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陣子,佟志為一件事鬧心,因為文麗突然又想生兒子了。佟志現在有點吃不消到了如狼似虎年紀的文麗,就想招兒往外躲。說來也巧,廠里突然有了上學習班的機會,佟志就提了要求,也就被批准了。佟志高興,不禁想文化大革命也有點好處,可以躲開老婆了。

佟志高高興興地回了家,看到文麗在廚房煎藥,佟母出出進進地一個勁地沖文麗嘀咕:有好些個人見了面都問我生什麼病啦,你這不是咒我嗎?

文麗說:我不是一時說嘴順嘛,反正你也經常求醫拿葯,說你吃點中藥,有什麼呀!

佟母問:那怎麼就不能說是你有病呀?

佟志聽明白了,準是文麗去抓了壯陽的中藥,準備給他吃,怕人知道就說成是佟母吃藥,卻又被佟母知道了。佟志裝着什麼都不清楚,皺着眉頭說:真是煩人,好好的叫去什麼學習班。媽!幫我收拾兩件換洗衣裳,我要去學習班了。

文麗愣了,忙問:什麼學習班?天啊!你犯事了?

佟母也嚇一跳,問:志兒,要革你的命啦?這還了得!

佟志說:你們想錯了,是技術革新的班,部里辦的。文麗瞪起了眼睛。

晚上,躺在被窩裏了,佟志說:我走幾天你特高興是吧?叫你老嫌我,還是單位好,一下就點到我了。

文麗說:誰嫌了,是你嫌我!我告訴你我就是想要。

佟志說:我知道你想什麼。急也沒用啊,可能過幾天我就好了,又硬邦邦的了。

文麗說:你少廢話,起來把這葯吃了,至少要吃一個療程才有用。

佟志看着文麗氣鼓鼓的樣子,滿臉堆笑說:那我回來再吃好吧?反正我也不能帶着藥罐去上學習班啊。

文麗說:我早想好了,我給你送葯去,誤不了!

佟志喃喃:我操!我死了吧……

在京郊招待所佟志的房間里,佟志邊整理床鋪,邊擦汗。現在是秋天,秋老虎熱起來更叫人受不了。大庄也來學習,見佟志的房門沒關,搖著頭就進來了,說:唉,我看了一圈了,全是老娘兒們,沒勁了!

大庄正說着,門外響起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來,聲音高亢有力,聽上去非常年輕。

女人問:我可以進來嗎?

大庄興奮了,趕緊拉開門,聲音首先出去了:可以,可以。小同志……

大庄和佟志全愣住了,眼前的女人顯然與佟志年齡相仿。她一身女式軍裝,顯得很乾練,還戴着軍帽,手裏拿本毛主席語錄,如果臂上再戴上紅袖章,整個一個老紅衛兵。

女人一進門就伸出手,樣子像是挨門搞外交,她熱情地說:我們認識一下好嗎?我叫方紅兵,重鋼來的!

大庄機械地伸手握住方紅兵的手,說:我是紅光重機的,我叫庄玉心。

佟志獃獃地看着方紅兵,脫口而出了四川話:姚愛倫——方卓婭?

方紅兵的手像觸電一樣縮回去,那紅衛兵的勁頭立刻蔫了。她猛地轉過臉,怔了片刻,忽然誇張地衝過來,似乎要擁抱佟志。佟志趕緊把手遞過去。方紅兵雙手握住這隻手用勁搖著:佟志,是你啊,我剛才都沒認出來,你可變多了,胖了,老了,眼角都有皺紋了!方紅兵的眼睛還有點濕潤了。

佟志也是一通熱情,說:你一點沒變,還那麼年輕漂亮,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方紅兵笑得嘴合不攏。佟志沖着大庄咧嘴擠眼。大庄跟着起鬨說:咋沒認出我啊?我是佟志最鐵的哥們兒嘛,上回你到我們廠來,我還陪你到我們廠參觀呢。忘啦?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什麼時候改名的?我記得我上次問你說叫方卓婭的。

方紅兵笑着說:嗨,這不趕潮流嘛!卓婭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紅兵時代!

大庄突然問:你幾個小孩兒?

方紅兵納悶,說:兩個啊!

大庄說:是不是叫紅小兵一號、紅小兵二號?

方紅兵愣一下。佟志笑着給了大庄一拳。方紅兵並沒感到彆扭,爽朗地笑道:我生育晚,孩子還小,還沒當紅小兵呢!

大庄正想再瞎說別的,走廊外傳來喊聲:大家到會議室集合,開會了……

方紅兵自然地拉佟志一下,說:一起走吧。

這個親昵的動作讓佟志彆扭,他悄悄挪開了手。

方紅兵一出門便跟人搭訕,好像沒有她不認識的人。大庄學着《沙家浜》的腔調感嘆著:這個女人不尋哪常啊!

佟志說:我現在才明白你帶那些煙幹什麼的,原來是儲備的糖衣炮彈啊!

大庄嘿嘿一樂,看着佟志說:有件事我想不通。

佟志說:什麼?

大庄說:你說那個老紅衛兵在床上能啥樣啊?

佟志給了大庄一拳。

大庄嘿嘿笑着說:紅衛兵也要生兒育女不是?也要男人不是?哥們兒啊,我真是替你萬幸啊,你老婆愛整個么蛾子這不假,但和這個老紅衛兵比可就算風情萬種江山如此多嬌啊!

佟志又給了大庄一拳……

開會之後,吃過了飯,佟志呆不住了,獨個跑到招待所外面小樹林里,在秋風秋夜裏抽煙。在抽第二支煙時,佟志聽到身後有的聲音,回頭看見一個白點飄然移來,走到佟志身邊停下。佟志藉著路燈看清了,是身着白襯衫的方紅兵,她將白襯衫像小夥子一樣扎在腰帶里,像個老小夥子。佟志立刻感覺不適,尷尬笑道:是你啊?

