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

終章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1

千樫整理古義人從德國帶回來的大箱子時,發現了和丈夫以往去外國帶回來的感覺不同的兩本書。古義人在外國,尤其在大學工作時,總喜歡買很多書。這次去柏林由於不懂德文,買的書並不多,卻也託運了二十幾個郵包回來。一般來說,放進隨身攜帶的箱子裏的,主要是底稿和本子、西服和襯衫、內衣、鋼筆、備用眼鏡等。即便有書也不過是詞典之類。

可是這次古義人將兩本簡裝的薄書夾在西服裏帶了回來。

千樫看過幾本莫利斯·塞達克的書,但這兩本卻與自己看過的全然不同,其中一本是畫冊《QutsideOverThere》,另一本則是封面上印有自己熟悉的塞達克人物造型的可愛怪物的,書名為「Changelings」的非賣品小冊子。這是加利福尼亞大學巴克雷分校的研究所主辦的研討會記錄,除塞達克外,還印有幾位學者的名字。如果這三個人中的某人是古義人的朋友,那麼,一定是在柏林高等研究所重逢時送給古義人的留念吧——事實似乎也是如此。

千樫完全是出於好奇打開了這本畫冊,扉頁上的圖案竟然給她留下了非常鮮明的印象。再翻回來看看封面,千樫感到自己完全被這幅畫給迷住了。就這樣被引誘著一直看到了最後,千樫陷入了沉思。

這樣沉思了許久,最後千樫對自己說:

「這畫里叫做愛達的女孩,就是我。」

她翻來覆去地看着看着,從最開始那幅少女畫里找到了引起自己內心深深感動的原因。少女長長連衣裙下面露出來的——應該說,整個畫面都是以它為焦點的——一雙赤腳。

從散發着青春氣息的淡藍色裙子裏露出來的地方,是同樣用天藍色綢帶系著的頭髮,白色衣領包裹的脖頸、手臂和有一條橫褶的衣裙下顯露出的赤腳。對這雙腳的特寫式手法頗有表現主義風格……

作為少女的腳來說過於粗壯,也許是由於成熟女性的腳從少女裙子下面露出來而顯得粗壯的。小腿肚的肌肉線條柔美纖細,粗壯的踝骨支撐着它。與之相連的阿基里斯腱堅韌而強健。腳趾敦實地踩在地面上,大餅似的厚厚的腳後跟使得整體具有安穩感。

比較一下畫冊中其他人的腳。母親穿着小號平底鞋,腳背纖細而白皙;嬰兒的腳很小很小;從窗戶逃出去的,奪走嬰兒的戈布林——在詞典里是小鬼變的,常對人做惡作劇的醜陋小妖精——的腳也是一雙壯實的小腳。

千樫被少女粗壯的赤腳吸引一定有其理由!千樫想要低頭看自己的腳,卻總是猶豫,最後她到堆積在卧室牆邊那張床上的書畫中去尋找。

戰前,德國導演把合作拍片時使用的萊卡相機送給了父親。有段時期,父親拍了很多照片,留下了兩本密密麻麻貼著照片的相冊。千樫把它找出來,找到少女時代自己爬到橡樹或柏樹上的照片。儘管這是冒險行為,少女的臉卻顯得很成熟。從她身邊站着的吾良的模樣來判斷,應該是千樫五至六歲時拍的。這對於同樣是表情成熟的畫冊上的少女的年齡起了提示作用。倒吊在喬木最下面的樹杈上的自己的赤腳和畫冊上的少女的腳一模一樣。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2

從第一頁便可知道,畫冊上講述的故事是爸爸航海期間發生的。媽媽戴着帽子,裹着蓋到腳面的長袍,只露出了她的左手指尖。指尖朝着從海口駛向遠方的帆船無力地舉著。懷裏抱着嬰兒——在這個場面里,不哭不鬧的嬰兒有個性的臉朝着這邊——結實的雙腳有力地踩在岩石上的愛達也在目送爸爸的帆船。

和這母子三人相對的畫面左角,有兩個穿着帶兜帽大衣的人,坐在回到陸地的小船里——

他們旁邊放着一個具有某種寓意的梯子——也在目送帆船遠去。

翻開下一頁,畫的是媽媽摘下帽子,茫然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和書里寫的一樣,樹陰、arbor這些詞對塞利達來說,與幼年時的重要記憶相連接。這是後來古義人給千樫講解的柏林研討會記錄的畫家自己的解釋。

愛達抱着哇哇大哭的嬰兒,站在離媽媽不遠的地方,臉上露出困惑和失望的神情,卻不失責任感。雖說是嬰兒,頭比愛達還要大,身長也有愛達的一半。

那兩個裹着大衣,戴着兜帽的人正搬著梯子從畫面左邊走過去。

畫面的構成本身喚起千樫不安的情感,尤其那條畫得逼真的德國黑貝更使她覺得不可思議。這條狗和畫冊里的故事似乎沒有任何關聯。千樫問起這隻德國狼狗,古義人才知道千樫對塞利達的畫冊抱有濃厚的興趣。

因此,古義人不僅允許千樫把本來是自己感興趣而放進箱子帶回來的這兩本畫冊拿進卧室據為己有,還從以前寄來的書里找出與塞利達有關的書,拿到客廳里來。給千樫看了幾本有關的畫冊,一邊給她講解裏面的內容。古義人說,給幼年時的塞利達帶來心理傷害的事件,好像是林德巴古夫婦的愛子被誘拐一事。這個畫冊就是在這個回憶的感召下畫成的。在第一頁上,好像自我介紹似的臉歪向這邊的嬰兒很像林德巴古的愛子……

塞利達說,小時候自己在想,林德巴古夫婦家有一條德國狼狗看家,愛子還被誘拐了,那麼像自己這樣貧窮移民的孩子,如果被誘拐犯盯上就沒法跑了。最讓千樫感興趣的應該說是繪畫的手法。只有畫這隻狗時畫家使用了超現實手法,這讓她無法理解。古義人聽了,新買來收入了很多有關塞達利的彩色和黑白電影照片的寫真集,給千樫看了其中塞利達讓德國狼狗鍛煉身體的照片,還告訴她,看來模特就在畫家的身邊……

不過,這本畫冊還有一點使千樫心動,卻沒告訴古義人。千樫堅信:

「這個媽媽就是我的母親!」

確實,千樫的母親就和在樹陰下沉思的愛達的媽媽一樣,臉上總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爸爸只是去航海,媽媽為什麼會這麼憂慮和擔心呢?畫冊的講義里沒有說明。但是,這幅美麗的畫充分表現出這位女性患有自己也難以控制的抑鬱症。

愛達雖然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這樣,卻懂得在媽媽茫然坐在樹下的時候,只得由自己擔負起照料嬰兒的任務,有困難也不向母親求助。

於是,事件發生了。

愛達為了哄哭鬧的嬰兒,吹起了圓號。她吹得越來越投入,不再小心翼翼了。她沖着向日葵盛開的窗外使勁兒吹着,嬰兒好像也聽得入了迷。這時,蹬著梯子爬進最邊上的窗戶來的是兩個裹在大衣里的黑影。

葛布林們來了。它們帶走了嬰兒,把用冰做的假嬰兒留了下來。受到驚嚇而哭不出聲來的嬰兒被它們從窗戶帶走了,怪異的白色嬰兒留在了搖籃里。

可憐的愛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緊緊抱着——作為這畫冊的主題,在研討會上討論的——被偷換的孩子,囁嚅著,「我是多麼愛你啊!」

愛達把自己的臉貼在戴着小黃帽的嬰兒臉蛋上,抱着毫無表情的嬰兒陷入了冥想。葛布林們逃走的窗戶變成了遠方景象投影的銀幕,映出了航行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傾斜的帆船……

千樫看到這一頁上,愛達放圓號的窗枱外面的向日葵,枝葉繁茂得出奇,似乎離得特別近。她不知道這和愛達的情感變化有什麼樣的呼應,只是感覺看懂了這幅畫。

愛達緊抱着嬰兒跪着,似乎在表現她的悔恨,但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抱着的是被偷換的孩子……千樫是這樣感覺的。恐怕在吹圓號的時候,她就從內心把自己解放了吧。這和希望嬰兒不存在的願望應該是划等號的。

千樫對這種悔恨有着切身的體會。且不說幼女時代,長成少女之後,千樫還是一副淺黑色柿子核兒似的臉龐。而吾良卻是個讓妹妹都羨慕的美少年。千樫抱着的嬰兒就不僅僅是讓她羨慕了。弟弟或妹妹要是不生出來就好了……沒有他們就好了,這樣想的孩子肯定是有的,就連對心理學不像吾良那樣感興趣的千樫也知道這一點。吾良不是她的弟弟,相反,侵犯哥哥權利似的出生的應該是千樫。但是千樫還不到三歲時就感覺到自己是奪取這一權利的失敗者……

愛達立刻覺察到了發生的事。用冰做的東西融化了,她獃獃地凝視着滴落到地上的水。愛達明白了葛布林來過而狂怒起來,講義里這樣寫着:愛達向滴著水,漸漸縮小的東西舉起了拳頭,表現出了憤怒。窗戶的銀幕上映現出的大海洶湧澎湃,帆船觸礁了,天空電閃雷鳴。

愛達的大腳踏在地上,望着窗外那些好像朝屋裏窺探的一張張臉似的朵朵向日葵,表示了她的決心。在講義里只寫到「愛達急匆匆地……」就沒有了。

千樫又吃了一驚。她一直以為那嬰兒是男孩兒,原來是個女孩兒。給骯髒的葛布林當老婆,實在是太殘酷了!

