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和媳婦

婆婆和媳婦

革命還在繼續,舒曼天天開批鬥會,耿直常常被叫去學習。這天耿直又在收拾行李,舒曼一臉沮喪推門而入,一屁股坐椅上:「開一天批判會,腿都坐直了。」

耿直安慰:「都一年多了,天天批判會,你也該適應了吧?」

舒曼眼睛發直:「每次開會都要我發言,老是要我深挖靈魂狠斗私字一閃念,我跟他們說,我天天挖夜夜斗,我這靈魂深處私字早就不閃念了。」

耿直樂:「他們怎麼說?」舒曼沮喪:「這是跟你說,跟他們哪敢說這些,還不是唯唯諾諾逆來順受,我就照你給我寫的稿子,顛過來倒過去念,他們也不煩!」

耿直一本正經:「他們小人得志,整人整得正高興,當然不煩。」

舒曼急:「這些我都能忍,可什麼時候才能搞業務啊?有點經驗的醫生全都打倒了,我們這種人已經沒有處方權了,有處方權能上手術台的全是剛畢業的學生,遇到大病你說該怎麼辦?你說最倒霉的還不是病人嗎?」

耿直:「別急別急,告你一個好消息啊,軍宣隊馬上就要進駐你們醫院了,我軍出馬局面立刻就會改變!病是有的你看的!你可千萬別意志消沉,你學我啊,你看我靠邊站這麼長時間,我沖你拉過臉,發過牢騷嗎?沒有吧?」

舒曼抬頭看耿直:「你裝的!你心裏不曉得怎麼抱怨我呢!老楚都被結合進新領導班子了,你憑什麼不能?還不是因為我拖累你?」

耿直一本正經:「你怎麼就偏想我裝呢,你怎麼就不想我是真心誠意呢?你沒我善良!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舒曼心裏感動,但說不出話,瞪着耿直。耿直笑:「好,就算我裝,我裝十年二十年,裝一輩子,行不行?你呀,心胸本來就狹窄,就別想那麼多了,就想孩子,想我!」

舒曼為之所動,眼睛一熱,卻又故意瞪耿直一眼,低頭看見行李:「又要去學習班啊?」

耿直踢一腳行李,無奈道:「上個月是北京市,這次是全國衛生口處級以上幹部學習班,得去一個月,這個禮拜天不能回去看孩子了。」

舒曼幫着收拾,嘮叨著:「唉,一提孩子我就沒辦法不發牢騷,你說大人一天到晚這麼混著也就罷了,可兒子該上小學了,還天天在奶奶家瘋玩,都快成野孩子了,你們學習班得向上面反映反映,孩子教育是大事!」

耿直苦笑:「全國家長肯定都在反映,我估計快下文件了,這『文革』可真便宜了這幫臭小子,天天放大假,上禮拜我回去,快不認識倆小兔崽子,泥猴一樣。」

外面有人喊:「耿直!傳達室接電話!」

耿直接過電話,立刻着急,父親中風了。耿直和舒曼匆匆趕回去,一見耿直母親就問:「我爸身體不一直挺好嗎?怎麼突然就中風了?」

耿直父親想說話,嘴巴歪著沒辦法說清楚。耿直母親嘆口氣:「你爸這死腦筋,看着廠里不生產光打仗,着急啊!廠里造反派頭頭是你爸徒弟,你爸訓他幾句,那小子話說得真難聽!你爸當場血壓升高手冰涼,中風了!」

耿直父親忿忿點頭,嘴裏含混罵着。耿直衝父親賠笑臉:「爸,您老咋跟那幫小王八蛋生那閑氣呢?您學學我,放眼世界,胸懷寬廣,這幫小畜牲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舒曼:「中風應該住院啊,怎麼回來了?」耿直母親沒好氣地:「你是大夫你不知道啊?你們這些正經大夫都在家閑着,醫院裏全是一幫愣頭青,人只要還有口氣,全給轟回來啦!」

舒曼:「爸,您別動,讓我看看……還好,看爸這樣子,只是輕度中風,只要好好休息,好好調養,應該不會有後遺症……」

耿直和舒曼將耿直父親扶到椅上坐下,就聽屋外一陣腳步聲,兩個兒子端著衝鋒槍衝進來了,在屋外就喊著:「媽媽媽媽——」

一進門都沖向舒曼,舒曼趕緊轉身,一手一個兒子,沉得抱不動,只得彎腰摟着,一邊親一個,叫着:「寶貝兒,想媽媽了吧?」

倆兒子一起喊:「想,想媽媽!」

一旁耿直看着眼熱,吼:「小子!想老子嗎?」倆兒子齊聲喊:「不想老子!」說完,撒腿就跑出門,氣得耿直直跺腳:「這倆小兔崽子!學得這麼沒教養!」

回過身就沖母親道:「媽,這孩子您怎麼帶的?怎麼不認他老子了?」

耿直母親還沒說話,舒曼一旁笑道:「你放眼世界,胸懷寬廣,就別跟孩子計較啦。」

舒曼一說話,耿直不吭氣兒了,耿直母親一旁看着不舒服,慢條斯理道:「你呀,成天見着兒子粗聲大氣,拿孩子當小兵,動不動就訓人,孩子能不怕你嗎?你得來點虛頭巴腦的東西,什麼寶寶貝貝兒啊。」

耿直母親學舒曼說話,聲音怪腔怪調,舒曼尷尬,不知道婆婆為什麼沖自己來,只能不說話,耿直見不對,趕緊道:「媽您這話可有問題,正破四舊呢,什麼寶寶貝貝的。」

耿直母親往外走,低聲嘀咕著:「不跟你媳婦學的嘛,你媳婦說你聽不見,你老媽說你可聽得真兒真兒的。」耿直趕緊跟出去。

屋裏剩下耿直父親和舒曼,舒曼試圖與公公交流,輕聲慢語着:「您說話吃力,您說慢點兒,我問您一句,您說一句。」

耿直父親眼睛歪斜著,一隻眼睛盯着舒曼,點頭。舒曼說得很慢:「您去醫院測過血壓嗎?高嗎?」耿直父親一聽醫院二字可著了急,嘴巴歪斜著,極力想對醫院現在搞運動不看病表達一些感受,但越急越說不出,急得直拍桌子,嚇得舒曼趕緊:「爸,您別急,千萬別急,越急病越重,我給您倒水。」

