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儲爭

第七章 儲爭

房內燭火如炬,在初秋的風裏倔強的燃燒。鐵貞焦躁不安的來回走動,全然不顧此時所處的並非自己府邸。他忽而蹙眉苦思,忽而長吁短嘆,竟是說不出的煩惱擔憂。就在一個時辰前,與他交好的中侍段安偷偷傳來一個意外的消息。聽到詳情以後,鐵貞想來想去,終是決定連夜趕來告知柳江風。

聞得鐵貞前來,柳江風詫異之餘,連忙披上一件外衣,赤足便急急奔出。到了書房門口,甫一見面笑道:「鐵公今天好雅興啊,深更半夜居然還到我這裏來。」

「你還笑,可知有大事發生了。」鐵貞卻無心客套,他一屁股坐到了凳上,衝口道:「內廷有消息傳來,說道錢浚之下午忽然進宮見駕,竟然以大皇子寬厚仁德為由,上本請立為儲君。」

柳江風本待轉身招呼僕人上茶,聽得這番話,不禁身子一僵,面上立時爬滿了怪異之色:「錢浚之怎會突然對立儲有興趣?此人揣摩上意甚是小心,難道皇上有心早日定奪?」

「我看未必,內廷的人說,皇上御覽奏本時,臉上神情也有些出乎意料,絕非事先安排的。」鐵貞低頭茫然說道,正是因為想不通其中究竟,他才急匆匆的趕來和柳江風商量。立儲一事,實在關乎國運,他哪裏敢有絲毫怠慢。

伸手緊了緊搭在肩頭的外衣,柳江風來回踱了幾步,皺眉道:「奇怪,若是皇上沒有這個意思,錢浚之怎會突然對此感興趣?他一身榮華全是今上給的,也不曾聽說和哪位皇子有過交情。難道,他見皇上日漸疲病,有心留條後路?」

兩人絞盡腦汁猜度了半天,也還是想不透錢浚之如何會一改往日作風,拿出了諫臣的模樣。皇帝的子嗣本就不多,又都過慣太平日子,並無什麼聲望,勉強能擺上枱面的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兩個人。大皇子謙沖低調,算得上是個老好人,但遇事退縮的作風總給人懦弱的印象。三皇子雖然年輕,卻也正好有着一股朝氣,文韜武略說不上多好,可還算過得去。以他們幾人私下商量看來,立三皇子為儲更合帝國目下之需。然而被錢浚之這麼一攪和,怕是要多出許多變數。

「不管他怎麼想,催促皇上早日定儲總是好事,如今最最緊要的,是要讓皇上選中三皇子。西鐵勒雖滅,帝國元氣卻還未曾恢復,此時需要的果敢能斷勇毅進取的明君。大皇子秉性懦弱,少有天子之威,絕不可取。」既然想不透錢浚之的心思,柳江風索性拋開這個**頭,考慮起儲君人選。

鐵貞點頭應是,推薦三皇子,本就是反覆權衡的結果,自然不會因為錢浚之的舉動而貿然改弦易轍。「那,以柳公之見,我等何時上本為好?」

「立儲一事,我已和皇上暗示過多次,雖沒有明言,以今上天縱英才不難猜透。既然錢浚之已經上本,那我明日就進宮,將這事說個明白。」果斷地說出自己的態度,柳江風伸手推開窗戶。屋外更聲雨聲,頓時紛紛擁來,落花婉轉墜於地面的輕微響動,清晰的落入兩人耳中。一道閃電忽而劃過夜空,而驚雷,強自隱忍不發,只不知何時才會響起。

「柳卿又要來勸朕立儲么?」皇帝咳嗽了幾聲,斜倚在榻上,帶着一點點不悅一點點疲倦沙聲說道。

柳江風立於榻前,頭卻昂的筆直。既然總要面對,那就把自己的心愿傾訴個明白吧:「皇上,立儲者,國之根本。臣雖愚魯,卻也知道要盡臣子的本分,這件事再也拖不得了。」

「本分?」嘿嘿的冷笑了兩聲,皇帝閉目道:「不過是爾等看朕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想着早點定下個新主子,也好明了孝敬的方向吧。」他伸手攔住睜目欲言的柳江風,疲倦道:「卿不必解釋,朕不想聽也不願聽。你且說爾等的意見就是,也讓朕心中掂量一下。」

