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奇迹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奇迹

黑暗中,幾個狂奔的腳步聲伴隨着刮擦枝葉的驚慌響動,往東邊的樹林里漸遠,倖存的鬼子摸黑衝過九班附近,成功突圍了。

「娘的就慢了一步……胡雜碎死了沒有?」壕溝里的高一刀朝土坎後面問。

胡義從地上坐起來,淡淡回答:「抱歉,讓你失望了」

「都愣著於屁抓緊時間清理壕溝給我快點」高一刀話落,土坎后的壕溝里的二連當場開始忙。遍佈壕溝的鬼子屍體讓高一刀一掃鬱悶,根本懶得再去管九班狀況,先搶戰利品是大事。

「馬良,你怎麼樣?」坐在黑暗裏的胡義問。

「我沒事,我沒事。」

「現在你去注意東邊,小心那幾個鬼子回來黑槍。」

「是。」馬良摸索著扯住了掉落的步槍背帶,爬起來往樹林里跑出一小段去豎耳朵。

「丫頭,沒事吧?」

「我沒事。」

「流鼻涕。」

「呃……有。」

「傻子。」

「有。」

「騾子。」

壕溝入口位置稀里嘩啦一陣落土響,伴隨着羅富貴的回答:「有。」

「你跳了溝?」

「啊。那不是……為躲手雷么。」

胡義無語,這個夯貨為躲手雷,竟然連敵人來自哪個方向都不顧,精神可嘉,自己那一通駁殼槍盲射沒誤傷了他,真是燒高香了。

羅富貴到了胡義身邊,吳石頭也翻過一叢灌木到了胡義身邊,看不見的劉堅強卻沒動靜。

「流鼻涕,你磨蹭什麼呢?咳……」

「沒,沒事,我的腿……好像……」

「騾子,去看看這廢物怎麼回事?」

胡義覺得身上沒有力氣,握著早已打空子彈的駁殼槍的手,垂擺在身側的地面,卻一直無力把槍再收起來,在黑暗中坐了這麼一會,開始感覺到有痛覺漸漸傳來。

過了一會,黑暗裏傳出劉堅強的一聲低叫。

「姥姥的,流鼻涕這倒霉的腿給打了個穿」

胡義沒聽清羅富貴在那邊說什麼,注意力正在渙散,覺得後背上好像貼上了一隻舒服的小手,正在撫摸自己那漸漸麻木的背。

「狐狸,你咋出了這麼多汗?」

「嗯。」

撲通——坐在地上的身影終於倒下了。

小紅纓懵了,這才覺得,濕乎乎的小手上發粘,那根本不是汗水,而是鮮血。

「狐狸——」撕心裂肺的一聲嬌嫩悲傷,響徹黑暗的夜,壓過了背景中亂紛紛的槍聲。

渡過了前一段的掃蕩時期,師醫院裏漸漸清閑起來,一部分傷員出院歸隊了,而另一部分傷員則永遠埋在了山坡上的墳地。

周晚萍的兩手總是閑散地抄在白大褂兩側的衣袋裏,腦後總是不修邊幅地挽著個簡單的髮髻,因為別得鬆散,幾縷脫出的髮絲或翹或飄,她也懶得梳理,一雙長腿不用邁多大的步子就會比別人走得快,她穿過陽光下的院子,無論護士傷員,還是站崗的戰士無不朝她微笑或者敬禮。

雖然她是珍稀高貴的醫生,卻根本不像醫生,她特立獨行,卻又平易近人,傷員們覺得她像陽光,護士們覺得她像朋友,大家更願意稱她周姐,而不願叫周醫生。

周晚萍一甩肩膀,碰開了院長辦公室的門。

院長姓陳,四十來歲年紀老得像六十,在之前是這裏唯一的真正醫生,妻子是醫院裏的護士長,這醫院最早就是靠他們夫妻倆硬撐起來的。

「呵呵,我的周大醫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幸聽到你敲門啊。」

「哦,忘了。」周晚萍趕緊左右看兩眼說:「讓你說得我還以為嫂子也在這呢」

陳院長無奈地笑笑:「你總不是來找我說這些的吧?」

「院長,我的想法你跟師里提了嗎?」

「提了,師里在考慮。」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距離前線這麼遠,很多傷員送到這都來不及了。」