耿直母親與耿直在院子裏,耿直壓着嗓門說話:「您對小舒有意見唄?」

耿直母親:「啥意見?沒意見!就見不得你寵你老婆!經歷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急風暴雨洗禮,還那麼嬌氣!說不得碰不得的。」

耿直轉移話題:「我爸這病一時半會兒可好不了,您打算怎麼辦?」

耿直母親立刻發愁:「叫你回來不就是讓你拿主意嗎?你倆禿小子已經把我忙夠嗆,玲子這大串聯一走就是大半年,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革命呢,你爸這一躺倒,我可真沒轍了,要不你們把孩子接走,要不你們住過來。」

耿直為難:「我要去學習班兒,下午就得走啊。」耿直母親:「咋又學習班兒?上個月不是剛去過嗎?」

耿直:「嗨,上個月是市裏的,這回是全國的。哎呀,跟您也說不清,要不這樣,讓小舒住家照顧爸?」耿直母親怔一下:「她不上班兒?」

耿直:「每天政治學習,也就半天,再說她是醫生,她照顧爸,我也放心。」

耿直母親虎著臉:「她是小兒科大夫,治得了大人病嗎?」

耿直:「總比您老強吧?」耿直母親猶豫着:「那、也得人家願意。」

耿直:「媽,您現在怎麼對小舒越來越有成見了?她怎麼會不願意?」

耿直母親瞪眼:「你做得了她主嗎?你問問她去!去!」

屋裏舒曼擺弄著耿直父親的腿,慢聲細語着:「您得堅持吃藥,還要適當活動,我明天去醫院,把血壓計拿回來,跟媽說一聲,讓她每天至少給您量兩次,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覺前。」耿直父親拚命搖頭,舒曼不解:「您不同意?為什麼?您得病就得治啊。」

耿直母親進來,耿直父親嘰里咕嚕對耿直母親說,耿直母親淡笑,沖舒曼:「他說,不要我量血壓,嫌我笨,要你給他量,你個老倔巴頭,真是忘恩負義!」

耿直父親嘿嘿樂着。耿直坐到舒曼身邊,小聲說:「爸病這麼重,我不在家,你住過來照顧一下吧?」舒曼愣住:「我、我、我要上班啊。」

耿直母親一邊給耿直父親倒水,一邊冷冷道:「是啊,你們都是忙人,老大,你把倆孩子接回去吧,你們帶着上班兒,我看也沒別的辦法了。」

舒曼看眾人臉色,趕緊賠笑臉:「沒事兒,媽,我今晚就搬過來。」

耿直得意地對母親說:「我說行、那就行。」

舒曼和耿直母親都瞟耿直一眼,耿直渾然不覺。舒曼在廚房燒水,情緒明顯低落,耿直進來,見老婆臉色,賠笑臉:「你回來住也好,省得成天惦記孩子。」

舒曼低頭:「你媽現在對我成見特別大,你又不在,我挺彆扭的。」

耿直趕緊回身關上門,聲音放低:「這麼多年我媽那人你還不了解?典型刀子嘴豆腐心,她把你當自家人才說話重一點嘛!」舒曼:「我就怕他們說我連累了你。」

耿直伸手攬過老婆,聲音很輕:「他們見識短、糊塗,你別跟他們一樣糊塗就成唄,我抽空就回來看你,你要真有急事兒,找老楚,我媽聽老楚的!」舒曼依偎在丈夫懷裏沒有說話。

耿直母親端個大盆在院裏晾衣服,耿直過去,聲音低低的:「媽,我得跟您說點事兒。」

耿直母親瞥一眼耿直,不屑道:「說你媳婦的事兒吧?她進耿家也有十年了吧?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啊,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小家子氣!」

耿直耐心道:「媽,你現在咋對小舒這態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聽誰造謠生事了吧?」

耿直母親瞪起眼睛:「啥態度?啥態度?我不認她這兒媳婦了嗎?我進門就給她戴高帽了嗎?鼻子眼睛的!還想我咋對她好?噢,像她們家老媽子老常那樣,低三下四呀,小姐長小姐短,我告你啊,你想那樣,革命群眾都不答應!」

耿直瞪眼:「媽,您說什麼呢!小舒她幹什麼壞事兒了?她在醫院受委屈夠大了,咱家裏人再這麼歧視她,她怎麼受得了?媽,您現在可變了,跟個造反派一樣,心真狠,小玲子給教壞了吧?」

耿直母親:「別胡說八道!玲子現在是紅衛兵司令,懂道理可比你多!」

耿直:「媽,我爸身體這樣,倆孫子又跟個小鬼一樣淘,舒曼是真心想幫您一把,您不能這個態度,您要這樣,我沒辦法去學習班,我去不了學習班,造反派就要找我麻煩,不是小麻煩呀。」

耿直母親:「得得得,別嚇唬你媽,你媽不是嚇大的!你放心走吧,我能對你媳婦咋樣?別說她爸跑台灣了,她就是那國民黨特務,既是你媳婦我也不會怎麼她。」

耿直急得一把拽住母親,差點帶一跟頭,帶到樹根下,瞪着母親眼睛,低聲嚴厲:「媽,這種話可不敢胡說!現在什麼時候!傳出去要掉腦袋的!我再次嚴重警告您!您要好好待舒曼,可千萬別犯糊塗!」

