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品川猴

5、品川猴

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問起名字的情況下,例如在小型專賣店買連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員問道「對不起,您叫什麼名字?」——便是這樣的場合。或者是打工作電話,該說的大體說完了,最後對方問「能再說一遍您的名字么」的時候,記憶會陡然消失,不曉得自己是誰。因此,她必須為想起名字而掏錢夾、看駕駛證。不用說,對方會露出費解的神情,或電話另一端由於一下子出現時間空當而覺得蹊蹺。

自己主動報出名字時不會發生這種「忘名」現象。若有相應的心理準備,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記憶的,但在慌慌張張或毫不提防的時候突然被對方問起名字,那麼簡直就像電閘「嗵」一聲落下,腦袋裏一片空白。越是尋找線索,她越是被吞入沒有輪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來的僅僅限於自己的名字。周圍人的名字一般不會忘記。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生日和護照號碼也不會忘,好友的電話號碼和工作方面的重要電話號碼也幾乎都能脫口而出。記憶力不比往日差。單單自己的名字無從想起。忘記名字大約始於一年之前,那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紀,婚前叫「大澤瑞紀」。兩個都很難說是多麼有創意的名字,也沒什麼戲劇性。話雖這麼說,但也不至於就該在紛紛擾擾的日常生活中被記憶整個拋棄。畢竟那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變成「安藤瑞紀」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個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結了婚,結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紀」。最初她很難習慣安藤瑞紀這個名字,無論字形還是發音,感覺上都有欠沉穩。但在多次出口和反覆簽名之間,她慢慢覺得安藤瑞紀倒也不壞。因為,必須稱作「水木瑞紀」、「三木瑞紀」之類不順口名字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實際交往過,儘管時間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紀」還算相當不錯的。於是,她將這個新名字作為自身的一部分漸漸接受下來了。

可是,從一年前開始,這個名字突然奔逃起來。起初一個月一兩次,後來隨着時間的推移增加頻率。眼下至少一星期發生一次。「安藤瑞紀」這個名字一旦逃脫,她勢必作為不是任何人的「一個無名女人」留在世間。有錢夾時還好,只要掏出看駕駛證就能明白。而若錢夾丟了,就很有可能搞不清自己是誰。當然,就算暫時失去名字,她也作為她而存在於此,再說畢竟還記得自家住址和電話號碼,並非自己這一存在淪為徹頭徹尾的零,和電影中出現的全面喪失記憶的情形有所不同。可是,想不起自己名字到底極為不便,令人不安。失去名字的人生,感覺上簡直同失去覺醒機會的睡夢無異。

她走進珠寶首飾店,買了一條又細又簡潔的銀項鏈,讓店裏把名字刻在上面——「安藤(大澤)瑞紀」。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惟名字而已。她不由得自嘲:這豈不成了貓狗什麼的!每次出門,她必然戴上這條項鏈。想不起自己名字的時候,掃一眼項鏈即可。這樣一來,就可以不必掏出錢夾,對方也不至於露出奇妙的神情。

她沒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訴丈夫。如果講給丈夫聽,想必丈夫會說那是因為她對婚姻生活有所不滿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麼一個愛掰理的人,惡意固然沒有,但動不動就把什麼推理一番,而她總的說來不喜歡那種給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決心把此事隱瞞下去。

話說回來,無論如何她都認為丈夫說的(可能說的)對不上號。她對婚姻生活並不懷有所謂不滿或格格不入。對丈夫——即使有時候厭煩他愛掰理——基本上沒什麼不滿,對丈夫父母家也沒有什麼負面印象。丈夫的父親是山形縣酒田市的開業醫生,人不壞,雖然想法多少守舊,但因為丈夫市次子,所以沒對她怎麼啰嗦。她是在名古屋出生長大的,對北國酒田冬季的嚴寒和強風未免吃不消,不過一年裏去小住一兩回倒也相當不錯。結婚兩年後,兩人用貸款在品川買了新的公寓套間。丈夫現年三十,在製藥公司的研究室工作。她二十六,在大田區一家「本田」銷售店做工——有電話打來拿起聽筒,有客人進店領到沙發那裏端茶送水,需要複印時複印,保管文件,管理顧客登記表。

她在東京一所女子短期大學畢業后,由於在「本田」任要職的伯父的介紹,得以在這家汽車銷售店做工。雖不能說工作富有刺激性,但畢竟被賦予責任,有一定的幹頭。直接擔任售車業務員並不再她的職責範圍內,不過業務員傾巢而出的時候,她也能得體的回答來店客人的諮詢。在旁邊看着業務員的做法,她自然而然學到了推銷竅門,掌握了必要的專業知識,也能熱情地解說「ODYSSEY」那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小麵包車的操縱靈活程度。各種車型的燃油費可以全部脫口而出。說話方式也相當巧妙,嫵媚的笑臉足以消除客人的戒備心理,甚至能夠看透客人的為人和性格,自如地轉換戰術。有好幾次推進到離成功只差一步的地步。但遺憾的是,到了最終階段,必須交給專職人員來談。因為她沒有被賦予隨便降價、決定以舊換新貼額度或給予選擇優惠的許可權。即使她大部分談成了,最後也要由負責銷售的人出來拍板。說起她的報酬,至多是由那個摘桃子的人從個人角度招待一頓午餐。

她時常心想:如果讓我推銷,肯定車銷得更多,銷售店的整體業績也比現在好。只要真心干,銷量保准比大學剛畢業的年輕業務員高出一倍。然而誰都不肯說「你很有推銷素質,讓你整理文件和接電話太可惜了,往下干業務員如何?」這就是所謂公司體制。業務員是業務員,文員是文員。一旦定下分工框架,沒有特殊情況就不會推倒重來。況且,她也沒有拓展領域、努力積累履歷的願望,相比之下,還是九點到五點做好工作、一天也不少地利用年度帶薪休假、悠然享受個人生活更符合她的性格。

在工作單位她至今仍使用婚前姓名。最主要的理由是懶得向相識的顧客和其他客戶一一解釋該姓的原因。名片也好胸卡也好出勤卡也好,寫的都是「大澤瑞紀」。大家都叫她「大澤」、「大澤小姐」或「瑞紀小姐」、「瑞紀姑娘」。每有電話打來,她都說「是的,我是『本田PRIMO』XX銷售店的大澤」。不過,這並非因為她拒絕使用「安藤瑞紀」這個名字,只是覺得向大家解釋起來麻煩,因而拖拉着繼續使用婚前姓氏罷了。

