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之巨鯨

第二章 夜之巨鯨

「目前高度為一千零一十五公尺。接下來將轉為水平飛行。」

來自控制室的廣播在船內放送。這是離地十分鐘后的事情。從午後開始漸漸籠罩在暮色之下的大都會俯看圖,在「飛鳥」的眼底展開。

飛翔的巨鯨從北方往東北方、不久又轉到東方,緩緩地依順時針方向改變方位,並在六點三十分過後從茨城縣海面進入太平洋。

沙龍里的派對預計進行到八點為止。從右船開始到後方的窗戶外面,在夕陽映照下的富士山稜線浮現出紫色光景,為蒼茫的黃昏景色增添了幾許詩意。

沙龍的另一側的牆上設置著一座九十寸大屏幕,用來播放並非東京而是其他城市之景象。畫面中可看到濃得不像是自然的藍色海洋與天空,以及被青山環繞的摩天樓群。這是一個充滿著非常清潔而整齊之印象的都市。在屏幕旁待命的宣傳人員開始說明。

「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溫哥華,它是一個自然與人工完美融合的理想都市,也是環遊過世界的人們最終想安居的地方……」

在介紹史丹利公園、獅門大橋、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等等知名景點的過程中,畫面不時映出在街上行走的東方人之面孔。

「這裏是中國城」的說明聲音傳出。

「溫哥華這個城市似乎有很多華人呢。」

「據說有將近一成的人口是華人。而且當地中國城的規模似乎非常驚人喲。」

「最近似乎還增加了不少香港的移民呢。」

在這些交談對話乘客的旁邊,壁板上陳列著「飛鳥」的照片和設計圖,另一名宣傳人員正在回答乘客的問題。

「被風吹了也不會搖晃嗎?」

「是的,請您放心。就算遇上颱風也不會搖晃,所以絕對不會有暈船的狀況發生喲。」

這是搭乘過德國巨大飛行船齊柏林號的通訊員之證詞。據說就算秒速四十公尺的強風迎面撲來,船內也絲毫不會有搖晃的感覺。

「各位請看,放在桌上的那些玻璃杯,裏面的水完全沒有晃動對吧。」

飛機太過狹小,而卧鋪車除了搖晃之外還有噪音,就連豪華郵輪也無可避免地會有些許的搖晃和海浪的聲音。這個世界上最舒適的交通工具莫過於飛行船了。宣傳人員如此極力主張。

為了讓飛行船的建造費用達到效益,就必須將航線定期化以大量地運載客人。由於日本人對海外旅遊的需要越來越走向多樣化及高級化,因此只要不斷地反覆宣傳,就能營造出優良的形象。所以宣傳人員的責任非常重大。

「應該不會墜落吧。」

「飛行船不會像飛機那樣發生倒栽蔥墜落或類似的情況。它只會慢慢地降低高度進行軟着陸,所以就算想死也死不了呢。」

宣傳人員詼諧口吻引發了零星的笑聲。這似乎讓宣傳人員不太滿意。也許他心裏期待的是爆發般的鬨笑吧。假咳了幾聲,宣傳人員再次打起精神繼續說明。

「本飛行船所使用的氣體為氦氣,因為不具可然性所以不會爆炸。著名的興登堡號之所以爆炸燃燒是因為美國不賣氦氣給德國,以至於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氫氣的結果。」

「如果賣了也許就沒事了呢。」

「其實氦氣是一種相當珍貴的資源,雖然目前也使用在玩具上面。將來隨着飛行船的增加,在這邊大量使用的情況下,或許就沒辦法撥給玩具用了。接着請看下一項……」

宣傳人員緊接着又進行了好幾項技術說明,不過全都是極其基本的常識。飛行船分硬式與軟式二種,而「飛鳥」屬於硬式飛行船。所謂軟式飛行船,指的是巨大的氣體容器部分像氣球一樣,只是單純的袋子。硬式飛行船則擁有骨架結構,並於表面包覆外皮,然後在當中嵌入複數的氣體容器,一般而言,軟式飛行船大多為中小型、而硬式飛行船則屬於大型。

「不用說,『飛鳥』當然是硬式飛行船,從外觀看來雖然只有一個橄欖球形狀的容器,不過內部卻有好幾個氣體容器。就算破壞了其中之一,也完全不會對『飛鳥』造成任何影響。在場的某些乘客或許正期待着重大事故的發生,不過我敢保證,驚悚動作電影里的情節絕對不會發生……」

梧桐俊介就像是鄉巴佬似的,在幾位宣傳人員的前方移步駐足聽取說明。外甥女日記正忙着吃喝,她的母親美奈子則忙於社交,大家各忙各的。

當船上時鐘指著下午七點之時,「飛鳥」已完全進入海域。海面早已被夜之巨掌完全包覆。這個時候,向東飛行等於是進入夜之深處的意思。

派對的氣氛越來越熱烈,第三位演出者的女歌手正在舞台上接二連三地唱着一九六○年代的流行歌曲。中年男女紛紛露出懷舊的神情開始交談。

「那個時候雖然處於動蕩的年代,但是卻很有活力呢。」

「現在沒有學生運動,也沒有國營鐵路罷工。就連示威活動都難得一見呢。」

「和平就好,只能這麼想了。」

「大家都適度地富裕了起來,理解力也奇妙地好了起來呢。唉,這就是所謂的和睦相處嗎?」

梧桐美奈子對於懷舊等等的絲毫不感興趣。或者,她是有意地讓自己不去懷舊。對她而言,重要的是將來,她根本沒有沉溺於過去的餘裕。同時,她也不願意讓競爭對手知道她沒有餘裕這件事。