耿直母親自知理虧,反瞪眼推兒子道:「行啦行啦,可讓你逮著話把了!你媽又不是傻子!你媳婦別看我不順眼我就燒高香了,走吧走吧,走走走!」

吃飯了,餐桌擺好,耿直父親坐在桌旁,耿直母親給他脖子上扎個圍嘴,準備喂飯,舒曼用肥皂給兩個兒子洗手,虎子不伸手:「我不用肥皂洗手!」

舒曼拍虎子小手:「要講衛生!」虎子大聲道:「講衛生是資產階級!」

舒曼樂:「誰說的!毛主席都說要講衛生!」牛牛道:「奶奶說的!」

耿直母親瞪牛牛,舒曼一抬頭,正看見耿直母親瞪大的眼睛,趕緊不說話了,抓過毛巾擦著兩隻小手,一邊一個帶到餐桌上。虎子不老實,躥到椅上手一撥拉,筷子掉地上了,虎子拾起筷子就要夾菜,舒曼本能搶下虎子的筷子。虎子抬頭瞪大眼睛看着媽媽:「媽媽,奶奶說筷子掉地上沒關係,我爸小時候筷子經常掉地上,我爸肚子裏也沒長蛔蟲。」

耿直母親沉着臉給兩個孩子夾菜:「快吃!涼了對胃不好,肚子疼又要怪奶奶不講衛生了!」

舒曼拿着虎子那雙筷子左右不是,想想還是把自己筷子遞給虎子,拿着掉地上那雙筷子起身要去洗。耿直母親沉着臉,給耿直父親喂飯,耿直父親卻不吃,嘴裏嗚里哇啦嚷着什麼,耿直母親火,飯碗重重放在桌上,對着耿直父親大聲道:「你不能說,不能動了,還鬧什麼!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現在不是你得意的時候啦!還那麼多臭毛病!窮講究!」

舒曼走幾步愣住,知道婆婆這話是沖自己來的,強忍下去,裝沒聽見,往廚房走去。身後耿直父親這邊身子不能動,那邊身子歪斜著,那隻手要去打耿直母親,嘴裏亂七八糟著,耿直母親真火了,喝了聲:「你給我閉嘴!老實待着!再鬧不給你吃飯!」

舒曼委屈,但就一根筋偏要去洗那雙筷子,耿直母親氣得伸手就要打兩個孫子。虎子帶頭跑開,牛牛跟着跑走,舒曼趕緊攔著往回趕,就見院子裏進來一個戴紅袖標與耿直母親年齡相仿的老太太,進門就喊:「耿大媽在家嗎?」

耿直母親本來生氣坐着,趕緊起身,熱情道:「喲,肖大媽啊,吃了嗎?坐坐坐,牛牛、虎子叫肖奶奶了嗎?」

牛牛和虎子齊聲:「肖奶奶好。」肖大媽:「好好好。」

肖大媽看一眼舒曼背影,拽著耿直母親到牆角坐下,聲音壓低:「你媳婦要在你家長住啊?」耿直母親也壓低聲音:「老頭子中風了,倆孫子又鬧騰,讓她在家幫個忙,怎麼,街坊鄰居這麼快知道了?」

肖大媽:「這年頭別事兒不好說,這種事兒比打電報都快,街道全知道啦,那個造反派小娘們還讓我通知你,讓你媳婦參加街道批判會呢,讓我給支過去了,小娘們肯定還會來找你,你得有思想準備。」

耿直母親嘀咕著:「真是資產階級臭小姐啊,這蒼蠅蚊子聞着味兒就來了!」

肖大媽:「你家老大怎麼樣啊?結合進新班子沒有?」耿直母親:「有這麼個老婆,怎麼可能!」

肖大媽嘆息:「你家老大要是不轉業擱現在,那可了不得,現在解放軍多吃香啊,前院程大媽三小子,比你家老大差多了,人家現在軍管會政委,紅旗牌小轎車坐着。程大媽笑得眼睛都沒了。」

耿直母親皺着眉頭,長嘆:「還不是被資產階級小姐鬼迷心竅了?你說他為這小娘們兒,當初轉業,現在又靠邊站,唉,你說他圖個啥嘛!」舒曼走到門外,聽到婆婆說話,愣住。

肖大媽得意:「當初我家桂蓉跟你提過多少次,非看不上,現在後悔了吧?桂蓉這孩子又賢惠又漂亮,我那幾個丫頭屬她長得俊,她愛人現在是廠領導小組副組長,管好幾萬人呢。」

耿直母親不舒服:「嗨,那後悔事兒多了去了,當初不是圖她有文化嘛。」

一旁虎子叫:「奶奶,我吃完了,我玩兒去啦?」

虎子和牛牛扔下碗就往外跑,經過門口,舒曼趕緊一手一個拽住:「剛吃完飯,別跑!」

耿直母親和肖大媽見舒曼就在屋外,互相看一眼,有點心虛。肖大媽趕緊:「您吃飯吧,我走啦!」

耿直母親「啊啊」著送出來,正看見兩個孩子拉着舒曼手轉圈,撒嬌,牛牛喊:「媽媽抱我。」耿直母親沉個臉訓斥道:「男孩子沒點兒男孩兒氣,動不動媽媽抱,沒出息!」

舒曼尷尬,手鬆開,兩個男孩子撒腿就跑,舒曼喊:「慢點!跑急了要得闌尾炎的!」

一旁耿直母親幽幽道:「我們窮人家孩子天天就這樣,餓了吃,飽了跑,也沒見得什麼尾巴炎,你也別把你資產階級那一套灌輸給我孫子,回頭到外邊一學,這不找事兒嗎?」

舒曼心裏委屈,但說話還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媽,您這個說法我不同意,剛吃完飯不能做劇烈活動是科學,難道科學、醫學都是資產階級嗎?」

耿直母親也是不急不忙,語調冷冷的:「你還甭跟我說什麼科學不科學的,我就信一條,聽毛主席的,毛主席說啥是資產階級,啥就是資產階級,我知道你不服氣,所以你要學習要改造,街道讓你去參加批判會,我讓肖大媽給你擋了,可你在家裏也得學習、改造!你資產階級大小姐那一套給我收起來!不然你連累的就不是我們老大一人,是我們全家!」