翻到下一頁,愛達急匆匆幹什麼就清楚了。原來,她拿出了媽媽的披風。金黃色的披風好像具有某種魔力。愛達裹上這件肥大的披風,把圓號也塞進口袋,講義上說,愛達這時犯了一個錯誤。

原來,她倒著從窗戶飛出去了!愛達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樣,仰面朝天地浮在空中。

然後,以晴朗的月夜為背景,愛達包裹在披風裏,仰面朝天地飛行。嬰兒被葛布林們帶進遙遠的海邊洞穴里去。關於這一幅和下一幅畫面,古義人愉快地講解道,根據《神話、傳說的構造分析》,生死的秘密隱藏在地下的黑暗之中,並不在明亮的天上。朝上面飛行是錯誤的。不向下面飛就無法看到秘密。

愛達聽見了爸爸的歌聲。這歌聲告訴她要倒轉,飛往正確的地方。於是,愛達進入了葛布林的洞穴。可是那裏的嬰兒都長得一個模樣,一個打扮。怎麼才能分辨出真正的嬰兒呢?

愛達用心地吹起了圓號。嬰兒們蹦跳起來。這不是輕而易舉的舞蹈。剛跳一會兒它們就累了,想躺到床上去,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只要愛達不停止吹奏圓號!跳舞的嬰兒們非常痛苦,但目光嚴厲的愛達叉開腿,毫不心軟地吹下去。

下一幅畫里,葛布林們紛紛掉進冒泡的水裏淹死了。完成了任務的愛達沉着地拿着圓號,低下頭慈愛地望着坐在大蛋殼裏,向她伸出手來的妹妹。

該回家了。愛達抱着嬰兒沿着森林邊的小河走回對岸自己的小屋。在她的小屋裏,莫扎特正彈奏著鋼琴!

千樫和愛達一起舒心地瞧著這個情景,同時,她的心裏產生了一個疑問。莫扎特突然出現在河對岸,在紅屋頂的人家裏彈鋼琴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因為我們在人生的種種局面中,都會聯想起莫扎特的音樂來。可是,在抱着嬰兒回家的愛達面前,彷彿張開雙手擋住行人似的樹枝和五隻蝴蝶意味着什麼呢?

千樫深切感到這畫冊里講的差不多都是自己的人生。而且,今後還要繼續看下去。除了看講義外,更要從畫的細微之處來加深理解那些自己還不完全理解的朦朧的暗喻。

千樫越看畫冊上描繪的奇特的愛達,越覺得像自己。自從識字到現在,五十多年來,看了無數的書,卻從不曾遇到和自己這般重合的人物。千樫甚至感覺把畫冊放在膝蓋上凝視天空時的自己,也很像坐在樹下沉思的媽媽……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3

千樫的既有才氣又英俊,受到許多人喜愛的——還是孩子時就被大家敬畏般地寵愛的——哥哥,從某個時候開始變成了令人無法捉摸的、和過去迥然不同的人了。

從那以後,吾良對於千樫來說仍然是可以信賴的、和藹可親的、值得自豪的哥哥。但是,千樫有時覺得哥哥並不是真正的吾良——他是第一個可以用剛剛從塞利達那兒學來的被偷換的孩子這個詞準確表現的人。

和古義人結婚後,期待着生第一個孩子時,千樫想的是——這也是讀了那本畫冊才得到的妥當的表現。像愛達那樣勇敢地行動——做一件奪回原來的吾良的事。我要代替母親再生一個美麗的孩子。把被偷換了的,不存在了的吾良作為新的孩子生出來……

千樫想,那時自己沒有說出來,卻是這樣下了決心的。可是古義人在我的企圖中究竟起了什麼作用呢?這樣一想,千樫就得不出結論了。恍然自己在眺望曾經在霧中的,現在仍在霧中的謎一樣的風景。一直殘留在自己內心的風景……為什麼我選擇了古義人作為換回吾良的新降生孩子的父親呢?

細想起來,古義人並不是獨自一人,他是和吾良結合在一起的人。而且,似乎他總是努力去做吾良喜歡的事,成了在吾良的朋友中給自己以特別感覺的人。然而一提到和古義人結婚的事,吾良就激烈地反對。最後自己還是和古義人結婚了,但是並不清楚是什麼引導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

現在彷彿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解答。難道是以塞利達的畫冊為線索,才了解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受的嗎?和這個人結婚正是為了找回真正的吾良而飛到黑夜中去的。也許飛向了錯誤的方向,但我必須趕緊飛到窗外去。不能丟失這個人的蹤跡。因為始終和漂亮的吾良在一起的是這個人。

我記得這個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和同齡的吾良去了「outsaidoverthere」外面很遠的地方,經歷了恐怖的事情后,於半夜三更回來時的情景。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夜晚以前,吾良就一點點地在變了。但是從那天夜裏之後,吾良去了無法回頭的地方……

在神秘的地方過了兩三天後,吾良回來了。半夜在佛堂的院子裏輕輕叫了自己幾聲。因為住在離佛堂不遠的房子裏的住持的長女還沒有睡,所以我必須輕手輕腳的。從前一天晚上開始,我就一直側耳傾聽着外面的動靜。

為了不出聲響,千樫輕輕打開了佛堂的門,微弱的燈光從自己腋下射了出來。少女看見兩個可憐的少年站在面前。看見他們那狼狽而疲倦的樣子,就連小小年紀卻很冷靜的千樫也看不下去了。記憶雖然不如感受得那麼深刻,但千樫還能想起少年們後來做了什麼,自己幫他們幹了些什麼。兩個人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時,也是慢吞吞的。令在旁邊照料的千樫焦躁的,更多的是困惑的目光看着他們。

為了給去後院的吾良他們照亮,千樫打開了後窗,關上了通向前院的門。她似乎理解他們要做避人耳目的事。百日紅樹根就像赤裸裸的動物,上面放着個石臼,還有根導水管。千樫拿來兩套吾良的衣服和兩條浴巾,放在不遠處的外廊上。當時浴巾還很稀罕,是母親擔心戰後物資匱乏,為肺結核療養的父親準備下來的。吾良洗澡時,不用這浴巾心裏就不痛快。

吾良只回頭瞅了一眼千樫,而那位朋友卻低着頭,背朝着千樫。當着窗戶里千樫的面,吾良脫光了上身,洗了身體。旁邊站着的朋友也學着吾良的樣子洗了起來。兩個人用不知是什麼的布使勁兒搓著乾瘦的肩,癟癟的胸脯和脖子,以及滿是褶子的圓鼓鼓的肚皮。他們手裏拿的不正是他們的運動衫嗎?脫下的衣服堆在腳邊,夜色矇矓中,個頭相差十厘米的兩個人並肩站着,就像兩個腦袋尖尖的小黑鬼。他們在石臼的水裏洗了頭,頭髮濕了以後腦袋就成了這個形狀。吾良不在乎地脫掉內褲,朋友也脫了。千樫當時想,大概他們已經累得忘了羞恥吧。千樫隱約看見了他們的小屁股。還看見了像嬰兒的小拳頭那麼大的睾丸以及從腹部伸出來的手指似的****。吾良和朋友用浴巾擦乾了身體,朝外廊這邊走過來,穿上乾淨的襯衫和褲子。千樫看見他們的臉色非常嚇人。她回到佛壇邊上自己的床鋪里,把被子蒙在頭上,聽着自己的呼吸聲。她越加可憐邁著沉重腳步走進佛堂里來的那兩個人了。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4