夜幕下的方紅兵和白天似乎變了一個人,聲音柔弱地說:你以為會是誰?

這柔柔的聲音立刻令佟志如臨大敵,身體立刻綳起來,打着哈哈說:嗨,老遠里看,還以為是個小夥子!

方紅兵帶着點兒哀怨說:腰沒上學那會兒細了,是不是?那時候,你一隻手都把得過來。

佟志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敷衍說:記不到了,記不到了。你家裏都好吧?他邊說邊往招待所里走。

方紅兵有意無意擋着去路,放慢步伐。佟志怎麼繞也繞不過去,只好隨着走。方紅兵邊走邊說:人年輕的時候把生活想得多美。那時候咱倆在一起,怎麼也想不到會像今天這樣見面吧?

方紅兵說着站住。佟志也只得站住,隨聲附和著說:是啊,是啊,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孩子都那麼大了,可有時候覺得好像是昨天的事。

方紅兵猛地轉過身,眼角淚光閃閃地說:真的,我就這麼想,一見到你,好像時光倒流,我們還是學生娃兒,還那麼年輕。你說實話,你過得好不好?

佟志說:這年頭大家都一樣,湊合活唄。

方紅兵嘴唇哆嗦說:我過得很不好。

佟志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方紅兵的眼淚慢慢淌下。佟志趕緊看左右,生怕別人看見。方紅兵眼淚越涌越多。佟志見狀不得不安慰,說:你看你,別人都以為你是個造反派,不曉得好堅強。你現在這個樣子,我都認不到了。

方紅兵含淚就往佟志身上靠。佟志嚇得趕緊閃開。方紅兵靠在一棵樹上說:那是別人,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在你面前什麼時候都是坦誠的。我現在越來越懷念學校的時候。那時我們多單純,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理解我。

佟志說:不會吧。我算啥子?我老婆天天罵我是個瘟豬頭!

方紅兵說:她那種小市民哪裏懂你?

佟志不敢說話了,停了一會兒,他小心地說:有點涼了,我們回去吧。

方紅兵說:再呆會兒!

佟志抓耳搔腮想不出解脫的辦法,卻看到一個黑影朝這邊走來。這人見到佟志和方紅兵在一起,咳嗽一聲,卻是大庄。

佟志像看見救星,大喝一聲:大庄!

大庄嘿嘿笑,說:你們老朋友見面慢慢聊,我就是想出來抽根煙!

佟志趕緊對方紅兵說:快回去吧,別凍著了。說完,佟志就奔著大庄衝過去,跑得比兔子還快。

方紅兵看着佟志的背影,滿眼留戀。

大庄一路走一路竊笑。佟志抬腿就要踢。大庄躲進了男廁所。佟志正要往自己房間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方紅兵跟過來,嚇得一頭扎進了男廁所。大庄忍不住在廁所里哈哈笑。

佟志回身說:你瞎樂什麼!我跟方紅兵可是革命戰友,我們在暢談革命友誼。

大庄說:誰說你們搞陰謀詭計了?你心虛什麼?你躲什麼?要不是我過去,你們不定怎麼樣了?啊,我忘了,你現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佟志說:你流氓!說着要走。

大庄說:沒準她在咱宿舍等你呢,那倆瀋陽的傢伙到別屋喝酒去了。

佟志停住,回身看着大庄說:別胡說人家方紅兵啊,我們也不過就是聊聊天,回憶一下美好學生時代而已。

大庄說:是啊!要不她能哭嗎?

佟志感嘆說:女人嘛,就愛哭。

大庄突然嚴肅了,說:我勸你離她遠點。

佟志說:你認為我想靠近啊。

大庄說:真的?

佟志斜眼看大庄,說:你不是有一套找女人的邏輯嗎?不找大姑娘,專找小媳婦,你想找她?

大庄說:想什麼哪?怎麼可能!我告訴你我那些女人都是已婚婦女不假,可都和方紅兵不一樣,最起碼她們的婚姻都是美滿幸福的。

佟志撇撇嘴,說:我操!還吹!美滿幸福還跟你混個什麼勁兒!

大庄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就是個添缺補漏的,越是那號女人身邊越是離不開男人!

佟志發傻了,瞪着大庄。

大庄說:跟你這種榆木腦袋是扯不清了。總之,千萬別跟方紅兵這種苦大仇深的女人有事。我可聽他們廠的人說了,她和丈夫正打離婚呢。大庄盯着佟志,又說,另外你老小子千萬別有狗屎同情心,你幫不了她,除非你不想要你家了!

有人推門進來,大庄和佟志就出去了……

文麗下班后,一走進樓梯就聽大莊家傳出狼哭鬼嚎聲,她皺了下眉,知道又是庄嫂在打孩子。文麗趕緊加快上樓,就看見佟母拉着庄嫂,一邊勸一邊拉出門。庄嫂頭髮零亂,一臉淚痕,倒像是她挨了揍。

文麗和佟母將庄嫂按到椅子上。佟母對文麗說:我去煮飯,你勸勸淑貞,這過日子,就那麼回事兒,想開點,啊!

佟母去做飯了。

文麗拿手絹給庄嫂,問:你又怎麼啦?我認識你這麼多年還真沒見你發這麼大火。有時候我打孩子佟子還老拿我跟你比,看人家莊嫂怎麼教育孩子,不打不罵的。

庄嫂擦着眼淚,說:我那是裝的,特別在你面前我能不裝嗎?你啥啥都比我強,我要再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還活個啥勁兒!

文麗說:我這幾天又啥事兒惹着你了?

庄嫂說:你沒惹我,就那麼一說。

文麗說:到底啥事兒?得,不願說拉倒,我自己這煩心事兒還多著呢。

庄嫂把封信杵到文麗面前說:看看!

