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幹校情

風雨幹校情

世道在變,耳邊到處響起的歌曲:「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耿直和舒曼領兒子去看望爺爺奶奶,兩人領着兩個兒子走進父母的小院,兩個兒子進院就開始瘋跑,喊著:「奶奶!爺爺!姑姑!」卻沒聽到回聲,耿直奇:「咦?家裏沒人嗎?」

就見門打開,耿玲一身綠軍裝,綠軍帽,臂戴紅袖標,臉上掛着淚痕,氣沖沖往外走,一見哥嫂,眼淚嘩地就下來:「我媽真是老落後、老封建、老保守。」

耿直瞪眼:「老什麼也是你老媽!」舒曼推一把耿直,回過身,笑臉相迎:「喲,玲子,怎麼啦?」

耿玲瞪一眼哥哥,沖着舒曼開始控訴:「嫂子,你說我媽怎麼這麼落後?這次我們學校分配到山西插隊,離大寨特近,多好的學習鍛煉機會啊,可我媽堅決反對,說那個地方太窮太落後。」

舒曼:「哎呀,妹妹,媽是心疼你才不讓你去嘛,不是說你可以留在北京嗎?」

耿玲:「我不留!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在北京工作,守着家門口,叫什麼廣闊天地啊!成天圍着爹媽轉,讓人笑話死!」

耿直點頭笑道:「到底是我親妹子,這番話說得還有點意思!」

耿玲:「哥,你可得幫我說話!」

耿直還沒說話,就見耿直母親三步兩步跑出來,瞪着耿玲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個死丫頭,一天到晚張張狂狂,跟個假小子一樣舞槍弄棒的,說你小,不懂事兒,大了就好了,你還越大越倒抽了!你連個麥苗、韭菜都分不清,你去農村幹什麼?你不是破壞生產去嘛!」

耿玲急得直跳腳:「媽,毛主席讓我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是因為我們五穀不分,四肢不勤,我們就是要去廣闊天地煉一顆紅心!媽,我的話不聽,毛主席的話你敢不聽嗎?」

耿直母親:「你還別拿這個壓你媽!你的紅心在哪不能煉?北京城裏住着黨中央,你就不能在北京煉紅心?偏去農村煉?你五穀不分不要緊,媽是貧農,媽教你!你四肢咋不勤?你成天跑東跑西,還步行大串聯,二萬五千里長征你跑個來回,你四肢比個狗子都勤,還要怎麼勤?再勤跑美國去了!」

耿玲急得直跺腳:「媽,你怎麼胡攪蠻纏跟個小腳老太婆一樣。」

耿直母親手點着:「你嫌棄媽是吧,你恨媽是吧?你恨媽沒把你生成個男孩子是吧?」

耿玲:「媽,您說什麼哪!」

耿直母親繼續著:「你去那麼遠,你、你、你生個病,家裏也不知道,你發個燒想喝口熱水也沒人給你燒,你月經了肚子疼也沒人知道,還得下稻田幹活。」

耿直母親說着眼睛濕潤:「你個死丫頭,你知道啥叫農村?你傻乎乎往農村跑!」耿玲跳着腳地叫道:「媽!媽!你、你、你——反動你!哥,你快教育教育咱媽呀!」

耿直上前,擋在母女中間,他笑着剛要說話,又被母親連珠炮般的話擋回去了:「你說這死丫頭,小時候挺懂事兒,怎麼越大越不省心!人家家長都想方設法走後門送重禮,留在北京,這丫頭可倒好,人家學校革委會器重她,要留她,培養她當幹部,你說這不是燒高香都盼不到的好事?她可倒好,一口就給人家回絕了,寫大字報表決心,非要去山西插隊,你說她她怎麼這麼不懂事兒!」

耿直母親說着直喘氣,耿直趕緊攙著母親坐下:「媽,農村現在是比城裏苦一點,所以才要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鍛煉嘛!」

耿直母親瞪兒子:「你甭跟我講大道理,這些話媽要說別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可輪到我閨女,不行!媽就保守了!媽就落後了!」抹一把眼淚,「我不管什麼理不理的,我就是捨不得我閨女孤零零一個人去受苦!」耿玲撲上來還要說話,被耿直用目光止住。

耿玲拉舒曼進屋,希望嫂子能幫自己說話交談,耿玲道:「我從小就特羨慕我哥他們騎馬挎槍走天下,干大事業!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還記得嗎?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才能夠說——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經歷,都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耿玲說得聲情並茂、心情激蕩,舒曼聽得啞口無言。耿玲看着舒曼:「嫂子,我哥最聽你的話,我媽最聽我哥的話,你幫我說服我哥,啊!」舒曼張口結舌,說不出話。耿直走進房間,舒曼和耿玲都看着他,然後互看,耿玲說:「嫂子,我先出去?你跟我哥說話?」

舒曼說:「玲子,我先出去,你跟你哥說話。」

兩人一起說,一起起身,耿直一揮手:「玲子,你坐下。」

舒曼轉身要走,耿玲一把拽住:「嫂子別走!」

耿直坐下又起身,耿玲不耐煩:「哥,你最好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別上下左右晃來晃去!」

