們走進了電影院。

這是我與他第五次碰面,選擇了剛剛上檔的荷里活大片。平日裏,我可以一個人玩轉蹺蹺板,但電影院依然是我無法鼓起勇氣獨自涉足的地方,常常坐在佈滿了情侶的屋頂下,我感覺自己就像失足掉進豬籠草的一隻昆蟲,兩個小時後下腹部已經徹底融化成了膿水,看一次電影就得撥打一次120。

所以樂觀地想,跟着辛德勒,起碼能挺起腰板回歸正常的娛樂生活。就當是普通異性朋友,一起看個電影還是很尋常的吧。

我伸手抓一把爆米花,喝一口飲料,七八個廣告之後總算等來了正片。

緊接着,有什麼抓住了我的右手,它來得突然,像一片趁人不備潑灑上的熱水,讓我幾乎有些打顫,旋即我明白過來,是辛德勒握住了我的手。

那短短兩秒鐘,我就像所有勇攔驚馬、勇斗歹徒、勇救落水兒童的英雄兒女一樣,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了無數無數的句子。它們幾乎都以問號結尾,連番轟炸之下根本不給我思考和回答的機會。

所以,儘管本能地——我應該抽出,儘管本能地——我應該甩開,儘管本能地——我應該拒絕,儘管本能地——我在抵觸。

我在抵觸。我非常抵觸。

可我沒有抽出手,沒有甩開,沒有拒絕。

真乾淨。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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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者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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