正當她與某個少壯建築師在交談之際,一個看似女學生的年輕女性,遲疑地遞出手帕。

「您是梧桐美奈子吧。呃,我是您的書迷,請幫我簽個名。」

「傷腦筋,現在是我的私人時間啊……嘆,算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向別人要過簽名呢。」

美奈子振筆簽名。接過手帕的女學生還進一步要求握手,之後才欣然離去。建築師搖晃着威士忌酒杯令冰塊發出聲響。

「能夠贏得年輕人的喜愛真是好啊。」

「這也是一種人氣買賣,所以不好好對待客人是不行的呀。」

搭乘飛行船的電視節目攝影小組將攝影機鏡頭帶過美奈子等人的臉之後,在一名男性的前方定住。

被稱為「流行創造者」、同時也是高知名度的電視節目製作人正在極力強調。他說的是「飛行船將是未來的潮流!」這句話。那聲音也傳到了俊介耳里。

這一陣子,凡是聽到「潮流」二字,俊介便感到厭煩不已。

愛追逐潮流的人大可盡情地去追逐。管他明年流行的休閑活動或服裝是什麼,俊介惟一感興趣的就只有二千五百年前的土器和陶器而已。

總之人各有志,這和哪一方比另一方好絕無關係。對於喜愛潮流的那種生活方式或者想法,俊介不以為自己有插嘴的權利,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事情不受干涉。然而這世界上似乎就是有領導他人生活方式或思想的人,也有被牽着鼻子走、完全無法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或思考做主的人存在。

經常走在時代的尖端——話雖然是這麼說,但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尖端,雖然不曉得該是什麼人在判斷,不過指責他人落伍的生活方式想必也不輕鬆吧,俊介心想。

在學術界裏,不管是學術派系、或者人脈派系都好,令人厭煩的事情一樣不勝枚舉,不過俊介打從一開始就被孤立在那些事情之外。不去想什麼飛黃騰達的話,就可以專註在自己喜歡的研究上,所以反倒樂得輕鬆。

攝影機鏡頭繼續移動,在那相反的另一側有位戴着閃耀銀框眼鏡的經營評論家,正在群眾所圍成的圈圈中高談闊論。

「不管你存了多少錢,有些東西就是買不到呢。那些東西就是品性、風格、以及血統。所謂的上流社會就是那種東西呀。」

如此主張的當事者,不曉得是否自以為是上流階級的一員,一身紫色西裝、黑色襯衫、搭配上黃色領帶的裝扮驕傲地挺起胸脯。

「像有本這種人,無論他再怎麼力爭上遊也不會成為一流階級的人。一定要經過三代、絲帶之後血統才會變得高貴。依我看,有本家的情況至少得努力到二十一世紀後半呢。」

洪亮的聲音不知不覺地低沉下來,男子表情一變,開始笑容滿面地和走近過來的有本泰造交談起來。由於變化實在太過劇烈,周遭的人們不禁訝異得目瞪口呆,惟有當事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在他的眼裏看來,或許只有下層階級之人,才會去介意這樣的突然改變吧。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想法,各式各樣的對話,令沙龍內部熱鬧喧騰、繁華多采。牆壁和窗戶外頭則是充滿寂靜氣息的夜之大海。

斜瞥著這副對比畫面,一名男子凄慘地喃喃自語。

從沙龍通往走廊之通道的微暗牆邊,擺設了一組休憩用的沙發。那個男人就癱坐在其中的一張沙發上,嘴裏不停地喃喃說着什麼。

男子的臉孔因痛苦的波動而扭曲,甚至還有點痙攣的現象。帶有黏性的汗水從額頭沿着脖子向下滑落,將領口周圍完全浸濕。從嘴角垂下的唾液細絲滴落在肚子上。

「可惡,這是怎麼回事。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應該還相當充裕才對呀……」

充滿著憤怒與疑惑的聲音,只能勉勉強強的傳到他自己的耳朵里。

直到將近晚上十一點為止,俊介都在房間里一邊聽着收音機一邊看書。書名為「環日本海石器文化之基礎研究」,是本硬梆梆的書。

宣傳人員對乘客所做的說明是正確的,在所有的交通工具當中,飛行船確實是最安靜的一種。正確說來,應該是除去熱氣球及滑翔機之類不具動力推進系統的交通工具以外,最安靜的一種。因為引擎和客房的距離相當遠,況且引擎本身也相當安靜。

闔上書本,關上船內收音機,室內立刻填滿了近乎完全的寧靜。門外傳來彷彿酒醉之人的聲音,不過很快就走遠了,俊介再度被沉默的牆壁所包圍。從包包里取出溫哥華觀光指南,俊介坐在床上翻著書頁。雖然對列舉出來的觀光景點毫無興趣,不過倒想看看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如果帶日記去的話,日記會感到高興嗎?無聊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吧。還是挑個遊樂場好了,反正日記的媽媽一定會和小孩分開行動。

這個時候,房門響起了幾聲膽怯的敲門聲。

在俊介的詢問之下,對方回答道:

「大哥哥,你睡了嗎?」

聲音的主人不必問也知道。一打開門,門外站着還沒換上睡衣的日記,表情看起來有些歉疚,也有些寂寞。

「大哥哥,這麼晚來打擾你真是抱歉。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嗎?」

「我是無所謂啦,可是你媽呢?」

「我媽不在。她到別的男人的房間去了。」

俊介頓時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無論如何,總不能丟下日記不管,於是俊介急忙的做出決定。