耿直母親說完轉身就走,舒曼這叫一氣哦,眼淚嘩地就下來,耿直父親一旁看了,想起身,起不來,砸著桌子,舒曼抬頭,見了,趕緊過去,流淚問:「爸,您要什麼?」

耿直父親瞪着眼睛,嗚嚕著,舒曼聽不懂,只得抓過一張紙和筆放到耿直父親面前:「爸,您能寫字吧?」

耿直父親抓着筆,顫顫巍巍寫下幾個字:「你媽糊塗,別理她!」

舒曼含淚點頭,勉強一笑:「我知道……」

耿直和楚建一起上學習班,課後兩人邊走邊聊,耿直顯得心事重重:「這麼一搞,人心都變了,我媽你知道吧,多善良一勞動婦女,現在可好,見了舒曼跟貓見耗子,那叫一個哪疼往哪兒掐,我那瘋妹妹就更甭提了,幸虧不在家,要不然,舒曼還有活路啊。」

楚建一笑:「老人心也不難理解,是替你抱屈唄,新領導班子成立,你我都是板上釘釘結合對象,為啥你通不過?」耿直:「別說了!我當個逍遙派挺好,多自在,我現在比文革前多長多少肉,你知道嗎?」楚建冷冷道:「你還好意思說,你那肉再長下去,就長腦子裏了,真成廢物點心了!」

耿直眼睛發直:「我就不信,我對黨忠心耿耿,黨就看不見?」

楚建走幾步,實在忍不住,回頭道:「問題是,你老婆滿世界打你旗號為季誠鳴冤叫屈,這件事情影響太惡劣了!」

耿直打斷:「她政治上幼稚,我教育過她了!這事兒還提它幹啥!」

楚建懶懶道:「這件事對你政治前途影響有多大,你心裏比誰都明白,算了算了,你對你老婆啥心意,我都清楚,我也不扯那些廢話了,我就問你一句,你小子別跟老子說官話,你就說說你靈魂深處的活思想,你就真不想進領導班子?」

耿直嘆口氣:「說不想那是虛偽……可是,我們夫妻十年,我是咋也看不出我這老婆是哪門子階級敵人……要我和她劃清界限,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楚建搖搖頭:「你呀你呀,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了!」

舒曼有些怕回婆婆家了,越近腳步越沉重,不停地活動臉部,希望自己能擠出幾絲笑容,一進院子迎面就見兩個兒子攆著幾隻小雞跑來跑去,耿直母親出來吼:「小心點兒!別把小雞踩死了!這可不是一般的雞,金貴著呢!」

舒曼笑道:「媽,您買小雞了?」耿直母親冷冷道:「不是買的還是偷的?」

舒曼被噎住,夾着血壓計往屋裏走,身後虎子學母雞下蛋:「咯咯嗒,咯咯嗒,奶奶,小雞什麼時候才能下雞蛋啊?」

耿直母親對孫子就笑嘻嘻著:「傻小子,這都是小公雞,怎麼會下蛋!」

牛牛就學公雞打鳴:「喔喔喔——」

虎子問:「奶奶,為什麼都買小公雞啊?我想看母雞下蛋,多好玩兒啊!」

耿直母親:「笨小子,這是給爺爺治病的保命雞!都得是公雞還得是童子雞。」

牛牛和虎子都湊到耿直母親跟前,舒曼也發愣,聽着。虎子:「什麼是童子雞啊?能吃嗎?奶奶,我想吃雞腿。」

牛牛沖着母親:「媽媽我也要吃雞腿!」舒曼抱着牛牛:「好,媽媽給牛牛做紅燒雞腿。」牛牛拍手:「媽媽好,不給虎子吃。」

虎子剛要鬧,耿直母親沉着臉對牛牛道:「我剛才說什麼來着,這是保命雞!給爺爺治病的,誰也不能吃!」

牛牛嚇得要哭,舒曼放下牛牛,賠笑臉:「媽,雞肉能治病嗎?」

耿直母親冷著臉道:「什麼雞肉啊,雞血!還是醫生呢,沒聽說打雞血治中風嗎?」

舒曼怔住:「打雞血?怎麼打?」耿直母親:「你沒打過針嗎?就是把雞血抽出來,然後打到病人肌肉里,對了,你去醫院拿個注射器回來。」

舒曼急:「媽,您聽誰說打雞血治中風啊?」耿直母親:「不用誰說,咱這一片家家都知道,不光能治中風,治的病多了!半身不遂、肝癌、牛皮癬、連不生孩子都管用。」

舒曼打斷:「您只是聽說,見過真治好的嗎?」

耿直母親:「怎麼沒見過,前院老陳頭,原先和虎子爺爺在一個廠的,得了乙肝,都肝腹水了,人快沒了,什麼大醫院也去了,專家也看了,沒用,打了半年雞血啊,好啦,比虎子爺爺身體可健康多了。」

舒曼:「真的?」耿直母親瞟一眼舒曼,冷冷道:「人民群眾的發明創造,你不信是吧?你當然不信,要不說你們這些資產階級專家學者要打倒要接受改造呢!就這麼看不起勞動人民!」

舒曼耐著性子:「媽,這雞血也沒經過消毒什麼的,生血往人體里打,它會產生抗體,而且萬一這雞有什麼病,它不是會傳染給人嗎?」

耿直母親:「所以這雞一定要童子雞呀,沾了母雞的就不行了!還得自己養,自己養得乾淨!」舒曼看着地上跑的小雞,直皺眉頭:「媽,這個沒經過試驗的,對人體可能有不良作用,您可別——」

耿直母親虎起臉對舒曼:「這可是中央首長都在用的民間秘方,你這身份在家裏說說算了,可不敢到外邊說這種話,人家會給你扣大帽子!游你街!」舒曼嚇得不敢說話了。

耿直母親正在洗菜,舒曼進來:「媽,我來吧!」

耿直母親放下手中菜,舒曼接過去,耿直母親卻也不走,一旁看着舒曼,舒曼洗兩下,有點不自在了,回頭看耿直母親,賠笑臉:「媽,您有話跟我說?」

耿直母親臉上沒有表情:「沒話說就不能在這兒站一會兒嗎?」

舒曼趕緊:「沒有沒有,我以為您找我有事兒呢。」

耿直母親抓起鍋,手裏叮叮噹噹著:「我有事兒找你為什麼不能說呢,你我又不是敵我矛盾?你問得就奇怪,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就是什麼都彎彎繞。」