丈夫也曉得她在工作場所繼續使用舊姓(因為偶爾向工作場所打過一次電話),但沒提出異議,似乎認為她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用什麼名字,那終究是她的權宜性問題。道理一旦講得通,舊不再說長道短,這種表現說舒心倒也舒心。

自己的名字從腦袋離消失,沒準是什麼大病的徵兆——這麼一想,瑞紀不安起來。例如身患阿爾茨海默氏症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世間存在着意想不到的疑難絕症,譬如肌無力症、亨廷頓舞蹈病等等。近來她剛剛知曉之類棘手病症的存在。另外,她聞所未聞的特殊病症世上也為數不少,而那些病症的最初徵兆一般情況下氏及其細微的。奇妙然而細微——例如橫豎想不起自己名字等等……即使是在這麼想着的時間裏,莫明其妙的病巢說不定也正在身體某個地方靜靜地、一步步地擴展地盤。這使她憂心忡忡。

瑞紀去一家綜合醫院講了自己的癥狀。但問診的年輕醫生(此人臉色蒼白,疲憊不堪,與其說是醫生,莫如說更像患者)沒有認真對待她講的情況。「那麼,名字以外還有想不起的事情么?」醫生問。沒有,她說,眼下想不起來的只有名字。「唔——,這樣子大概屬於精神科範圍吧!」醫生以缺乏關心和同情的語氣說,「如果出現日常性想不起自己名字以外的事情的癥狀,屆時請再來看我。到那一階段做專門檢查好了。」言外之意彷佛在說有很多苦於更嚴重癥狀的人來這醫院,我們為那些人整天忙得天昏地暗,而有時想不起自己名字這點事豈不怎麼都無所謂,那又礙什麼事呢?

一天,她在翻閱同郵件一起送來的品川區政府公報時,看到一則報道,說區政府開了一間「心之煩惱諮詢室」。報道很短,若是平常也就看漏了。上面說由專門諮詢員低費接受個人面談,每周一次。凡是十八歲以上的品川區居民皆可自由參加。對個人信息嚴格保密,儘管放心。區政府主辦的諮詢機構能有多大作用,現在雖難以判斷,但不妨一試。去也沒有損失,瑞紀心想。汽車經銷行業固然不休周末,但平時請假比較自由,對得上區政府安排的日程(此日程對於在一般時間段工作的人來說相當不夠現實)。由於要求事先預約,她往有關窗口打了電話,得知費用每三十分鐘兩千日元。這個程度她也支付得來。她定於星期三下午一時前往。

按時去設在區政府三樓的「心之煩惱諮詢室」一看,原來那天除了她,前來諮詢的人一個也沒有。「這個項目是匆忙設立的,大概一般人還不知道,」負責接待的女性說,「都知道以後,估計會很擁擠。現在空閑,您夠幸運的。」

諮詢員是個名叫坂木哲子的小個子女性,胖的甚為愜意,四十五六歲,短髮染成亮麗的褐色,舒展的臉上浮現出惹人喜歡的微笑。淺色夏令西式套裙,有光澤的絲綢襯衫,仿珍珠項鏈,平底鞋——較之健康咨導,看上去更像附近助人為樂性格開朗的阿姨。

「說實話,丈夫在區政府的土木工程科當科長,」她很不見外地自我介紹道,「也是因為有這層關係,得以順利獲取這裏的補助,開了這間區民諮詢室。您是這裏的第一位來訪者,請多關照。今年海沒人聚來,有時間,儘管隨便說吧,不用急。」說話方式非常悠然自得,沒有急促感。

「請多關照。」瑞紀說道。心裏卻在琢磨:此人真的能行?

「不過,我具有作為咨導員的正式資格,經驗也夠豐富,這點您放心就是——就像坐在一艘巨輪上一樣放鬆身心。」對方好像聽到了瑞紀內心的話語,笑吟吟地補充道。

坂木哲子面對金屬辦公桌坐着,瑞紀坐在雙人沙發上。沙發很舊,似乎是最近從某處倉庫里拉來的。彈簧有氣無力,灰塵味兒弄得鼻孔略略發癢。

「按理,如果有向陽的躺椅什麼的,氣氛就像個咨導機構了,但眼下只能找到這個。畢竟是衙門,不管辦什麼手續都啰嗦,『通融』那玩意兒是不起作用的。不中意吧,這種地方。下次保證弄個多少好一些的來,今天只好受委屈了。」

瑞紀把身體沉進古董般的沙發,有條不絮地講出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一事。講的時間裏坂木哲子只是不斷默默點頭,既不發言,又沒有驚詫表情浮現出來,甚至附和也不好好附和一聲。除卻專心傾聽瑞紀的講述並時不時若有所思地蹷起眉頭,她的嘴角自始至終都漾出宛如春日黃昏時分的月亮一般的隱隱約約的微笑。

「定做一條刻着自己名字的項鏈是個很好的主意。」瑞紀講完后,咨導員開口這樣說道,「你的應對措施毫無問題。首先要切切實實地盡量減少其不便,這比什麼都要緊——沒有異乎尋常地懷有罪惡感或一味沉思或驚慌失措,而是現實地採取對策。你這人非常聰敏。而且,這條項鏈非常別緻,也十分協調。」

「呃——,先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後來導致某種重病——這樣的例子沒有的么?」瑞紀問。

「這個么,具有這樣特定初期徵兆的疾病,我想是沒有的。」咨導員說,「只是,癥狀在一年時間裏一點點發展,總有些讓人放心不下。的確,這成為某種導火線引發其他癥狀出現,或者記憶缺損不為擴展到其他方面……這樣的可能性未必沒有。因此,最好慢慢商量,趁早把病源找到。再說您又外出工作,如果想不起自己名字來,現實性的不便怕也不少。」

坂木這位咨導員首先就瑞紀如今的生活提出了幾個基本問題:結婚幾年了?在單位做什麼漾的工作?身體狀況如何?其次就兒童時代這個那個問了一些:關於家庭成員,關於學校生活,開心的事,不太開心的事,擅長的事,不太擅長的事。瑞紀儘可能誠實地、簡要地、準確地回答每一個提問。

生長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父親在大型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家境雖不特別優裕,但記憶中不曾為金錢困擾過。父母雙全,有一個姐姐。父親做事一絲不苟,母親總的說來性格細膩,喜歡嘮叨。姐姐是優等生類型(讓瑞紀說來),為人不無淺薄和功利之處。但迄今為止家庭並沒有什麼問題,基本保持良好關係,不曾發生大的爭吵。比較說來,她本身是個不顯眼的孩子。健康,什麼病也沒得過,但運動能力卻不出眾。對容貌雖不曾有過自卑感,但也沒被人誇獎長得漂亮。機靈之處雖自以為並非沒有,但沒有在某個特殊領域出類拔萃。學校里的成績也不上不下,無非從前邊數比從後邊數稍微快些那個程度。學生時代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由於婚後天各一方,如今沒什麼親密交往。