和古義人結婚前——在松山的佛堂見到少年們之後是一段空白,自從托古義人到舊書店購買《狗熊阿布》和《布街的房屋》而開始通信的五年間——千樫只是把他作為讀書人來尊敬的。並且朦朦朧朧地預感到古義人將來會從事和讀書人有關的職業。她似乎在古義人身上看到了某種讀書人特有的孩子氣的單純。這導致了最終和古義人的結婚,雖說也不是沒有一點兒猶豫,但和吾良的反對卻是不同的性質。而且,她對於古義人的感覺,結婚後也沒有太大變化。

吾良去世之前,她就常常感到他和作為讀書人的丈夫年輕時是那麼相似。古義人年輕時,讀了一本新書後,就會興奮得在餐桌上說個不停。

下面想談談關於古義人敬愛的聖經學者有關《馬可福音》的研究著作。如果被問及丈夫在社會中是否是個光明正大的人,千樫會保留自己的看法。然而,關於那本書,無論對裏面的內容贊成與否,古義人都不會將作者的意圖單純化。古義人曾因此受到過既是一生的恩師又是媒人的六隅先生的申斥,至今還使他汗顏——儘管古義人不曾提及——好像從那以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態度。

古義人先用作者指導的研究會的新譯本,朗讀了想要探討的段落之後談了自己的看法。即抹大拉的瑪利亞和雅各的瑪利亞和撒羅米要去給死去的耶穌塗膏這一段。每當這個時候,平時言語謹慎的千樫就一反常態地發表見解,認為「這樣翻譯使婦女們的行動給人以自然的感覺。對於我們女人而言重要的人被殺了,即便被埋在山洞裏,如果有這種去那裏塗膏的事的話……雖說我不知道給屍體塗膏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太知道。」丈夫愉快地回答。

「反正我會鼓起勇氣去的,會在去的路上和同伴聊天的。如果還覺得害怕的話,大家就會低頭看着地面快走的吧?可是,誰知到了那兒一看,石頭已經從墳墓上滾開了,這一段我認為是可信的。」

「有道理,可是她們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能夠體會她們心情的你,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這麼說來,阿吉大哥淹死的時候,阿薩也是一個人把遺體拉上岸的,並且守在旁邊,不讓看熱鬧的人靠近。直到警察來到……」

「有阿薩和我這樣不一般的女子可以依靠,你和吾良才能夠這麼堅強的吧。」

古義人沒有理會千樫的諷刺,接着朗讀了在墳墓中遇見天使的這一段。天使說,你們馬上去加利利,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即耶穌復活的事告訴彼得。可是為什麼女人們害怕得沒有這麼去做呢?而《馬可福音》到這裏就結束了,古義人解釋了關於這一點作者的看法。

古義人還說,福音書的講義和看這本書的人的關係清晰地浮現了出來這一點很有趣。像自己這樣職業的人會特別感興趣。雖然並不認為小說家的想法對於福音書的解釋有什麼意義,但自己覺得這個故事的結尾,無論對於講故事的人自己,還是對於今後的讀者,都是很有效果和質量的寫法……

而且這樣的研究在我國很少見,作者在分析了有細微差異的方法論的基礎上,逐一研究了種種學說,的確不失為一篇優秀的論文。

古義人這樣講解時,千樫心不在焉地聽着。千樫在夢想着。這些女人,從耶穌活動的初期就跟隨在他的身邊,她們自己也經受了嚴酷的考驗。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后,男弟子們逃走了,但她們一直守在耶穌旁邊,實在是些有膽量的女人。

然而,這些女人得知耶穌復活而逃走,嚇得不敢說話這一點,為什麼就沒有意義呢?是不是可以認為,是特意把沒有將天使的話傳達給耶穌弟子這一否定的意義,寫在了福音書結尾的呢?

如果天使說了那些話,但耶穌沒有在加利利和弟子們見面,而且這是沒有將天使的話傳達給耶穌弟子的女人們的過失的話,就必須把她們的沉默寫進福音書,被世人永遠責難吧。可是,儘管女人們的沉默使天使的話等於白說了,但耶穌不是也使復活后的自己現身在弟子們面前了嗎?

千樫接下來想的是,我在那個黑夜,擔心地等著兩天沒回家的哥哥。哥哥和朋友回來后,又為他們那可憐的樣子而戰慄,嚇得快要暈過去了,而且沒對任何人提起,因為太恐怖了……

那僅僅是恐懼……但是,我內心至今還懷有對那個黑暗前的黎明的恐懼,這本身有什麼意義呢?儘管它沒有給予哥哥和丈夫還有我以積極的東西,但從有和沒有那個黑暗的夜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來看,怎麼能說沒有意義呢?

千樫想像著兩千年前,因恐懼而逃走的女人們分別躲在自己家裏不敢吭聲的時候,復活的耶穌想要在加利利和弟子們見面的情景。女人們嚇得不敢說話時,朝着以馬仵斯村走去的弟子們——《路迦福音》裏是聽說了女人們遇見的事的人們——聽了在途中遇見的同行者的話,心裏火熱起來。他們不知道他是耶穌,聽了他的話心裏火熱起來。千樫想到這些弟子以及害怕得不敢說話的女人們,感到把自己納入這些因恐懼而沉默的女人們之中,心情就安寧得多了……

千樫又想起古義人從柏林帶回來的畫冊使自己的心情劇烈動蕩。愛達的媽媽,獃獃地坐在樹下的憂鬱的面容,完全是個軟弱無力的女性,似乎畫家是有意把她作為《馬可福音》裏因恐懼而沉默的女人之一來描繪似的。剛開始看這本畫冊時,自己就對坐在樹下的母親產生了親切感……

至於自己經歷了恐懼的事而逃跑、沉默,是在生下畸形嬰兒的時候。在產床上,我聽見接生的護士「啊」地叫了一聲音!後來這個聲音一直清晰地迴響在我幽暗的心底。有時甚至覺得這會不會是看見深夜回來的吾良和他的朋友時,被壓抑的湧上喉嚨來的聲音呢。那天,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竟為自己不是躺在黑暗陰冷的佛堂里,而是躺在醫院的病房裏而感到不可思議。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5

吾良只是為了見見古義人而來訪已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了。不過,他在電影界蕭條時租借的舊大手的多摩川攝影棚工作時,經常到離得不遠的成城學園的古義人家裏來。

千樫覺得有趣的事情之一是,古義人不喜歡別人動他的藏書,只有吾良例外,不僅可以亂動,還可以隨意拿走古義人尚未及閱讀的新書。而且,吾良的習慣一向是,一旦拿走後就要看個明明白白,因此不能指望書能夠平安還回來。

這一天,古義人收到了也特別吸引著千樫的《沒有特性的男人》校訂版的英譯本,古義人解釋說穆西爾①的遺稿部分是以不同於以前的方式編輯的,還說自己看到最初的翻譯時,反而被「習作」「初期的習作」或「草稿」「筆記」之類的文章吸引了。甚至覺得小說的本體只是依靠這些東西而成立的作品……

沒有工夫讀英文小說的吾良,研究了印有穆西爾照片的有趣封面后,望着窗外葉子剛開始發紅的山茱萸和開着大紅花朵的秋玫瑰。千樫想起這玫瑰居然叫「威廉·莎士比亞」,由此還想起了吾良頭髮還黑油油的時候的事。儘管梅子說他頭髮染過……

後來吾良這麼說過:

「你第一次看《沒有特性的男人》是阿光出生前後吧?我記得你曾說過,以這種寫法,也許能寫出以前無法表現的主題。可是你沒有這樣寫。」

千樫並不覺得吾良帶有批評的口吻。但古義人彷彿被詰問似的說:

「我要再好好看一下這個版本的習作和筆記部分。研究一下那個時候以這種寫法才能寫作的有關思考。從那以來的二十年,我一直在修鍊小說的寫作方法,所以這次也許能寫出來了。」

對此,吾良——千樫感覺很稀罕——迎合似的附和著說:

「我希望你能找到這種表現形式。因為歸根結底這是咱們共同的表現啊……」

雖說後來才明白吾良是在諷刺,但千樫當時不由得插話道:

「對於吾良來說,所謂自己的表現,就是電影吧……」

「不,不,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吾良邊說邊凝視着窗外搖曳的秋玫瑰。

現在吾良已經死了,千樫以古義人從柏林帶回來的畫冊為契機,重新開始思考自己內心潛藏的東西時,古義人給她講了與此有關的和吾良的對話。於是,千樫對古義人說道:「請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寫出來。」

「你自己不是也找到了把一直想寫的東西表現出來的形式嗎?你的表現形式與吾良和我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你畫成畫冊的話,吾良也會感興趣的。」