耿直:「好,我問你,你拿定主意了,真要去農村?」

耿玲:「廢話!不去我折騰什麼?」

耿直:「媽和爸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人照顧,我和你嫂子也不能常回家。」

耿玲:「那你就常回家唄!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麼事。」

耿直苦笑:「那倒是,就算我能常回家,可我是男的,那老太太有什麼不順,想找人嘮叨嘮叨,她不得找你嗎?都說閨女是媽的——什麼來着?」耿玲:「貼心小棉襖!」

耿直:「對呀,你看你也知道嘛!」

耿玲:「你算了吧,誰不知道媽重男輕女,媽什麼話不跟你說啊!連女孩子那種事兒都當着你面瞎嚷嚷,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留!你是媽的生活和精神支柱,你留在北京就夠啦!甭拖我後腿!」

耿直急:「那媽要是病了呢?要人陪床呢?」

耿玲:「我嫂子陪啊,我嫂子是醫生!多專業啊!」

耿直瞪眼:「兒媳婦能代替女兒嗎?你個混丫頭!」

耿玲直著嗓子叫:「怎麼不能代替啊!你老跟媽說我媽就是她媽,我妹就是她妹,關鍵時刻又變卦啦,哥你就是自私!就想讓我在家當保姆!把我犧牲了,你自己想幹嘛就幹嘛!」

耿直瞪着眼睛看看妹妹,再看看老婆,倆女人都瞪着他,他起身,對舒曼:「她的思想工作你做吧,再說下去,我就得扇她了!」

沒等耿玲發怒,耿直轉身出門,耿玲趕緊推舒曼:「嫂子你說說我哥,老革命大英雄,要立新功!別當我革命路上的絆腳石啊!」

舒曼被動走着,苦笑不已:「玲子你這新名詞一套一套的,我聽着頭暈!」

耿玲推著搡著求着:「嫂子,好嫂子,我知道你雖然出身不好,但內心跟我一樣,滿懷豪情,特嚮往革命,你最理解我啦!」

舒曼撲哧一笑:「對,向紅衛兵小將學習!向紅衛兵小將致敬!」

舒曼拉着耿直從院門走出。舒曼嘆口氣:「你這妹妹革命性太強,全是一套一套大道理,我根本說不過她!」耿直:「要不你去說服我媽?」

舒曼瞪眼:「你想讓你媽恨我一輩子啊!好容易才放過我。」

耿直:「你救了我爸,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你沒見我媽現在多巴結你啊,我媽聽你的!」

舒曼:「這工作應該你做啊,你不是最會講道理嗎?平時大事小事跟我講個沒完,現在關鍵時刻,該發揮你強項的時候了,你倒推我身上!你去!」

耿直:「唉唉,你跟她們不一樣嘛,你是知識分子,文化人兒,你講道理,所以我也跟你講道理,我媽我妹一個老糊塗一個小糊塗,我跟她們講什麼?漿糊!」

舒曼樂,手推到耿直身上:「你也就背後搞小動作,這話敢對你媽你妹講嗎?」

耿直:「你傻,我可不傻!」

耿直母親推門走進,舒曼趕緊閉嘴。耿直母親低聲道:「那死丫頭想通了沒啊?」

耿直:「媽,小舒正做工作呢。」

舒曼瞪耿直一眼,轉身對婆婆賠笑臉:「媽,玲子她、她、她是革命青年,紅衛兵小將,她、她……」轉身推耿直,「你說!」耿直:「不是說好了你說嘛!媽,舒曼也是女同志,她最了解女孩子想法,是不是?」

耿直母親看看兒子再看看媳婦,沉下臉:「我看出來了,你們都不想管是不是?我、我真是白養了你們這兩個不孝東西!行行,你們不管,我找學校去,我沒兒子,我就一個閨女,我就留下她!」

耿直母親氣沖沖往前走,耿直、舒曼趕緊上前攔住,愁眉苦臉道:「媽,小玲子革命積極性這麼高,你就支持她吧,我當兵那會兒還沒小玲子大,你也傷心,可你也支持啊,你現在思想可有點落後了。」

耿直母親看着耿直,眼淚下來:「你以為你當兵你娘就不難過啊,你當兵十二年,你娘那顆心懸了十二年!」

舒曼趕緊說:「玲子是去農村,不是打仗,還有那麼多同學戰友一起去,媽您不用太惦記。」耿直母親抹着眼淚:「媽老了,就想孩子們都守在跟前,老大,媽這麼想合情合理不?」

耿直摟着母親,哄著:「媽,玲子也不是去外國,不就是山西嗎?你想她了,我陪你去,我趕着那驢車,您老坐在上面,得兒——駕!」

隨着這聲「駕」,耿直回頭,怔住,耿玲靠在院門門框,看着母親,眼淚汪汪,耿直母親也看着女兒,嘴唇哆嗦著:「死丫頭,你就真那麼見不得媽?非得跑那大老遠,讓媽想死你?」