現在的婚姻生活也沒發現有什麼值得提出異議的地方。起初一段時間反覆出現過例行的差錯,但後來兩人還算順利地確立了共同的生活。丈夫當然不是完人(例如愛掰理,服裝品位存在問題),但另一方面長處也很多(熱情,責任心強,整潔,吃東西不挑肥揀瘦,不發牢騷)。單位里的人事關係也沒什麼突出問題,和同事也好和上司也好都大致處得不錯,感覺不到精神壓力。當然,很難說是愉快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但那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的,畢竟大家在狹窄的場所天天見面。

可話又說回來,這是何等索然無味的人生啊——瑞紀在如實回答自己人生的過去和現在當中再次不勝感慨。回想起來,她的人生幾乎找不齣戲劇性因素。以圖像打比方,就像是以催眠為目的製作的低成本環境錄像帶。色調暗淡的風景接二連三地淡淡推出。沒有場面切換,沒有特寫,沒有高潮,沒有低谷,沒有引人入勝的趣聞,沒有預兆,沒有暗示。認真傾聽如此身世故事,此人難道不感到無聊?瑞紀不由得湧起了對諮詢員的惻隱之情。不會很快就打哈欠的么?假如是我,天天從別人口裏沒完沒了地聽這種話,不在某一時刻無聊死才怪。

然而,坂木哲子專心致志地傾聽瑞紀的講述,用圓珠筆扼要地做着記錄,這裏那裏追加必要的提問。但除此以外,她似乎盡量控制發言,將注意力集中在聽取瑞紀話語這一作業上,非開口不可時,也可從其溫和的語聲中感覺出她深切的真正的關心,不耐煩的表示全然看不出。只消聽到她那個性化的慢條斯理的語聲,瑞紀的心情就能奇異地沉靜下來。回想之下,迄今為止,如果認真傾聽自己話語的人此外好像從未有過。一消失稍多一點兒的面談結束時,她切實地感到背上的重負多少有所減輕了。

「那麼,安藤女生,下星期三同一時間還能來嗎?」坂木哲子笑眯眯問道。

「嗯,來是能來,」瑞紀說,「再來也沒關係嗎?」

「那還用說。只要你沒關係。這種情況么,喏,不談很多很多次,是很難有進展的。畢竟不是廣播里的人生諮詢節目,不可能拿出一個合適答案,道一聲『行啦,往下好好努力吧』。有可能要花些時間,反正都是品川居民,慢慢來吧!」

那麼,你身上可有在名字方面能想得起來的什麼事?「第二次剛一開始面談,坂木哲子就問道,」自己的名字也好、別人的名字也好、養的動物的名字也好、去過的地方的名字也好、諢名也好,凡是名字方面的什麼都行。如果有同名字相關的什麼記憶,可能告訴我一點兒?「

「同名字相關的?」

「嗯。姓名、取名、簽名、點名……隨便什麼都沒關係。只要是涉及名字的,再瑣碎的也無妨。試着想想看!」

瑞紀沉思良久。

「沒有在名字發哪個面記得特別清楚的那類事情。」她說,「至少現在腦海里一下子浮現不出來。只是……是啊,關於名牌倒是有一件事記得。」

「那好,就說說名牌。」

「但那不是我的名牌。」瑞紀說,「是別人的名牌。」

「無所謂的,說一下!」咨導員說。

「上個星期也說了,從初中到高中,我上的是一貫制私立女校。」瑞紀說,「學校在橫濱,家在名古屋,於是住進了校園裏的宿舍。每到周末就回家。星期五夜裏乘新幹線回家,星期日夜間回宿舍。從橫濱到名古屋兩個小時就夠了,沒覺得多麼寂寞。」

咨導員點頭道:「名古屋也有很多不錯的私立女校,是吧?何苦離開父母道橫濱上學呢?」

「那裏是母親的母校。她非常喜歡那所學校,希望送一個女兒去那裏。而且,我也多少有點想同父母分開生活的心情。學校雖是基督教系統的,但校風比較寬鬆。要好的朋友也交了幾個,都是從地方上來的孩子。和我的情況一樣,很多人的母親都是那裏的。大體說來,覺得在那裏的六年時間過得是愉快的,儘管每天的伙食吃的辛苦些。」

咨導員微微一笑:「記得你說有個姐姐來着?」

「是的,大我兩歲,姐妹兩人。」

「你姐姐沒去橫濱那所學校?」

「姐姐上的是本地學校,那期間當然一直在父母身邊。姐姐不是積極跑去外面那一類型,從小身體就比較弱……所以,作為母親就想把我送進那所學校。因為我大體健康,自立精神也比姐姐強。這樣,小學一畢業就問我樂意不樂意去橫濱上學,我回答去也可以。每個周末乘新幹線回家,當時也讓我覺得是件開心事。」

「對不起,插了一句話。」說着,咨導員淡然一笑,「清繼續說下去。」

「宿舍原則上兩人一個房間,但到高中三年級,作為特權可得到單人房間,僅限一年時間。那件事就發生在我住單人房間的時候。因為我年級最高,所以當時算是住宿生代表那樣的角色。宿舍大門口掛有木板,我們每個住宿生都有自己的名牌。名牌正面用黑字、反面用紅字寫着自己的名字。外出時一定要把名牌翻過來,回來再恢復原樣。就是說,名牌的黑字那面表示人在宿舍,紅字那面表示人已外出。如果在外面留宿或者請長假不在,名牌就得摘掉。門口傳達室由住宿生輪流值班,外邊有電話打來時,一看名牌就知道那個人此時在不在宿舍,是一項十分方便的制度。」

咨導員鼓勵似的小聲附和。

「那是十月間的事。晚飯前我正在房間里預習第二天的課,一個叫松中優子的二年級女孩兒來了,大家都叫她優子,在我們宿舍中的的確確長得最漂亮。白膚色,長頭髮,五官簡直和布娃娃一個樣。父母大概在金澤經營一家老字號旅館,有錢。由於低一年紀,詳細情況不曉得,但聽說成績也相當好。總之是個非常顯眼的孩子,崇拜她的低年級女孩兒也為數不少。不過優子完全沒有自命清高或裝模作樣的地方,總的說來人很老實,不是把自己的心情流露在外那一類型。感覺雖然不錯,但時常給人以不知其想什麼的印象。固然有人崇拜,不過我想真正的好朋友怕是沒有的。」