文麗拿過信,抽出信看一眼,趕緊放下,看着庄嫂問:這……你是怎麼拿到的?

庄嫂說:其實我早就懷疑他跟那個小娘兒們不幹凈,多少人跟我講那小娘兒們就是個騷貨,男人只要不在家就往家招野漢子。我問過大庄幾次,都不承認,我也就算了,這日子不還得過嘛。後來這娘兒們調走了,我想這下可清靜了,沒想到她還敢來。

文麗說:你這何苦!唉,反正也都過去了,她不走了嗎?

庄嫂嚎一聲,說:就她一個倒省心了,誰知道他現在幹嗎呢,聽人說那學習班裏哪裏的人都有,說不定兩個人在會上又遇上了。

文麗看着庄嫂嘆氣說:那麼不放心,你去看看他。

庄嫂說:我要去,他肯定罵死我。

文麗說:你還是不想關係鬧僵嘛!

庄嫂說:事情沒到你頭上,你是不理解啊。庄嫂擦著淚,又說,不是說的,咱廠里屬你家佟子本分。你真是好命。

文麗說:啥好命。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就說給他們送點換洗衣裳。

庄嫂停住擦淚,問:真的?

文麗說:我也想去看看,成天在廠里獃著,也夠膩煩的。

庄嫂立刻起身,說:咱明天就去。庄嫂走幾步回過頭,已經換了一臉精明相,說:咱事先別告訴他們啊,搞他個突然襲擊。

文麗點點頭……

次日,文麗和庄嫂拎着行李包,兩個人都刻意收拾了一番,看着都是女性味十足。兩個人一路走來回頭率還挺高。她們找到京郊招待所,打聽了佟志和大庄的房間位置,就直奔而來。佟志、大庄等人正在房間里學習文件,還東拉西扯的。

「砰砰砰」傳來一陣敲門聲,大庄跳起去開門,見文麗和庄嫂站在門外,一下愣住,馬上說:喲,是文老師啊。想佟子了吧。這夫妻恩愛真讓人羨慕啊。

佟志見是文麗心裏也一跳,上前說:你老婆來了你不說,趕緊的,坐啊。兩位首長來視察了。

文麗和庄嫂進房間也不坐下,四隻眼睛來回來去地看着。同房間的倆東北人笑着出去了。

房間里就剩下四個人。大庄先拉下了臉,沖庄嫂說:肯定是你出的破主意,跑來幹什麼?

文麗說:大庄,幹嗎呀?庄嫂根本不想來,是我拉她來的。

佟志不陰不陽地說:我也這樣想,可是你來幹嗎呀?讓人看熱鬧啊!

文麗說:看什麼熱鬧?老婆來看你,怕什麼?嫌我們見不得人拿不出手是不是?

佟志說:哎,家裏吵沒吵夠,跟着吵到這兒啊。你可真是的。

正說着,又有了敲門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佟子,佟子!吃午飯了。

文麗和庄嫂都回過頭看門外。大庄偷着笑。方紅兵已經推開門進來了,一見屋裏倆女人開始還沒在意,以為是開會的人,沖佟志說:走吧,我帶了點紅油,一起吃吧!

佟志早已尷尬不已,說:哎哎,我今天……

文麗盯着方紅兵終於認出來了,衝口說:姚舒拉!

方紅兵愣了一下,也認出了文麗,臉色變了變,先看佟志,佟志轉過頭,再看文麗,立刻換了一副矜持模樣,說:噢,這不是佟子的愛人嗎。好久不見了,都認不出你了。你比以前可富態多了,頭髮好像也少了嘛,我記得你以前挺好看的。

文麗立刻回擊,說:我可一眼就認出你了,你的臉還是那麼方,不過比以前豐滿了,都有雙下巴了。我記得你好像叫方什麼……我覺得改得好,和你挺配的!

庄嫂忍不住笑出了聲,趕緊捂住嘴背過身。

方紅兵冷笑一下,不理文麗,沖着佟志,語氣里透著親熱,說:要不,我端過來,你們兩口子一起吃?

文麗說:謝謝你關心。我吃過了。

方紅兵說:我猜到你吃過了,我在問佟子。

佟志裝沒聽見。

兩個女人都看着佟志。大庄巴不得看熱鬧,提高聲音嚷嚷着:佟子,方紅兵請你吃飯呢!去不去?

佟志瞪大庄。大庄突然明白了,笑着抓住庄嫂和方紅兵,說:唉唉,我們兩口子跟你吃飯,我媳婦東北人最愛吃四川紅油的菜。大庄說着把倆女人一齊推出房間,自己也跟着出去。

文麗看着佟志。佟志不等文麗說話先發制人,說:你可別無事生非啊。這方紅兵你可看見了,拿她說事兒,你可就沒意思了。

文麗嘿嘿冷笑着。

佟志說:你會不會好好笑啊,再這麼笑,我出去了。

文麗說:你心裏沒鬼你怕什麼,出去幹嗎?找方紅兵?這人還真會趕時髦,嘿!名字跟着時代走,你說以後到共產主義,她叫什麼呢?方共產?方主義?方理想?

佟志憋不住笑。文麗瞪他。佟志又不敢笑了。

文麗把行李包放在佟志的床上,彎腰拿東西。佟志走到一旁看着,悄聲說:到底來幹嗎?

文麗說:給你送葯啊,你說幹嗎!

佟志說:算了吧你,裝什麼呀!心裏想什麼誰還不知道!

文麗說:喲喲,還挺明白我的嘿,你說我來幹嗎?抓你和方共產貓膩?別逗了,你想噁心我嗎?好歹也找個年輕漂亮點的呀!

佟志說:得得得,什麼話!

