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6節

第52-56節

第十八章

52.劉盛為艾楠的一夜未歸怒火中燒。天亮前,聽聽外面仍然沒有動靜,才突然感到無比睏倦。他再次在心裏罵了一句「婊子」,然後倒在床上睡著了。

奇怪的是,他做了一個與今晚的事完全無關的夢。他夢見自己和老爸一起吃飯,老爸臉色蒼白地拿着筷子不動,只是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著東西吃,吃的是什麼他也不太清楚。門外有人不斷地晃來晃去,這些人面目不清,都只穿白色或者黑色的衣服。劉盛感覺到這些人在等着他吃完飯,然後就要帶他去另一個地方,他感到無比恐懼,身子不斷地發抖。幸好很快就醒來了,睜開眼後有一種脫離險境的輕鬆。但轉念一想,怎麼會夢見和已死去的老爸一起吃飯呢?難道我要去他那裏了嗎?再想想夢中的環境,顯然是陰間的地方,劉盛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想,也許是我快離開這裏了,老爸要我去他的墳上燒燒紙吧。

這時,突然有人在院子裏大喊:「快來人呀!艾楠抓住鬼女人了!」劉盛一驚,瞬間便衝到了院子裏,看見張惶叫人的正是徐教授。蕨妹子也從屋裏出來了。他們一邊向教授詢問一邊走出院子,向出事地點趕去。石頭沒有跟來,他在院子裏聽了幾句情況后又回屋守着麥子去了。這個夜裏麥子一直就沒有醒過,石頭好幾次莫名其妙地想到她是不是死了?用手在她鼻孔邊試了試,有熱熱的氣息吹到他的手指上。

北邊院子裏,那個鬼女人被關在艾楠曾經住過的屋子裏,攝影家和艾楠在裏面守着她。為了防止她打人抓人,攝影家用繩子捆住了她的雙手。

「你是來找麥子的嗎?」劉盛湊近去問道。

艾楠一聽便來了火氣,她沖着劉盛吼道:「她說了,她是那個死嬰的母親!別胡思亂想了。」

蕨妹子讓艾楠用手電筒照着這個女人,認真辨認了好一會兒,搖頭說從沒見過這人。「你家住哪裏?」蕨妹子問道。

鬼女人的眼光很驚恐。「我的孩子沒有死。」她說,「我讓她在這裏睡覺的,這裏有被子,很暖和。」

還是蕨妹子有主意,她說:「把她帶到鎮東頭去,那裏有十多戶人家,看看有沒有人認識她。」

天邊已經有了亮光,黑夜正在向樹林和山縫中退去。一行人帶着這鬼女人走出了療養院。劉盛手裏提着攝影家的數碼相機,是出門時他在地上拾到的。攝影家說剛才抓這女人時弄丟的,你替我帶着吧。

走進風動鎮的街道,天已大亮了,萬老闆被吵鬧聲引出門來,知道了情況以後,他也表示從未見過這女人,至少,這女人從沒來他這裏賣過藥材。「但不會是鬼。」萬老闆說,「天已亮了,如果是鬼的話,她早已變成一攤水了。」

鎮東頭的人家都被驚動了,紛紛從不同方向聚攏過來。事情很快清楚了,這段時間他們經常看見這個女人,開始抱着一個嬰兒,後來嬰兒不見了,只有她一個人在這一帶轉悠。村民們還給她飯吃,說她怪可憐的,好像是得了神經病。

「她究竟是哪裏的人呢?」蕨妹子問大家道。

「她自己不說,誰知道?」一個中年婦人說,「問問胡老二吧,他常年在山裏轉,也許知道這女人是什麼地方的。」

胡老二昨天從山裏回來晚了,現在還在睡覺。被一個毛孩子飛跑去叫醒后,他搡着眼睛不高興地來到了山坡下。

「唔、唔。」他看着這女人說,「我見過,住在毛竹溝的。」

眾人直伸舌頭,毛竹溝離這裏有好幾十里山路,她抱着嬰兒怎麼走來的?

胡老二說,他尋找黑熊時曾經在她家歇過腳。這女子二十多歲叫菊花,和咱們這裏的死老太婆走失了的那個養女一個名字,但這個菊花肯定不是那個菊花,因為老太婆的養女七八歲走失,如果還活着的話,算來該三十多歲了。胡老二在她家歇腳時,便看見菊花的神經有點不正常。她老母親說,菊花兩年前跟一些人去很遠的城市裏做保姆,回來后便發覺說話不正常,有時一整天坐在門外發獃,還拾地上的樹葉往嘴裏塞。後來發現她肚子已經大了,沒辦法。生下了一個女嬰。菊花母親覺得簡直無臉見人,看來,菊花這次是帶着嬰兒偷偷跑出來的。

所有的人都聽得嘆氣。蕨妹子往胡老二的手裏塞了點錢說:「那就拜託你送這女人回家去吧,怪可憐的,別忘了給她買點東西吃。」

胡老二將錢退給蕨妹子說:「這山裏買什麼東西?我帶點吃的,送她回去就是。」

看見事情已經明朗,劉盛提前離開人堆往療養院走去。他看見艾楠和攝影家肩並肩站在人堆前就眼裏冒火,他得趕回屋去,看看攝影家的數碼相機里存着一些什麼照片。聽艾楠講,前些時候他給艾楠照過不少照片,他得看看這兩人玩的什麼花招。