「到酒吧去吧。日記想吃什麼都行,大哥哥請客。」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們兩年沒見了呢,連紅包也沒給你,就當做是補償吧。」

此時兩人一起來到的酒吧,每張桌子上都點有蠟燭,開始強調起「成人時間」的氣氛。雖然不覺得困窘,但兩人還是挑了張靠右舷窗戶的桌子。

俊介點了咖啡,日記則點了杯可可。窗外夜色已深,又聽不到引擎聲,完全是一片寂靜。各桌的客人也放低談笑音量,搞得日記也不敢大聲說話。

「好安靜喔。真的是在空中飛嗎?一點都不搖晃呢。」

「是啊。就算偷偷地在哪兒降落,我們也完全不會察覺到呢。」

這只是俊介的無心之言,然而聽起來卻有些不吉利。搖晃的不是飛行船而是蠟燭的火苗,因為這是人的氣息所造成的。

日記有些唐突地說出心裏的想法。

「我媽要做什麼都與我無關。我只想趕快從學校畢業、獨立自主,離開那個家。」

日記口中的那個家,指的是位於東京高輪的高級豪宅。兩年前美奈子母子搬進了那間房子,而且從那時開始,斷絕了與俊介之間的來往。附有專屬保全人員,完全電氣化,冷暖空調及熱水皆由中央系統控制。雖然只有三房一廳,但是客廳兼餐廳的面積就有十五坪大,可經常舉辦家庭派對。

另一方面,俊介目前居住的是位於琦玉縣新座市的公寓。兩房一廳,附整體衛浴設備,而且名稱也叫做豪宅。步行十分鐘可抵達私鐵車站,搭乘快速電車到池袋只要二十分鐘。在步行三分鐘的範圍內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和自助洗衣店,對於單身者的日常的生活而言相當方便。

白天就很安靜,到了晚上則更加安靜,所以很適合讀書以及撰寫論文。去市立圖書館也很方便,騎腳蹬車五分鐘就到了。雖然到國會圖書館或神保可的舊書店是有點麻煩,不過俊介對於現在的住所可謂相當滿意。

俊介並不覺得姐姐美奈子搬到高輪居住是件俗氣之事。就美奈子的立場而言,隨着出書而提高知名度之後,對於形象的重視自然有加重的必要吧。

從前她們住的地方在練馬區的私鐵沿線,到俊介的公寓只要一班車就可以直達,然而搬家之後就完全疏遠,只剩下賀年卡的往來而已。不像過去幾乎每個禮拜都見面。

事實上,俊介對於姐姐確實抱持着些許深刻的疑惑,那就是美奈子是否為了取得「未婚媽媽」這個印證才生下日記。只是,這個疑惑一旦說出口的話,想必會傷害到所有的關係人,而且對日記的傷害絕對比任何人都來得嚴重。一想到這裏,他不由得連自己都感到厭惡起來。

「……抱歉,不曉得方不方便和你們並桌呢?」

出聲招呼的是一名看起來高尚文雅的老年紳士,以及像是他女兒、年紀約二十齣頭的女性。俊介回過神來,往周遭一看,這才發現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

「歡迎。」

「那就打擾了。」

向侍者點了兩杯皇家咖啡之後,紳士開始自我介紹。他們是父女倆,父親名叫泉田隆一郎,女兒則叫做虹子。

既然對方都開口了,俊介不得不適當回應。就在俊介報上姓名之後,紳士微微地側頭思索,並且露出確認記憶般的表情。

「梧桐,這個姓氏很罕見呢。恕我冒昧,請問你是梧桐美奈子的……」

「不肖弟弟。」

毫無自貶之意,俊介笑着如此回答。因為他並不嫉妒姐姐在社會上的成功,原因之一就是,兩人所選擇的道路差異太大,根本無法加以比較。不過姐姐若是成為知名考古學者的話,他或許會很不是滋味吧。

咖啡和可可被送上來,緊接着皇家咖啡也到齊了,複數種類的氣味交雜並存於桌上。

在此同時,回話仍然持續進行,俊介因而得知,泉田隆一郎是跟有本有往來的某家銀行董事,而虹子今年剛從大學畢業,目前是父親的秘書。

「請問梧桐先生的職業是?」

「我從事的是考古學研究。」

由於自己並非單靠學問在維持生活,因此俊介實在不好意思自稱為考古學者。不過話雖如此,一一去糾正「噢,原來是考古學者」的反應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算是個半調子吧,正當這麼想的時候,虹子突然笑着對他說道:

「看你曬得那麼黑,我還以為你是登山家呢。真是抱歉,不過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學者呢。」

「因為考古學其實是一種肉體勞動呢。」

苦笑之後,俊介開始啜飲咖啡。中長度的頭髮微微晃動,虹子將一雙擁有鮮明雙眼皮的大眼睛轉向日記。

「請問,這是你的小孩嗎?」

「是我外甥女,我目前仍是單身。」

俊介若無其事地如此強調,日記疑惑地綻開笑容。泉田氏的深邃眼眸之中閃耀着興趣的光芒。

「那麼,這位就是美奈子小姐的千金嗎?」

「沒錯。不過要進入演藝圈還早得很呢。」

「真是遺憾。不過,如果再過個四、五年的話,那些貪婪的節目製作人想必不會放過她的吧。」

「日記不想當什麼藝人,日記要當考古學者。」

這份斬釘截鐵的宣誓,令在座的大人相視而笑。

「哎呀呀,是因為舅舅的熏陶嗎?」

「我倒是不怎麼贊成呢。因為這是一門與金錢無緣的生意,頂多只能挖出石頭貨幣罷了。」

和諧的笑聲被打斷,因為他們的身旁響起了女人的怒罵聲。

一個看起來大約有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從自己的位子起身走來,單方面徑自開罵。高大的體型加上鮮明的五官輪廓,雖然稱得上是美女一個,但是卻有個四四方方的下巴。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注意你們了。這兒可不是讓小孩子進來的場所,更不是小孩子應該在場的時間。我絕對無法容許有人大搖大擺地把小孩子帶進大人的場所。請你們立刻出去。」