耿玲流着眼淚:「媽,你要真心疼我,別再攔我,我要心一軟,留下來,我就真恨你啦,可不是恨一陣子,恨一輩子呢!」耿直母親流着淚:「這死丫頭,這死丫頭!」

耿直和舒曼互看一眼,起身離開。

楚建叫來耿直,耿直推門進來:「主任大人,找我有事兒?」

楚建:「關上門!」把一份文件遞給耿直,「你的工作任命下來了,還回醫政處當你的副處長。」耿直接過任命,看一眼,感慨地舒了口氣:「好啊,總算能工作了。」

楚建冷哼一聲:「就憑你的表現,這份任命下來有多不容易,你應該清楚。」

耿直笑道:「別表功了,老規矩,我請你喝酒!」

楚建搖搖頭:「我還是要勸你小心一點。你這次能平安過關,不是因為誰保護了你,而是因為人家看你實在沒有多大油水,轉而尋找新的鬥爭目標了!」

耿直:「照你這麼說,我還要感謝那位小陸大人了?」

楚建嘆口氣:「算了,人家放過你,可是沒放過你老婆。」

耿直一愣:「怎麼回事?」楚建拿出一份文件:「這是醫院剛剛報上來的下放名單,舒曼在裏面。」

耿直一驚,趕緊接過文件。楚建:「這也在預料之中啊!舒曼出身不好,文革中表現又差,去年又在陸副主任面前鬧了一出假離婚。」

耿直:「不是假離婚,她是真要離,是我死活不答應。不行,我得找他們去!」

楚建喝道:「你給我站住!下放去幹校是響應號召,又不是蹲監獄!你找人家幹什麼?」耿直:「可這分明是打擊迫害!她、她是個女同志!」

楚建苦笑:「你看看名單,上面的女同志有好幾個呢!」

耿直:「可她從來沒去過農村,沒吃過苦,她肯定受不了!」

楚建氣得直搖頭:「你聽聽,這叫什麼話?要是讓別人聽見,非笑死不可!」

耿直:「別人愛怎麼想怎麼想,我的老婆,我絕不能讓她受這份罪!」

楚建:「面對現實吧!不管你找誰,這份名單是不會更改的!況且你剛剛恢復工作,更不能讓人家抓住把柄!」

耿直默默看著名單,突然抬起頭:「那好,我和她一起去!」

楚建愣住:「你說什麼?」耿直:「衛生系統都在一個幹校,對吧?局機關不是也有下放名額嗎?你幫個忙,把我加上去!」

楚建難以置信地:「你、你瘋了?別人躲還來不及。」耿直:「就這麼定了,我這就回去寫申請。」

楚建急切地抓住他:「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這一走,就不知道幾年,局裏幹部安排不會等你!你快四十的人了,你就想一輩子守着老婆、孩子、熱炕頭?」

耿直:「舒曼這個人你了解,她鬧到今天這個樣子,一半是因為我。」輕輕嘆口氣,「我知道她改造得很不徹底,她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非常脆弱!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那麼艱苦的地方,我不放心,真的不放心!」

耿直回家,看見舒曼無精打采地收拾東西,就過來幫着一起收拾,舒曼推開他:「我自己來,不能什麼都靠你,沒你我還不活了嗎?」

耿直不管,還幫着收拾,樂着:「那你以為呢?離了我,你還真沒法兒活,起碼活不好。」

舒曼:「你幸災樂禍是吧?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家,自由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是吧?」耿直低聲:「不是!我一人在家,想乾的事兒,沒辦法干。」

舒曼不理會:「少開這種低級趣味的玩笑,沒心情!」

舒曼說着轉身要進裏屋,耿直伸手拿出一張紙在舒曼眼前晃着,舒曼瞟了一眼,沒當回事兒,正要回頭,餘光看見紙的字,一驚,趕緊搶過來。

耿直:「看清楚了,這是衛生局機關的下放名單。」舒曼難以置信地:「你不是剛剛恢復工作?」

耿直:「保護老婆也是我的工作啊!」得意地一笑,「你想自己一個人跑幹校去,沒人教育你沒人給你上課?想得美!」

舒曼愣愣地看着耿直,沒有說話。耿直:「好了,我跟你開玩笑的,其實這事也不完全是為了你!咱們幹校離我妹妹插隊的地方很近,我也想就近照顧照顧她。」

舒曼忽地撲到耿直身上,緊緊抱住他:「你、你、你就是一個大陰謀家,你一直在搞陰謀詭計,我好不容易不欠你什麼了,你又來這手,弄得我一輩子欠你情!一輩子——」

耿直抱住老婆嘿嘿樂着:「明白就好,一輩子慢慢還吧!」

耿直和舒曼去跟父母辭別,把孩子交給了父母帶,兩人隨十幾個人去了幹校。幹校的宿舍就是一間簡陋的平房,幹校學員隊連長——老余領着耿直等幾個幹校新男學員到男學員宿舍,老余神氣活現,命令道:「趕緊收拾一下,15分鐘後集合,幹校全體學員開會!」