走上療養院外面的山坡時,他望了一眼遠處的墳地,他想到天亮前做的夢一定是老爸挂念他了,今晚得來燒燒紙,敬點香才行。

突然,他看見墳地里有個晃動的人影。誰會在哪裏呢?他轉身向墳地走去,看見石頭正在墳地里走動。

「喂,你幹什麼?」他問道。

石頭焦急地說:「麥子跑丟了。她要帶她來這裏捉蜻蜓,跑着跑着她就不見了。」

「這有什麼稀奇的。」劉盛沒好氣地說,「這鬼孩子,早晚要消失的,找她幹什麼!」

劉盛說完轉身就向療養院走去,石頭對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繼續找麥子去了。

劉盛回到屋裏,迫不及待地將存在數碼相機里的照片一一調出來觀看。除了兩張艾楠帶着麥子在山坡上的合影外,其餘全是艾楠一個人在前些時候拍下的照片,這些照片看得劉盛目瞪口呆。

他從沒發現過艾楠有如此性感。她的眼光時而火辣辣地撩人,時而溫柔似水。她懶懶地靠在樹旁,身體舒展地斜靠在岩石旁,她身體的曲線如音樂般流瀉。她居然能穿這樣多不同風格的服裝,T恤、牛仔褲、短裙、連衣裙、背心、短褲……只是裙子,就有從古典到浪漫到現代的好幾種款式,她帶了這樣多衣服出來他怎麼就沒注意到呢?只是覺得她的箱子很沉,也沒問過她裝些什麼。

在他的記憶中,艾楠總是一身職業裝,西服或套裙,白色襯衣領翻出來。早晨出門時也匆匆地化一下妝,她說這是尊重客戶和公司里的人。在他眼中,艾楠從來是職業化的工作機器而不是一個性感女人,他也沒將她作為一個性感女人對待。

「這是賣弄風騷!」想到這句話時他感到血往上涌。他繼續調照片出來看,一張泳裝出現在他眼前,這是在水塘邊拍攝的。他望着艾楠顯露在外的半個隆起的胸脯,還有豐潤的大腿,這不是一種**的勾引嗎?她怎麼能背着他去照這種照片,她在現場怎麼換衣服?這是只有在對自己的身體已無秘密可言的人面前才能做的事。劉盛感到自己的太陽穴在跳動,看來,艾楠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這時,院子裏響起了蕨妹子和艾楠的說話聲,她們還在議論那個可憐的女人。劉盛立即關閉了相機,若無其事地站到門口,他看見艾楠穿着牛仔褲和白色T恤,線條優美流暢,他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她的穿着呢?

「你發什麼呆?」艾楠看着他說,「我說對了吧,那女人不是來找麥子的。」

「不是就不是唄。」劉盛想,她不知道麥子已經丟了,他也懶得告訴她。到這山裏以後,他感到艾楠是越來越邪了。

讓劉盛吃驚的是,麥子突然從屋子裏跑了出來。她張開手臂跑向艾楠,艾楠抱起她親熱地問:「乖孩子,和石頭哥哥玩得怎麼樣?」

正在這時,石頭從外面回來了。他驚訝地望着麥子說:「我到處找你,你怎麼已經回來了?」

劉盛也感到奇怪,這孩子的腿怎麼這樣快?他明明看見石頭在墳地里找她的。

「那裏不好玩,我就回來了。」麥子稚聲稚氣地說。艾楠問她去哪裏玩了。她說是埋死人的地方。

艾楠用指責的眼光看了石頭一眼,石頭說是麥子要去那裏捉蜻蜓的。艾楠拍拍麥子的臉說,以後再也不許去墳地了。

劉盛像個局外人一樣地看着這一切。神秘的女人已經清楚了,而這個麥子的身份更加玄乎。重要的是,她為什麼會將艾楠弄得神魂顛倒呢?難道僅僅是3歲多的她,剛好讓艾楠聯想到引產掉的孩子?

53.天黑以後,劉盛在老爸的墳前燒紙,按蕨妹子的說法,天黑以後紙灰像黑蝴蝶一樣飛去,越飛越遠,越飛越高,劉盛望了一眼迷茫的夜空,不知道下次再來燒紙會是什麼時候了。

劉盛去萬老闆那裏買紙的時候,萬老闆說我這裏快成貨店了,百年人蔘一直沒有找到,卻賣起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來。因此,他老婆每次從城裏來運走藥材時,總會帶來一車雜貨,他老婆是個精明人,萬老闆卻認為這消磨了他找百年人蔘的雄心壯志。人真是沒有辦法,為了生活不得不隨波逐流。

劉盛沒想到萬老闆對生活也有這種忍辱負重的感覺。他勸他隨緣吧,別太勉強自己就安心了。他買了一大疊冥錢和一些香蠟,萬老闆誇他是個大孝子。他忍不住對萬老闆講了他做的夢,「夢見和老爸一起吃飯,是不是說明我要去他那裏了。」他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恐懼。

萬老闆「唔唔」的半天作不出解釋,「不一定吧。」他說,「夢是相反的,這也許是你老爸需要飯錢了,你給他燒燒紙正好。」

萬老闆說話的時候,一隻黑貓在他腳下饒來饒去,萬老闆心煩意亂地踢了它一腳,那貓怪叫一聲便跑開了。

「夢是相反的」這句話安慰了劉盛。此刻,他在墳前燒着紙,並將香蠟插在墳前點燃,火光和煙霧中,老爸生前的面容不斷浮現出來。「老爸,路通后我就要走了。」他在心裏默念道,「你就在這裏安安靜靜地休息吧。這旁邊天脊山上就有你以前的工廠,你願意去轉轉也可以,只是沒有機器了,廠房聽山民說也已經倒塌了大半。」

這時,劉盛突然覺得背後有人,轉頭一看,是艾楠牽着麥子來了。劉盛來墳地燒紙時沒有叫上艾楠,是想讓她知道她已經不是這家裏的人了。近年來他就沒有對她強硬過,不知不覺艾楠彷彿成了家裏的主人似的,憑什麼,就因為她掙錢多嗎?他劉盛不再吃這一套了,這山裏的漢子將媳婦隨便打出家門的事不知她聽說過沒有?