強忍着心頭的委屈,柳江風躬身道:「臣等之意,三皇子才具超卓,雖年少而志高,有定國安邦之氣。臣等願竭盡所能,襄助三皇子。」

皇帝微微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屑笑:「好個臣等,左領軍衛、揚威將軍柳江風,諫議大夫鐵貞,給事中舒安國,驍騎將軍田愷,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刺史知州。爾等可真算得上是人多勢眾啊。」

柳江風猛然抬頭,急聲道:「皇上,臣等只是在此事上意見相同,並非是結黨謀私。」

伸腰向後一靠,皇帝臉上不帶半分喜怒道:「若非如此,卿以為朕會任由爾等頻頻私聚嗎?彈劾爾等的奏章少說也有十份,朕豈不知你們的心意。」

「皇上聖明!」到了這種時候,柳江風知道除了叩頭謝罪,再無其他方法。

「聖明是說不上的,人生短短數十載,總有去的時候。朕雖心有不甘,卻也要面對。只是,卿以為爾等就代表了百官的意思么?」

聞言愕然抬頭,柳江風直起身來,不明所以的望向了皇帝。

「中書令、羽林領軍使錢浚之,右領軍衛、振武將軍管捷,吏部主簿朱昌理連同大小官員二十七人,也向朕奏請立大皇子為儲君。柳卿,你看群臣尚且意見不一,叫朕如何決斷?」他不疾不許的緩緩說來,柳江風卻早已聽得呆了。他只知道錢浚之上本奏立,沒成想其中竟糾集了這麼多的官吏。

這般局面,卻如何才能說得皇帝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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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讓皇上心動?埋頭在山堆一般的文稿中,柳江風卻無心批閱。朝堂之上,關於立儲之爭近來已是越演越烈,兩派人士各抒己見互相攻訐,就連着那些謹小慎微的牆頭草也漸漸看出了端倪,紛紛按著各自的理解加入到勸諫的行列中。這些人雖比不得帶頭之人來的勇敢,可一旦確定了目標,用詞之激烈評判之放肆,簡直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了進去。奈何皇帝也不知怎的,忽然大異往常的果決,今日態度偏向一邊,明日忽改變主意倒向另一方,弄得這立儲之事沸沸揚揚全沒個消停的氣象。

光是立儲也就罷了,可各地急報並不因為此番爭論而有所減弱。相反,江左李家接連不斷的文書越來越顯示管捷的耐心快要到了盡頭。談端午雖然忠貞,李宏道固然老辣,但面對手握重兵拚命擴張的管捷,實有力不從心的感受。

就連原以為從此安定的西北,傳來的也不都是好消息。鐵勒欺凌各族百年之久,而今一朝崩潰,雖有海威極力阻止,依然無法完全控制各族仇殺的現象。面臨死亡的威脅,西鐵勒子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越過那重重險阻佈滿艱辛的穆爾古冰峰,去往東鐵勒。駐紮在懷州的章揚所部竭盡全力,每日裏光是小股巡邏就有二三十隊人馬,卻也只能承認,無法根絕此類事件。

潛伏的隱患,就像吹去浮沙的泥土,無情露出了醜惡的一面。有時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當初以為掃平鐵勒便可重振帝國的想法是否太過樂觀。

輕到幾乎難以耳聞的嘆息,從柳江風的口中徐徐吐了出來。曾經藐視天下自認可以力挽狂瀾的豪雄,在詭異莫測的現實里開始感到了幾許厭倦。

手中管筆慢慢書出錢浚之、管捷的名字,柳江風到現在還是無法想通這兩個人怎會忽然串通一氣力保大皇子。即令他調動了手中所有線報,答覆只有一個,此二人與大皇子並無太大的聯繫。錢浚之或許會出於為今後考慮而提早倒向一方,可手握實權心有異志的管捷為何如此積極?大皇子雖然平庸懦弱,也決不可能因為管捷此時的支持便縱容他的野心。這一點,管捷不會不明白。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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汛期剛到,原江之上,微顯濁黃的江水正裹挾著泥沙滾滾東流。按捺不住性子,隱隱開始躁動的波濤中,有幾點星帆於江面載浮載沉,慢悠悠的向著北岸航去。