一桌人頓時瞠目結舌地盯着這位激動的糾察隊。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們是因為有點事情才沒待在客房裏面。我保證我們絕對不會大聲說話或製造喧嘩,能不能讓我們留下來呢?」

因為不想在日記面前爭吵,所以俊介以鄭重的態度回應。四方下巴的女性憎惡地俯看所有人。俊介雖然不認識她,但是這個女人似乎是個知名人士。

「你們有什麼事情?」

「我想我沒必要向你報告,因為那是私人的事情。」

俊介毫不留情地回答道。四方下巴的女性揚起眉毛,俊介不屈服的態度,似乎令她相當不悅。

「沒常識的小孩之所以橫行霸道,全是因為被沒常識的大人給寵壞了。為什麼讓小孩搭上這艘飛行船呢?那學校該怎麼辦?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也就算了,居然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所翻臉就翻臉,還真是了不起呀!」

「不好意思,我覺得你說話的聲音太大,而且已經妨礙到其他人了。」

「說得沒錯。」

就在俊介冷冷地回嘴之後,穩重的泉田氏也表達出贊同的意見。這令四方下巴的女性更是怒火中燒,就在即將爆發的邊緣。

「大哥哥,我們走吧。反正我的可可也已經喝完了,算了吧。」

日記站了起來,同時還一邊拉着俊介的手臂,看來反倒是小孩子懂得什麼叫做看場面行事。

俊介向泉田父女打過招呼之後,看也不看四方下巴的女性一眼,徑自走向收銀台,簽完了字就離開酒吧。

在燈光微弱的走廊上默默走了十步左右,日記抬起頭看着高大的舅舅。

「大哥哥,謝謝你。」

「怎麼了,幹嗎謝我?」

「因為你為了我的事情而抗議呀。我很高興,不過真的很抱歉。你一定很討厭和女人吵架吧。」

日記非常貼心。這份貼心雖有些怪異,卻也相當可愛。

「大人保護小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再說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俊介笑着撫摸日記的頭。這個頭的位置比兩年前高了許多。小孩子是會長大的呢,這個平凡的道理讓他頗感新鮮。

日記的父親無法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戀愛、結婚、生下孩子成為母親,經歷這所有的過程。雖然俊介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卻不禁為他感到悲哀。

「剛才那個時候,如果是泉田先生被當成日記的父親,那可就有好戲看了呢。」

這個荒謬的想法突然從腦海里閃過。俊介對於自己扮演了父親角色一事並不感到自傲,然而這次的重逢機會卻讓他認真地決定,今後一定要盡量照顧外甥女。

此時的俊介,應該正一步步遠離麻煩才對,但實際上卻完全相反。日記在陰暗的走廊轉角向前撲倒,俊介連忙將外甥女抱住。原來是坐在轉角沙發上的男子突然把腳伸出來而絆到日記的腳。嘴裏罵着「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的俊介氣憤地瞪着男子。

這名男子似乎並不是故意想絆倒小朋友,應該是在大動作地扭動身體的時候不小心把腳伸了出來。但就算是那樣還是太過粗心大意了。

受到俊介責罵的男人,兩眼泛著黃光瞪了回去。

「你們自己也應該小心呀,這小鬼……」

異樣興奮的男子,突然對着一時無法理解事態的日記揮出手臂。就在俊介反射性地向前跨出、護住外甥女之際,男子的手臂卻突然失去勁道而垂了下來。在俊介的眼裏看來,這個男人似乎是個病人。

男子似乎比俊介稍微年長,皮膚呈黏土色,額頭及脖子汗流如注。發出痛苦呻吟、手按著腹部的這個男人,似乎完全把日記的事情給忘了。

日記總算暫時避開了大人的暴力。對俊介而言,他們再無繼續和這男人糾纏下去的必要。對着滿臉困惑抬頭望着他的日記點頭示意之後,俊介立刻環住日記的肩膀,再次朝長廊走去。

這個男人也好,剛才那個四方下巴的女人也罷,這艘飛行船上似乎載着不少容易激動而且討厭小孩的成人。飛行船本身雖然是安靜悠然的交通工具,但是上面的乘客卻未必儘是如此。

日記低聲向俊介說道:

「那個叔叔好像很不舒服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幫他叫個醫生比較好?」

「都那麼大一個人了,叫醫生這種小事他自己應該會做吧。」

如果就這麼置之不理,而那個男人又真的暴斃的話,俊介日後一定會覺得很不好受,此時正好碰上一個身穿橘色制服、胸前別着客房人員名牌的年輕人,於是俊介便將他叫住,把事情向他說明。

客房人員似乎相當困惑,卻還是留下一句「實在太麻煩您了」,隨即小跑步離去。事情應該會立刻獲得處理才對。總之以後的事情都交給飛行船的人員處理就對了。

俊介把日記送回房間之時,發現門口有一道人影在等候着。看來是辦完事的美奈子在回到房間之後發現女兒不在;之所以在房門外等候,應該是出自於母親對女兒的關心吧。

「姐,不好意思,把日記留到這麼晚。」

「我知道,一定是日記硬要你這麼說的吧。日記,你先進房間去。」

日記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只能快速行個禮、說聲「大哥哥,晚安」,服從母親的命令。