「我也來給老爸燒燒紙。」艾楠蹲下來伸手就去拿冥錢。

「不用了!」劉盛擋住了她的手說,「你回去吧。尤其是這個孩子,不要讓她在這裏,老爸還不知她從哪裏來的呢?」

艾楠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氣得嘴唇發抖,站起身拉着麥子便往回走,她的眼淚滾落在墳地上。

劉盛繼續燒紙,心裏卻七上八下起來。「我太狠了嗎?」他想,「她為所欲為就不狠嗎?這叫報應。」

艾楠走後不久,蕨妹子來了。她說發生什麼事了,艾楠在屋子裏哭呢。劉盛說別管她,她和攝影家偷情,她早就看不上我了,蕨妹子吃驚地說不會有那種事吧,你以為都像你,見腥就沾。劉盛說還不是你勾引我,蕨妹子說算了,墳前不說這種事。我只是覺得你們倆確實快玩完了。劉盛說完了就完了。他將一張冥錢送進火堆說,老爸你不會責怪我吧。

蕨妹子蹲在他身邊,也拿起冥錢一張張燒起來,劉盛看了一眼蕨妹子被火光映紅的臉。想到由一個的陌生的山妹子給老爸燒紙,這一定是老爸生前所想不到的吧。

這天晚上,劉盛直接住進了蕨妹子的屋子裏,蕨妹子說不行,都在一個院子裏,艾楠會聽見的,劉盛說沒關係,你嘴裏咬條毛巾不就行了嗎?劉盛隨即將蕨妹子脫個精光,變着方式要起她來。蕨妹子順從得像只貓,這讓劉盛無比興奮。艾楠從沒這樣過,老是說快點快點,明天一早還要上班不能遲到的,錯過了和客戶的見面可不行。劉盛一聽這些話就興趣索然,也許艾楠是嫌他身上有氣味,他現在雖說是公司中層了。但早年打工守過停屍房,他下賤,他不配她。呸!臭娘們兒,怎麼着還不是讓男人操!

「你恨我嗎?」蕨妹子在劉盛身下說道,她看見劉盛的面容有些可怕。

劉盛猛然回過神來,趕緊附在蕨妹子耳邊說:「你讓我太興奮了!」

蕨妹子咯咯地笑起來,剛笑了兩聲趕緊用手捂住嘴。她說外面會聽見嗎?夜深人靜時聲音可傳得遠的,劉盛說無所謂,蕨妹子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黑娃追我時像條狗,但很快就和縣城裏那個臭女人搞上了。劉盛說你別罵我,蕨妹子親了他一下說怎麼會呢,你讓我痛快死了,我還真捨不得你離開這裏呢。

筋疲力盡之後,兩人在床上相擁著說起話來。劉盛說人的一生很漫長,但像今夜這種幸福太少了。蕨妹子說你以前就沒有幸福過嗎?劉盛說只有童年有過,那時老爸在軍工企業,接着又到了這山中,工資加補貼,寄回的錢讓鄰居羨慕,後來每況愈下,到他讀大學時只得自己打工掙學費了,他發誓要掙很多錢,現在掙的錢和許多人比算高的了,但生活卻越來越糟。

蕨妹子說,你們城裏人總要和別人比,那當然痛苦了。俗話說「人比人,比死人」,還是我們山裏好,這日子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像山上的蕨草一樣,順從天意罷了。

劉盛說,你媽叫你蕨妹子,就這個意思嗎?蕨妹子說我媽才不懂這些呢,我是在山坡上出生的,地上全是蕨草,我媽就這樣叫我了。

「我媽命苦。」蕨妹子突然難受起來,「20歲懷上我,只得偷偷從家裏跑出來,到天脊山上躲起來了。我媽的家當時就在風動鎮,那時風動鎮可熱鬧了,滿街都是商鋪、飯館什麼的,每到星期天903信箱的工人將小鎮擠得要爆開似的,我媽很漂亮,滿鎮的人都說金家的這個妹子像朵花。你想,她突然懷上了私生子這不是天大的事?她逃到山中便再也沒下過山。靠種玉米將我拉扯大,她死後還有昧良心的人盜了她的墳,一個她常年戴在手腕上的銀鐲子被盜走了,唉,我媽真是命苦。」

劉盛撫摸著蕨妹子的臉安慰她。「你媽當時和誰好上了才懷上你的?」他好奇地問。

「這還用說。」蕨妹子說:「都說是903信箱的人。我長大后,這裏的人還說我不像山妹子,像個城裏的姑娘。」

「你真是有點與眾不同。」劉盛說,「難怪你一下子就將我迷住了。」劉盛的手又在蕨妹子的身上撫摸起來。

沒想到,蕨妹子像觸電一樣翻身跨在了他的身上。在疲倦中毫無準備的他被蕨妹子強行撫弄得興奮起來。

「我媽是被城裏人害的,我要報復你!」蕨妹子一邊說,一邊跨在他身上激烈地動着。

劉盛在驚愕和快感中即將達到高潮,蕨妹子卻突然離開了他的身體,他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她說:「我已經夠了!」說完還像狐狸精一樣地笑了笑。