千樫沒有回答。對於哥哥和自己的個性、才能的區別,從幼兒時就感覺到了。類似點可以說幾乎沒有。不過在繪畫能力上卻是相同的,有位親友這樣說過。可千樫覺得吾良的畫和自己的畫是完全不同的。吾良在人生終結之前讚賞了自己的繪畫體裁,這隻能說是個例外。再說,自己根本不認為自己能夠將對於吾良和古義人來說重要的事件畫成畫冊。

這話說起來又要扯遠了。千樫自從和古義人結婚以後,她就意識到了一件事,即丈夫是個無論問他什麼都不會不給予回答的人。而自己和吾良呢——這是個很難得的共同點——比起用語言來反駁,覺得沉默更自然一些。對於丈夫一天數次提出的問題,千樫都不作回答。因為從一開始交往直到結婚之後很長時間,她都聽不太懂丈夫所說的話的意思。她看見丈夫和吾良說話的時候,對丈夫的提問,吾良常常是以沉默來應對。在這種時候,古義人雖說不是每一次,但一般都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千樫雖然很擔心,但也毫無辦法。

千樫自從遇見那本不可思議地使自己感覺親切的,具有綜合感召力的畫冊后,便對這件事開始深入思考起來,但並不認為自己有可能把它畫在畫冊上給古義人看。同樣,對於吾良的電影來說也是如此吧?

千樫覺得自己對丈夫表現的沉默和吾良對古義人所表現的沉默或許有着共通之處——這也算是個難得的共同點。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6

接到梅子打來的,告知吾良從大廈頂上跳下去自殺的消息——事件發生在剛入夜的時候——現在必須馬上去警察局的電話時,正是深夜時分。千樫走進了古義人睡覺的書房。她知道這樣會叫醒睡着的古義人,但這是結婚以來,千樫第二次在半夜走進古義人的書房。第一次是黎明時分,是去告訴他:

「甘迺迪被暗殺了。」

那天清晨,千樫醒來后馬上聽了臨時新聞並興奮起來。就連那麼瀟灑而才氣超群的,事業成功並受到世間愛戴的人,也會被猥瑣卑鄙的人一舉毀滅。千樫彷彿悟到了「真諦」。她還覺得,這與吾良少年時代發生的那件事是相通的。儘管吾良會苦笑着說「你怎麼把我和甘迺迪相比?」而且,千樫看到塞利達的畫冊時,感到這裏所描寫的事情自己全都知道。據說,塞利達是由於林德巴古夫婦的愛子被誘拐而受到了啟發,但甘迺迪被暗殺不也同樣是光明與黑暗的混雜嗎?得知甘迺迪被暗殺的那天早晨,千樫覺得開始明白了現在所知道的事情的重要核心。

那個時期,看書到深夜后,丈夫習慣於喝上半杯威士忌才入睡。當時,丈夫從毛毯里露出蒼白的臉,聽了千樫的話,臉色更加蒼白了,什麼也沒說便把毛毯又蒙到了頭上。千樫期待着古義人這樣回答,「那麼優秀的人卻遭遇了最悲慘的厄運」。如果古義人當時這麼說了,千樫去告訴丈夫吾良跳樓自殺的消息時,就會想起這句話,並把它說出來,於是古義人也許會像上次那樣說出,「原來吾良也是這樣遭厄運的人哪」,千樫這樣想像著……

圍繞《馬可福音》新研究的討論的一個星期後,千樫發現古義人完全失去了那次討論時的興奮,臉色變得陰沉可怕。丈夫已經沒有幾根黑髮的頭抵在客廳的窗玻璃上,凝視着院子。千樫從他背後看到這非同尋常的樣子,沒有打擾他就回了房間。又過了快一個小時,千樫到客廳里來一看,丈夫還是那個姿勢。已經進入老年期的男人一般不大會這樣吧。千樫同情地想,如果古義人再上點兒歲數,只是一味地回想人生中那些令人懊悔的事就太可憐了。因為沒有人能夠把手指伸進他那花白的頭腦里去,為他除掉令他痛苦的回憶。

對於吾良來說也是同樣的吧。假如吾良的人生中也例外地存在着悔恨的話,那麼他是將經驗的細節聚集成硬塊來記憶的人,正如他的電影所表現的那樣——吾良經常說到古義人的記憶力,如果古義人是以語言來記憶的話,吾良就是具有將情景復原的特殊才能的人——那將是多麼痛苦啊。人類應該具有可以暴力性地破壞精密記錄的構造體,並不特別複雜的手段……

千樫坐在以不自然的姿勢站立了兩個小時之久的古義人身後,不忍多看他一眼。古義人雖然不喜歡運動,卻是個喜歡活動的人。除了看書寫字外,極少看見他長時間靜止不動。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這時,千樫忽然發現阿光也站在丈夫身邊。阿光覺得不僅父親行為古怪,母親也受了感染,再也憋不住了,對他們兩人發話道:

「你們到底怎麼了?」

千樫感到深深的悲戚,正像自己無法阻止吾良的自我毀滅那樣,自己現在在防備古義人同樣的行為上,即便和阿光相比——且不說聽了爸爸的歌聲,像愛達那樣採取正確的行動——卻什麼也沒有做……

這天晚上,阿光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之後,千樫坐在丈夫工作時坐的背朝院子的扶手椅旁的沙發上。古義人把從柏林買回來的,除了書以外的惟一的東西——鑲了柿色邊框的黑色木板放在膝蓋上寫東西。不一會兒,他抬起好久沒刮鬍須的臉,似乎想要跟千樫說什麼。每當這時都說明他陷入了深深的憂鬱,因為平時他都會和千樫聊起今天看書的感想的。

「你從來沒有像今天白天那樣一動不動地看過窗外吧?」

「我知道你在觀察我,可是懶得改姿勢了。」古義人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

「……你聽說過蟻松這個人吧?像是給吾良捧場的,可又不太像……那傢伙給我來了封信,今天,你和阿光去醫院取葯的時候,用特快專遞寄來的……也許是普通專遞吧。這大概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名記最得意的有郵遞證明的最簡便的形式吧。這是為寫揭發文章的預備手續,即可以證明寄出了信,並肯定收到了。看來這些傢伙模仿的都是同一個前輩啊。我覺得對這種提議發表看法根本沒有意義。他估計到我會這麼想,事先就在文章開頭寫了對於自己寫的』鄭重的『的信,那傢伙肯定會無視的,等等。

蟻松的信是二百字稿紙的複印件。

「……和吾良有關?」

「沒有說明是哪家雜誌,只是說報道中的女性厭倦了在國外躲躲藏藏的生活而回國了,你不覺得有義務和她見個面,聽她說些什麼嗎?等等。他還說,聽許多記者說,你對於阿光這樣的親屬過於呵護,對於無名的弱者卻是冷漠的……」

「我覺得你沒這個義務,那女子要和你見面有什麼目的嗎?」

「所以,蟻松打算以我無視他的提議為由編造故事吧。假如這位女性真有其人,這個男人是否受到她的什麼託付是值得懷疑的。」

「你就為這件事冥思苦想嗎?」

千樫這樣說並沒有什麼用意。但是,古義人卻表現出了與他的花白鬍須不協調的狼狽相。

「……我曾經跟你說過,吾良三年前在柏林電影節上見過的姑娘,如果她就是連蟻松這種男人都認為境況悲慘的女性的話,……可這是毫無根據的想像。」

「如果你想到了的話,就不一定是毫無根據的想像了吧。和你在柏林聽說的消息不是有關聯嗎?」

「確實聽到過傳聞。可是和蟻松所說的情況不大一樣。在我的回憶里,應該是另一個在吾良的錄音帶中出現的姑娘。我猜想她是吾良寄來的那幅畫,就是你說的有年輕人在旁邊看着他作畫的……那個姑娘吧。錄音帶的內容,一聽就知道它是吾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少有的開朗的證明。在他人生的最後時期,有這樣的人際關係,就連咱們自己也彷彿受到了積極的鞭策……然而,蟻松信里的毒素竟然侵蝕到這裏了。」

「我曾經阻止你通過錄音帶和吾良通話,所以不好意思說出口,但是我想聽那些錄音帶。雖然我也知道你既然沒跟我說過這件事,說明吾良只想告訴你吧。

「如果真的是吾良人生最後經驗的開朗的證明的話,我也想聽一聽……」

千樫說完后,古義人竟沒像往常那樣作出反應。然而,千樫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看到餐廳的桌子上擺着貼有編號和內容簡介標籤的錄音帶,旁邊放着的田龜也裝好了電池。於是千樫推后做早餐,回到卧室。錄音帶有三盒,每一盒都已經倒到了應該聽的地方。

「以我這樣的年齡,和你所了解的我的一貫方式,從小姑娘那裏得到了有關』性的世界『的新體驗……也可以說是新認識。聽我這麼一說,你一定會露出複雜的表情吧。這和可憐的性倒錯沒有關係。這是令人驚詫的健康的』性的世界『。我要強調的是我親身體驗了剛才所說的這樣的』性的世界『!