正在自己房間聽着廣播音樂在桌前看書時,門開了,松中優子站在那裏。身穿薄些的貼身高領毛衣,一條牛仔褲。她問現在打不打擾,若不打擾,想說幾句。瑞紀雖然吃驚不小,但還是答說可以,「沒做什麼要緊的事,沒關係的。」在這之前,瑞紀沒和松中優子單獨促膝談過話,更沒想到對方會來自己房間談個人問題。她讓對方坐在椅子上,用熱水瓶里的水泡了紅茶。

「以前你體驗過嫉妒那種感情嗎?」松中優子直截了當的問。

這劈頭一句雖然問得瑞紀愈發吃驚,但她因之得以思考這一問題。

「我想沒有。」瑞紀回答。

「一次也?」

瑞紀搖頭:「至少你這麼突然問我時我很難想起。嫉妒的感情……例如指什麼?」

「例如你真正喜歡的人喜歡上了不是你瑞紀的其他什麼人,例如你非弄到手不可的東西給其他什麼人輕易弄到手了,例如你一直盼望如願以償的事給其他什麼人輕輕鬆鬆一點苦也沒吃就做到了……例如這類情況。」

「這類情況,在我身上好像沒有過。」瑞紀說,「優子你有這類情況?」

「很多很多。」

聽得瑞紀瞠目結舌。這孩子到底還想得到什麼呢?容貌百里挑一,家裏有錢,學習好,有人緣,父母寵愛。還說周末時常同英俊的大學生男朋友幽會。人還能期待得到什麼呢?瑞紀想不出來。

「比如什麼事情呢?」瑞紀試着問。

「不太想具體地說,如果可能的話。」松中優子,「而且,在這裏一一具體羅列起來也好像沒多大意思。只是,作為我以前就想問你一次來着,問你體驗過類似嫉妒的感情沒有。」

「以前就想問我這個的?」

「是的。」

瑞紀全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姑且老實回答了對方的提問。「那方面的體驗,我想我可能沒有。」她說,「什麼原因不清楚,說奇怪也許奇怪。畢竟就我來說,一來對自己沒什麼自信,二來想得到的東西也並沒有全部到手,莫如說類似不滿的東西多的是。可是,若問我羨慕其他什麼人沒有,我覺得好像沒有過。為什麼呢?」

松中優子嘴角漾出彷佛淡淡笑意那樣的表情。「嫉妒心這東西,我覺得同現實性客觀性條件沒有多大關係。就是說,因為條件得天獨厚而不嫉妒誰、因為條件不好而嫉妒誰——事情不是這樣的。那就像腫瘤一樣,在我們不知曉的地方任意發生,並且沒來由地、肆無忌憚地迅速擴展下去。即使知曉也無法阻止。幸福的人不生腫瘤、不幸的人易生腫瘤,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二者同一回事。」

瑞紀默默聽着。松中優子說出那麼長的句子是極少有的事。

「對沒體驗過嫉妒感情的人解釋起來是非常困難的。我能說的只是:同那種心情一起度過每一天根本不是一件輕鬆事。說實話,好比懷抱着一個小地獄。如果瑞紀你不曾體驗過那樣的心情,我想那是應該感謝上天的。」

說罷這些,松中優子閉口停住,面帶類似微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瑞紀。真是個漂亮孩子,瑞紀再次感嘆,體形也好,胸部那麼動人。長成這麼一個所有部位都惹人注目的美女,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呢?自己全然無從想像。莫非僅僅感到自豪、快樂不成?還是相應地也有不少煩惱呢?

但不可思議的是,瑞紀一次也不曾羨慕過松中優子。

「這就回家。」松中優子盯視自己膝頭上的手說,「有個親戚發生了不幸,必須出席葬禮,剛才跟老師請假了。星期一早上之前應該可以返校。如果可以,那時間裏想請你保管我的名牌,可以么?」

說着,她從衣袋裏取出自己的名牌,遞給瑞紀。瑞紀不大明白。

「保管是一點也不礙事的,」瑞紀說,「可為什麼特意讓我保管呢?放在最近書桌抽屜里或別的什麼地方不就行了?」

松中優子以更深的目光注視瑞紀。被她這麼看起來,瑞紀變得有些沉不住氣了。

「如果可以的話,這次想請你保管。」松中優子以果斷的語氣說道,「有點放心不下,不想放在房間里。」

「可以的。」瑞紀說。

「注意沒人的似乎別讓猴偷走。」松中優子說。

「這房間里我想大概沒有猴。」瑞紀開朗地說。

開玩笑也不像是松中優子的平日所為。之後,她走出房間,留下名牌、沒有摸過的茶杯和奇妙的空白。

「到了星期一松中優子也沒返回宿舍。」瑞紀對咨導員說,「班主任老師擔心地往她家裏打電話一問,得知她沒有回家。親戚中沒有人去世,當然也沒有葬禮。她說了謊,消失去了哪裏。發現遺體是在下一個周末,我是在星期日從名古屋家返回宿舍時得知的。自殺,在某個森林深處用剃鬚刀割開手腕,渾身是血地死了。至於因為什麼自殺的,誰也不知道。沒找到遺書,能夠推測的動機也完全沒有。同房間的女孩也說松中優子跟平時沒有不同之處,沒有苦惱的表現,確實一如往日。她只是默默地死掉了。」

「可松中她至少想向你傳達什麼的吧?」咨導員說,「所有後來才來到你房間,讓你保管名牌,還講了嫉妒。」

「嗯,那倒是的。松中優子是跟我講了嫉妒。事後向來,她恐怕是想在死之前找個人講述嫉妒的。當時我倒沒以為那種話有多麼要緊。」

「松中優子死前來你房間的事,你跟誰說了沒有?」

「沒有,跟誰也沒說。」

「為什麼?」

瑞紀歪了歪頭:「因為我想,就算我說出來,大家恐怕也只是困惑罷了。誰都不會理解,談不上有什麼幫助。」

「你是說,她所懷有的深深的嫉妒的感情有可能是她自殺的原因?」

「嗯。把這個說出口來,我肯定會被人看成怪人。說到底,像松中優子那樣的人何苦非嫉妒別人不可呢?那時候大家腦袋裏全都是混亂不堪,而且都很亢奮,我像這種時候最好還是閉緊嘴巴。女校宿舍的氣氛,您大體知道的吧?我如果把那個說出口,就好比在充滿煤氣的房間里擦燃火柴。」