劉盛真想揍她兩拳,他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說:「你是個壞女人!」

這時院子裏突然傳來麥子的哭叫聲,蕨妹子說這孩子怎麼了?深更半夜地哭叫,像被鬼抓住了一樣,劉盛說不理她,本來說是個鬼孩子嘛。

奇怪的是,麥子的哭叫聲一直不停,其間夾雜着艾楠的詢問聲,接下來石頭的說話聲也響起了。

「不好,他們都驚醒了,」蕨妹子推了劉盛一下說,「你得趕快回房去,等一會兒他們發現你不在屋裏就難辦了。」

「讓他們發現吧。」劉盛冷冰冰地說,「總之我已沒法和艾楠和好了。乾脆,等艾楠走後,我和你一起去經營狼犬養殖場。」

蕨妹子吃了一驚:「你說的是真的?你不和艾楠一起走了?」

劉盛堅決地點頭,他說他一想到回公司上班就頭痛。

「和我在一起。你要陪到我老。」蕨妹子伏在他的身上說,他感到有眼淚滴到他的胸膛上。他伸手抱住了她的頭。

外面,麥子的哭叫聲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這荒涼之地的夜像無底的深淵。劉盛開始迷糊起來。眼前老是跳動着一堆火光,那是他在老爸墳前燒紙的情景,過了一會兒,他們彷彿又在開着車,紅布包着的骨灰盒在車上跳動着,他翻了一個身,他想是老爸將他帶到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嗎?

突然,蕨妹子「啊」地驚叫了一聲,直住劉盛懷裏鑽,劉盛從朦朧中驚醒過來,拍著蕨妹子的背問她怎麼了?

蕨妹子恐懼地說:「麥子!麥子正站在屋裏!」

劉盛抬頭望去,暗黑的屋子裏什麼也看不見。他開了燈,屋裏沒有任何人影。「你看錯了吧。」他說「門閂得好好的,麥子怎麼進得來呢?」

蕨妹子說:「我看見她眼光兇狠地盯着我。」

54.天還沒亮,療養院北邊一個荒涼的院子裏,破敗的門窗張著黑洞洞的大口。艾楠和徐教授站在一間房子的後窗外,緊張地望着天色一點點地變亮。

艾楠趴在這間房子的後窗口向屋裏望了一眼,裏邊除了一張空蕩蕩的大床外什麼也沒有。這就是她曾經住過的房間,麥子會在這裏出現嗎?徐教授說他聽見攝影家在這裏和麥子說話,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徐教授說如果這時麥子確實在艾楠身邊的話,那攝影家看見的只能是影子了,是幻覺。

艾楠心存疑慮,便約了徐教授來目睹一次才能放心。劉盛總說麥子是鬼孩子,萬老闆看麥子的眼光也怪怪的,難道是自己中邪了嗎?昨天夜裏,麥子突然醒來長時間的哭鬧讓她不知所措。問她是肚子疼嗎?她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後來又說是院子裏有聲音嚇着她了。艾楠打開門走到院子裏,深更半夜的院子裏空寂無人。石頭弟也被驚醒了,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麼?艾楠說你聽見院子裏有什麼嗎,石頭說什麼也沒聽見。麥子好不容易才重新睡著了,艾楠撫着她的臉,溫熱滑嫩,還掛着兩滴濕濕的淚珠,這能是鬼孩子嗎?天亮前艾楠出門,麥子睡得正香,她走出來將門反扣上,這樣麥子即使醒了也出不來的。

天蒙蒙亮,攝影家準時出門去見麥子。他想這鬼孩子既然他看見了,又不能對艾楠講,唯一的辦法是勸她離開艾楠為好,他準備今天一定要勸勸麥子讓她離開這裏,攝影家能夠「通靈」看見鬼孩子,這本事是小時候就有的。大概5歲多的時候,他在屋子裏睡午覺,醒來時看見鄰居小孩豆豆在窗外踢皮球,他便跑出去找他玩,然而豆豆卻不見了。他推開豆豆的家門對他媽媽說,我想找豆豆玩皮球。他媽媽說豆豆早已去鄉下他外婆家玩了。第二天,這家人得知豆豆已於前一天淹死在鄉下的小河裏。攝影家的母親得知他的經歷后說,這孩子能看見死人的。

攝影家一邊想着往事一邊已走進了艾楠曾經住過的屋子。他果然又看見了麥子,一個人坐在大床上。麥子這次對他特別親熱,舉起手讓他抱她。麥子說別的小夥伴已不和她玩了,她以後想常和攝影家叔叔一起玩。攝影家抱着輕飄飄的麥子,心裏還是有點驚恐,他擔心她嘴裏流出的血流在他的衣服上。他放下她說,麥子,你想和我玩,但得離開艾楠才行。麥子搖頭說她做不到,因為艾楠是她媽媽。

正在這時,艾楠和徐教授已從後窗繞過來出現在門口。他們從後窗破洞裏看見攝影家進屋,然後對着空床說話,雙手還做出抱孩子的姿勢。一切都清楚了,攝影家頭腦一定出了問題,得當面將他叫醒才行。

艾楠望着攝影家迷茫的眼睛說:「攝影家你在做夢吧?這屋什麼都沒有你嘰嘰咕咕地說些什麼呢?」

攝影家像被抓住了的賊一樣狼狽,他說隨意走走,不經意在給自己說話呢,他有這個習慣,考慮問題時就愛這樣。說完,便不近情理地閃身出門走了。

艾楠對着他的背影叫道:「不要相信你自己的胡思亂想,千萬不要!」艾楠轉頭對徐教授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艾楠回到南邊院子,房門還反扣得好好的,麥子一定還在熟睡吧。她進了門,床上卻沒有了麥子!她吃驚地掃視着屋內,發現麥子坐在床邊的地上睡著了,在她手邊,放着艾楠的小圓鏡和一把梳子。這孩子一定是醒了後下床來玩,玩著玩著便坐在地上睡著了。艾楠將她抱回床上,這孩子體重太輕,以後得增加營養才行。由於起得太早,艾楠也困了,便挨着麥子又睡了一覺。