老余說完揚長而去,四名幹校新學員,年紀都在四五十歲,這些人瞪着老余的背影,開始發牢騷。老韓最愛講怪話,把行李往床上一扔,道:「人模狗樣的什麼玩意兒。」

老黃、老秦都懶懶的,把行李扔到床上,一屁股坐下靠在行李上發獃。耿直卻一臉坦然,順手把行李扔到戴厚重眼鏡的老實巴交的老黃的上鋪,對老黃道:「我睡上鋪。」

老黃趕緊:「唉,那怎麼好意思。」耿直一笑,爬到上鋪,開始整理內務,三下五除二,利索收拾完。老黃看呆了:「當過兵的,到底不一樣啊!」

女學員領隊的是護士小賀,態度比之老余更加囂張,聲音永遠高八度,嚷嚷着:「快點收拾啊,別婆婆媽媽的,你們到幹校不是來旅遊的,是來改造思想的!」

舒曼走到窗口那張床鋪,還沒等她放下手中行李,小賀過去,拎起舒曼包就扔到上鋪,命令道:「你睡上鋪!」舒曼看小賀,小賀立刻:「瞪什麼眼!你這輩子沒睡過上下床吧?好好體驗體驗!」沒等舒曼反應,小賀迴轉頭吆喝:「都快點快點!10分鐘後集合,全體開會!」小賀走了,舒曼困難地爬到上鋪,向下看看,膽怯地緊緊抓住床邊。

耿直偷偷約了舒曼,在村口見面。鄉村秋天的黃昏色彩斑斕,遠處炊煙裊裊,耿直一時看得呆了,身後響起輕盈的腳步聲,耿直聞聲回頭,臉上浮起笑容。舒曼一身乾淨的列寧服,匆匆走來,還不時回頭看,看到耿直才鬆口氣,走到耿直跟前喘著氣:「真怕小賀那瘋丫頭跟過來,抓我們。」

耿直樂:「抓我們什麼?耍流氓?搞破鞋?」

舒曼一臉緊張,四下張望:「你以為她不會啊,那丫頭什麼都能上綱上線的。」

耿直攬過舒曼,舒曼心裏激動,死往耿直懷裏鑽,又惦記環境,不停嘀咕:「可別讓小賀看見,肯定說我腐蝕瓦解無產階級革命幹部!」

耿直笑道:「你跟她說,我在腐蝕瓦解你唄。」舒曼:「討厭!」

耿直樂着:「好久沒聽你說這倆字啦。」

舒曼:「什麼時候也傻乎乎的,不知道愁啊!」

耿直攬過妻子,聲音低低地:「幹嘛愁,讓他們愁去,我們要高興。」

舒曼:「高興什麼?有什麼可高興的?」耿直摟住舒曼:「就咱倆,良辰美景,怎就不高興?」

舒曼靠在耿直肩上,看着夕陽漸落,臉上也浮起笑容:「是啊,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輕輕嘆口氣,神情黯然,「可是,現在的美好轉眼就要成過去了。」

耿直不說話,只是無限溫柔地抱住妻子。

耿直拎着鋤頭幹活,動作老練嫻熟,速度也快,「噌噌」幾下到頭,後面跟着那些學員個個氣喘吁吁的。舒曼就不行了,不會用鋤頭,那鋤頭不鋤草,反往後打,一下子要砸到腳後跟,嚇得舒曼丟掉鋤頭,鋤頭把又差點砸著腦袋,舒曼「噢」的叫一聲,抱着腦袋一屁股坐地上,一旁小賀帶頭,眾女學員起鬨。舒曼抱着腦袋,眼淚要下來,但她忍着,一個挺身,抓起鋤頭,掄將起來,小賀等嚇得躲開身。

遠處耿直一直在關注舒曼,他已經鋤到自己這攏地頭,見狀,拎着鋤頭奔過來,從舒曼那攏地頭和舒曼對鋤過來,動作迅速。那些女學員見狀也不說話了,開始埋頭幹活。舒曼感覺到,慢慢抬頭,見耿直從地前頭掄著鋤頭,天兵天將般神速奔來,舒曼再次掄起鋤頭,夫妻對鋤著。小賀張嘴想呵斥,但張開嘴,又閉上,氣呼呼地鋤地。

大家都休息的時候,耿直教舒曼鋤地,嘴裏唱着豫劇《朝陽溝》拴保唱段:「前腿弓,後腿蹬,腳步放穩勁使勻,那個草死苗好土發鬆。」

耿直把鋤頭放舒曼手裏,舒曼掄鋤,耿直唱:「你前腿弓,你後腿蹬,眼不要慌來,手不要猛,得兒喲,得兒喲。」

舒曼來個前腿弓,後腿蹬,架勢着實讓人看着可樂,耿直要笑,舒曼瞪他,耿直不敢笑,忍着:「你前腿弓,後腿蹬,心不要慌,來手不要猛。」

舒曼一鋤頭下去,苗死一片。耿直哈哈大笑:「那個苗死草好,好一大片,你前腿弓,後腿蹬。」

舒曼扔下鋤頭:「前腿蹬,後腿弓!我就直著腿,不行啊!」

耿直:「這是我們農民同志幾千年總結出的種地經驗,你謙虛點兒!」

舒曼扶著腰,嘴裏念叨:「前腿松,後腿蹬——」

耿直綳著臉:「前腿弓,後腿松,我也跟着你糊塗,後腿蹬。」耿直和舒曼一起哈哈大笑。

就聽遠處有人喊:「哥!嫂子!」兩人驚喜地回過頭,見一身舊軍裝的耿玲,背着個紅十字藥箱,飛奔而來。耿直扔下鋤頭大叫:「你個小玲子,我正想明天請假去你們村看你呢,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耿玲撲過來,抱住舒曼蹦啊跳的,一邊得意道:「媽給我拍電報啦,我到嫂子宿舍打聽,那些人說嫂子上廁所啦,一去就是幾小時,我一琢磨肯定跟我哥在一起,那還能去哪兒啊?」