「好了,我們的考古學者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呢。」

「我可以說嗎?」

「聽聽倒是無所謂。只要你別指望我會接受就行了。」

「那麼,我就說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向孩子要求任何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我的記憶所及,姐在十一歲的時候,並不像現在的日記那樣配合爸媽的要求呢。」

「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身為父母的權力呀。」

姐姐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簡直是白費心機,俊介心想。如果真要和女人吵架的話,還不如和情人為了爭風吃醋而吵。為了外甥女的教育問題而和姐姐口角爭論,實在有損一個單身年輕男性的魅力呀。

但是,他又無法保持沉默。就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日記絕對是一個能夠體諒父母立場的好孩子,然而就因為是好孩子而遭到無理的要求,這也是確實之事。如果沒有人替她出頭的話,那就太可憐了,這是俊介的想法。

俊介的親緣相當薄弱,甚至連個像親戚般的親戚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結婚,而現在除了日記之外,他根本沒有發紅包的對象。

話雖如此,今晚還真是個口角不斷的夜晚啊。想到這裏,俊介突然感受到一陣不合時宜的荒謬可笑。一個接着一個,口角對象宛如旋轉木馬般地在他眼前浮現轉動,而且個個都與日記有關。如果真想為外甥女儘力做些什麼的話,大概就是這些事情了吧。既然沒有經濟能力,那就只好靠着嘴巴和身體了。

「別讓孩子成為父母的生活方式的犧牲品,我想說的就這麼多了。能夠和母親一起搭乘飛行船旅行讓日記非常快樂。就算是一個晚上也好,請你待在房裏和日記一起睡吧。」

「我有我的事業要做呀。不妨礙大人的工作是我們說好的條件,這點日記也有遵守的義務吧。」

她把親子之間的關係當成契約一樣地思考嗎?俊介再次感到排斥。

「陪男人睡覺也是你事業的一環嗎?」

話一出口,俊介立刻就後悔了。他真的無心碰觸這個話題。然而美奈子卻絲毫不見動搖。

「是啊,不過有一半是出自興趣。」

美奈子和俊介都不是演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兩人都不由得感到失敗受挫。說起來,在學校有課的這個時期她還是讓女兒同行,如果真是那麼冷酷的話,絕對會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裏。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算了。別管我的事情了,你自己又如何呢?乾脆結交個有勢力的理事或教授的女兒,好好保住大學的飯碗吧。況且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建立裙帶關係也算是男人的一種志氣吧。」

「我還以為姐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封建時代的做法呢。」

「喜歡或討厭是感情上的問題,但是必要或不必要可是事實認知的問題喲。」

「那麼,我們是認知不同吧。我和姐不一樣,我不覺得在社會上成功有那麼重要。就是這樣吧。」

「是啊,就是這樣吧。」

姐弟二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美奈子輕輕地甩了甩頭,稍微修正語氣。

「對了,將來你還是會繼續地照顧日記,這件事情我應該能夠期待吧。」

「我也許會把她當成石器來對待喲。」

「這我就放心了。因為你一定會好好珍惜她的。好了,今晚就到此為止,我也該休息了。」

臉上掛着笑容,美奈子抬頭挺胸的把手伸向門把。

總覺得好像被騙了,又好像不是,總之和姐姐之間的對話確定是成立了。

苦笑之後,俊介也開始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船上時間零點整。

「好了好了,這會兒終於可以稍微安心了。」

「飛鳥」船長益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同時以右手捶打揉捏僵硬的肩膀。

「蘇聯變成俄羅斯都已經好幾年了,可是飛過這一帶領空的時候,還是會緊張呢。」

「如果和平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的話,對於飛行可是大有幫助呢。」

年輕技師野口模仿著船長的動作,說出了這麼一句合理的感想。侵犯蘇聯領空的客機遭到擊落之不幸事件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因此「飛鳥」的航線被慎重設定,走的是距離俄羅斯領空約一百公里的北太平洋上空。

目前的情況完全沒有偏離航道。從東京出發已經過了六個小時,飛行距離達到一千公里。「飛鳥」的現在位置大約是在擇捉島南方海面五百公里處。

控制室的門被打開,為船員們送來咖啡的服務生拿出一張摺疊的紙片。

「船長,這個東西被塞在控制室的門底下。」

這句話就像是女巫的掃帚似的,將飄蕩在「飛鳥」船內的和平氣氛全掃到了北太平洋上。

船東有本泰造獨自佔據了套房的其中一間。船內電話的應答聲似乎很不愉快,不過在了解狀況之後,便立刻將船長及事務長召到自己房裏。

套房由客廳、寢室以及浴室所構成。船東專用寢室的床鋪為KingSize,上面應該還有一個女人才對。那是擔任有本後援會會長的女藝人,在抵達溫哥華之前都將是有本的夜晚伴侶。

然而,被召進客廳的船長益村和事務長桑原,對於緊閉房門另一側的事情並不感興趣。因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