李文秀立在父親身後,臉上卻不像其他人一樣充滿了笑容。她伸手捋了捋髮髻,投向江心的目光里,疑惑恰如清晨時分飄蕩在田頭隴間的重重迷霧,朦朧而無法穿透。

昨日,管捷突然過江登門拜訪,在聞訊而來的世家代表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證今後絕不會再發生騷擾事件。為了顯示他的誠意,甚至還帶來了十幾顆據稱是盜匪的人頭。雖說對於前段時間頻頻越江擄掠的真相,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能親耳聽到他的允諾,一心只想求得安定的各個江左世家還是禁不住喜出望外。就連她的老父,也由於擔心不敵振武軍迅速擴充的實力,樂得看見眼下暫時的太平。雙方在虛偽的面具下,極輕鬆的達成了相互體諒的協定。

管捷樂悠悠的走了,自己的父親兄長也放鬆了長期緊張的情緒,大大鬆了口氣。然而李文秀對此並不樂觀,她內心堅持認為,既然管捷不是一個甘心螫服的人,那麼他和李家就絕不可能毫無理由的突然和解。年來的襲擾與眼前的謙恭相比,顯得如此彆扭而突兀,她下意識的懷疑,在管捷堆滿笑容的面容背後,藏着一個無法看透的陰謀。

岸上的人影已漸漸模糊,回想着送別的人群中,那個秀麗女子若有所思的容顏,管捷搖頭慶幸她終究只是個女流,李家雖因她而名聲更亮,看來卻不會由她來決定道路。只要李宏道還活着一天,自己便少操了許多心事。

想到此處,他感嘆道:「人道世家子弟多為帝國良材,依我看來,這數百年安詳日子消磨下來,如今不過一群太平犬耳。縱有一二俊彥,也為家族長幼尊卑所束縛,難能伸展拳腳。」

卓成聞聲知意,撫掌笑道:「將軍小試口舌,便令他們放鬆了警惕,如今遂了心愿還要再加損貶,倘若旁人得知,難免以為將軍得意忘形,有些過分了。」

哈哈大笑兩聲,管捷揚頭對他道:「我如何能不得意,振武軍日夜歷練,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豈能收束得住。今日收斂,好似山雨之欲來風暴之將起。可笑這些豪門家主,個個目光短淺,竟連這一層也看不透。」他步到船頭,被濺起浪花打濕的臉上,屑笑越發濃厚。

「將軍似乎過於放心了。」卓成心中認同,口上卻裝作不以為然:「錢浚之雖是按著吩咐走出了第一步,可也未必能走出第二步來。將軍現在便開始準備,不怕半途而廢難以收場嗎?」

管捷並不介面,只是嘿然而笑。卓成的眼下之意是為了提醒他凡事多多思量一下各種變故的可能,但就這個錢浚之來說,管捷心中卻十分篤定。前次為了右領軍衛一職,他費盡心機甚至不惜要挾恐嚇,可那張底牌依然苦忍着沒有翻出。如今錢浚之主動要求連盟,到了今天在立儲一事上已無路可退,這時自己再起而發難,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走了第一步,就由不得他不走後面的路了。」冷冷的丟了一句話,管捷的面目忽然猙獰起來:「你暗伏的那顆棋子,原來倒沒準備牽扯到他,既然他自己不知死活,想在我身上沾點便宜,那便讓他去出頭吧。」

嘩啦啦的一陣風帆扯動,卓成抬頭望去,見舟船已將近北岸,正在轉向減速。他側目正容,對着管捷道:「既然將軍不欲留下後手,那就要把場面鬧得大點才是。這棋子雖妙,也只算得一環,將軍還需多加盤算,怎也要用它做個環環相扣的引子,把錢浚之死死的扣在咱們這條線上,讓他一路攪風攪雨將水徹底弄渾!」

管捷方要回話,只聽風帆又是一陣響動,連帶着即將靠岸的船隻也搖擺起來。他回頭一望,卻是江中狂風驟起,吹得船上眾人腳底發飄,幾乎立也立不住。遠處天邊一堆堆烏雲如同奔馬般飛速而來,眼見得就是一場瓢潑大雨。

「你看,連這天時也要我發威了!」管捷立在風頭上毫不退縮,他戟指向天滿臉說不出的興奮道:「風從龍雲從虎,我管捷既然自詡人傑,就該在亂世中殺出一條路來。」

「若是將軍生而不幸,偏偏帝國轉危為安天下太平,那卻如何是好?」

「若是沒有亂世。」管捷深吸一口氣,猛然張開雙臂,像是要抱住眼前浪急水湍草木招搖的山川河流。只聽他迎風狂呼道:「我,便創造一個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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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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