「名牌怎麼樣了?」

「還在我這裏。應該在壁櫥最裏頭的一個箱子裏裝着,和我的名牌一起。」

「為什麼你把那名牌保管至今呢?」

「當時整個學校一團混亂,不知不覺之中忘記還了。而且,時間拖的越久,就越難若無其事地把名牌還掉,可又不能扔了。況且,我想松中優子說不定希望我一直保存那個名牌,正因如此,她死前才特意來我這裏,交到我手上。至於對方為什麼單單選擇我,我是不大明白……」

「不可思議啊!你和松中優子並不特別要好對吧?」

「一起住在狹小的宿舍樓里,當然見面都認識,也寒喧過,或簡單說兩句什麼的。但終究年級不同,個人話題一次也沒有談過。不過,我算是住宿生代表,莫非因為這點才來我這裏?」瑞紀說,「此外想不出別的理由。」

「或者松中優子因為某種理由對你懷有興趣也不一定。也許被你吸引了,或者從你身上發現了什麼。」

「那在我是不明白的。」瑞紀說。

坂木哲子一聲不響,像要看穿什麼似的注視着瑞紀的臉。而後開口道:「這且不說,你真的不曾體驗過嫉妒那種感情?生來一次也沒有?」

瑞紀略一沉吟,答道:「我想沒有,大概一次也沒有。」

「那就是說,嫉妒之情是怎麼一個東西在你是無法理解的?」

「大致怎麼回事我想是能夠理解的——關於它的形成什麼的。只是,作為實感不大清楚。例如它實際上以多厲害、持續時間有多長、如何難以忍受等等。」

「是啊,」諮詢員說,「說起來都一概成為嫉妒,其實階段各有不同,人的所有感情都是這樣。輕的一般稱為吃醋、眼紅什麼的。程度雖有差別差別,但那是一般人日常體驗的。例如公司同事比自己先陞官啦,班上誰誰受老師偏愛啦,或者左鄰右舍有人中了高額彩票啦……都讓人羨慕,心理略略氣惱,覺得不公平。作為人的心理,說自然也是自然的。你連這些都不曾有過?不曾羨慕過人家?」

瑞紀想了想說:「在我身上,那類事好像一次也沒有過。當然,比我幸運的人有很多,可我並未因此羨慕過那些人。因為人各有不同……」

「因為人各有不同,所有不能簡單比較?」

「我想大概是那樣的。」

「噢,有意思。」諮詢員在桌上叉起十指,以輕鬆的語聲饒有興味地說道,「啊,反正那就是輕度嫉妒,也就是眼紅那勞什子吧。但若是重要的,事情就沒那麼簡單。它像寄生蟲一樣死死地盤踞在心頭不動。在某種情況下——就像你的同學所說——它會變成腫瘤深入蠶食靈魂,甚至可能致人於死地。那是無法控制的,對當事人來說是不堪忍受的折磨。」

回到家,瑞紀從壁櫥里拉出用粘膠帶封住的紙殼箱。松中優子的名牌和瑞紀自身的名牌應該一起裝進信封放在那裏。箱子裏胡亂塞著很多東西:從小學時代開始的舊信、日記本、影集、成績單,以及各種各樣的紀念品。本來想好好整理一次,卻因為忙亂,舊這樣帶在身邊到處遷來搬去。不料裝有名牌的信封怎麼也沒找到。箱子裏的東西全部拿出仔細查看,還是哪裏都沒有信封。瑞紀困惑起來。搬來這座公寓的時候,檢查箱子時明明看見了裝有那個名牌的信封,還為資金一直帶着原來的東西深深感慨過。並且,為了不讓別人看見,她把箱子封了起來,自那以來打開箱子是第一次。因此,信封本該在這裏才是,沒有懷疑的餘地。到底消失道哪裏去了呢?

儘管如此,自從每星期去一次區政府的「心之煩惱諮詢室」同坂木咨導員交談之後,瑞紀對忘記名字的事已不那麼介意了。忘名現象雖然仍以同以前大致相同的頻率繼續發生,但癥狀已基本停止了發展,自己名字以外的事物也沒有從記憶中滑落出去。而且,由於項鏈的作用,眼下還沒有遭遇什麼尷尬,有時甚至覺得忘名現象也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瑞紀沒有把資金其諮詢機構的事告訴丈夫。不是特意要隱瞞,只是覺得一一說明起來啰嗦。相比丈夫會要求詳細說明。況且,想不起自己名字或每星期區一次區政府主辦的諮詢機構也並沒有給丈夫造成什麼具體麻煩,費用也是不值一提那個程度。此外,無論怎麼找也沒在理應存在的地方找到松中優子和自己住宿時的名牌這件事,她沒有將給坂木諮詢員聽,因為她不認為這對面談以多大意義。

如此這般,兩個月過去了。她每星期三都去品川區政府三樓面談。前來諮詢的人似乎多了起來,面談時間由一小時縮短到三十分鐘,但由於兩人的談話已經上軌道,可以談得簡明扼要些。想多說一會兒的時候也是有的,畢竟費用便宜得不得了,無可挑剔。

「和你已經是第九次面談了……」坂木諮詢員在面談結束前五分鐘時這樣問瑞紀,「雖說忘名次數沒有減少,但眼下沒有增加對吧?」

「沒有增加。」瑞紀回答,「我想就算是維持現狀了。」

「很好,很好!」說着,諮詢員把手上的黑桿圓珠筆放回上衣口袋,在桌上緊緊叉起十指,而後停頓一下說,「有可能——終究說是可能性——下星期來的時候,我們談的話題出現某種大的進展。」

「關於忘名問題?」

「是的,如果順利,說不定可以具體圈定原因,實際出示給你。」

「為什麼發生忘名現象的原因?」

「正是。」

瑞紀未能馬上理解對方的意思:「所謂具體原因,就是說……是眼睛能看到的了?」

「當然能看到,當然。」咨導員如此說罷,滿意地搓著雙手,「沒準可以放在盤子上端給你看。不過遺憾的是,詳細的要等下星期才能告訴你,因為現階段不清楚進展能否順利,只是估計大概會順利。如果順利,到時候再一一講給你聽。」

瑞紀點頭。

「總之我想對你說的是,」坂木說,「儘管有進有退,但事情正朝着解決的方向穩步推進。對了,不說常說么,人生進兩步退三步。用不着擔心。不要緊的,相信坂木阿姨好了。所以下星期再來,別忘了跟接待員預約。」