舒曼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你晒黑了,手這麼有勁,跟個大小夥子似的。」

耿玲鬆開手,得意道:「我們學大寨成立鐵姑娘隊,本人可是鐵姑娘隊隊長,我還會說山西話了呢,」學山西話,「你們吃了沒?這女子長得可水嫩。」耿直舒曼樂。

耿玲和舒曼手挽手:「我送嫂子回去,哥,你自己走吧!」

耿直拽過舒曼,小聲道:「問那傻丫頭有沒有對象?有了,領過來看看!」

耿玲一旁:「哥,你又說我什壞話呢!」

耿直轉身就走:「我還敢說你鐵隊長壞話?你一身是鐵,我怕你打我。」

耿直走了,耿玲挽著舒曼往女宿舍方向走,舒曼琢磨著怎麼問話,耿玲先說:「我哥對你真好!」

舒曼和女學員們扛着鋤頭,遠遠看見農田中停著一輛拖拉機,周圍圍着一圈人,就聽有人喊著:「老耿,你行不行啊?」

耿直鑽在拖拉機下面吼:「我不行,你來!」

喊話的老余臊眉搭眼著:「我是學會計的,我哪懂這個?」年輕的拖拉機手小周嘀咕:「不懂就別發言!」

舒曼她們趕過去,只見耿直從車底下鑽出,一身油污,小周扔過一團棉紗,耿直接過擦著,指揮小周:「你試試。」小周跳上拖拉機,一踩油門,拖拉機轟然作響,沖向前方,全體鼓掌,小周在拖拉機上回頭大吼:「耿大哥,你真了不起,以後機器壞了,就找你啦!」耿直笑着:「沒問題!這算什麼,大炮我都修過,拖拉機,小意思!」

一回頭,正看見舒曼撇嘴,小聲道:「吹牛吧。」耿直瞪大眼睛:「真不吹的,當年我們營有門山炮,老出故障,我看着看着就學會啦!」

舒曼忍着笑:「那大炮跟拖拉機是一回事嗎?」

耿直:「反正都是機器。對啦,我還見過汽車兵修汽車!也是在朝鮮。」

舒曼:「好啦,反正你就是膽子大,能折騰。」

耿直嘿嘿笑道:「老子運氣也不錯的!」湊到舒曼跟前,低聲地,「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鼓搗幾下就真的修好啦!」舒曼笑出了聲。

老餘一旁早不耐煩,吼著:「都幹活幹活!看什麼熱鬧啊!」

人群散去,耿直經過舒曼時,悄聲道:「記住啦,前腿弓,後腿蹬。」舒曼憋不住想樂,強忍着,打起嗝來,這下兩人都急,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耿直趕緊舉起水壺,示意舒曼喝水,舒曼喝口水還是打嗝,正急着,就聽小賀一聲尖厲吼叫:「舒曼!幹什麼呢!」

舒曼一驚,嗝止。男女學員分散開來,剛鋤幾下地,就聽老遠農民在地頭吼著:「老耿在嗎?」耿直不知道說自己,低頭鋤地,農民還在吼:「修拖拉機的老耿在嗎?」

耿直抬頭,老余吼著:「找他幹什麼?」

農民吼:「你誰!我找老耿,我們隊的抽水機壞了,找他修。」

耿直鋤頭拄地,沒說話,老余吼:「他在幹活!不行!」

農民聲音更大了:「我們隊長說一定要讓老耿來修,抽水機壞了,你們幹校的田也澆不上水!」

老余回身看耿直,耿直滿眼無辜地看老余,老余悻悻道:「去吧!」

耿直扛着鋤頭大模大樣朝老農走去,經過舒曼身邊,輕聲地:「星期天請個假。」舒曼愣了一下:「幹什麼去?」耿直輕聲說:「看耿玲去。」

星期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農田裏一片金黃,是莊稼收割的季節,耿直用幫小周修拖拉機的人情,讓小周開拖拉機送他們去看耿玲。兩人坐在拖拉機上,顛顛簸簸的,舒曼直噁心,靠在耿直身上,耿直死勁掐著舒曼手腕的虎口,拖拉機手小周愛說話,說山西普通話,小周回頭道:「你倆都是大夫?」

耿直笑:「我像大夫嗎?」小周仔細看一眼耿直,笑:「像。」

耿直頓時眉開眼笑:「真的?」小周:「像獸醫。」

耿直樂,舒曼也被逗樂了,小周看着舒曼道:「這位大姐肯定是大夫,我背上有個大包,你給看看?」小周說着就撩後背,嚇得舒曼趕緊:「我不行我不行,我是兒科的。」

小周:「兒科是給小娃娃看病的嗎?」

舒曼:「是。」小周:「城裏醫院真奇怪,小娃娃還專門有個科。」

快進村子了,耿玲老遠迎了出來,叫着:「哥,嫂子!」

小周看着耿玲眼睛直了:「你怎麼在當地還有個妹子?」

耿直扶著舒曼跳下車,兩人都樂,耿玲過來:「樂什麼呢?」

小周的眼睛瞪得更大:「本地人北京話說得這麼好?怎麼學的?」

耿直和舒曼樂而不答,耿玲瞪一眼小周,眼睛一轉,說山西話:「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學的么!?」小周叫:「我跟着新聞聯播學兩年了,一說話還是山西腔,你怎麼學的?傳授下經驗吧!」