「首先是,不,應該說是徹頭徹尾的接吻。是熱烈的接吻。起初我想,這個姑娘也許只有過和母親親嘴程度的接吻吧……她給我這樣的感覺。不過她的進步非常之快,半天時間只是接吻,進步也是必然的。但是,她是個天生熱情的接吻學習者及開創者。她運用了嘴唇所有的部分和舌頭的一切用法以及口腔整體。有變化,有重複,也有新的發現。那就是牙的功能。不久,連我也變成了前所未有的熱心的接吻學習者和開創者了。我可是個負有盛名的性方面的老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地只是接吻,從頭到腳都被慾火燃燒着。用你的說法就是,自己的性好久沒有如此』活性化『了!我把手指伸進姑娘半張的嘴唇左角,便被唾液濡濕的閃光的牙咬住了。同時用右邊的嘴唇繼續接吻。我也半張著嘴,蠕動着舌頭。這時姑娘突然歪過頭去,臉龐紅紅的,就像剛運動完似的,一邊笑一邊說:』這可不行,太色情了!『」

「我猜想姑娘雖然知道這個日語辭彙,卻是第一次使用。然而就連這誤用在內,都讓人感覺那麼貼切!這不是很時髦的嗎?既優雅又寬大,還有些孩子氣……正如六隅先生所定義的chic本來的意義。」

「我一邊接吻一邊把雙手伸進騎在我膝蓋上的姑娘的褲子裏,從腰部向臀部撫摩。沒有多餘脂肪的滑溜溜的小屁股,清純如結晶體的肉感。不一會兒,我的右手滑向了平坦的腹部。花了幾天時間,手指逐漸向下腹部前進。手指在敏感的部位邊緣游移。她並不表現出憤怒。按照慣例,接下來便是突破這個邊緣了。一旦被攻克了陣地,就奪不回去了。但是,對方決不允許手指向下方前進,以不傷害我的明快的溫柔來拒絕。像測量地形似的,被劃定了範圍。」

「我們擁抱着躺在沙發上。潛入褲子裏的手,沿着內褲,或者從視覺形象來說,像沿着游泳衣的邊緣那樣從骨盆下邊開始下降到了大腿根。倘若觸碰到了生殖器,一定會遭到斷然拒絕的。那就難以挽回了。手指小心翼翼地,就像測錘似的一直在腿的外側確認著前進的方向,而這手指的緩慢進展又總是伴隨着真切的性感。雄性的能動性只是為着接吻以及隔着褲子碰到了姑娘大腿的****的膨脹而存在。就這樣一直接吻下去。」

「姑娘十八歲生日時,我送了她一條奶黃色的柔軟的連衣裙——柏林的商店貨真價實,為讓客人滿意而充滿獻身精神——在生日晚宴上,姑娘穿着這連衣裙,喝了半杯索泰爾納酒,就醺然薄醉了,一心一意地接起吻來。在沙發上,也不顧把連衣裙壓出褶子,沿着大腿根迤邐前進的手指到了內衣的邊緣后就迷失了方向。由於劇烈地互相摩擦著下身,姑娘漂亮的內衣皺得一塌糊塗了。手指猶豫着,想要回到原來被允許的路線上來,結果食指肚碰到了又軟又厚的地方。指頭感覺到這一帶的皮膚有些濕潤。指肚摁到的不是邊緣的柔軟的毛而是粗硬的毛。姑娘使勁扭動着腹部,將手指以及整個手掌趕出了大腿以外。

「』不許破壞規則。『姑娘大聲抗議道。我的心臟為發現了姑娘已濕的內褲而激動得怦怦直跳,僅僅是接吻的情慾,竟變成了堅韌的、全身性的東西。」

「光是接吻為什麼會令人感覺如此豐富而複雜,用我自己不太喜歡的詞形容,就是如此的深邃呢?聽見我這樣自言自語,姑娘彷彿經過了深思熟慮似的回答說:因為我想只靠接吻來達到高潮啊!有一次我曾經對你說過』太色情了『這句話吧?你批評我說這個詞用的不合適。可是我當時快要到達』那個界限『了,覺得難為情才那麼說的。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激動。後來你說,這麼下去我就要到高潮了。我聽了特別高興,就喊了句,太棒了!

「然後姑娘把話題又扯了回來,認真地說,因為我知道不能和你做愛,才靠着接吻來達到高潮的。」

「臨回國的時候,我們彷彿有種默契似的躺到床上,我脫下了她的褲子及內褲。我只看到她下身的外觀,像薄餅似的肚臍四周以及朦朧的黑叢。她說,你壓到我身上來吧,像個有性經驗的人那樣(或者說正是由於沒有性經驗的緣故),姑娘還高高地抬起了腿,但沒有性交。姑娘允許在她的手裏射精,用姑娘的話說,這叫做超越性交。』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激情,雖然沒有達到高潮。『這是後來姑娘對我說的。想起和這姑娘在一起的一幕幕,可以說是我此生中僅有的充滿情慾的體驗。」

「為什麼自己沒有和這個姑娘做愛呢?因為這姑娘長得太像我年輕的時候了。我和千樫長得很像,可她比妹妹還要像小時候分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的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不能和長得像我小時候的姑娘做愛,那是很危險的。再說我已經充分體驗了情慾。」

千樫關上了田龜。阿光已經到客廳來聽FM播放的吉田秀和的古典音樂節目了。他把音量放得很小,二十五年來阿光天天如此。今天是星期日。千樫覺得自己受到了錄音帶里吾良開朗情緒的影響,今天得好好做頓早餐。這錄音帶就不還古義人了,把它留在自己這兒。千樫感覺到了久違的性亢奮。

根據吾良講的內容,千樫確信這個姑娘不會成為被記者們稱為悲慘的女性的那種人。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7

這以後過了不到三個月,吾良那樣熱中談論的姑娘來找千樫了。

姑娘先打來了電話。這是千樫喜歡接的電話。由於吾良死後一段時間激增的素不相識的人的電話很多,千樫對電話產生了恐懼。在某種意義上,這比前幾次和古義人工作有關的,來自政治左右兩翼的電話攻勢更加殘酷。然而,聽這個電話里的聲音和語氣,還沒弄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有什麼事,就使千樫感覺到電話真是個好東西!通過流過電話線的微弱電流與

陌生人相互連接的程序的,是能夠使人安寧的東西。自己怎麼竟然給忘記了呢?它具有把千樫從已經意識不到的長久的孤獨感中解救出來的力量,哪怕暫時的。

「這個號碼是三年前在柏林工作的塙吾良先生告訴我的。你是千樫吧?我想跟你談談……我叫西瑪·烏拉。」

電話里的聲音的確和最近常聽的錄音機里那姑娘的音質相同,沒有感情起伏的、強加於人的平穩語調給人以特別良好的感覺。由於是吾良在柏林認識的女性,使千樫心裏一驚,轉而又被暖融融的感激包裹了。

「請講吧。」千樫發自內心地說。

「……謝謝。我有個冒昧的請求。一九九七年柏林電影節時,吾良先生用國際專遞寄給你的水彩畫,能給我複印一張彩色的嗎?吾良畫這幅畫時,我作為翻譯兼助手一直在旁邊。現在我從德國回國幾天,非常希望……這是我單方面的想法,我希望能把這幅畫的彩印帶走。」

「你說的水彩畫,就是用彩色鉛筆畫的,或者說是把彩色鉛筆弄濕了畫的那幅畫吧?畫的是柏林的冬景……」

「是的,吾良在科達姆……就好比柏林的銀座那樣的地方,發現了這種彩筆,他說可以用它去外景地畫素描,就買了一套彩筆。」

千樫彷彿看見了吾良買東西時那興奮的十分老練的樣子。

「現在它就放在我的房間里。我馬上去附近的文具店複印一張彩色的來。」

「謝謝,我什麼時候可以去取呢?」

「這個周末或下周都行……星期三我要去醫院看母親,下午回來。」

「那我就後天,星期六下午兩點去府上。可以的話,能佔用你一個小時時間就更好了……如果妨礙古義人先生工作的話,我就不進去坐了。」

「星期六下午他和兒子去游泳,不在家。」

千樫放下電話就去卧室拿那幅畫。剛才說的那種畫法,其實畫起來並不簡單。借這個機會,把畫從古義人裝的畫框裏拿出來時,千樫發現在畫的右下角的日期旁,淡淡的,因着了色更加模糊不清的字跡並不是吾良的簽名。