舒曼實在忍不住:「媽,回到家就別老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好不好?我一聽這詞兒啊,好像又在單位開批判會,渾身起雞皮疙瘩。」

耿直母親:「你心裏沒鬼你為什麼這麼緊張?你要是改造好了,你還怕人這麼說你嗎?」

舒曼看着耿直母親,不知道說什麼好,耿直母親看一眼舒曼,繼續手裏活,說話聲音也叮叮噹噹的:「老大說讓我別委屈你,我就不懂了,什麼叫委屈?我們工人階級說話就這樣,直來直去,你要怕委屈,你別進我們工人階級家門啊。」

舒曼低聲嘀咕:「您個人也不代表工人階級。」

舒曼沒想到自己會把心裏話說出來,說完自己也吃驚看婆婆,耿直母親瞪着舒曼,怒氣沖沖:「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舒曼閉嘴不說話,耿直母親:「唉,你不是很有理嗎,你說啊!」

舒曼不緊不慢:「我不說。」耿直母親越來越氣:「為啥不說?」

舒曼:「因為您對我有偏見,我說什麼您也不會聽,所以我不說。」

耿直母親:「那我怎麼就不對別人有偏見呢?怎麼就偏對你有偏見呢?」

舒曼也橫下一條心,開始跟婆婆辯論:「這正是我要問您的問題啊,您為什麼偏對我有偏見呢?」

舒曼看着婆婆,婆媳大眼瞪小眼,耿直母親被繞住,氣得扔下手裏傢伙,怒道:「你欺我沒文化說不過你?你等著,小玲子這兩天就回來啦,她可是紅衛兵大司令,她會好好給你上政治課的,你等著吧!」婆婆怒氣沖沖往外走,舒曼苦笑一下,開始慢條斯理地擇菜。

晚上,大人、孩子都睡在一張炕上,兩個孩子睡著了,舒曼不安地睡着,翻來覆去的,一個黑影摸了進來,掀開她被窩鑽了進來。

舒曼忽地一下坐起,嚇得尖叫起來,那人趕緊將她嘴巴捂住,熟悉聲音道:「傻老婆,你想讓人抓流氓搞破鞋啊!」

舒曼猛地一頭扎到丈夫懷裏,眼淚嘩地湧出,雙手捶打着:「你討厭,你嚇死我了,你幹什麼去了?你怎麼才回來啊!」

耿直緊緊摟着老婆,笑着:「跟你說辦一個月學習班,這才一禮拜,我還偷跑回來,就怕你受委屈。」

舒曼推著搡著,哭着,耿直捧著老婆臉:「哭成這樣?是我媽給你委屈受了吧?」

舒曼趕緊搖頭:「沒有,就是醫院成天開批鬥會,還有季誠掃馬路,石菲菲跟他正式辦離婚手續了。」

舒曼控制不住,又哭起來,耿直摟着老婆,也難過着:「別太傷心啦,家裏人都健康都好就萬幸了。」舒曼伏在耿直肩頭說不出話,只是流淚。

第二天一早耿直母親看着耿直不高興:「怎麼也不打個招呼,就半夜三更鑽進屋,讓別人還以為你跟台灣特務接頭呢!」

耿直哭笑不得:「我的老娘喲,你開玩笑也得挑個時候,現在風聲這麼緊,您一天到晚台灣啊特務的掛嘴邊,你是怕人聽不見嗎?」

耿直母親斜眼看兒子:「你老婆是台灣特務嗎?你這麼心虛?」

耿直瞪母親:「媽,我一直沒顧上問你,小舒在家,你是不是有點、有點——」

耿直母親瞪眼:「有點啥?說啊?說我虐待你媳婦了,說我給她委屈受了?一天到晚拉個小臉兒給誰看啊!男人一回家就告刁狀,你說你要那麼清白,你當面跟我說,你跟我兒子背後嘀咕啥!」

耿直:「媽,媽,舒曼啥沒說,她還用說嘛!我是你兒子,我認識你三十多年,我還不知道我媽啥人兒?你可太小看你兒了!」

耿直母親看一眼兒子,又生氣:「我就是心裏堵得慌,不高興,你說咋辦吧!」

耿直:「那你說說到底怎麼個不高興,你不說我咋知道咋辦呢!」

耿直母親:「你又裝糊塗你!」耿直:「我真糊塗!」

耿直母親瞪着兒子,耿直一臉無辜,看着母親,耿直母親真氣,手比畫着:「前院啊,程大媽那小三子,啊,哪點如你?你當兵那陣,他還拖鼻涕尿褲子,成天被他媽打,現在看看人家,軍管會政委!坐紅旗牌小轎車來家接程大爺、程大媽到天安門兜風!你說你小子!啊!咋混得這樣,越活越抽抽,我出門都沒臉見人了。」

耿直見母親說了真話,倒也不氣,一笑:「媽,你是我媽我就不給你上綱上線啦,你這叫啥思想呢,還成天說人家資產階級,你這叫啥?叫名利熏心、貪圖富貴!比資產階級還資產階級!」

耿直母親拉個臉:「隨你咋說,反正我就是不高興!就是想不通!」

耿直看錶:「媽,我得上學習班去了,沒工夫跟您講大道理了,就跟您強調一點,舒曼是個好女人,您這麼待她,她沒半句怨言,了不起!」

耿直母親叫起來:「我咋待她了?她讓你這麼對你媽,啊,你找她來,我跟她說道說道!」

舒曼進來:「媽,您叫我了嗎?」一見舒曼,耿直母子都不說話了,耿直拽著舒曼往外走,回身沖母親笑:「媽,我走了。」

耿直母親不理,舒曼想說什麼,耿直拽走她。

兩人並肩走着,舒曼:「我姐和姐夫回來了,他們廠把那些黑五類都集中到農場改造,我姐夫一輩子沒幹過體力活,現在成天鋤地,不知道有多難受的。」耿直:「不管怎麼說,沒有生命危險就好……勞動勞動也是好事,至少可以鍛煉身體嘛!」