中午,艾楠帶着麥子去萬老闆的小飯館吃飯。劉盛一個人坐在屋角喝酒,看見艾楠進來他也沒有招呼。艾楠也不理他,和麥子一起吃完飯便走了。

萬老闆走來給劉盛添酒時問道:「怎麼,你們夫妻吵架了?」

劉盛不置可否,萬老闆討了個沒趣,便到裏間整理他的藥材去了。

又一杯酒下肚后,劉盛突然想起不能久留,還得給蕨妹子帶飯菜回去。蕨妹子在屋裏睡懶覺,她說肚子有點痛。劉盛出門前摸着她光滑的臉部問怎麼回事,她說也許是懷上孩子了。劉盛笑着說開什麼玩笑,哪有這樣快的?蕨妹子突然抱住他說,要是真的有了怎麼辦?劉盛嘴上說不會不會,哪有這樣巧的,心裏卻有點打鼓,激情中什麼都忘了,真還是有點冒險的。

劉盛帶上給蕨妹子的飯菜正要出門,萬老闆從裏間出來了。他手上拿着一個銀鐲子對劉盛說:「你幫我看看,這東西值多少錢?」

劉盛隨口問道:「哪來的?」

「一個過路人賣給我的。」萬老闆得意地說,「哼,我一嗅就知道這東西是賊貨,墓里挖出來的,這氣味騙不了我。我壓他的價,50塊錢就買了,你看看,要值好幾百塊錢吧?」

劉盛心裏一驚。銀鐲子,墓里挖出來的,這不會是蕨妹子母親墳里被盜走的那隻吧?他接過銀鐲子,拿到門口光亮處仔細辨認著。突然,他臉色煞白,手也有點發抖。萬老闆說你怎麼了,他強作鎮靜說,這是蕨妹子母親墳里被盜走的那隻鐲子,我替她買下來還給她好了。

萬老闆也吃了一驚,沒想到有這種巧事。他說既然是這樣,就當我送還給蕨妹子的好了。

劉盛替蕨妹子道了謝,出門來直奔療養院而去。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他坐下了,頭上出汗、雙眼發直地望着茫茫山野。他再次膽戰心驚地看着刻在銀鐲子內側的那幾個字———淼金合璧。「金」是蕨妹子母親的姓,「淼」是他父親的名。他想起給老爸刻「劉全淼之墓」的墓碑時,二愣子還說過,你父親一定是五行缺水吧。

天哪!蕨妹子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難怪艾楠剛見到蕨妹子時總說她的眼睛好看,有點像他的眼睛。當初他和艾楠談戀愛時,艾楠就說過他的眼睛好看。

劉盛獃獃地坐在山坡上,幾次想站起來都感到力不從心,雙腿抖抖地不聽使喚。他怎麼對蕨妹子說呢?怎麼面對她呢?他想將這銀鐲子丟到無人的山溝里去,或者,將它沉進水塘里……

突然,一雙手從背後蒙住他的眼睛,蕨妹子的聲音如驚雷般響起:「你還在這裏悠閑,我肚子都餓壞了!噫,這是什麼?」

蕨妹子鬆開他的眼睛,一把奪過銀鐲子細看起來。看着看着,她的嘴唇咬了起來。她看着鐲子內側的字,看着劉盛惶恐萬分的樣子,眼前出現了劉盛父親的墓碑……蕨妹子的嘴唇已經咬出了血。

「哥———」她嚎叫一聲跪在了劉盛面前,然後爬起來,沒命地向療養院的房子跑去。

劉盛坐在山坡上,感到地面像地震一樣地在顫動。他望着山坡下那一大片風動鎮的屋頂,他聽見了滿鎮的喧鬧聲。他看見父親正站在一處屋檐下和金姑娘說話,她像泉一樣的清純讓父親神魂顛倒……

劉盛雙腿像灌了鉛,一步一步邁進南邊院子的時候,艾楠站在院裏沖着他說:「蕨妹子走了!」

「走了?為什麼?」劉盛的聲音小得沖不出喉嚨。

「誰知道為什麼呢?」艾楠不安地說,「她像瘋了一樣地跑進屋,摔破了很多東西,然後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就走了。我和石頭都去勸她,問她為什麼急着走,她將我和石頭轟開,簡直像瘋了一樣。劉盛,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嗎?」

劉盛嘴唇動了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默默地走進蕨妹子的房間,裏面一片狼藉。他抖着手在各處翻看了一下,沒有任何字條留下。

他像夢遊一樣回到自己房裏,「砰」地一聲關上門之後,像死人一樣倒在床上。他聽見艾楠和石頭輪流來敲他的門,他像野獸一樣地跳起來怒吼道:「滾開!你們這些該死的傢伙!」

艾楠在院子裏不知所措,石頭將她叫到屋裏低聲說道:「蕨妹子回來后,在屋裏痛哭時念叨了一句話。」

「她說什麼?」艾楠緊張地問。

石頭說,蕨妹子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媽呀!你怎麼讓哥哥到我這裏來?」

艾楠的心「突突」直跳,蕨妹子說過她是私生子,難道……

看見艾楠無比緊張的樣子,麥子抱住她的腿嚇得哭了。

石頭還說,昨天晚上他發現劉盛的房間是空着的,後來聽見他在蕨妹子的屋裏說話。石頭說蕨妹子哭着走,也許是和劉盛鬧矛盾了。

艾楠什麼都明白了。她心裏一片空茫,無愛無恨無牽掛的那種空茫。她抱起麥子說:「走,我們到外面散散步去。」

山野里雲層低垂,像一道大幕懸掛在空寂的風動鎮上空。第十九章

55.夜裏,艾楠剛把麥子哄睡着,石頭來敲門了。

石頭說:「艾楠姐,劉盛在外面的墳地里嚎哭,像狼一樣,太嚇人了,他一邊哭一邊說,死!都給我死,我也不想活了。」

艾楠心裏一陣難受。她說:「石頭弟,你陪我去勸勸他好嗎?」

石頭說這時去墳地有點害怕,不過我還是要陪你去。他們出了院子,站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遠遠望去,墳地那邊是一片黑暗。

石頭說,我剛才就是在這裏聽見哭聲的,我從沒聽過劉盛發出那種聲音。可是現在,墳地那邊怎麼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呢?