「和浦島太郎①,攝於Wallotstrasse」千樫念道。

這樣看來,由於德國女性的名字「烏拉」和日本古代的漢字名「浦」的發音相同,吾良便給姑娘起了這個浦島太郎的綽號。吾良從年輕時就喜歡這種文字遊戲。

千樫把水彩畫夾在自己用過的畫夾里,騎上自行車去車站街了,順便買些晚上吃的菜。

浦小姐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晚了一點兒。把古義人和阿光送走後,千樫到院子裏修剪開過了花的玫瑰。今天是梅雨季節里的晴天,陽光微弱地照着。千樫在狹小的院落中和花盆裏種了一百二十種英國玫瑰。她在挪動枝長葉茂的玫瑰時,意識到吾良突然死後,一下子增加的玫瑰管理是作為自己真正想要熱中的東西的替代品而存在的。

這時,千樫看見一輛灰色小轎車靈便地停在了山茱萸和綠油油的山茶花組成的院牆外面。於是,千樫沿着院中的小徑向院門走去。一位穿着飄逸的奶黃色連衣裙的姑娘——這是吾良喜歡的顏色——高高的個子,栗色頭髮束在腦後,正低着頭,邁著安詳的腳步踏上台階。

「坐小轎車來的?早知道我就不給你傳真那份繞來繞去的地圖了。很難找吧?」千樫開口問道。

「哪裏,很好找。我是浦島。」姑娘忽閃著大眼睛,向千樫問好。

浦小姐比千樫高出十厘米。如果不是穿平底運動鞋,而穿高跟鞋的話,就更顯得高了。千樫剛開始和古義人交往時,吾良還不太反對,他曾說過,你們個頭差不多,以後千樫可穿不了高跟鞋了。一般來說,吾良喜歡個子高的女性。

望着層層疊疊的盆栽,浦小姐不好意思地遞給千樫一把用結實的茶色紙包裹的花束。

「這是從別人寄給我家的玫瑰花里分出來的,我不知道你家種玫瑰。」

「不過,你看我家的花都凋謝了。」千樫接過像點心那樣有着可愛條紋的粉紅色玫瑰,一邊去拿花瓶,一邊大聲說道。

千樫回到客廳來時,看見浦小姐正凝視着古義人從吾良和千樫高中時學習繪畫的老師——現在此人已成為畫家——

那裏買來的,他們倆小時候畫的自畫像,特別是戴着貝雷帽,雙手支著臉的吾良的素描。

「你和吾良先生長得真像。」浦小姐把目光從素描移到了千樫臉上。她兩眼的間距寬得有些滑稽,但很美——這也是吾良獨特的嗜好。

「小的時候不太像。吾良說,到了一定的歲數,咱們會像老夫婦那樣越長越相像的。」

千樫對沉默不語的浦小姐補充道:「吾良的水彩畫的彩印放在桌上了,你看看吧。我去沏茶。」

浦小姐和千樫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接下去談到了畫面上掉光了葉子的樹是什麼品種。這些樹只有到了現在這個綠葉滿枝的季節,才能弄清楚它們是些什麼樹,冬天透過這些樹可以看見的湖水和對岸的樓房,現在從窗戶里看不見。這樣聊了一會兒,浦小姐彷彿下了決心似的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緊張地對同樣緊張的千樫談起了另一個話題。

「被分到吾良先生身邊工作是我十八歲那年冬天。我考上了漢堡大學……入學前,我想先到社會上工作一兩年。於是,在柏林日德中心幹些臨時性工作。真是幸運,不久就被選為前來參加柏林電影節的吾良先生的助手了。作為翻譯,不知道我稱不稱職……

「在我來說,那期間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是個笨拙的,有着一雙大腳的女孩子,我感到自己像個水靈靈的姑娘那樣非常幸福。」

「我想那段時光對吾良來說也是幸福的……畫這幅畫的時候,你就呆在吾良身邊吧?雖然是萬物蕭索的季節,卻畫得那麼生機勃勃,這說明他在作畫時心情很愉快。」

浦小姐的大眼睛四周湧起了紅暈。

「父母總說我是個又笨又難看的大腳女孩,只是由於學校的偏差值高才不顯眼的。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可是吾良先生卻對我說,總有一天,我的長相和身高會突然變得使認識我的人都不禁笑起來那樣漂亮的,他說這個』醜小鴨『的故事是從對我這種類型的女孩子觀察中得出的,並非從心理學的角度。還說,我已經開始變化了……」

說到這兒,浦小姐眼圈紅了。

「吾良……跟我講過這些,」千樫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雖然並不是直接聽吾良說的,而是從錄音機里聽來的。「他還很認真地說,如果浦小姐是女權主義者,或許會認為這樣的觀察本身就是歧視女性。」

「我知道,吾良先生錄音時我就在旁邊。我認為他這是在教育我。」

千樫望着這樣說着低下頭去的浦小姐,她臉上呈現出羞赧而又充滿滑稽的灑脫的美感。兩人沉默了。千樫並不認為自己想起下面這段錄音有什麼不妥。

這是和成熟女性生殖器不同的更加粗獷的東西。這是個寬廣而濕潤的地方。即便想站在以往的經驗上,說這是解剖學里的某某部位都很難。簡直寬闊得不得了,濕潤得一塌糊塗。這是有着健康慾望的徹底的純潔。它是獨立存在的、年輕姑娘性慾的流露。也就是說,這並不屬於性交的準備過程。

千樫和浦小姐又漸漸聊了起來。浦小姐講起吾良給她介紹過幾本把人的相貌從熊或猴子逐漸變為人臉的連環畫,她說要去書店買這種書時,吾良陪她一起去了;吾良還照着浦小姐兒時的相片——差不多都是父親給她照的,雖說自己是個笨拙的大腳孩子,但也不是沒有受到家庭的關愛,這使她感到安心——畫出滑稽的素描,並且畫成非常活生生的那種浦小姐嚮往的姑娘的肖像……

說着說着,浦小姐的表情和動作出現了異樣。不像是因為心情激動,而是更加現實的……浦小姐突然站起身來說:「想借用一下廁所,雖然知道第一次來訪,這樣很失禮,可是有些噁心。」千樫領她去客廳邊的客人用廁所,浦小姐立刻跪在便池前嘔吐起來。千樫心疼地瞧着她那肌肉發達的寬寬的肩膀,為她關上了門。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8

儘管千樫也有精神準備,但看到浦小姐回來后,像戴了面罩似的沒有血色的臉,還是吃了一驚。

「問句不該問的話,你是不是懷孕了?」

「……四個月了。」浦小姐緊鎖著眉頭說。

「是為了回娘家生孩子而回國的?」

「不,是為了打胎才回來的。聽男友說,做這種手術在日本很簡單……」

千樫看着姑娘的表情,就像是放大了的笨拙的女孩子的臉,聽見從她嘴裏說出這麼形象生動的男人用語,又吃了一驚。

「這男人竟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啊。」

「他說不打算再和我保持戀人關係了,提供給我這個情報算是對我負責任了。我對這男人也無所謂。只是覺得他長得像吾良,才被他吸引的。從一開始就對他的談吐沒什麼興趣。所以……才會一見面就做愛的。」

「現在你打算拿掉孩子嗎?」

「不,不想拿掉了……在經漢堡回日本的飛機上,我讀了登載在南德國新聞上的古義人先生的文章,是周日版的

《SüddeutscheZeitung》雜誌。於是,我打算無論如何也要生下孩子。」

「聽古義人說,他在柏林期間寫了一篇譯成德文的文章。是為了好找翻譯而用英文寫的吧。如果你有日文原稿的話,我也想看看……」

浦小姐拉過在機場免稅店買的,為高級白領女士做廣告用的,像公文包那麼大的背包,從裏面拿出薄薄的幾頁雜誌剪報。

「你看看嗎?」

「我不懂德文……」

「我來翻譯可以嗎?文章里寫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是為了回答』為什麼孩子必須去學校『這樣的問題而寫的。文章寫的是古義人先生小時候的經歷和阿光在殘障學校上學期間的事……特別是前半部分不可思議。是從戰爭一結束,他就每天拿着植物圖鑑到森林裏去,不去學校而學習樹木寫起的。」