「開什麼無聊的玩笑!想威脅我嗎?什麼東西!」

聽完報告的有本試圖一笑置之卻完全失敗,半邊的臉奇妙地扭曲起來。因為船長所出示的紙片上,有一串不祥的文字在躍動着。

應該是利用直尺所寫成的吧。那是一行由怪異的直線筆劃構成、令人無法分辨出筆跡的文字。

「立刻折返東京否則將引爆炸彈擊落飛鳥。」

望着船長二人的僵硬表情,有本從鼻孔重重地噴出氣息。

「到底是哪裏來的什麼傢伙,居然敢開這種玩笑。」

如先前所提到的,有本泰造並不是一個擁有財界主流地位的男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登場的經營者當中,仍屬於新興世代。雖然已經年過六十,但由於財界老大們大多有八十來歲,因此不管經過多久,有本始終是一個極端的黃毛小子。

事業的起點為計程車公司和不動產公司,在歷經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擴展之後,事業體系不只向卡車運輸、營業超商、飯店、高爾夫球場等行業多方發展,旗下企業更超過了一百家。尤其是名下所持有的東京灣岸地區的倉庫用地,更因為地價暴漲而成為巨大資產,而使得有本的財力不斷地膨脹。

船長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

「老闆,這件事情或許和國際性恐怖集團有關呢。」

「別胡說八道了。對激進派恐怖份子來說,爆破這艘飛行船到底有什麼好處呢?船上又沒有原子動力,況且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遭到敵視,因為我這個人為人處事向來都光明正大。」

有本一席正人君子的發言,令部下們在選擇表情的時候相當苦惱。

「要真有人敵視我的話,大概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財界主流吧。那些傢伙滿腦子以為在高級料理亭和政治家喝喝酒就可以左右天下國家。哼,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他們通通給剷除掉、讓他們知道害怕。無能的東西!」

「這麼說來,該不會是……財界主流把恐怖份子送進來的吧……」

「他們的手段我清楚的很。」

財界主流若有意阻撓有本的飛行船事業,只要和政界或官界勾結的話,要多少合法手段都沒問題。事實上,「飛鳥」的首航之所以比當初的計劃晚了二年之久,就是因為交通部的官員在暗地裏破壞之故。有本對此深信不疑。

事務長戰戰兢兢地開口。

「會不會是針對日本企業無度入侵的加拿大人,或者是立場類似的激進派份子的陰謀呢?」

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由於暑假期間的飯店旅館幾乎全被日本的觀光客所佔領,因而導致加拿大洛磯山脈的中心都市制定了一條限制日本旅客住宿率之條例。無論是多麼慷慨大方的客人,一旦超過限度的話還是會招人厭惡。而有本就是那種做什麼事情都容易過度的男人。

「我在卑詩省各地建設飯店、高爾夫球場、滑雪場,還以千人為單位僱用勞工,我是在創造他們的就業機會呀。他們沒道理不感謝我,反而還憎恨我吧。」

赤裸裸地展現出以主觀的善意為基礎之自信,有本大放厥詞。在日本,有本同樣擁有在人口過疏的村莊建設滑雪場或高爾夫球場而獲得當地人感謝之實績。

滑雪場在建設之際所造成的森林破壞、以及高爾夫球場的農業公害,近來正逐漸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有本根本不把那些當成一回事。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勝利者,所以做的都是正確的事。

「我討厭打仗,可是我更討厭一面倒的敗仗。」

有本扮出一個連牙齦都露出來的笑容。與其稱之為豪邁倒不如說是野蠻的笑容。不過,或許有人能夠感受到吃人老虎的笑容之魅力也說不定。

在有本的人生當中並不是沒有敗仗的存在,只是戰勝有本的對手也沒有一個能夠毫髮無傷。還是有一些公司在蒙受到比有本更大的傷害之下,由於組織本身更為龐大之故,才好不容易免於敗北。

總之只要有「別靠近有本」的耳語傳出來的話,他就算是獲勝了。

「如果有人以為這種程度的威脅就能讓我有本泰造感到害怕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但若是那些嫉妒我的窩囊廢就另當別論。」

接着,他繼續將累積的情緒之一部分盛在舌尖、吐出體外。

「哼,舊財閥派系就那麼了不起嗎?還不是只會坐享先人辛苦建立起來的成果?靠自己根本什麼都做不了,只會在安樂椅上擺架子說別人的壞話,這就是那些傢伙的本性!」

有本在空的咖啡杯里稀里嘩啦地注入威士忌,並以視線封住了有話想說的船長之口。財界主流的一群人憎惡著有本,而有本則以更加激烈的態度憎惡、蔑視着財界主流。

這個時候回東京的話,高興的會是誰?乘客的半數以上是知名人士,其中還有好不容易推掉檔期出席的歌手和藝人,就算下次也為必能讓這些人齊聚一堂。更重要的是,他的潛在敵人一定會吐著舌頭罵他一聲「活該」吧。

該折回去嗎?有本是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的決心在不到三十分鐘內,就得被迫更改了。

被召喚到「伊斯坦西亞」中央研究所的男子,正是自稱「麻煩顧問」的冠木伸吾。在一般社會當中雖然默默無名,不過平凡善良的老百姓根本沒有知道這個名字的必要。他的客戶僅限於極其少數的個人以及團體。

企業或政治家為了保衛自己的利益,往往會僱用他人來從事骯髒工作。極端的例子像是某大型不動產公司為了取得土地,而委託暴力集團進行所謂的「炒地皮」。遊走於法律邊緣、壟斷地收購股票、破壞工會組織、粉碎工廠或核能電廠建設之反對運動,凡有是骯髒事業存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活躍空間。

形同產業間諜的工作也做,所謂的職業股東也做,有時還會扮演類似海外生意人的保鏢角色,甚至遠赴東南亞,為日本企業的工廠廢水排放問題,讓當地居民「保持沉默」。冠木就是處理這種骯髒事的專家。