石頭說:「他已經離開那裏回來了吧?」

艾楠的心裏閃過不祥的念頭,她肯定地說:「不會,他若回來會遇見我們的,只有這一條路。」

艾楠和石頭迎著夜風向墳地走去。這風從下午吹起就沒有停歇過,萬老闆在晚餐時擔心地說,一百二十年前的那種大風可不要再來才好。艾楠站在風中感受了一下,風力並不大,三四級的樣子,沒什麼可擔心的。

墳地越來越近,一個個墳堆開始出現在艾楠的手電筒光中。除了風撕扯著樹葉草叢,周圍沒有任何動靜。

艾楠終於找著了那個墓碑,「劉全淼之墓」幾個字在手電筒光中顯現。艾楠張望着空寂的四周,放開嗓子叫道:「劉盛———」

艾楠的聲音一出口便被風捲走了。她心裏一陣陣發緊,劉盛到哪裏去了呢?

回到院子,艾楠和石頭首先進了劉盛住的那間屋子。沒人,衣物牙刷什麼的都擺得好好的。牆上掛着么哥沒有帶走的那把二胡,黑油油的像一件古董。

艾楠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邊心煩意亂地吸氣。麥子今晚像特別懂事似的,乖乖地睡去一動不動。

夜已很深了,艾楠對站在門邊的石頭說,睡覺去吧。夜裏驚醒點,劉盛回來了就叫我,我得好好勸勸他才行。

這一夜,艾楠幾乎是大睜着眼睛熬到天亮的。劉盛一夜沒有回來,只有石頭時不時地在院子裏溜達一圈,然後在艾楠門外輕聲說,他還沒有回來。

第二天,在萬老闆的小飯館里,大家都在為劉盛的失蹤着急。攝影家說,需不需要去山裏找找?徐教授說不太可能吧,他一個人在深夜進山去做什麼。萬老闆說他也許在和艾楠賭氣,氣一消今天就會回來的,不用太着急。

只有石頭知道的事情多一點,他湊在艾楠耳邊說,他不會去尋死吧?

「不,不。」艾楠拚命搖頭,但心裏對劉盛會不會去死卻沒有把握。

正在這時,一輛吉普車開進了小鎮。公路通車了?大家都喜出望外地擁到小飯館門外去看,車上下來兩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徐教授親熱地迎了上去。通車了!徐教授的兩個學生說,他們在報紙上看見這一帶發生山體滑坡的消息后一直很着急,因為他們說好了要來接徐教授出山的。根據報紙所說的通車時間,他們驅車出來后還是在霧杉坪被堵了好幾天,今天公路一通他們就急忙趕來了,

徐教授要走了。可是他說劉盛沒找到,大家不能一路走他放心不下,攝影家說你老人家先走吧。困在這裏都要生霉了,你先回城去舒坦舒坦,這裏有我呢,我等著找到劉盛后再和他們一起走。

徐教授同意了。回屋收拾好東西后,又特地找到艾楠悄悄地對她說:「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看現在的情況,還是告訴你為好。」

徐教授說,前些時候他去水塘洗澡時,在樹林里看見劉盛和蕨妹子在水塘邊**。他驚呆了,趕快鑽出樹林原路返回。這事他一直悶在心裏,不知道該不該對艾楠講。

艾楠淡淡地說知道了,我會處理好這事的,徐教授你一路走好啊。於是揮手和徐教授告別。

徐教授走後,艾楠坐在攝影家的屋裏發獃,攝影家問麥子呢?艾楠說石頭陪着她在南邊院子裏玩。攝影家含意不明地說,這孩子……

攝影家擺弄着他的相機,他遺憾地告訴艾楠,他為她照的那麼多照片全被刪除了。是劉盛乾的。發現神秘女人那天,他讓劉盛替他拿着相機,後來他取回相機時發現裏面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了。「劉盛還相機給我時,眼光凶得很。」攝影家說,「這讓我一直有點怕他。」

艾楠嘆了口氣,攝影家說別急,等劉盛回來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艾楠說人都走光了,你搬到南邊院子裏來吧,攝影家說你害怕嗎?我搬過來就是。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天晚上去鎮東頭照相。

鎮東頭?照什麼?艾楠頭腦里亂糟糟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忘記了?」攝影家說,「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我以前不是對你講過嗎?」

「不行不行,我現在一點心思也沒有。」艾楠說,「況且,我也不能接受那樣照相,和死人在一起,還要脫掉衣服,嚇死人了。」

「但是你不知道,這真是一件偉大的作品!」攝影家兩眼閃閃發光,「一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一具骷髏,和一個生機勃勃的年輕身體在一起,這將是攝影家史上的奇迹!公路也通車了,劉盛會回來的,我們拍了這幅照,一切不就都圓滿了嗎?」

看着攝影家懇求的目光,艾楠知道這麼久以來他一直在期待着完成這幅作品。他的瘋狂想法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要她去參與拍攝真是太難了……

「這樣吧,」艾楠在情急之中突然產生了一個好想法,「我修改一下你的構思怎麼樣?」

攝影家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艾楠說你不用拍題名為「生命」的這幅照片了,改一下,題名為「母子」。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不是有一個叫菊花的養女嗎?七八歲走失后至今沒有回來,而村民說她之所以死而不腐就是在等待菊花回來。另一個,老太婆屋裏至今還放着給小時候的菊花買的玩具娃娃。這就夠了,你將玩具娃娃放在老太婆懷中,這幅叫做「母子」的照片不是同樣具有震撼力嗎?