文麗掏出葯袋,扭頭往桌上一,說:這都是成藥,按時吃啊!

佟志嚇得趕緊把葯往自己行李袋裏裝,說:這瘋老娘兒們,你想讓全中國都知道我需要壯陽啊!

文麗樂得直不起腰了……

大庄和庄嫂沒去和方紅兵吃飯,他們去了招待所外面的小樹林。找了個無人處,大庄突然跳了腳,吼叫:你個老娘兒們,一天不抽你皮子癢了是吧,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你來幹啥?

庄嫂冷冷地盯着大庄,說:是啊!我現在皮子就緊了,現在你就收拾我吧,來呀,來呀。

庄嫂冷冷逼近大庄,臉貼著臉。大庄則是步步後退。庄嫂逼着大庄,拿出那信在大庄眼前晃着,說:這怎麼回事兒?

大庄明顯心虛了,說:誰的信啊?我瞅瞅!

庄嫂一揚手說:瞅什麼,老娘認字!你跟她怎麼了?肚子弄大了?

大庄說:你別血口噴人!你老頭不是那號人!

庄嫂看着天空,說:我可告訴你,這壓根兒不是你那封臟信,原信我早寄給咱媽了。

大庄說:你這個臭老娘兒們,你真寄了?

庄嫂說:上次回家我跟咱媽聊過你這事,俺娘倆經常聊,我說你兒子現在是作下病了,我問咱媽咋辦?你說咱媽咋回答?

大庄緊張了,說:你個死老婆你,看我回家怎麼收拾你!

庄嫂又說:咱媽要我帶孫子回去,把戶口也遷回去。咱媽說,大庄那癟犢子,從小就不省心,那玩意兒頂花帶刺,還帶倒鈎,生來就是禍害人的,咱媽要送你當和尚去。

庄嫂說着一伸手捏住大庄的褲襠。大庄登時呆住,喊著:啊,幹嗎幹嗎?大庄疼得不行了,只得求饒:我求你,奶奶、祖宗。你把我捏殘了,我可沒辦法管你了。

庄嫂說:我有兒子了,我怕啥?殘了就殘了,留着破玩意兒也不戀我的窩,我和兒子一準為你養老送終!

大庄看有人過來了,裝着無事的樣子和過來人笑臉打招呼,還介紹這是他老婆,老婆來看他。路人神情奇怪地離開。大庄馬上對庄嫂說:我以後不那啥了還不成,放手啊!真壞了!

庄嫂不放手,問:你和那娘兒們到啥程度啊?庄嫂說着手用了點勁。

大庄痛得嘴直吸溜,說:能啥程度,要真那啥了,她能寫這麼情意纏綿的信嗎?那就是一精神戀愛,哄她玩兒的。

庄嫂說:你怎麼知道情意纏綿?原來這不是第一封?

大庄說:哎呀!我媽呀!這也想得出來!我明天和你一起找她當面對證,我向毛主席保證。啊……

庄嫂說:去!毛主席他老人家管全國、全黨、全軍,他能管你這爛事啊!庄嫂手一松。大庄立刻癱靠在樹上,也沒勁罵庄嫂了。

庄嫂拍拍手說:給你帶來幾件換洗衣裳和點下酒菜,那小娘兒們我已經給她單位打電話了。

大庄愣了,衝口說:啥?你這歹毒女人啊!

庄嫂笑了,說:我告訴她,她老頭,她單位的頭,她老頭單位的頭,我全都認識!

大庄說:唉唉,別瞎來啊!那是害人啊!

庄嫂冷哼一聲說:老東西咱們走着瞧!說完就走了。

大庄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喊:老婆子!老婆子!咱再談談……

佟志和大庄送文麗和庄嫂上了車,已經天黑了。兩個人回招待所。路上佟志問:我猜是你老婆興師問罪才來的?

大庄說:瞎說,沒影的事兒!自己一屁股屎還有閑心管別人!

佟志說:你是扯淡,我有什麼?任憑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兩人正說着,大庄捅佟志一下,就見方紅兵夢遊似的走來了。佟志轉身想繞道走。大庄突然來一句:嘿嘿,勝似閑庭信步啊。

方紅兵看見了佟志,站住了,獃獃地看着。大庄快步走了。佟志嘆口氣,說:散步啊?然後沖大庄喊:走那麼快乾什麼?你等會兒!

方紅兵看着佟志,聲音凄楚地說:佟志,我明天要走了,說幾句話好不好?

佟志回身,滿臉無奈地點點頭。

方紅兵往招待所小樹林里走,邊走邊問佟志:是你叫她來的?

佟志說: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方紅兵說:那就是她不放心你,來觀察監視你的。夫妻之間如果不能相互信任彼此心靈溝通,還談什麼幸福!方紅兵回頭看着佟志,突然問:你還愛她嗎?

佟志愣一下,看着方紅兵。方紅兵說:別迴避問題,認真回答我。

佟志尷尬了,說:這問題太資產階級了吧!再說現在太晚了,回去吧。

方紅兵說:你過得一點也不幸福,我想得到。你有這樣的老婆就不會幸福。

佟志想走了,但看着方紅兵可憐的樣子,又不忍了,放慢了語氣,說:嗨!幸福不幸福的也就那麼回事兒了,都奔四十的人了,還是好好過日子吧!

方紅兵的眼淚掉下了,說:我不甘心,我覺得我這輩子還沒開始呢,怎麼就要結束了呢!

佟志又開始左顧右盼,也不耐煩了,又不敢催促。好像還聽到了人聲,佟志低聲說:走吧,讓人看到影響不好。

方紅兵卻說:我不怕。

佟志說:你是紅衛兵,你什麼也不怕,我老了,我怕了!