冠木因辦事確實、嚴守秘密而贏得信用。年齡在三十歲後半,身材厚實,臉部擁有宛如以小刀削過堅硬木材的輪廓,以及一對過度濃密的眉毛。

在所長室迎接他的針生,以極其傲慢的態度說明了事情概要。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志水把我開發出來的藥品裝入膠囊,吞進胃裏藏了起來,企圖帶到國外。」

針生的語氣飽含着冰冷的嘲諷。被丟在桌上的志水照片,彷彿充滿憎惡地回瞪針生。冠木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專心聆聽了不起的所長大人說話。

「雖說那個膠囊可以在體內維持六十小時形狀不變,只可惜,那個數字目前仍然只是個目標值罷了。志水那個低能兒,想必把它當成是實際數值了呢。」

針生薄薄的嘴唇向上翹起,無聲的冷嘲在空氣中波動着。

「無論結果如何,都是那傢伙自作自受。但是,那傢伙的身體若有任何異變產生的話,就會傷害到我們伊斯坦西亞的名聲。」

針生沉默了下來,這動作代表着一個無聲的請求,意思是,向我請教。領悟到這點,冠木鄭重地詢問。

「那麼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異變呢?能否請您指教一下?」

「情況會依個人的體質而有所不同。基本上,膠囊會在三到四小時后開始溶解,然後被人體吸收。最慢的話,也會在吞下膠囊的十二小時后出現癥狀。」

「癥狀啊。」

冠木以緩密思量的目光望着所長,手掌貼住了堅毅的下巴。

「為了雙方的利益着想,我想還是別問癥狀的內容比較好呢。只是有一點必須向您確認。應該沒有傳染之虞吧?」

「沒有。」

這是個過度明快的回答。

「那就沒問題了。不過,這實在是件麻煩的案子呢。」

「你的意思是辦不到?」

原本就冷冰冰的針生的語調在更加低溫化之後,隨侍於所長身旁的警備主任山西,彷彿感覺到寒冷似的,縮起了粗壯的脖子。

「你該不會是良心作祟,所以故意發那樣的牢騷吧?」

「我所針對的純粹是技術上的問題呀,所長。道德上的問題我是不可能提的。」

冠木以淺淺的一笑,拂開了針生帶刺的嘲諷。

「該如何讓一艘搭載着將近九百人的飛行船,而且還是頭長達五百米的飛天巨鯨消失掉,如果你把它想得太過容易,那可就傷腦筋了呀。」

針生與冠木的視線正面交鋒,兩人都對彼此抱持着生理上的厭惡感。發出一個喉嚨卡住的聲音,警備主任山西懦弱地提出抗議。

「這、這麼說的話,莫非要把將近九百人所搭乘的飛行船給……」

「如果放着不管的話,別說是九百人,搞不好會有一萬倍的人喪命啊。你減減看,這等於是拯救了八百九十九萬九千一百人的性命不是嗎?」

「話雖如此,難道不能想辦法找到解藥嗎?」

「解藥就在志水的胃裏面呀!」

針生哼道。對於背叛者的憤怒與憎恨,此刻就像是滾沸的蒸汽般向上沖。這當中有矛盾呢,冠木心想。如果沒有傳染性的話,那幾百萬人會因而死亡的說法就不可能成立了。

這似乎是件攸關性命的工作呢,冠木想到。他所思考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如何要求到一筆莫大的酬勞。

「像有本泰造那樣的暴發戶——」

針生冷不防地提起飛行船主人的名字。

「——就只會在政界與官界毫無區別地大撒賄賂,損害國民對政治的信賴。前幾年也出現過一個因為這麼做而讓體制陷入危機的低能兒。」

這傢伙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冠木雖然皺起了眉頭,卻立刻看出對方的意圖。

針生所說的,其實就是極其老舊的馬基維利主義。這是一種為了維護體制而不得不做出犧牲之思想。換句話說,為了保護伊斯坦西亞的秘密以及針生的利益,不單是志水、就算有本死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必要的事情除非在最低限度、甚至是更嚴格範圍之內絕口不提,但是為利己主義正當化的演說卻漫長地持續了很久。只有低能兒才會相信針生這種人。冠木下了這麼一個結論,不過嘴裏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

「為了慎重起見,我會先行派遣人員到溫哥華去,不知您意下如何?搭乘直飛班機的話,應該可以超越飛行船才對。」

「當然。那就快去辦吧。」

針生漫不經心地說道。

針生的這個姓氏和他還真是速配呀,冠木心想。無論是說話的言詞、眼神,都像是刺著對手神經的針一樣。這個人想必因為才能所能獲取的東西而失去美德了吧,他有這種感覺。

當然,冠木並沒有把這樣的感想說出來。他沒興趣知道針生是如何成功、或者如何失敗。身為生意人的第一項基本條件就是不觸怒客戶。話說回來,不惜犧牲飛行船一艘以及九百條人命,針生所要保護的膠囊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呢。

冠木費力地不讓好奇心展露出來。

「這也是為了慎重起見才詢問的。請問無人死亡的話是否會比較好呢?」

「一定要以保守秘密為第一優先。」

這就是針生的殘酷答案。

「別扯那麼遠了。雖然你一副慎重其事的樣子,但其實處理飛行船這種事情應該很容易吧。因為船上載滿了瓦斯呢。」

「很不湊巧,『飛鳥』所裝載的氣體是氦氣呢。這種東西不具燃性,所以絕對不會爆炸。」

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出責怪對手無知的口吻,冠木如此回答。儘管如此,這個回答似乎已經足夠對針生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自尊造成傷害,額角的血管如青筋般浮現出來。