舒曼愁眉不展地連連嘆息。耿直試圖讓舒曼高興起來,笑道:「哎,要不哪天你來我們學習班玩玩兒?我們三人一宿舍,有人家屬來探親,我們都給騰地方。」

舒曼不信:「就辦一個月學習班還有探親的?」

耿直嘿嘿笑着:「有剛結婚的,憋不住唄。」他說着聲音低下去:「唉,你想不想呀?」

舒曼不理會,手卻伸過去,用勁掐耿直。耿直疼得要命,卻樂:「我知道我知道。」

舒曼嗔著:「知道什麼?」耿直嘿嘿笑着,舒曼看着耿直笑臉,突然也笑:「唉,問你個人,桂蓉認識不?」

耿直沒反應:「不認識。」

舒曼瞪眼:「肖桂蓉,隔壁肖大媽二閨女,肖二丫敢說不認識?」

耿直噢了一聲:「二丫啊,認識啊,怎麼啦?」

舒曼:「跟你好過吧?」耿直:「沒有吧?」

舒曼瞪眼:「還沒有吧?有沒有你不知道嗎?」

耿直搔頭:「我年輕時候英俊瀟灑,跟我好的女同志太多了,記不清了,這個二丫嘛,讓我想一想。」舒曼撲哧一聲笑了,推耿直:「討厭你!」

耿直假裝被推得踉蹌著,笑道:「女人啊真是女人,不管什麼時候一說這事兒,就這麼來勁,唉,我告訴你多少回啊?你是我初戀對象,也是唯一對象,那個二丫是喜歡我,可我根本沒理會過她呀。」

舒曼瞟一眼耿直:「人家現在可得意了,丈夫是造反派頭頭,長得又俊,我又成天拖你後腿,你不後悔?」耿直直起眼睛:「她長得還叫俊?腰跟腿一般粗!」

舒曼咯咯笑着:「那要不一樣粗,要真長得俊,你後悔吧?」

耿直:「那不可能,我找你就是找到頭了,沒有比你更俊的女人啦!」

舒曼嗔著:「我要知道你是這麼個好色之徒,我說什麼也不會跟你!」

耿直樂着:「那你想跟誰?」舒曼也樂:「反正不跟你。」

兩人樂着,耿直忽道:「老婆,你有文化,有心胸,別跟我媽一般見識,啊。」舒曼點頭。

舒曼端著簸箕倒垃圾,衚衕里來回走的人,居然人人手裏拎着公雞,臉上都興沖沖的,彼此問候:「今天打了嗎?」對方答:「打了,你呢?」那人答:「正要去打呢。」

舒曼看着那些獃獃的雞苦笑,正要轉身,就聽到有人叫她:「舒曼同志!」

舒曼愣一下,循聲回頭,愣住,眼前是個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臂戴紅衛兵袖章,頭髮塞到軍帽里,身背大大的軍用背包,臉黑乎乎,小夥子模樣的人,呲著一口白牙沖着自己樂。見舒曼沒反應,上前男人一樣猛拍舒曼肩膀:「不認識我啦,我耿玲啊!」

舒曼身子一閃,趕緊捂著被拍疼了的肩膀,「噢」了一聲:「玲子啊,我真認不出了,還以為小夥子呢!你、你不大串聯不革命了?」

耿玲大模大樣著:「嫂子我走了大半年你怎麼一點沒進步啊,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不關心政治,不關心革命,毛主席號召我們紅衛兵回校鬧革命了!」

舒曼「噢」了一聲,心生抵觸之情,趕緊道:「噢,我知道我知道,虎子爺爺病了你知道吧?」

耿玲:「我戰友告訴我了,我就是回來看我爸的。」耿玲說着大踏步往家走,舒曼鬆口氣,正要倒垃圾,突然聽到一聲雞叫,立刻回頭叫:「玲子!」耿玲轉過身看着舒曼,舒曼拎着簸箕趕過去,拽著耿玲到路旁:「跟你說件事兒,你知道打雞血嗎?」

耿玲:「知道啊,我們串聯一路上,不少人都打雞血治病呢,怎麼啦?」

舒曼看着耿玲:「真能治好病?沒有出事兒的嗎?」

耿玲:「怎麼可能出事兒啊,雞血是乾淨的,農民同志說比人血都乾淨呢,我得趕緊看我爸去了!」耿玲說着回身就跑,舒曼滿臉無奈。

耿直父親、耿直母親看着黑乎乎的女兒都樂,耿直母親心疼著:「說是步行大串聯,不會真步行吧?」耿玲大義凜然著:「媽您也太小瞧我們紅衛兵小將了!我們言必出行必果!當然真步行了!我告您啊,我們沿着紅軍走過的路走了一個來回。」

耿直母親:「是啊?兩萬五千里長征,你走一來回,走五萬里啊?我說我閨女又黑又瘦,是不是成天吃草根啃樹皮啊?」

耿玲不好意思:「媽,還是沒有當年紅軍那麼艱苦啦,有時候也坐牛車什麼的。」

耿直母親:「那也夠艱苦了,現在城裏孩子哪吃過那苦啊,玲子你們革命也成功了,回來就不走了吧?」

耿玲:「媽您可別說這種落後話,毛主席說,要繼續革命,要一輩子革命,革命是革命者終身的事業!」

耿直母親不敢再說話:「哦哦,我去做飯吧,你想吃什麼?」耿玲:「我想吃——」她忽地抱住母親,這瞬間顯得像個小女孩,「媽,我做夢都想吃您做的炸醬麵。」

耿直母親眼睛一下子濕了,哽咽著:「我就去做,就做。」

耿直母親剛出門,舒曼拿着血壓計進來,耿玲為了掩飾剛才的脆弱,見到資產階級嫂子立刻來了情緒:「嫂子,我有東西送你。」舒曼不敢相信:「給我禮物?」

耿玲一本正經:「禮物是資產階級那一套,早就廢掉了,我送你的是革命、革命——」舒曼不由道:「禮物。」

耿玲噎一下,實在找不着什麼合適詞,把手裏一個本子塞到舒曼手裏:「你好好看看吧,這是一個出身資本家的紅衛兵寫的日記,她爺爺解放前開過好幾家當鋪,『文革』開始她第一個批鬥她爺爺,還寫血書表明她革命決心!嫂子,你真得好好學學人家。」