方紅兵說:你逃得了人,逃不了心,你……

突然,一隻貓「嗖」的一聲躥走了。方紅兵嚇得腳下突然一滑,佟志下意識伸手一扶,方紅兵自然跌入了佟志的懷裏,她立刻摟住了佟志。佟志冷不丁被嚇住,本能開始掰方紅兵的手,說:別別別,讓人看見。

方紅兵不說話,越摟越緊,嘴唇跟着貼上去。佟志的防線逐漸瓦解。正要投入時,方紅兵突然推開了佟志,氣喘吁吁地說:我可不想和你搞破鞋,你去跟你老婆離婚,我們在一起,一定一定會特別特別幸福。

佟志呆了一下,猛地醒悟過來,掉頭撒腿就跑……

佟志跑回房間,進門就翻行李。

大庄問:你幹嗎?

佟志說:明天你跟頭兒說一聲,我廠里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大庄嘻皮笑臉地說:什麼事兒啊?是不是方紅兵要你娶她啊?

佟志大喝一聲說:放什麼屁啊!照我說的做!

大庄嚇住了,隨後又嘿嘿開始笑……

佟志連夜回了城,到家時文麗已經睡著了。佟志悄悄進房,悄悄開了枱燈,悄悄脫衣,鑽上床。文麗嚇醒了,一見佟志驚叫道:你怎麼回來了?

佟志二話不說,翻身壓上了。這一次的夫妻生活,是完美的一次,而且,也是有了兒子的一次……

在文麗確認自己又一次懷孕時,是公元1970年的冬天。她和佟志新的戰爭也就開始了。因為佟志不想再要孩子,他希望文麗去做了。可是文麗卻火了,那是在一天的中午,佟志說叫文麗做掉孩子,文麗早氣得出氣都出不勻了,罵道:是誰一天到晚纏着我?啊!整個一妖精附體,一天到晚洗啊涮啊還熬藥啊,不就想要兒子嗎?得,兒子有了?怎麼又變一人了?不要就不要吧,我明天就去做了。你也就是沒兒子的狗命。

文麗說完,拎着包氣沖沖走出去了,孩子的房間門半開着,仨閨女的三顆小腦袋一個挨一個探出頭來看門外的動靜,一見母親氣沖沖走了,就是一陣笑聲。因為她們知道,文麗去姥姥家了。

文母年事已高,但仍透著北京老太太的精明。她坐在床邊,拿個藥箱子揀葯,文麗蔫乎乎走進母親的房間,挨着母親身邊坐下。文母繼續擺弄葯,不停手也不抬頭說:不禮拜天不放假的,怎麼想起回來啦?

文麗說:想你了唄。

文母說:都奔四十的人了,這話聽着也不怕燕妮姐妹幾個笑話。

文麗說:合著我有女兒你就不認我這女兒了是吧?

文母抬頭,打量一下文麗,又低頭干自己手裏的事,說:剛才吃飯的時候,見你一個勁兒吃辣的,又是個丫頭片子吧!

文麗愣一下,說:你怎麼知道?你可真是我媽。

文母問:跟燕妮她爸吵架了?

文麗搖搖頭。文母說:沒吵架你往家裏跑?怎麼,他不想要?

文麗起身,走幾步,回頭說:媽,你說,我這回……

文母抬頭看着女兒,聲音平靜地說:老輩人都說生女兒是一張桌子四條腿。

文麗問:這是什麼意思?

文母說:這生閨女啊,就沒說只生一個兩個的,非得湊夠四條腿這一張桌子才算完哪。我那會兒生你們姐仨,也想要個兒子啊,親戚五六的就都勸了,說再生肯定還是閨女,我不信啊,真想給你添個弟弟呀。結果你猜怎麼着,懷了,沒保住,還真是個女胎。唉,你說你要是有個妹妹,你就不會是現在這德性了吧!

文麗臉色茫然,說: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啊。

文母說:打定主意了幹嗎還回家,上醫院啊!

文麗說:我不煩佟志嗎。

文母說:怎麼,你有身子他還那什麼你?我說這小子,打從結婚那天起看着就生性,瞧那陣把你折騰成啥樣兒!現在工廠又沒什麼事兒,是不是見天纏着你?哎喲,閨女,你可受大罪了吧!

文麗煩了,說:媽,我這心裏亂著呢,你幫着拿個主意,別老打岔行嗎?

文母看文麗一眼,放下手中的藥箱,說:你說媽還能陪你幾年?以後,再大的事也自個掂量著辦吧。

文麗傷感了,說:媽!我最不愛聽你說這種話了。

文母說:不要就不要吧,以前媽是有點封建思想,重男輕女,可這年頭我看那男的女的還真都一樣,你說那紅衛兵能分出男女嗎?媽這輩子有仨閨女挺知足的。你們姐兒仨,你最像媽,連生孩子都像。

文麗靠在文母的肩上,說:我是早想明白了。可就是有時候吧,犯點嘀咕,這萬一要是個兒子呢?

文母說:不可能,媽活一輩子了,這個還看得准,這回肯定還是丫頭。

在文麗家裏,佟母也為這事着急,在質問佟志。

佟志急不得惱不得,說:媽,我現在曉得,為什麼文麗和幾個娃兒都不尊重我,你看你從來都沒拿我當個一家之主,你還讓她們幾個怎麼看我?

佟母說:你少給我廢話,這個娃我要定了,你去把文麗給我找回來。

佟志說:她明天回來,說好去醫院的。佟母叫一聲:天啊!真的?

佟志說:真的!

文麗在娘家,躺在文秀的床上,文秀挨着文麗躺下。文秀問:這次你真做呀?

文麗說:這回啊就是在肚子上拉倆大口子拉一十字,也做!上刀山下火海也做!不做我不是人!