耿玲愛理不理,拽著嫂子:「我抓了只雞,我給你們做紅燒雞。」

三人走着,遠處傳來小孩子起鬨聲,耿玲沒當回事兒,耿直和舒曼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的農村姑娘包着頭,相貌清秀一身素靜,手裏抱着竹籃,低頭匆匆走路,身邊圍着一群小孩子,有的往她身上扔泥巴,有的拍手唱着羞辱性兒歌:「小白菜,爛菜花!小白菜,爛菜花!」農村姑娘低頭麻木地走着,泥巴扔到身上也沒有知覺。

舒曼問耿玲:「這女孩子怎麼回事兒?」

耿玲一臉不屑:「作風不好唄,她不是本地人,嫁過來半年丈夫就死了,丈夫才死一個月就跟村裏好多二流子都有關係,哼,看那個樣子,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耿直皺眉:「可看着挺老實的呀。」

舒曼:「是啊,我看她比你還小,挺可憐的。」

耿玲:「你們不能只看外貌,要深入了解,看到靈魂深處,哥,我嫂子這麼說我能理解和原諒,你怎麼也說這麼沒水平的話!不會也被這小白菜迷惑了吧?」

舒曼笑着捅耿直:「玲子問你呢,說呀,是不是也喜歡上了小白菜?」

耿直笑道:「我不喜歡吃小白菜,我喜歡吃大白菜!白菜餡餃子——」

舒曼和耿玲鬨笑,舒曼:「你裝什麼糊塗!」耿直一臉認真地:「我真的不愛吃小白菜,從小就不愛吃,沒嚼頭。」舒曼和耿玲都笑彎了腰。

天漸黃昏,耿直和舒曼往回走,又碰見孩子鬨笑:「小白菜,爛菜花!」

舒曼聆聽着,感慨:「農村女孩子真可憐,小小年紀做了寡婦,還被人這麼羞辱。」

耿直看一眼舒曼:「所以要進行革命啊,婦女頭上三座大山,農村婦女身上山更多,我給你數數,結婚前是父母兄弟;結婚後是丈夫、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做了寡婦那就要面對全社會。這算是壓在山底下只剩下喘氣兒了!你得慶幸你生在城市,關鍵是嫁了個好丈夫。」

舒曼瞟他一眼:「典型大男子理論,我要是年輕幾歲,我也參加玲子她們鐵姑娘隊,專治你這號老封建、老頑固!」說着手捅到耿直腦門上,耿直一把拽住:「你?鐵姑娘?鐵哪兒啊?哪兒鐵啊?這兒?這兒?」耿直用手動這動那,舒曼又癢又氣,直蹦高:「我渾身都是鐵,我鐵死你!」

正鬧着,就聽一聲喊:「大哥,大姐!」兩人趕緊鬆開,一起回頭看,就聽拖拉機轟隆隆響着,小周在車上吼:「我弟弟病了,我娘請舒大夫給看看!」

給小周弟弟看了病,小周和周母千恩萬謝送舒曼和耿直出來,還是小周用拖拉機送他們回了幹校。

小賀和老余聞風過來找舒曼,舒曼:「找我有事嗎?」

小賀背着手,瞪着舒曼,厲聲道:「你裝什麼蒜,你自己有什麼事兒你不知道嗎?」

舒曼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我不知道啊。」老余:「聽老鄉說,你給人家看病了?」

舒曼頓時慌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不遠處,耿直見狀正快步向這裏走來。

小賀厲聲地:「你渾身污點,是來幹校勞動改造的!你只有低頭認罪,好好表現的權利,沒有給人看病的權利!你現在擅自看病,嚴重違反幹校紀律!我們要召開全體學員大會批判你!你必須做出深刻檢查!」

舒曼緊張著,說不出話,耿直上前,將舒曼擋在身後:「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治病救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舒曼同志眼看着貧下中農的革命後代患了重病,能見死不救嗎?」

小賀一時無言以對,求助地看向老余。老余上前:「要救也輪不到她救,可以向上級反映情況嘛!」

耿直:「向哪個上級?幹校學員里只有她一個兒科大夫!請問,你真要我們見死不救嗎?」小賀:「你這是強詞奪理!」

耿直:「那好,咱們現在就去村裏,讓廣大貧下中農評評理!走啊!」

老余略一遲疑:「好啦,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就不追究,但你們要記住,下不為例,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賀顯然不甘心,恨恨地看着舒曼,但不知該怎麼辦。老余推推她,二人離去。舒曼身子一軟,耿直趕緊扶住她。舒曼默默看着丈夫,繼而喃喃地:「你要不來我可怎麼辦哪?」耿直微微一笑:「所以我來了!」