舒曼還沒說話,就見耿直父親掄起桌邊拐棍砸向耿玲,耿直父親手軟,棍子掄起,又落下,耿玲可嚇一跳,趕緊衝過去,扶住父親,看着舒曼:「我爸腦子中風是不是就傻了?不認識我了,怎麼還衝我扔棍子啊!」

耿直父親猛推耿玲,嘴裏嘰里呱啦的,舒曼和耿直父親待了幾天,能聽懂耿直父親話了,苦笑:「爸說你沒良心,怎麼能贊同批鬥自己爺爺呢?」

耿玲不看父親,沖着舒曼來勁:「她爺爺是資本家啊,手上沾滿勞動人民血汗啊!我爸這是反動言論!」

耿直父親嚷嚷着,舒曼翻譯:「爸說,爺爺就是爺爺,爸爸就是爸爸!你不孝。」

耿玲不看父親,瞪着舒曼:「舒曼同志,這是你自己的活思想吧?」

舒曼現在也不怕了,苦笑:「我在翻譯爸爸說話,是爸爸的活思想。」

耿玲:「我爸不可能有這種活思想,我爸是老工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是先鋒隊,怎麼可能有這種落後反動言論呢,要不就是你的思想影響了我爸。」

耿直母親進來,接話茬:「你爸那老倔巴頭,誰能影響他思想呀?」

舒曼笑,耿玲惱羞成怒,回身沖母親:「媽,毛主席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耿直母親瞪大眼睛:「啥意思?」

耿玲一本正經:「具體到咱們家就是,不是我們把我嫂子改造成工人階級一員,就是我嫂子資產階級潛移默化影響我們。」

耿直母親還沒反應,舒曼一下子毛了,放下手中的血壓計,大聲道:「玲子,你這大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吧,要壓死人了!」

耿玲還沒說話,耿直母親得意道:「你有理你講理,有理不在聲高,你嚷嚷什麼?」

舒曼沖着耿直母親,聲音也不高,但字字清楚:「媽、玲子,你們說,你們和我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關係嗎,是敵我關係嗎?」

耿玲和耿直母親互看一眼,耿直母親:「玲子你說,你懂道理多!」

耿玲:「當然不是敵我關係,所以我們才要幫助教育你啊,你看你這態度,對立情緒這麼大,再發展下去,就不好說了。」

舒曼再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們說那麼多,就是恨我拖累了耿直,是不是?」

耿玲到底年輕,被震住,不知道說什麼好,轉向母親求救:「媽,媽,咱有這意思嗎?」耿直母親卻不吝,推開女兒,瞪着舒曼:「這不禿子頭上虱子,明擺着嘛!玲子她哥,自從娶了你,你說他有什麼……」

耿直父親拎起那根棍子砸過去,聲音清晰罵道:「蠢婆娘!」

耿直母親躲過棍子,大怒:「你個倔老頭,你也中資產階級毒了你!你看你兒子,啊,大英雄啊,毛主席接見的啊,現在可倒好,人不人鬼不鬼,成天辦學習班,為啥呀?」

舒曼一屁股坐下,眼睛紅了,耿直父親身子歪斜著吼:「你混蛋!」

耿直父親身體劇烈顫抖眼看要倒下,舒曼、耿直母親、耿玲趕緊上前扶住,耿直父親推開耿直母親和耿玲。

耿直母親悻悻道:「倔老頭,等你病好了,辦你學習班!」

舒曼沒進院子就聽見雞叫人叫,進得院子目瞪口呆,只見婆婆手裏抓着一隻小公雞,公雞在婆婆手裏掙扎,兩個兒子一旁叫着跳着,耿直父親坐在院裏眼巴巴看着。

耿直母親一見舒曼,趕緊叫道:「你回來正好,注射器煮過了,你給你爸打針吧。」說着就把小公雞往舒曼手裏遞,舒曼嚇得後退一大步,叫道:「我沒打過針。」

耿直母親氣:「你不是醫生嗎?怎麼沒打過針啊?」

舒曼:「媽,打雞血這事我總覺得不科學,爸的病還是到醫院找醫生慢慢治吧。」

耿直母親:「你行了!現在醫院還有好醫生嗎?」耿直母親立刻覺得說漏嘴了,補一句:「那些造反派搞革命行,看病懸。你就說一句,你打不打?」舒曼搖頭,耿直母親怒,「你不打,我自己打!」

說着轉身就走,舒曼剛要說話,耿玲興沖衝進來,進來就喊:「媽!老遠就聽雞叫,是不是要給我爸打雞血啊?」

耿直母親回身大喜:「玲子,你在紅衛兵當過衛生員,你還看過老鄉打雞血,你給你爸打?」耿玲怔住:「為什麼不讓我嫂子打呀?她是醫生。」

耿直母親冷冷的:「讓你打你就打,你爹又不是她爹!」

舒曼臉紅一陣白一陣,耿直父親此刻也無話可說。耿直母親抓着小雞,掰著雞翅,耿玲拿着針筒一針扎進雞翅內,小雞尖叫一聲猛地折騰,耿玲嚇得手鬆開,針管還插在雞翅內,兩人都嚇得不敢動,還是身邊舒曼趕緊拔下針管。

耿直父親坐在椅上,撩開癱了的那個手臂,耿玲手持針管要往父親臂里打,針尖才挨到父親皮膚,手就開始劇烈顫抖,耿直母親一旁鼓勵:「沒事兒,你爸這邊癱的,沒感覺,扎了也不疼,你扎,你就往裏扎!」耿玲閉眼往裏扎,才扎進去,就見耿直父親身體動一下,嚇得耿玲一下子就拔出針來,氣得耿直母親伸手就要打:「你個笨丫頭,你往裏扎啊!」