文秀說:其實做人流也沒那麼邪乎,我是沒做,可文慧做過,你看她做完了活蹦亂跳的。

文麗長嘆,說:唉,怎麼老是女人做,怎麼男人不做啊!

文秀說:你就不怕這萬一是個兒子……

文麗說:不可能,我這次反應跟多多那次一模一樣,一點也不想吃酸的。連媽都說肯定是女的,媽多有經驗啊。

文秀說:那就做吧,明天我陪你去。

很快天亮了,文麗和文秀在醫院產科手術室外等著叫號。

文麗四下看着,嘀咕:你說這人嘿,我罵罵他又怎麼啦,他也不少塊肉,他還真不來了,這人也太自私了吧!

文秀說:我說佟志這幾年怎麼老得這麼快,攤上你這樣的老婆可真夠鬧得慌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告訴你吧,佟志他一準兒來,他可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文麗說:哼,我看他早把我這事兒忘了,跟他那好兄弟喝酒吃肉呢。那庄大媽肯定買一堆豬下水喂他。

正說着,就見佟志垂著個頭,慢悠悠過來了。文秀見了捅文麗。文麗不說話了,但眼睛立刻轉到一邊,不看佟志。

佟志過來,在文秀這邊坐下,探過頭問文麗:手續辦完了嗎?

文麗掉過臉,一張嘴就火星四濺:你幹嗎?盼着我早受罪是不是?

佟志縮回頭,靠着椅背,不說話了。

文麗滿腹牢騷就想沖着丈夫發泄,見他不說話,就氣紅了臉。文秀見狀,她了解妹妹,趕緊起身,說:我忘了,文麗那假條還得醫院蓋章呢。

佟志也了解文麗,立刻起身說:我去我去。

文秀看文麗,文麗扭過頭不理。文秀掉過頭又看佟志,一個勁使眼色,示意佟志安慰文麗。佟志裝沒看見,伸手要假條。

文麗氣得說:讓他去,說他一句你看他臉拉得五尺長,還覺得自個怪委屈的,到底誰委屈啊,誰做手術啊!

文秀說:你要再這樣我可走了啊,你要鬧也回家鬧啊,佟志好歹也四十來歲的人了,你給他留點臉成不成?

文麗說:誰跟他鬧啊,你瞅他那小心眼兒。

文秀笑了,對這個妹妹,誰都沒轍。

文麗的心情轉變了,因為看到從手術室里出來的孕婦個個都挺痛苦,就越來越緊張。這時,聽護士叫:文麗,文麗來了嗎?

文麗趕緊起身,緊張地說:來了!文麗就這樣哆嗦著跟着護士走進手術室。

佟志疲憊地回到長椅上坐下,一臉茫然。

文秀挨着佟志坐下,看着佟志臉色,說:文麗就這德性,她不是覺得自己委屈嗎?過去就好了。你都讓她小半輩子了,再讓一回吧。

佟志說:大姐,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們上輩子是冤家,怎麼好起來恨不得掏心掏肺,壞起來我看她殺我的心都有!

文秀說:她耍性子是她不成熟,你是老爺們兒,你別往心裏去不就完了。

佟志說:都多大歲數了還不成熟,那她這輩子還有個成熟時候沒有啊?等真成小老太太,我這兒見天還得哄著拍著,那不跟養貓一樣啊。

文秀想笑,看了佟志一眼,說:文麗人特簡單,沒什麼壞心眼兒。

佟志點頭說他知道。

此時,文麗躺在手術床上,年輕大夫在準備手術器械。文麗盯着那些長長的刮宮用的鐵鈎子,開始緊張。大夫站在手術床前,說:放鬆,別緊張,生仨孩子了還這麼緊張啊。放鬆,你不放鬆我怎麼做啊?

大夫越這麼說文麗越是緊張,那鐵傢伙剛碰觸文麗,她「噌」地坐起來了。大夫生氣了,說:幹嗎?不想做就別做了!

文麗趕緊躺下,說:我做。我不緊張,不緊張。

佟志和文秀垂頭坐在外面等著,突然聽見走廊里響起咚咚腳步聲,只見一個護士攙著佟母跌跌撞撞地跑來。

佟志一見佟母吃了一驚,趕緊站起迎上前。佟母一見佟志就甩開護士撲了過來,上前二話不說就開始打,嘴裏罵:你個砍腦殼的!

佟志架住佟母,問:媽,你幹什麼!

佟母危急關頭倒也頭腦清楚,她四下一看,見文麗不在,立刻問道:文麗呢?

佟志還沒來得及阻止,文秀說:她已經進手術室了。

佟志趕緊要攔母親。佟母也不哪來那麼大勁,甩開佟志,直奔手術室。也許佟志並不是成心要攔母親。總之,當佟志和文秀趕到時,佟母已經闖進了手術室。

在手術室里,文麗緊閉眼睛等待手術。大夫手剛要伸出,就聽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佟母撲向手術台,四川話普通話混雜着,連罵帶喊,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你這個壞女人,你要斷我佟家后啊。我佟家三代單傳啊,大夫我求求你,不能做手術。這是個男娃,是佟家的命根子啊!

文麗「噌」地坐起,喊著:媽,你這是幹嗎呀?

幾名護士上前擋,擋也擋不住。小老太太勁特別大,跑到手術床前,拽住文麗就往下拉。

文麗氣得要死,卻也不敢和佟母動粗,只是嚷嚷着:媽,媽,你冷靜一點!

佟母說:我冷靜不得,我要我孫子。你不要,我要;你不負責任,我要對佟家祖宗負責任!

護士、大夫在一旁袖手旁觀看熱鬧。

文麗求大夫:大夫我求你們,把我婆婆扶出去,我得趕緊做了。

佟母反過來說:醫生、護士同志,大家都是女人,世界上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道理。今天我兒媳婦要是做了這個手術,我就要告你們草菅人命,貼你們的大字報,戴你們的高帽,上街遊行……

文麗氣急了喊:媽,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醫護人員趕緊勸文麗:你趕緊走吧,哎喲,沒見過這樣的老太太!