秋天,下大雨時我也到森林裏去。雨越下越大,森林裏到處水流成河,連小路也沒有了。直到半夜也下不了山。我發起了燒,到了第三天,村裏的消防隊在橡樹洞裏發現了我,把我救下了山。

回到家后,燒也沒退,從附近鎮上請來的醫生說——我就像在做夢似的聽見的——「這孩子沒救了」,就走了。只有母親沒有放棄我,一直照料着我。一天深夜,燒得奄奄一息的我,像在被熱風吹拂的夢境裏似的,忽然睜開了眼睛,感覺頭腦清醒了。

現在農村已經不像從前了,那時把被褥直接鋪在鋪席上,我躺在褥子上。幾天幾夜沒闔眼的母親坐在枕頭邊,正瞧着我。我用自己都覺得怪怪的微弱聲音問道:

「媽媽,我會死吧?」

「不會的。有我給你祈禱呢。」

「醫生說這孩子沒救了,我聽見了。我會死的。」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

「要是你死了,我就再生一個你,你就放心吧。」

「可是,那個孩子和死去的我是不一樣的孩子吧?」

「不,是一樣的。我會把你以前看到的,聽到的,讀的書,做的事都講給新的你聽。這樣新的你就會用你知道的詞說話,所以說,這兩個孩子是完全一樣的。」

我還是不完全明白,可是能安心睡覺了。從第二天開始漸漸好了起來。好得非常慢。入冬時,我自己要求去上學了。

在教室里學習時,或在操場上打棒球時——這是戰爭結束時盛行的體育運動——我都會不自覺地陷入沉思。現在在這裏的我,會不會是那個發高燒的孩子死了以後,媽媽又生的新的孩子呢?我感覺好像媽媽把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聽到的,讀的書,做的事都講給了我,就像早已存在的記憶似的,而我是繼承了那個死去的孩子用過的詞這樣思考、講話的吧?

在這個教室和操場上的孩子們,難道都是聽了大人講了那些沒長成大人就死了的孩子的所見所聞,成為他們的替身的吧?其證據就是,我們都在使用同樣的詞語講話。

而我們不正是為了使這些詞語成為自己的東西而到學校來的嗎?因為不僅是國語、理科和算術,就連體操也是為了繼承死去的孩子的賜予所需要的!自己一個人去森林,照着植物圖鑑對照眼前的樹木的話,就不能替代死去的孩子,成為和那個孩子同樣的新的孩子。所以我們才這樣到學校來,大家一起學習,一起遊戲的……

大家可能會覺得我講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因為現在成了大人的我,回想起被記憶封存已久的自己經歷過的事時,感到那個冬天,自己終於病好了,懷着靜靜的喜悅到學校去時似乎很明白的事,其實並不太明白。

我是希望你們這些孩子,新的孩子能夠理解這一切,才講了這些從來沒有寫進小說里去的回憶的。

文章的內容大致就是這些,前半部分,差不多三分之一吧……和古義人用日語寫的體裁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的,」千樫深情地說,「要想以對孩子講話的口吻寫的話,古義人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的。婆婆是用森林方言對丈夫講的,所以那一部分的語言表現就更加生動一些。

只是這篇文章為什麼會使你決心生下這個孩子呢?我雖說也能理解你,但還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浦小姐在讀這篇文章時,戴上了男人用的那種粗邊方框眼鏡。她抬起頭來看着千樫時的表情是理智的,已經沒有了一絲悲戚的影子。從她那生動透明的皮膚下面浮現出了新鮮而積極的紅暈。

「我想要為死去的孩子再生一個孩子。把死去的孩子的所見所聞,所讀的書,做的事都講給他聽……我要成為把死去的孩子講過的話教給新孩子的母親。」

「你是想生個替代吾良的孩子……」

「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小姑娘太傲慢了吧?」

「不,我沒那麼想,」千樫真心地說,「無論是我母親,還是梅子或我都已經不能夠對吾良說』再生一個你『這樣的話了。」

浦小姐用含有糾纏或者說是挑戰的尖銳眼光盯着千樫。

「你今年沒有陪同古義人先生出席哈佛大學名譽博士受聘典禮,我知道你是因為要為吾良服喪。你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說着,漲紅了臉的浦小姐放聲大哭起來。

千樫覺得無論是誰,在哭泣的人身邊——就連在吾良死後,對着攝像機一邊哭一邊說話的堅強的梅子身邊——都不是件舒服的事。千樫雖然不太明白去沒去哈佛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現在的心情平穩多了。千樫對於浦小姐以完全自立的人格,為了成人的工作而發自內心哭泣的樣子產生了共鳴。千樫想,這和吾良在別的場合說的話很相似,從哭泣的浦小姐那強烈壓抑與豐富流露十分協調的情感之中,感受到了健康的自然性。她由於懷孕而處於被動境地,還為實現自己的願望這樣努力,自己應該力所能及地去助她一臂之力。

浦小姐停止了哭泣,冷靜地對開始認真聽她講話的千樫說了下面這些話。浦小姐從柏林打電話把目前的困境告訴了父母。起初,父親和母親對女兒的過失是寬容的,贊成她回東京做人工流產,還提出了具體幫助的方式。他們表示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徹底解決之後,再重新回到柏林自由大學繼續已經開始的研修生,然後攻讀碩士學位,進而攻讀博士。

「你是柏林自由大學的學生?那麼古義人這個冬天的講座,你知道吧?」

聽千樫一問,浦小姐解釋道:

「我一直準備攻讀經濟人類學。所以和文學部離得很遠。男友是日本學科的,報名參加了古義人先生的講座。原以為先生是用日語講,結果他覺得古義人先生的英語太難懂,就不怎麼去聽講了。可是又想取得學分,就去辦公室打聽是否可以用日語寫論文,回答說日本學生的論文要用日語以外的語言寫,他很不滿。後來我們分手了,不知道後來的情況……」

浦小姐的父母是大學同學,都有着當研究者的抱負,卻因為結婚過早而不得不找了工作,結果兩人一生都和做學問無緣了。現在公司任職的父親算是事業的成功者吧,而母親則把丈夫和自己的夢想寄托在浦小姐能當大學教授上。為此,他們覺得女兒與其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不如忍受人工流產的痛苦,真能吸取這個教訓的話,不就變壞事為好事了嗎?浦小姐覺得父母的寬容態度是打着他們的如意算盤的。

果不其然,當浦小姐說出不做人工流產,生下孩子后帶到德國去時,雙親的態度陡然一變。他們表示一個女人一邊撫養孩子一邊學習,是不可能有出色成績的。在娘家生產根本就別指望,也不允許她這麼回德國去。並且,他們要斷絕匯款,現在所住的父親名下的公寓,也要賣給打過交道的公司作為派駐柏林的工作人員的宿舍。總之,父母的意圖是,直到浦小姐在東京順利做完人工流產之前,不給她以任何退路。所以也不給浦小姐買回柏林的飛機票。

千樫和浦小姐談了三個小時,當她要走的時候,千樫沒有給她彩印,而是把原畫放進畫框裏作為禮物送給了她,並請她一個星期後,和今天同一時間再來一次。還囑咐她,在此之前不要屈服於父母施加的壓力。

只剩下千樫一人的時候,在古義人和阿光從游泳池回來之前,她打開塞達克的《OutsideOverthere》裏那幅愛達為了尋找妹妹而飛到窗外去時,姿勢錯誤的畫,長時間地凝視着。千樫也必須慎重地採取正確行動了。

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9

莫里斯·塞達克的畫冊所給予千樫感情體驗的想法一直是:愛達就是我自己。千樫反覆看了多遍講義,直到全部熟記於心,還為自己進行了翻譯。古義人是個一見到原稿就一定要修改的人,他用淡淡的紅鉛筆加添了些內容之後還給了千樫。見妻子對塞達克的關心有增無減,古義人又把研討會的小冊子和印有帶着德國黑貝散步的塞達克照片的大開本《AngelsandWildThings-TheArchetypalPoeticeSendak》送給千樫。這意味着千樫可以隨意在上面畫紅線或寫字。

千樫繼續看塞達克的畫冊和有關他的書,以此來回想自己一生中的「故事」。日子久了,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故事」和畫冊里的愛達的故事雖然深深地糾纏在一起,卻也有明顯的脫節。脫節並不意味着變成了別的東西。正是由於脫節,連接兩者的意義反而更加深刻了。

古義人寫的《小說的方法》中有——這本書修改成新書版,還在教育節目中連續介紹過——「包含着差異的反覆」這一看法,千樫覺得這個看法很有意思。古義人認為,特別是小說故事的展開與時間進行重疊時,差異就會表現出特別的意義。

千樫覺得,從塞達克的書和反覆回想起的,而不是寫出來的自己一生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相似的情況。為了更好地理解,千樫便按照具體問題進行整理。在畫水彩畫的素描本上,寫下了塞達克在研討會上講的或在隨筆里寫的「changeling」的解說,與自己一直對吾良和阿光所抱有的「被偷換的孩子」的感受的相似處和不同處。

1.葛布林它們來偷愛達的妹妹——為什麼不偷愛達本人呢?我不應該想這個問題,我知道自己不具備被它們偷的因素——留下了冰做的嬰兒。愛達深感自責,非常痛苦,立刻去救妹妹,卻在出發時犯了錯誤。她雖然裹着母親金色的斗篷,飛出了窗外,卻是倒著飛出去的。講義和畫冊多麼完整地描繪出了愛達的冒險和困境啊!