耿玲氣得要哭了:「嫌我笨您自己不會扎嗎?幹嘛非要我扎啊!」

耿直母親怒:「我扎就我扎!」

耿直母親拿起針,針尖剛觸到耿直父親皮膚,手就哆嗦,抬眼看耿直父親,耿直父親眼巴巴看着滿管雞血,回過頭去看一旁緊張獃著的舒曼,耿直母親也回頭看舒曼,舒曼只得上前,從婆婆手裏接過針管,一針下去。

說不上為什麼,這雞血針好像真有效,幾天過去耿直父親可以慢慢走了,舒曼攙著耿直父親在院子裏散步,耿直父親臉紅撲撲的,耿直進來,一見驚道:「我爸氣色太好了,這打雞血還真有神效啊?」

說着上前換下舒曼,攙住父親。舒曼一旁接過耿直手中提包,苦笑:「看來我真是跟不上革命形勢了。」

兩人回到屋裏,舒曼看着窗外耿直父親柱著拐棍蹣跚而行的樣子,訥悶着:「打雞血怎麼想也沒什麼科學道理,可你爸打了三個禮拜,雖然也不能說治好病了,可也沒出什麼事。」

耿直收拾東西笑道:「你把我爸病治好了,是我們家大功臣,我看我媽現在對你態度可跟以前不一樣了。」

舒曼遲疑着:「可我還是感覺不太對,這雞血打一針兩針可能問題不大,長期打,我覺得還是有危險。」

正說着,耿直母親進來,態度友好:「小舒啊,你們走之前再給你爸打一針。」

耿直樂着:「媽,你看我爸現在像不像龍王廟裏龍王爺啊,那臉蛋紅撲撲的。」

耿直母親也樂:「打雞血都這樣,你沒看前院林奶奶,八十歲了,那臉跟雞冠顏色一樣,看着才可樂呢。」

舒曼嘀咕著:「臉這麼紅也不是什麼好現象。」耿直母親沒聽清:「你說什麼?」舒曼趕緊搖頭。就聽院子裏耿玲叫着:「今天我給我爸打雞血,我在學校給好多人打過了,我手再也不哆嗦啦!」

耿直父親現在換了大腿,耿玲拿着針,準確紮下,只見雞血緩慢注射進去。耿直和舒曼拎着行李和兩個孩子往外走,耿直母親一手牽着一個孫子,嘮叨著:「學校也沒開學,讓孩子多住幾天嘛。」

舒曼笑道:「中央已經下文件了,中小學要複課鬧革命,過幾天玲子也要重新上學了呢。」耿直在一旁擠眉弄眼:「媽,捨不得小舒走了吧?」

耿直母親瞪耿直一眼,還沒說話,就聽堂屋耿玲一聲尖叫:「媽呀,我爸不行啦!」嚇得全體人員忽地往回跑。

耿直父親口吐白沫,癱在椅上,兩眼發白,眼看就不行了。舒曼趕緊過去,翻眼皮,摸動脈,緊張道:「趕緊送醫院吧!」耿直:「是不是打雞血有負作用啦?」

舒曼緊張地點點頭,耿直母親哭出聲:「那怎麼辦呀?」回身就打一旁傻掉的耿玲,「說讓你嫂子打你偏逞能!你嫂子在醫學院讀過五年書呢,你一個小衛生員你懂什麼!」

耿玲哭着抱住父親:「爸,你醒醒啊。」轉過臉沖舒曼,「嫂子,救救我爸呀!」

舒曼緊張地看着耿直:「別愣著啦,趕緊送醫院吧!」

耿直母親哭道:「醫院有好醫生嗎?那些小造反派不得跟玲子一樣,瞎治啊!」

耿直扶父親:「媽,先送到醫院再找大夫!」

到了醫院,把耿直父親送上手術床,舒曼一身護士裝束和另外一個年輕醫生準備手術,角落裏站着一身清潔工打扮的季誠,手持掃帚。

舒曼:「我爸到底怎麼回事啊?」季誠:「腦出血,必須馬上手術……」

舒曼:「可你學的心臟外科呀!」

季誠神情嚴肅:「醫院最好的腦外科專家被遣送回原籍了……你放心,我參加過幾例腦外科手術……」舒曼:「我相信你……」

季誠轉向年輕醫生,輕聲發號施令:「準備好了嗎?」舒曼和年輕醫生點頭。季誠:「開始吧……」

耿直、耿直母親、耿玲守在手術室門外,耿玲一身造反派打扮,橫眉豎眼的,耿直雖然沒穿軍裝,但一身正氣,那些戴着紅袖標的造反派倒也不怎麼搭理這一家人。

耿玲悄聲道:「我嫂子不是靠邊站了嗎?怎麼敢進手術室,讓人發現了,怎麼辦?」

耿直低聲道:「她不當醫生,當護士,做手術的是個造反派,和你一樣,傻丫頭!真正主持手術的是季誠,就那個小雞。」

耿玲不說話了,耿直母親一旁嘮叨著:「你說這文化大革命啊,怎麼連醫院也跟着瞎起鬨呢,這人命關天的大事啊,老大啊,你以後可得對你媳婦好點,現在醫院進不得,咱家裏有點病什麼的,可指望你媳婦呢。」

耿直樂:「媽,這麼勢利眼兒的話您老說得還理直氣壯。」

耿直母親尷尬一笑:「你媽不是工人階級家屬,直腸子嘛。」

耿直:「放心吧,媽,你兒子找老婆那首先一條就得孝順,我媽就是她媽,我爸就是她爸。」耿直母親撇撇嘴沒說話,門打開,舒曼一身護士裝出來,大家趕緊圍上前,舒曼不敢摘口罩,四下看看,輕聲道:「手術很順利,出血已經止住了……媽,您放心吧!」

耿直母親身子往後一倒,耿直趕緊扶住,耿直母親一手一個抓住兒子和媳婦手,流淚道:「兒啊,媽向你和小舒請罪,你們可以開他媽的批鬥大會,媽認罪!」舒曼:「媽……」卻又實在不知該接什麼話,不禁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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