做手術的大夫最後說:你快點下來,你和家屬解決完矛盾再說,後面還有病人哪。下一個。

佟志和文秀緊張等待着,門開了,佟母得意洋洋地拉着文麗出來。佟志明白了,說:媽,她這要尋死尋活可全交給你了,這幾天我反正不回家住了!你惹的事你看着辦吧!佟志掉頭就跑了。

佟母罵道:這個沒出息的人噢!

可是文麗大喝一聲:姓佟的!

一旁護士喝道:吵什麼吵,要吵回家吵去!

文麗抬腿去追佟志。

佟母沖着文秀說:你說你這個妹妹是不是太任性了點兒?

文秀只好賠笑臉……

文麗沒追上佟志,上氣不接下氣地在醫院外四下張望。文秀攙著佟母趕來。佟母說:回家吧。

文麗:媽,不管你怎麼瘋,這孩子我是堅決不要的!這是佟志決定的!文麗說完就往前走。

佟母半個磕巴都不打,跟着文麗走,說話也不緊不慢:我反正跟產科的領導講好了,這孩子我是要定了。他們要不經家裏同意就刮孩子,我立刻給他們貼大字報,我看那些大夫很怕貼大字報的。

文麗氣得冷笑,說:大不了我去別的醫院。

佟母話接得賊快,說:做人流要單位開介紹信哦,除合同醫院哪個醫院能給你做?

文麗說:那就不去醫院,反正有的是辦法打胎!

佟母說:我可告訴你別亂來啊,亂打胎會大出血,要出人命的。

文麗站住,說:媽,你不就盼着我出事,你好找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嗎?比如那個方紅兵。

文秀趕緊勸阻,說:文麗,好好說,別跟老人吵啊!

佟母卻不急:什麼紅衛兵紅小兵的我不懂,你是我獨生子的老婆,我未來唯一孫子的媽媽,我怎麼會盼着你出事?

文麗瞪着佟母,說:誰告訴你這回是孫子啊?

佟母說:南方她爺爺託夢來,肯定是孫子。

文麗氣得往一邊看,說:迷信!小心人聽見貼你大字報!

佟母說:我一個老太婆,我怕什麼大字報小字報。

文麗說:我告訴你吧,從大夫到我媽我姐我自己,都很明白,這回肯定還是女兒,沒聽老輩人說一張桌子四條腿嗎?

佟母說:我們那還有獨腿桌呢,啥子一張桌子四條腿,我不是三個女娃兒一個男娃兒啊!

文麗氣得張口結舌。文秀一旁直笑,說:得!伯母,我妹一當老師的都說不過你。文麗,你別急,回家跟伯母慢慢談,這生兒生女不還是自己的事兒嗎?

佟母一仰頭,說:你懷的要不是佟家骨肉你愛怎麼樣我管不著,可你是要給佟家生孫子的,我必須管,管到底。

文麗一口氣不上來,手捂胸口直氣。文秀和佟母一邊一個趕緊扶住了。佟母聲音溫和了,說:媳婦,我曉得我說話你是不愛聽也不信的,但這次你一定要信我的,你不是想要兒子嗎?你都快四十的人了,這一次是你最後的機會,你好好想想。我現在不攔你,你要真的不想要兒子,你就去做。

佟母說着放手,然後示意文秀鬆手。文秀也鬆開手。文麗站了一會兒,一陣頭暈,文秀趕緊扶住。文麗低聲說:姐,回家吧,我要找咱媽。

文秀扶著文麗走,走幾步回頭看佟母。佟母沒有動,看着文麗背影朗聲說:回娘家住幾天也好,正好我也想看親家,晚上我帶南方她們姐幾個看姥姥去。

佟母急匆匆回了家,讓南方寫她的口述,燕妮在一旁當參謀。佟母說:下面一句是:如果生的不是男孩,那麼,不管生下來什麼,都交給我,也就是交給奶奶,帶回重慶,再也不回北京來。

燕妮在一旁說:奶奶,什麼叫不管生下來什麼呀,難道還能生出個小貓小狗?南方和多多笑了。

佟母說:去,不過是打一個比方,表明奶奶要孫子的堅定決心。

燕妮說:哼,奶奶,我們家三個女孩呢,你別老重男輕女。不然,我們可欺負死他!

佟母拍燕妮的腦袋,說:就你事多!南方,寫完沒有?

南方遞紙給奶奶,抬頭看見佟志進來,就叫了爸爸。

佟志一看那陣勢,說:媽,寫什麼呢?

燕妮快言快語,說:奶奶準備去姥姥家接媽媽,給姥姥家寫保證書呢!

佟志怔了一下,眼前瞬間閃現出很久以前,自己給文家寫保證書的事兒。他神情茫然,看着佟母帶着南方出門走了,也跟了出去……

佟母帶着南方到了文家。文秀陪着母親和佟母坐下。文麗躲了不見佟母。佟母咳嗽一下,開門見山就說:親家母,我曉得,啊!我知道南方她媽媽在生我的氣,不過我真是為她着想,她不是一直想要兒子嗎?為什麼要颳了呢?

文母說:那誰能保證他是兒子啊,你能嗎?

佟母說:怎麼不能,我敢肯定這回一定是兒子。

文母笑了,說:現在科學都沒辦法保證,你憑什麼保證啊。親家母,南方她爺爺託夢這種話可不敢瞎說,這傳出去,要被人戴高帽遊街的。

佟母拿出那張保證書,說:我可是個實在人,我知道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相信。這樣吧,我就跟你打個賭。

文母說:什麼還打賭?賭什麼?