「那就想想更好的辦法吧,而且必須在飛行船橫越過太平洋之前。這也是我為什麼找你、不,是找你們來處理這件事情的原因。」

「那確實是我們的工作。那麼,我就先告辭了。不過酬勞部分恐怕會非常的高,這點必須先向您報告。」

「在合理的範圍之內我一定支付。」

冠木使勁地翹起嘴角,做出一個嘲笑般的嘴型。這就叫做交涉技巧。

「真希望您的回答是會按照必要的情況支付呢。這世界上最富裕的日本企業,應該不至於因為吝嗇而故意裝窮吧。」

「這不是吝嗇,而是縮減不必要的經費。」

「策劃費、執行費、還有機密保護費。我們向來都只收取在工作的質與量上看得到的東西。所以還是請您暫且鬆開束緊荷包的帶子吧。」

冠木緩緩地站立起來。

「就是因為重視專業,日本才會有今日的繁榮景象呀,所長。我有些技術面的事情必須討論一下,所以得向您借個房間使用。」

就這樣,第四會議室被出借給冠木和他的屬下進行討論。

半地下的房間約有五坪大小,設置於高處的窗戶外面,有狗兒四處徘徊。由於已經進入深夜,因此十頭的看守犬都被放到研究所的基地內。冠木和六名屬下並未獲得咖啡招待,但是他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這次的工作估計可收到以億元為單位的酬勞。

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處理一件極其平常的工作一樣。因為他們是一群早已犯下無數文明社會之禁忌、對於流血事件完全不需要複雜的心理操作就可以獲得自我正當化的男人。

在進行討論的過程當中,一人說道:

「這麼一來,才覺得蘇聯這個軍事國家的消滅真是可惜呢。否則只要一進入蘇聯領空,根本用不着弄髒我們的手,那邊就會自動把他們給收拾掉了。」

「如果時間能夠停留在二十年前多好啊,只可惜今非昔比了呀。莫斯科從世界共產主義的大本營,淪落到僅僅是一個貧窮國家的首都,還得如今的歐美間諜小說家們都為了反派角色的設定而傷透腦筋呢。」

冠木叼起一根香煙。這個人在抽煙方面毫無節操可言,曾經抽過的香煙品牌國內外加起來一共超過二百種。

另一位屬下發表了不同的意見。

「在飛行船的貨艙安置炸彈,那是傳統的做法吧。」

「不然要裝在哪裏呢?」

「飛鳥」從東京到溫哥華為止並無中途停靠之預定。對於巡航速度每小時一百六十公里、巡航高度一千公尺的這條飛天巨鯨,該如何把爆裂物安置上去呢?而且是分量極多的爆裂物。

討論后的結果只有一個。

「飛鳥」在安克拉治機場配備有緊急狀況的處理人員。

「惟一的辦法就只有偽裝成技術人員,在安克拉治機場下手。至於該如何讓它在那裏着陸……」

「這個簡單。」

一名年輕屬下,自信滿滿地傾身向前提出建議。

「只要放出貨艙被安置炸彈的消息,讓他們在安克拉治降落就行了。縱使有本再怎麼傲慢,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這個辦法倒還不錯。」

這種小伎倆,冠木老早就想到了。只是在屬下尚未想到之前,他故意不說出口罷了。因為冠木認為,工作上最重要的就是自主性的創意與提案。

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工作都一樣。

******

在北太平洋上空向東行進的「飛鳥」船上,一名急症病患在自己客房的床上痛苦呻吟。

旁邊有位醫師。身為乘客之一的這名中年醫師,臉上的表情正逐漸被疑雲所籠罩。

硬推給他的這個病人,根據乘客資料應該只有三十三歲,可是外表看起來卻怎麼都像是個五十多歲的人。發熱與衰弱的癥狀持續不退,對於醫師的詢問一概頑固地閉口不答。束手無策的醫師只好委婉地宣告,事態似乎並非他一己之力所能勝任。和船長等人一齊在旁邊觀看的有本央求道:

「不能再稍微想想其他的辦法嗎?你是個醫生啊。」

「我的專長是眼科呀。就是因為不想說出不負責任的話,所以我才會這麼含糊其辭。如果你們希望聽到明確的意見,我倒是可以直說……」

「請說。」

「你們應該和東京或溫哥華方面聯絡,讓專門的醫師來進行診斷。我實在無能為力,身為一個有良心的醫師,我不得不清清楚楚地表明我的立場。」

醫師越說越激動,不只面紅耳赤,連言辭都變得粗魯起來。

「本來嘛,飛行船上居然沒有醫師隨行,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你們硬把自己的責任推給我,實在很傷腦筋哪。再怎麼說我也是客人!三更半夜把我叫起來,這可是天大的困擾啊!」

眼科醫師憤憤不平地離開房間之後,船長一臉畏縮的表情。

「老闆,看樣子只好在安克拉治降落了。萬一真的有人死亡的話,飛行船的評價恐怕會越來越差呢。」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因為病人的出現而降落的話,這不只符合人道精神,其他乘客也會理解的。」

事務長也鼓起勇氣附和船長的意見。船東並未立即回答。

「……好吧,就在安克拉治降落。你們去安排吧。」

剛愎的有本,終於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指示。

巨大飛行船「飛鳥」,仍然繼續在空與海所包覆的深奧黑夜之中悠然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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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之下,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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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之巨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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