說着,坂木擠了擠眼睛。

下星期下午一點,瑞紀一進「心之煩惱諮詢室」,舊看見坂木哲子臉上掛着比以外明顯的笑容,坐在桌前等她。

「我想我找到了你忘名的原因。」她得意洋洋地說,「而且解決了。」

「就是說我再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了?」瑞紀問。

「不錯。你再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了。因為澄清了原因並得到了正確處理。」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瑞紀半信半疑地問。

坂木哲子從旁邊放的黑色漆面手袋中把什麼拿出,放在桌上。

「我想這是你的東西。」

瑞紀從沙發上立起,走到桌前。桌上放的是兩枚名牌。一枚寫着「大澤瑞紀」,另一枚寫着「松中優子」。瑞紀臉上沒了血色。她折回沙發,沉下身體,好半天沒能開口。她雙手緊緊捂在嘴上,樣子舊好像要阻止話語從那裏滴落下來。

「吃驚也是情有可原的。」坂木哲子說,「不過我慢慢向你解釋,不怕的,放心!因為沒什麼好怕的。」「可為什麼……」

「為什麼你住宿時期的名牌在我手裏?」

「是的,我……」

「理解不了吧?」

瑞紀點頭。

「我為你找回來的。」坂木哲子說,「你是因為這名牌被盜才想不起自己名字的。這樣,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你無論如何都要回收這兩枚名牌。」

「可到底是誰……」

「誰從你家裏把兩枚名牌偷出來的?究竟向用來幹什麼?」坂木哲子說,「關於這個,語氣讓我在這裏用嘴來說明,還不如直接追問盜竊的犯人,這樣再好不過,我覺得。」

「犯人在這裏呢?」瑞紀以愕然的語氣問。

「嗯,那還用說!抓住后沒收了名牌。當然不可能由我去抓,讓我丈夫和他手下人抓的。對了,我不是說過丈夫在品川區政府土木工程科當科長么,說了吧?」

瑞紀仍未明白過來,只管點頭。

「好了,請過來,這就去見犯人。見了可得狠狠訓斥一頓。」

瑞紀跟隨坂木哲子走出用來面談的房間,沿走廊走到電梯,下到地下,再沿着地下冷冷清清的長走廊走到盡頭處的房間門前。坂木哲子敲了敲門,裏面傳出男子的聲音「請進」,坂木哲子打開門。

裏面有一個瘦瘦高高的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塊頭男人,兩人都身穿淺咖啡色工作服,中年男子胸卡上寫道「坂木」,年輕男子胸卡上寫着「櫻田」。櫻田手持一條黑色警棍。

「是安藤瑞紀吧?」叫坂木的男子問,「我是坂木哲子的丈夫,叫坂木義郎,在品川區政府當土木工程科長。這是櫻田君,我科里的。」

「請關照。」瑞紀說。

「怎麼樣,老實了?」坂木哲子問丈夫。

「啊,徹底泄氣,老實下來了。」坂木義郎說,「櫻田君從早上漆一直守在這裏,好像沒添什麼大麻煩。」

「是的,是個老實傢伙。」櫻田不無遺憾地說,「如果胡來的話,我也好教訓一頓,可是沒有那樣。」

「櫻田學生時代在明治大學是空手道的幹將,前途遠大的小夥子。」坂木科長說。

「那麼,到底是誰、為了什麼從我這裏把名牌偷走的呢?」

「那,還是同犯人對質吧!」坂木哲子說。

房間盡頭還有一扇門,櫻田把門打開,按一下牆上的開關,打開燈。他環視一圈房間,朝三人點頭道:「沒有問題,請進來吧。」

坂木科長先進,坂木哲子隨後,最後瑞紀進來。倉庫樣的小房間,沒有傢具,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一隻猴。作為猴塊頭怕是相當大的,比成年人小,較小學生大。毛比日本猴略長,點點處處夾雜着灰毛。年齡不清楚,看上去已不年輕。猴的前肢和後肢用細繩牢牢綁在木椅上,長長的禿尾巴尖有氣無力地垂在地板上。瑞紀進去時,猴一閃瞥了她一眼,視線旋即落在腳下。

「猴?」瑞紀問。

「是猴。」坂木哲子說,「猴從你那裏偷走了名牌。」

松中優子曾說沒有人時別讓猴偷走了,瑞紀還以為是開玩笑。原來松中優子知曉此事。瑞紀後背一陣發涼。

「可為什麼那件事……」

「為什麼那件事我知道了?」坂木哲子說,「因為我是專家。一開始我就說了吧?說自己有正式資格,也有豐富經驗。人是不可貌相的。雖說是在區政府以低收費從事像是志願者服務的活動,但作為咨導員的能力並不次於開漂亮事務所的那些人。」

「當然那個我很清楚,我只是太吃驚了,所以才……」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坂木哲子笑道,「坦率地說,作為咨導員我是相當另類的。所以同組織啦學界啦那樣的地方合不來,在這樣的地方由自己隨便做才合脾性。你也看到了,我的做法相當特殊。」

「但是極有能力。」坂木義郎神情認真地加了一句。

「那,是這猴把名牌偷走的?」瑞紀問。

「不錯。悄悄潛入你住的公寓房間,從壁櫥箱子裏把名牌偷了出來。一年前偷的。你開始忘記名字正式那時候吧?」

「是的,的確是那時候。」

「對不起。」猴終於開口了。富有張力的低音,甚至可以從中聽出音樂性。

「能說話的!」瑞紀驚愕地說。

「是,能說話。」猴幾乎不改變表情,「此外還有一樁必須道歉的事:去府上偷名牌時,拿了兩隻香蕉。本打算除了名牌什麼也不拿的,可肚子實在餓了,儘管知道不好,但還是禁不住拿起餐桌上放的兩隻相交吃了下去。因為看上去十分好吃。」

「不要臉的東西!」說着,櫻田拿起黑警棍「砰砰」打了幾下,「可能還拿了別的什麼,要不要教訓一下?」

「算了算了,」坂木科長制止道,「香蕉的事是主動坦白的,再說看上去也不像多兇惡的猴。在情況沒進一步搞清之前就別太粗暴了。在區政府里對動物施以暴力,一旦被人知道,多少會惹出麻煩的。」

「為什麼偷名牌呢?」瑞紀試着問猴。

「我是偷名字的猴。」猴說,「這是我的病。有名字在那裏,就不能不偷。當然不說誰的名字都偷。有讓我動心的名字,有特別讓我動心的名字。而有那樣的名字,就禁不住要把它弄到手——我潛入駐紮偷那樣的名字。我制度那是不應該的,可控制不住自己。」