來幹校的人陸陸續續開始回去,舒曼看着別人都回去了,心裏也着急想回去了,一見面舒曼就對耿直喋喋不休:「這一批回城名額又沒有我,下一批小賀說了,也沒有我,下下批也沒有我。我不是怕吃苦,我幹活我們班第一名啊,我還得勞動獎狀呢!可我是醫生,我的使命是給病人治病啊,小賀說,我得在幹校待一輩子。你說,我真得永遠也當不了醫生了嗎?」舒曼說着眼圈紅了,耿直笑道:「你這思想我可又要批評你啦,太脆弱,一遇到困難就對革命喪失信心!」

舒曼:「你就會講大道理,你比小賀她們還教條!你說,國家花那麼多錢培養我們,就是讓我們來種地的嗎?我們種地能比得上當地老鄉嗎?再說以後孩子們怎麼辦?也不能老放奶奶家。」

耿直:「我跟你說過多少次,現在這些都是暫時的,會過去的。」舒曼:「你怎麼知道會過去?」

耿直:「因為這一切都太不正常,不合理!醫院不可能永遠沒有好大夫,國家不可能也不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

舒曼幽幽道:「你現在後悔了吧?要是沒有我,你根本不必來幹校,你會當更大的官,當將軍,坐小轎車,多神氣啊!」

耿直聽到這話,真生氣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舒曼邊走,心裏邊想着耿直跟上來勸自己,但走半天,身後沒有動靜,回身一看,耿直站在原地,早偏過頭,根本不往這邊看,舒曼這叫氣啊,回身就跑,腳下一絆,摔倒了。耿直一驚,趕緊快步上前。舒曼一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耿直慌了,飛步上前,撲到舒曼跟前:「你怎麼了?」

舒曼不說話,依舊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耿直趕緊把她翻過身,舒曼閉着眼,依舊不說話。耿直用力搖晃着她:「說話呀,你怎麼了?」

舒曼終於深深嘆了口氣,喃喃地說:「要真這麼死了也好,反正活着也沒意思。」

耿直氣得一屁股坐到舒曼旁邊:「你真是自私到家了啊!」舒曼:「我怎麼自私啦?」

耿直忽地坐起,背對着舒曼,吼:「我怎麼就覺得不管在什麼地方,農村也好,沙漠也好,冰天雪地也好,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那麼有意思呢?」

舒曼為之所動,慢慢起身,靠在耿直背上:「我知道,這麼多年夫妻了,你心裏怎麼想的我當然知道。」

耿直:「那你還氣我?還說那些混賬話傷我的心?」

舒曼嘆口氣:「我心裏煩,心裏亂,不沖你發火又能沖誰呢?」耿直轉過身,托起舒曼的臉,深深地看着她,繼而一笑:「說得好!那就接着來吧,為了勝利,向我開炮!」舒曼不說話,只是默默注視着丈夫,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地上,長久對視。

一轉眼,就是冬天了。北風呼嘯,女學員宿舍的一扇窗戶玻璃壞了,用報紙糊著,風從紙縫中刮進來,舒曼縮在上鋪被窩裏,身子蜷成一團,耿直一身棉衣,抱個飯盒,推門進來,一進門就嚷:「你這宿舍比外面還冷啊,你怎麼能不生病呢!」

舒曼露出一腦袋,可憐巴巴看着耿直,耿直把飯盒放舒曼床頭,叮囑著:「雞蛋麵條湯,小周媽聽說你病了,給煮的,趕緊趁熱喝了。」

舒曼獃獃地點頭。耿直跑去捅爐子、生火、添煤,舒曼獃獃地說:「這爐子火滅好幾天了,我們都不會用。」

耿直:「那你找我啊,哎喲,這麼冷,男人都得凍出毛病來,何況你這資產階級大小姐!」火點燃了,耿直搓着手,笑道:「暖和吧?」回身看舒曼看着那飯盒,一口沒動,仍在發獃,趕緊過去,趴在床頭問:「怎麼不吃啊?放了香油,香著呢!你聞聞!要不,我喂你?」

舒曼搖頭,一臉沮喪:「不餓,不想吃。」

耿直急:「你想吃什麼,你說,我給你做。」

舒曼還是搖頭:「什麼也不想吃。」

耿直急得:「不吃飯怎麼成?你、你、你真是沒改造好,你真得好好接受批評、教育、幫助。」話音未落,舒曼眼淚下來,抽抽噎噎著:「我、我就是改造不好怎麼辦嗎?我、我還是想虎子,想牛牛,還是想回北京,想回醫院。」

耿直嘆口氣,外面有說話聲,耿直趕緊過去,把門關嚴實,可窗戶還漏著風,耿直只得回來,趴到床頭,小聲著:「我知道你改造困難,可你不能拒絕改造喲,你胳膊能擰過大腿嗎?」

舒曼抽泣著:「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別老教育我,老給我上課了,我就是怎麼也改造不好,我就是資產階級思想,我就是想當醫生,想干業務。」

耿直急得抓耳搔腮,想堵舒曼嘴,看舒曼可憐,又不忍,只得頭撞床框,低聲道:「你別哭了,你有病,這麼哭,真哭出毛病了,你、你、你吃了這飯,病好了,我送你回北京。」

舒曼抽抽搭搭的:「你別吹牛了,就知道說大話安慰我!你,討厭!」耿直聽到「討厭」,樂了:「你還能說這倆字,腦子還沒出毛病。」繼而正色地,「我向你保證,我真送你回北京。」