攝影家大喜,直誇艾楠是個藝術天才。他說太好了,這能表現出女人頑強的生命延續力,比他自己構思的那幅單純表現女人身體死亡過程的作品更好。

艾楠鬆了一口氣,攝影家卻接着說,你還是得陪我去,我需要一個幫手,我帶有電池射燈,你得給我打一些輔光,夜裏拍攝輔光更重要,不然畫面沒有立體感的。

「不。」艾楠叫道,「為什麼偏要在夜裏去拍呢?」

攝影家說老太婆正成了村民們的神,如果白天去拍的話,村民們看見了一定不會答應,他的相機也會被村民砸成碎塊。

「但是,我還是怕去那裏。」艾楠恐懼地說。

「好艾楠。」攝影家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取得她的協助了,「看在我從山洞裏背你出來的份上,你就幫助我這一次吧。」

艾楠無話可說了。她和攝影家約定,今天晚上等村民都入睡后就出發去鎮東頭。

深夜,艾楠等著麥子入睡后,叫來石頭守着她就出門了。石頭真是個懂事的弟弟,也不問艾楠要出去做什麼,只是對着她的背影說,千萬要小心一點啊。

攝影家已經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等她了。他背着一個脹鼓鼓的攝影包,一副精神振奮的樣子。艾楠在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她望着墳地的方向,僥倖地想劉盛也許就在這一刻向山坡走來。

攝影家的提醒使她收回思緒,他們在黑暗中向風動鎮的路口走去。吹了一天的風這時停止了,但夜空烏黑一片沒有一顆星星。艾楠的手電筒光像劍一樣在黑暗中開了一道口子。

「不行,得將手電筒關了。」攝影家說,「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們的行蹤。」

艾楠說這風動鎮鬼都沒有一個,誰看見咱們了,攝影家說以防萬一嘛。

艾楠只得關了手電筒,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攝影家很關照地拉住了她的手,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行在風動鎮黑色屋檐的夾縫中。

「我覺得有人在後面跟着我們。」艾楠緊張地說,她似乎聽見了後面有一點兒響動。

他們停下來往後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也沒有任何聲音。

「你太緊張了。」攝影家說。

他們繼續拉着手往前走。事後艾楠想起,攝影家正是在這一夜走向不歸路的,可當時怎麼沒有一點兒預感呢?

56.射燈照着躺在床上的死老太婆,攝影家伸手揭開了蓋在她身上的大紅被子。攝影家揭開被子的動作很慢,彷彿怕驚醒她似的。

艾楠是第一次在強光下這樣近距離地看着死人。嚴格地說,是一具死去三年肌肉已萎縮的遺骨。老太婆一頭白髮,面部因水分和肌肉消失,已是一副骷髏模樣。薄薄的眼皮下,兩個眼球圓圓地凸著,嘴唇已乾枯得幾乎消失,露著兩排殘缺不齊的牙齒。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着一身藍布衣褲,腳上是一雙薄底布鞋,專門給死人入殮時穿的那種鞋,可能是村民給她料理的吧。

艾楠舉著射燈的手一直在顫抖,這使老太婆在床上有晃動的感覺。彷彿在掙扎着想翻一個身似的。

攝影家從屋角找到了那個玩具娃娃,這是老太婆30多年前買給養女菊花的東西。現在成了她死後的陪伴。攝影家將玩具娃娃放在她身邊,退後兩步看了看,又將這娃娃放在她的胸上。

「要是她能抱住這玩具娃娃就好了。」攝影家自言自語道。

攝影家拿起老太婆的手,想將它移到胸上去,可是,這木棍似的手臂已不能彎曲。

這屋裏的窗上掛着一大幅紅布,艾楠突然看見這紅布在動蕩,艾楠低低地叫了一聲。

攝影家回頭看了看,他說外面起風了。這屋裏通風、乾燥,所以老太婆死了三年沒有腐爛。

但是,是吹風嗎?艾楠接着看見那紅布的一角被翻開了,她緊張地湊在攝影家耳邊說:「外面有人。」

攝影家立即叫艾楠關掉射燈,他倆瞬間掉進了黑暗中。攝影家對艾楠低聲說道:「你呆在這裏別動,我出去看看。」

攝影家消失在黑暗中。艾楠站在老太婆的床邊不敢動彈,空氣中有一種帶酸性的腐味,她彎了彎腰用手扼住喉嚨沒有讓自己嘔出來。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攔,卻一把抓住了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手僵硬冰涼。

「你別,別抓我!」艾楠衝口而出。她像被火燒着了一樣抽回摸到了老太婆的手,她想離床遠一點,便慢慢地往後退,突然,她的後背碰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失聲大叫,一隻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別叫!」是攝影家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村民可不行。」

艾楠全身發軟,她說嚇死人了。

攝影家說可以開燈了,他到屋外去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異常,他說可以繼續工作了。

艾楠重新開亮了射燈,老太婆躺着的姿勢一點沒變,兩隻手僵硬地放在身體兩邊。艾楠想,這手怎麼會扯我的衣角呢?也許是我彎腰想嘔時,衣角掛着了她的手指吧。

攝影家用雙手在老太婆僵硬的手臂上反覆揉捏著,他說得讓這手臂軟和軟和才能讓它彎曲過來,這手應該抱着玩具娃娃,這姿勢才是她對養女的期待。

就這樣折騰到半夜,攝影家的作品終於完成了。他收拾好相機,將大紅被子重新給老太婆蓋上。艾楠看見老太婆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攝影家說你怎麼還緊張呀,是你拿着的燈在抖動。