「要吧松中優子的名字從我們宿舍樓偷走的也是你了?」

「正是正是。我被松中小姐吸引得渾身火燒火燎的,作為猴,那般動心的時候以前以後都不曾有過。但我不能把松中小姐據為己有。畢竟我是猴,那是不可能辦到的。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名字弄到手,哪怕弄到名字也好。僅僅弄到她的名字也會使我的心感到無比滿足。此外作為猴還能指望什麼呢?可是沒等實現,她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沒準松中優子的自殺和你有關?」

「不不,」猴使勁搖頭,「那不是的,那個人自殺和我完全無關。松中小姐懷抱着一個進退不得的心中黑洞那樣的東西,恐怕誰都救不了她。」

「可你最近是怎麼知道我家裏有松中優子的名牌的呢?」

「走到這一步花了相當漫長的時間。松中小姐去世后,我馬上嘗試把她的名牌搞到手,設法搶在別人拿走之前搞到手。但名牌已消失不見了。至於消失去了哪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使盡渾身解數,千辛萬苦找遍了所有地方,然而無論如何也沒弄明白。當時根本沒想到松中優子把名牌放在了你那裏,因為松中小姐和你並不特別要好。」

是啊。「瑞紀說。

「可我腦中掠過一個念頭,開始考慮說不定大澤瑞紀手中有松中優子的名牌。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大澤瑞紀結了婚,名字改成安藤瑞紀,住在品川區一座公寓樓里——弄清這一情況又費了想當長的時間。做這種調查,身為猴子十分不便。但不管怎樣,總算得以進入府上行竊。」

「可是為什麼連我的名牌也一起拿走呢——不光松中優子的——致使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非常抱歉。」猴羞愧地低下頭,「面對自己動心的名牌,由不得自己不偷。說來不好意思,大澤瑞紀的名牌也強烈搖撼了我的小小胸口。前面也說了,這是一種病,自己也沒辦法抑制衝動。儘管認為不對,但就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給您添了麻煩,對此我衷心表示歉意。」

「這隻猴潛伏在品川區下水道中來着,」坂木哲子說,「所以我的丈夫請這裏的年輕人把猴抓住了。喏,他是土木科的科長,下水道是他管理的一個項目做這種事再合適不過。」

「抓猴過程中,這位櫻田君立了大功。」坂木科長說。

「區的下水道潛入這樣的搗亂分子,作為土木科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櫻田得意地說,「看來這傢伙在高輪一帶的地下弄了個臨時住所,順着下水道在城內到處走來竄去。」

「城裏不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樹少,白天很難找到暗處。一上地面,大家就一鬨而散逮我。小孩子用彈子球和BB槍打,圍着花毛巾的大狗窮追不捨,我一刻也不敢放鬆,因此只能鑽入地下。還請諒解。」猴說。

「可您是怎麼曉得猴藏在下水道的呢?」瑞紀問坂木哲子。

「仔細聽你講述的兩個月時間裏,很多事情在我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就好像霧靄越來越淡一樣。」坂木哲子說,「我猜想那裏大概存在着一個習慣偷盜名字的什麼,而那個什麼又潛入地下。況且,說起城市的地下,範圍自然有限——地鐵裏邊啦、下水道啦,不外乎這些。於是我試着求丈夫幫忙,說自己覺得這一帶下水道好像住着和別人不同的一隻什麼,問他能不能查看一下。結果,不出所料,找出了這隻猴。」

瑞紀一時張口結舌。「可是——,只聽我講述就能明白那麼多,怎麼會那樣呢?」

「作為家人的我,這麼說或許不應該——內人具有普通人所沒有的某種特殊能力。」身為丈夫的坂木科長以佩服的神情說道,「結婚一晃兒二十二年了,我數次目睹了此類匪夷所思之事。正因如此,我才再三再四鼓動她在區政府開一間『心之煩惱諮詢室』。因為我確信只要提供一個能夠發揮她能力的場所,肯定對品川居民有所幫助。不管怎樣,這名字盜竊事件初步解決了就好,太好了!作為我也得以放下心來。」

「對了,這抓來的猴怎麼辦呢?」瑞紀問。

「留它性命怕是有害無益吧!」櫻田淡然說道,「一旦染上的毛病很難改掉。不管嘴上說什麼,肯定還會在哪裏干同樣的壞事。結果它算了,這再妥當不過。把濃縮的消毒液注入血管,像這樣的猴轉眼就可報銷。」

「這個么——」坂木科長說,「無論緣由如何,殺害動物一旦被人知道,必然會有投訴,成為不小的問題。記得吧,上次集中處理逮來的烏鴉的時候,不也鬧得滿城風雨!如果可能,還是想避免摩擦。」

「求求了,別弄死我!」被綁着的猴也深深低頭央求,「我也不光是幹壞事。我乾的事的確是不地道的,這我心知肚明。給大家造成了麻煩。不過,這可不是我強詞奪理,其中好的方面也不是沒有的。」

「偷人家名字到底能有什麼好的方面?快跟我說清楚!」坂木以嚴厲的口氣問。

「好,我說。我確實偷取大家的名字。可是與此同時,名字裏附帶的消極因素也被我多少帶走一些。這或許是自吹自擂。不過,假如那時我成功地偷走松中優子的名字——終究是一個小小的可能性——松中小姐說不定就不至於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為什麼?」瑞紀問。

「如果我成功地偷走松中優子小姐的名字,那麼,我或許連同她心中隱藏的黑洞那樣的東西也帶走了一小部分。我想我應當可以把它和名字一起帶去地下世界。」猴說。

「總好像是詭辯啊!」櫻田說,「這種說法不可以照單全收。生死關頭,這傢伙肯定要絞盡猴腦汁拚命自我辯護。」

「未必是那樣。這猴說的也可能多少有其道理。」坂木哲子抱臂沉思片刻,然後向猴追問,「你說你通過偷取名字,把那裏的壞東西連同好東西一起接受下來,是吧?」

「是,是的。」猴說,「沒辦法挑挑揀揀,如果其中含有壞東西我們猴也得一併接受下來,原封不動地整個收取。求求你們,請別要我的命。我誠然是有壞毛病的無聊的猴,但此外也不是沒有對諸位有用的地方。」

「那,我的名字裏可有什麼壞的東西?」瑞紀向猴問道。

「作為我,不像當着本人的面講出來。」猴說。

「請講講好了。」瑞紀說,「如果好好告訴我,就原諒你,請求這裏的諸位原諒你。」

「真的?」

「如果他如實告訴我,請饒恕這個猴好么?」瑞紀對坂木科長說,「看上去不像天性惡劣的猴,這樣子已經夠它受的了,如果好好勸說一番領到高尾山裏放生,應該不會再幹壞事了,您看如何?」