佟母說:我賭肯定是孫子。

文母說:拿我閨女身子打賭啊,虧你想得出!

佟母說:你怎麼這麼想問題嘛,我就是……唉,南方,給姥姥念。

文母瞪大眼睛,問:念什麼?

南方展開保證書,開始念:保證書:一、奶奶用腦袋擔保,媽媽這次肯定生男孩子;二、我媽媽生的如果不是男孩子,那麼,不管生下來什麼,都交給我奶奶,帶回重慶,此生再也不回北京。還有我也跟我奶奶回重慶,可是我也想跟爸爸媽媽在北京,我也想姥姥……

南方放下了保證書。文母和佟母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片刻。

文母說:老太太,真敢下這賭?

佟母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文母送佟母出了門,倆老太太表面客套寒暄,眼神卻一個賽一個的精明。文母說:這賭不賭的傳出去也怪難聽的,反正是誰的閨女誰心疼啊!

佟母說:瞧你說的,我就這麼一個媳婦,我不是舍了三個女兒來陪媳婦嘛。你放心,那保證書就算你丟了,我這兒也存着底呢,還有南方啊,我這孫女記性好著呢,一句話十年也忘不了。南方給姥姥背背保證書。

南方張口就背:奶奶用腦袋擔保……

文母忙說:得得,這傳出去還不得讓街坊鄰居笑話死!唉,南方,你爸爸怎麼沒來啊?

南方說:爸爸他!我不敢說……

文母臉有不悅,說:媽媽身體這樣,爸爸在家幹嗎呢?

南方的臉扭過去。文母的臉跟着轉過去。只見院門開着,佟志凍得直跺腳一個勁搓手,見文母看見自己,便點頭哈腰,笑容滿面。

文母一時無話,掉轉身,進了文麗的房間。南方拉着爸爸的手進來。文麗的房門打開,文秀攙著文麗出來了。

他們一起回家了。文母和文秀看着文麗一家走出了門,母女兩人都是滿臉憂慮……

終於,到了夏天,文麗挺著大肚子躺在醫院產科病房的床上,垂頭喪氣的。文秀給她從飯盒裏拿出麵條。文麗搖搖頭不吃。

文秀說:不吃呆會兒哪有力氣生啊。你都生仨孩子了,這還不懂?

文麗說:唉,我煩死了。

文秀說:都這樣了就別老把煩掛在嘴邊上了,對孩子也不好!

文麗說:你兒女雙全,你站着說話不腰疼。

文秀說:你看我說是兒子你非說不是。得,我不說了。

文麗說:唉,我算服我那歹毒的婆婆了。我告訴你啊姐,這回這閨女生下來,你幫我把著,別讓我看啊,一眼我都不看,趕緊讓我婆婆帶走。我要看一眼準保捨不得。記住了啊。

文秀說:想那麼多幹嗎!趕緊生了吧。這一天到晚聽你嘮叨,耳朵都磨起繭子了,你說我是你姐都煩,那佟子不定被你折磨成啥樣了呢。

文麗說:甭提他,聽到他就煩,一輩子都不想見他!

文秀說:別老跟佟子犯急,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回頭真惹毛了,你又受不了。

文麗說:唉,也不知多少人等著看熱鬧哪。你說那庄大媽,什麼什麼都跟我沒法兒比,就一條,她生了兒子,瞧她神氣的,我這要再生個閨女,哎喲!

文秀說:你心眼兒怎麼那麼小啊,成天計較這個還怎麼活啊!

文麗不語了,隔了一會兒,又開始轉兒子的念頭了,說:可你說吧,昨天出院那女的,兩女兒兩兒子,也不是一張桌子四條腿嘛。

文秀趕緊用手捂住了耳朵。文麗瞪文秀,終於不說了。可是文麗開始陣疼了,就被推進了產房。

佟志和文秀等在產房外面。佟志表情平靜,掏出根煙想抽,看看牆上禁煙的標誌,又放回兜里。文秀也顯得疲憊,心不在焉地問:這回要再是閨女,可怎麼辦啊?

佟志懶懶的表情,沒說話。這時產房內傳來響亮的嬰兒哭聲。佟志和文秀互看一眼。文秀問:是咱家的吧?

佟志說:就進去文麗一個產婦,應該是吧。

兩人這麼說着,並沒有興奮和激動的表情,也沒有行動。

護士出來了,看一眼佟志,說:你是文麗的家屬?見佟志無動於衷地點頭,護士詫異了,說:沒見過生了兒子不高興的。去看看你兒子吧。

佟志喃喃地問:啥子?是兒子?見護士點頭,佟志身子一晃,差點暈過去。文秀在一旁,差點哭了……

文麗出院了。佟志一手抱着兒子,一手攙著文麗進了家門。一進門只見屋裏香煙繚繞,佟母雙手合十在禱告:菩薩保佑佟家後繼有人,讓我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吧,她也夠苦的……

佟志和文麗抱着兒子在佟母背後站着,憋不住笑。佟母回身,看着兒子媳婦和兒子手中的孫子,一時不敢上前,看着佟志,問:志兒,你抱的啥子?

佟志將孩子遞到佟母的手上,佟母眼疾手快接過孩子,立刻極熟練地撥開尿布,一眼看去,以為老花眼,貼到眼睛上看,手哆嗦著,佟志和文麗同時上前抓住孩子。佟母哆嗦著問:我沒看錯吧!

文麗說:媽,你得孫子了,嘿……

佟母咕咚一聲坐下,捶胸:哎呀我的個先人啊,我的孫兒啊……

佟母說着又起身,抱住孫子,說:讓奶奶看看,讓奶奶看看,真是個孫娃兒,志兒,志兒……

佟母老淚橫流。

佟志說:媽!高興噻!

佟母擦着眼淚說:是,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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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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