2.將吾良留下的皮包里的劇本和素描一交給古義人,他就馬上參照田龜里的錄音,整理出了拍攝電影時的順序,又交還給了我。

我看了一遍之後問古義人,電影的結局有兩個劇本,吾良拍攝的是哪一個?之所以沒有問他哪個結局更符合實際發生的情況,是因為自己知道古義人沒在現場,回答不出來。

「既然畫出這麼詳細的分景素描,大概吾良兩個都想拍出來吧。」古義人回答說。

我希望得到更明確的回答。但是我沒有繼續追究下去,而是沿着場景回溯。在詢問古義人曾親眼所見和了解的事情過程中,我發現對於當時吾良經歷的事,丈夫至今仍有些不知道的。

在古義人把吾良介紹給皮特后的一個星期,古義人相信自己是他們倆的介紹人,也就是說,古義人相信他不在的時候,吾良和皮特沒有見過面。可是我記得吾良不在家的那兩天之前,有幾天吾良沒去學校,而是坐電車去了CIE,在皮特工作的辦公室里看過和電影有關的資料。那時,皮特勸說吾良去他畢業的加利福尼亞大學留學,將來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導演。回來時,愉快的吾良很天真地把這些告訴了千樫。

當時,我對於吾良去美國留學深感不安。這不等於哥哥被掠到美國去了嗎?

第二天或第三天,吾良說要和皮特去兜風。我同樣感到了不安。因為兜風的目的地是他的朋友生長的山溝。吾良還幽默地說,去看看那裏還殘留着的奇特民俗和祭奠活動。

吾良去兜風后,兩天沒有回來,我非常害怕。他會不會成了山溝里暗堡的俘虜,或在什麼地方上了軍艦被掠到美國去了?到了第三天將近黎明時,吾良和朋友回來了,他那可憐而異樣的表情實在把我給嚇壞了……

3.吾良他們逃回來之後,在那暗堡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從吾良畫的兩種素描里看不明白。似乎古義人和吾良都弄不清楚。

吾良成了電影導演后,特別是以《Dahdelion》在美國打響后,他經常去美國,還在洛杉磯設立了製片所。

即使沒有發生血腥事件,皮特也可能會因為盜竊軍用裝備罪(儘管是壞武器)被遣送回國的。在服刑期滿后,成了普通市民的皮特一直關注著日本電影的信息,並出現在成為國際電影導演的自己面前……吾良一直在夢想着這樣大團圓的結局吧?正是潛藏在這個夢想背後的險惡陰影般的噩夢,才使吾良終生困擾的。

4.從那兩個晚上以後,我漸漸感到吾良身上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並且固定了下來。

剛看到塞達克的《OotsideOverThere》扉頁上的畫,就觸動了我,反覆觀看了多遍后,我認識到了幾個問題。在那個黎明前的黑夜裏,看到吾良回來我很高興,同時也有種受到威脅的感覺。因為我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吾良,而是「changeling」似的。從那以後吾良還是哥哥,這點和塞達克的書有所不同。但是,用塞達克的語言來表現自己當時感受的話,回來后的吾良身上帶了外面那邊的氣息。並且這外面那邊的氣息終生伴隨着吾良。

塞達克的畫冊里,愛達抱着從葛布林那裏解救出來的妹妹走在森林小路上,在她的前方,有一棵枝幹伸展的樹。在這棵樹的陰影里,五隻可怕的蝴蝶在飛舞。愛達的神經很緊張。

關於這一景象的預言性,塞達克在研討會上是這樣解釋的:

「這表示愛達爭取到的安寧僅僅是一瞬間,那幅畫里四處充滿了預示著前方有危險的聲音。她能夠安寧的只有極短暫的時間。」

「真的嗎?」研討會上有人問道。塞達克進一步做了說明:

「是這樣的。那棵樹眼看就要抓住她了。飛舞的五隻蝴蝶意味着那裏有五個葛布林。」

吾良受到黑幫襲擊時,我那麼害怕,是因為——雖然當時還不知道這個說法——我感到吾良是被來自外面那邊的人襲擊的。古義人被不知底細的人砸傷了左腳拇趾那天,我陪他去了醫院。當古義人死活也不對大夫說出真實原因時,我是否也感覺到了古義人是被來自外面那邊的暴力砸傷腳的呢?這樣的襲擊還不只一次。

5.對於我來說,古義人從一開始就是個有些古怪的人,然而和他結婚的原因之一,或許就是因為古義人是吾良被帶到外面那邊去時和他同行的惟一的人吧?

古義人還年輕的時候,在夏威夷文學會議上認識的沃雷·索因卡①來日本時,我去聽了丈夫和他的公開談話。內容是關於索因卡的戲劇《死去之王的引路人》。古義人告訴我,這齣戲劇是表現引導死了的國王去冥府的引路人的故事。

我恍然覺得古義人是引導吾良去外面那邊的引路人。吾良反對我和古義人結婚,大概也是因為不願意讓和外面那邊有關係的人,介入妹妹的人生吧?

6.阿光生下來時,後腦部有個肉瘤,就像長了另一個腦袋。可能是在生產過程中受到了擠壓,滿是皺紋的臉瘦長瘦長的。吾良見了說,真像個老太婆,這話惹火了我。因為我想生一個像吾良小時候那樣漂亮的孩子。現在回想起來,潛意識裏是想要找回失去了的純潔的吾良。

見我對「changeling」產生了興趣,古義人又給我找來好幾本有關精靈或妖怪的百科事典之類的書。我看到這些書里插圖上的「changeling」都是長著狡猾的老人臉的嬰兒。

當這個有智力障礙的孩子長到能夠作曲時,我感到阿光通過音樂找回了完美的自己。在塞達克的註解中也有「當愛達穿過恐怖的森林,回到小河對岸的歌劇佈景般的小屋時,莫扎特正在彈奏新曲《魔笛》。」音樂鼓舞了愛達。

7.在吾良拍的《AQuietLife》的試映會上,聽着黑暗中響起的長時間掌聲,我為吾良找回了純真的自我而高興。然而時隔不久,吾良就從樓頂跳下去了。這是多麼錯誤的去外面那邊的方式啊!

阿光寫了大提琴、鋼琴協奏曲「Gorō」悼念舅舅。我想,通過寫這個樂曲,阿光使自己從不知原由的悲傷和恐怖中恢復了過來。吾良的死使古義人非常痛苦,沉溺於田龜,但是過不了多久,丈夫就會將外面那邊的事真實地寫出來吧。

這樣做對於丈夫來說,將會闡明作為小說家的畢生事業的真正意義吧。我從來沒有對古義人說過「我愛你」這句話。這是我的性格或「少說多做」的想法使然。看見古義人花白的頭抵在窗玻璃上,長久地站在那裏時,我很心疼。但是無論我們在一起生活多長時間,互相都不會相似起來的。我只是在注視着他自由地做完最後的工作。

那麼我會怎麼樣呢?我該為此做哪些準備呢?要是愛達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千樫這樣思考着。並且她還知道,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說明自己有勇氣接受已經決定了的回答了。

千樫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後來又見過好幾次面的浦小姐,並徵得了她的同意。即將自己為古義人寫的有關阿光的兩本隨筆所畫的插圖的稿費作為浦小姐在柏林租公寓的定金。在浦小姐去買回柏林的機票時,千樫也要買一張機票,為了去柏林照料生產後的浦小姐。

千樫準備這樣回答古義人的問話:自己決不讓浦小姐的嬰兒被千變萬化的葛布林們偷走。還準備對他說,在古義人翻譯的與作者的公開對話中引用的《死去之王的引路人》結尾的台詞,已經表達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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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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