「如果你認為那樣可以,我沒有異議。」坂木科長又對猴說道,「喂,聽着,那樣一來,你能發誓再也不返回二十三區嗎?」

「是,坂木科長,我再不返回二十三區以為,再不給諸位添麻煩了,也不在下水道里竄來竄去。我已不再年輕,或許這是一個改變生活方式的良機。」猴以真誠的神情保證道。

「為慎重起見,應該往它屁股上烙一個印記,以便一眼就可認出。」櫻田說,「施工用的烙『品川區』標記的烙鐵應該昂在什麼地方,我想。」

「千萬別那樣!」猴險些落淚似的懇求道,「屁股上有了莫明其妙的印記,猴夥伴們就有了戒心,很難讓我如伙。我老老實實有什麼說什麼,千萬別烙個印記上去。」

「也罷,烙印就免了吧。」坂木科長居中斡旋,「再說,單單把『品川區』這個標記烙在屁股上,往後很可能導致責任問題。」

「是,既然科長您那麼說。」櫻田一副遺憾的語氣。

「那麼,我的名字附帶着什麼不好的東西了?」瑞紀盯住猴的小紅眼睛問道。

「我如果說出來,您有可能受到傷害。」

「沒關係,說說看!」

猴困惑地略作沉思,額上的皺紋稍微深了些。「不過,恐怕還是不聽為好。」

「不要緊,我想知道真實情況。」

「明白了。」猴說,「那麼,我就如實道來。你的母親是不愛你的。從小道現在一次也不曾愛過你。什麼原因我不知道,但事實如此。你姐姐也一樣,你姐姐也不喜歡你。你母親之所以把你送去橫濱上學,是因為想甩掉包袱。你的母親和你的姐姐想把你盡量攆的遠一些。你的父親絕對不壞,無奈性格懦弱,所有不能保護你。這樣,從小你就沒有充分得到任何人的疼愛。你自己也該隱約有所感覺,可是你有意不去感覺。你想迴避這一事實,想把它塞進心底的小黑洞蓋上蓋子,盡量不去想難堪的事,不去看討厭的事。在生活中把負面感情扼殺掉,這種防禦性姿態成了你這個人的一部分。是這樣的吧?但這使得你無法無條件地真誠地由衷愛一個人。」

瑞紀默然。

「現階段,看上去你過着無風無浪的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許實際也是幸福的。但是,你並不深愛你的丈夫,對吧?如果你生了孩子,長此以往,你們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

瑞紀一言不發,蹲在地板上閉起眼睛。感覺上似乎身體整個散架了。皮膚也好內臟也好骨骼也好,所有部位都七零八落,惟獨呼吸聲傳來耳畔。

「這猴全市胡說八道,」櫻田搖頭道,「科長,我忍耐不下去了,給它個厲害的瞧瞧好了!」

「等等!」瑞紀說,「實際情況確是那樣,確如這猴君所說。這點我也早就知道,但我裝聾作啞地活到現在,捂住眼睛,塞住耳朵。猴君只是如實講述罷了。所以,請原諒它。別再說什麼,就這樣放歸山林吧!」

坂木哲子輕輕把手放在瑞紀肩上:「你沒關係么?」

「沒關係,我不介意。我的名字回來了就行。我將和那裏邊含有的東西一起走完以後的人生。因為那是我的名字,是我的人生。」

坂木哲子對丈夫說:「那麼,這個周末開咱們家的車道高尾山,吧這隻猴放到適當的地方去,可以吧?」

「當然可以,放了就是。」坂木科長說,「剛換的車,距離正好用來熟悉一下車況。」

「太謝謝了,診不知怎麼感謝才好!」猴說。

「不暈車嗎?」坂木哲子問猴。

「不暈,不怕。絕不至於往新車座上嘔吐伙大小便什麼的,老老實實坐着不動,不給諸位添麻煩。」猴說。

和猴分別時,瑞紀把松中優子的名牌遞給了猴。

「我帶着不如你帶着好,我想。」瑞紀對猴說,「你不是喜歡松中優子的么?」

「是的,我是喜歡她。」

「這個名字好好帶着,別再偷其他人的名字了。」

「是。這個名牌比什麼都寶貴。偷竊也徹底洗手不幹了。」猴轉過一本正經的眼睛保證道。

「不過,為什麼松中優子死前讓我保管這名牌呢?為什麼選擇了我呢?」

「那我也不知道。」猴說,「但不管怎樣,我和你因此得以這麼面對面說話。或許這是一種巧合。」

「一點不錯。」瑞紀說。

「我說的怕是傷了你的心吧?」

「是啊,」瑞紀說,「我想是傷了,傷得很深。」

「非常抱歉。本來我不想說的。」

「沒關係,因為我心裏大致也是明白的。總有一天我將不得不直接面對這一事實。」

「承您這麼說,作為我也放心不少。」猴說。

「再見!」瑞紀對猴說,「我想再也見不到了……」

「您也多保重!」猴說,「承蒙救了我這樣的傢伙一條命,多謝多謝!」

「再不可返回品川區的喲!」櫻田用警棍拍拍手心說,「今天也是因為科長的關照,才開恩饒你一次。下次在這一帶發現你,這要我有一個念頭,你就休想活着回去!」

看樣子,猴也完全清楚:這不純屬威脅。

「那麼,下星期怎麼辦?」折回諮詢室后,坂木哲子問瑞紀,「還有事找我諮詢?」

瑞紀搖頭:「不,托您的福,問題全都解決了。這個那個實在謝謝了,非常感謝!」

「關於剛才猴說你的那些,沒有特別要跟我說的吧?」

「沒有。在這方面,我想自己總有辦法可想。那是必須首先由我自己考慮的。」

坂木哲子點頭:「是啊,我想你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下決心,你一定能堅強起來。」

瑞紀說:「不過,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再來這裏也沒關係的?」

「當然。」坂木哲子大大地橫向展開柔和的面龐,莞爾一笑,「那時咱們兩人再緊緊抓住什麼吧!」

兩人握手告別。

回到家,瑞紀把猴交還的「大澤瑞紀」舊名牌和刻有「安藤瑞紀」的銀項鏈裝進褐色辦公用信封封好,放進壁櫥的紙殼箱中。自己的名字總算回到手上了。往後她將再次同這名字一起生活下去。進展或許順利,或許不順利,但不管怎樣,那終究是她的名字,此外別無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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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品川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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