舒曼略一遲疑:「真的?不吹牛?」耿直笑道:「跟你吹這個牛,我不是找死嘛?」

舒曼忽地撲上,揪住耿直:「你怎麼讓我回北京?說呀!你快說呀!」

耿直看看外面,壓低了聲音:「你從現在開始裝病,只要你裝得像,我保證能說服他們批准你回北京看病!」

舒曼:「裝病?裝什麼病?」耿直:「婦科病。」

舒曼:「你又討厭了你!」

耿直:「這可是我琢磨好幾天才想出來的!咱們這兒好幾個大夫,內科外科都有,裝別的病騙不過人家。」

舒曼:「對呀,這裏還真沒婦科的。」

耿直笑道:「這就好辦了!你是醫生,裝病是你本行啊。」

舒曼:「你又胡說了你!」

耿直:「你這個人,哪都好,就是不會開玩笑,天生沒有幽默細胞!」

舒曼:「可我真的沒裝過病,怎麼裝啊?要是讓人家識破了怎麼辦?那不罪過更大嗎?」耿直:「不敢下決心吧?那你就想想兩個兒子,想想醫院。」

舒曼深吸一口氣:「好,我裝!」

耿直拍拍她的肩:「這就對了,只要你裝得像,剩下的事,包在我身上!」

商定好了,舒曼裝病,耿直就三天兩頭找老余和小賀給老婆請假,這天看見兩人走來,天氣很冷,兩個人縮頭縮腦,耿直從後面快步追上,攔住他們。耿直滿臉是笑:「二位領導,我愛人的事,你們研究得怎麼樣了?」

小賀不耐煩地說:「不是讓她去公社衛生院嗎?」

耿直:「去了,連個婦科大夫都沒有,根本看不了。」老余:「那就去縣醫院。」

耿直:「老余啊,咱們都是衛生系統的,這裏縣醫院的治療水平,你應該清楚!再說,縣醫院離這裏幾十里路,連個車都沒有。」

老余為之所動,轉向小賀:「你看呢?」

小賀:「我不同意她回北京治病!舒曼是重點改造對象,不時就怕苦怕累!我懷疑她是裝病,逃避改造!」

老余:「要麼,你們先到縣醫院看看,實在治不好,讓縣醫院開個轉院證明。」

耿直沉下臉:「小賀同志,你是護士,你應該知道,婦科病如果耽誤治療,會是一輩子的事!」

小賀冷笑:「問題是她真的有病嗎?我懷疑——」

老余已經凍得直跺腳:「老耿啊,你先回去,讓我們再研究研究。」

耿直一直擋住他們的去路:「我這已經是第三次找你們了。」

小賀:「你再找八次也沒用。讓開,我們還有事!」

耿直頓時沉下臉:「好,這可是你說的。」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紙和筆,「那就請二位領導在這上面簽個字吧!」

老余:「這是什麼?」

耿直:「這是我寫的看病報告。」

小賀凍得臉都紅了,高聲地:「我們不會批准的!」

耿直不急不躁地:「不批准也請在上面寫清楚理由,將來我老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突然沉下臉,盯着他們,「就算告狀告到中央,我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老余凍得直哆嗦:「你、你不要嚇唬人。」耿直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盯着他。小賀趁機快步離去,老余急了:「哎,你別走啊!」

耿直:「老余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做人做事,不要太絕了!」老余嘆口氣:「好,我簽字,讓她回去!」耿直鬆了口氣,一把握住老余的手,滿臉是笑:「來,我給你焐焐手!」

耿直興奮地跑了,找舒曼,舒曼還是一臉病容,頭上還戴着棉帽子,慢慢地從屋裏走出來。耿直上前,掏出看病報告,遞給舒曼:「你可以回家了。」

舒曼難以置信地看着報告,繼而驚喜地跳起來:「真的?」耿直趕緊拉住她:「小心點,你現在是病人!」

舒曼趕緊看看四周,急切地說:「我什麼時候走?」耿直:「明天。」

舒曼身子一軟,慢慢蹲到地上,喃喃地:「我終於能回家了。」耿直心情複雜,感慨地看着妻子。

耿直還是找來小周幫忙用拖拉機送一下。兩人坐在小周的拖拉機上,舒曼包得嚴嚴實實。耿直關切道:「冷嗎?」

舒曼不說話,只是獃獃看着耿直。耿直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舒曼:「這是我給楚建寫的信,要他想辦法把你留在北京。」

舒曼接過信,依舊不說話,獃獃地看着耿直。耿直伸手在她臉前晃了晃:「怎麼了?凍糊塗了?」舒曼突然低聲地:「我不想回去了。」

耿直:「喲,真凍糊塗啦?都說胡話了。」

舒曼眼淚流出,哽咽地:「你是為我來的幹校,我怎麼能扔下你一個人。」

耿直:「千萬別這麼想!你要真能調回北京,你肩上的擔子更重——兩個老人和兩個孩子,我可全都交給你了!」

舒曼靠在耿直肩上:「我現在已經開始想你了。」耿直摟住妻子,嘆口氣:「我可不敢這麼折騰自己。」

舒曼:「討厭,你又想哪去啦?」

耿直摘下舒曼的手套,把她的手塞進自己的懷裏。舒曼依偎在耿直胸前,靜靜地,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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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風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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