走出門來,外面黑得像鍋底一樣,艾楠的腳步有點蹌踉,攝影家拉住她的手說跟着我走。艾楠掙脫了他的手說,你的手在老太婆身上摸過,好像有滑膩膩的感覺。

他們在黑暗中離開了鎮東頭,很快便進入了風動鎮狹窄的街道。突然,路邊傳來凄慘的貓叫聲,艾楠一開亮了手電筒,一隻大黑貓可憐巴巴地趴在街邊,它的一條腿正流着血。

街邊正是萬老闆的房子,攝影家敲了敲門叫道:「萬老闆,你的貓要死了。」

閣樓的窗戶推開了,二愣子探出頭來說:「別管它,死不了的,這貓今晚上叫得特別嚇人,萬老闆一氣之下甩過板凳去把它的腿打斷了。」

艾楠拉着攝影家趕快離開此地,她怕二愣子問他們深更半夜的到哪裏去了。攝影家說他真是大意了,不該去敲門的,只是那貓也確實可憐。

他們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分手,分別向南、北的院子走去。分手時艾楠問攝影家一個人住在那裏害不害怕,攝影家說沒什麼可怕的。他說你那邊的人也都走了,劉盛又還沒回來,可要多加小心。艾楠說石頭還住那院裏,不過,住的人真是太少了。攝影家說也許劉盛已經回來了,賭賭氣,一天時間夠了。

艾楠的眼淚差點滾出來,她說「也許劉盛回不來了。」

攝影家笑了笑說:「哪會呢?你放心吧,不管怎樣我會等到你們一塊兒上路的。」

沒想到,這便是攝影家對艾楠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艾楠去敲攝影家的房門時,攝影家已經消失了。門是虛掩著的,屋裏的東西一切依舊,昨夜用過的那個大攝影包還放在床頭。然而,攝影家不在了,艾楠跑遍了附近幾個院子,還跑到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去大聲呼喊,始終沒發現任何人影。

艾楠突然想到,要是徐教授還在這裏就好了,他會幫着艾楠分析分析,關於攝影家藍墨一年前就已死去的報道究竟真不真實。如果出現在風動鎮的攝影家真是鬼魂的話,那他的消失就值不得驚恐了。不過,艾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與自己相處這樣長時間的活生生的攝影家會是鬼魂。

但是,攝影家怎麼會消失呢?他的所有物品,包括相機和相機里他視為生命的重要作品都還在這裏,他有什麼理由消失呢?

沒有辦法,現在能夠尋求幫助的人只有萬老闆了。艾楠讓石頭立即去將萬老闆叫來,她說攝影家不在了,可能出了人命。她衝口而出的話來源於一種直覺,攝影家以前說過,女人的直覺不可小視。

萬老闆來了,這個瘦瘦的藥材商眉頭緊鎖。如果劉盛的失蹤還有理由可找的話,攝影家的消失完全是莫名其妙了。他在攝影家的屋子裏看了看,然後問艾楠道:「你昨天最後見到攝影家是什麼時候?」

怎樣說呢?艾楠想起了昨天半夜路過萬老闆屋前時遇見的黑貓,還有和二愣子的對話,這些萬老闆不會不知道,沒辦法,只好如實說了,況且現在也沒法徵求攝影家的同意,因為他是想將拍照的事保密的。

萬老闆一聽就急,他說艾楠呀,這種事怎麼不先問問我的意見?你們什麼都不懂,那老太婆是動不得的,誰動誰死,知道嗎?

「真有那樣嚴重嗎?」艾楠疑惑地問。

「我是從胡老二的身上看出這個道理的。」萬老闆說,「你知道,胡老二曾經去老太婆那裏取了一點頭髮,他是好心,為了給大哥的兒子治病。結果怎麼樣?儘管已經將頭髮還過去了,他還是受到了懲罰!」

艾楠吃驚地問:「胡老二怎麼了?」

萬老闆說你還不知道呀,胡老二被黑熊抓傷了,還差點要了他的命,可能全靠他去老太婆房裏取頭髮時是先燒了香的。不然那黑熊就收他的命了。你想想,胡老二身體強力壯,手握鋒利的鐵矛,三年多來要找的就是這頭黑熊。到頭來,熊沒殺着,自己的左邊肩膀被熊掌抓掉了一大塊肉去,骨頭都出來了。他是今天一大早剛被山民送回來的,我剛給他敷好了止血生肌的草藥。

艾楠聽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這一切與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之間是否有什麼玄機。糟糕的是,公路已通車了,本來可以順利返程的,現在卻被更大的事困在了這裏。

萬老闆彷彿看出了艾楠的心思,他說:「劉盛會回來的,賭氣嘛,氣散了就好了。但攝影家凶多吉少。」

「那總得想法去找他們呀!」艾楠幾乎要哭出聲來。

萬老闆嚴肅地說:「現在重要的不是找他們,而是趕快想法保住你自己的命。你想,昨天夜裏你也去了老太婆的屋裏,你也許用手動過老太婆,你舉著射燈照她,老太婆會不知道嗎?攝影家已經完了,接下來也許就輪到你,得趕快想法才行呀!」

艾楠感到連身上的骨頭都在發冷,那該怎麼辦呢?她有些六神無主了。

萬老闆也急得頭上冒汗,他越說越明白事情已嚴重到何等程度,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艾楠再出什麼事。

萬老闆想了想說:「還是只有去給老太婆燒香,我那裏備得有,再帶些紅燭和紙錢。這樣至少可以像胡老二那樣,受點皮肉之苦,但保住了命。只能這樣了。還有要注意的是,天黑后就不要出門,晚上睡覺以後,聽見外面有聲音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

艾楠問,受點皮肉之苦是什麼意思?萬老闆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但願不發生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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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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