「向前建立野戰醫院當然好,可是這裏現在只有咱們兩個醫生,難。」

「我一個人就能撐起來。」

陳院長看着自信的周晚萍,笑笑說:「我也支持你的想法,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涉及的問題很多,總不能你一個人背上包,就變成了醫院吧?先安心等等。」

忽然,大門口傳來一陣嘈雜。

周晚萍回頭往門外看,一個滿身塵土血污的大塊頭,和一個同樣臟污不堪的敦實小個子,抬着一副用樹枝和繩索做成的臨時擔架,正疲憊地衝進院子。

擔架上趴着一個沒有動靜的軍人,渾身血土,後背肩頭胳膊等等位置被浸透血漬的臟紗布纏滿了好幾處。

緊跟着後面狼狽跑進來個髒得看不清臉的戰士,身上掛滿了挎包,背着兩支步槍,肩頭扛着一挺機槍,汗流浹背大口喘氣,似乎累得說不出話來。

周晚萍當場愣住,雖然那兩個戰士滿臉泥污,看起來好像眼熟。

這時一個泥猴一樣的嬌小身影,最後踉蹌著跑進來,一邊沙啞地哭喊著:「救救狐狸……周阿姨你在哪……嗚……快救救狐狸……嗚嗚……」一對小辮子在陽光下傷心地晃。

這一瞬,周晚萍知道擔架上的人是誰了。

手術室。

失去反應的傷員趴在簡陋的手術台上,上衣和血污紗布全都被剪開,扯落,露出了遍佈各色傷疤的強健脊樑,兩個護士匆忙地做着手術前準備。

帶着口罩的陳院長,細緻地檢查著那些傷口,對正在消毒雙手的陳婉萍說:「左上臂一處,右肩后一處,背部三處,破片傷,這應該是手雷造成的。」停了一會又說:「進入背部的彈片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深,所以沒有當場致命,他當時可能背了東西。」

陳院長是老軍醫,對戰士的行為習慣有經驗,如他所料,胡義背着的日式行軍背囊里那些雜物讓胡義活到了現在。不過,他對手術台上這個傷員並沒有抱太大希望,因為這種情況下就算取出彈片,他也會死於發炎感染,醫院裏早已沒有消炎藥了,傷員們都是因此死去的。

周晚萍看了看護士遞給她的手術器械,平靜地說:「開始吧。」

胡義覺得光線很刺眼,不得不抬起手臂來遮擋,逐漸……發現自己躺在一朵雲上。

總以為雲朵應該是世界上最柔軟的地方,現在卻並不覺得舒服。原來雲朵很硬,像是飄在天上的石頭,硌得後背刺痛,只好翻過身,改成趴着。

看到了下面的田野,遍佈金黃色的花海,甚至看得清那些花兒在不停搖曳。

一對醜陋的小辮子不羈地飄蕩,奔跑在花海中,好像在追逐這朵雲。

「丫頭,別摔了」

「不會啊。」

「為什麼?」

「因為風是不會摔倒的啊」田野里的清脆之音傳遍雲際。

終於放心了,風是不會摔倒的。

夜深了。

周晚萍輕輕走進後院那間低矮的病房,窗台上油燈如豆,屋裏光線暗淡,這裏就是胡義上一次住過兩天的地方,現在他趴着的就是他曾經躺過的破病床。只是如今,旁邊的三張病床都是空的。

小丫頭歪靠在胡義的身邊酣睡,她幾乎兩天沒合眼,一直呆在胡義的床邊,周晚萍想把她拽到自己的宿捨去休息,卻根本拗不過這丫頭。這是第三天的夜晚,她撐不住了,睡熟了。

周晚萍將那嬌小身軀抱起來,輕輕放在旁邊的床上,將被子給她蓋了。

「丫頭,別摔了……」胡義在低聲囈語。

伸手到他額頭,燙的。發炎了,高燒。他正在經歷這個病房裏大部分抬出去的人所經歷的,然後直到他也被抬出去。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還清我的診金?自以為是的傢伙」周晚萍自顧自地對着正在發燒說胡話的胡義問了這麼一句,然後從她的一側口袋裏掏出一個金屬盒子,放在床邊打開。

將中間的被子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結實的,消毒,從盒子裏拿出注射器。回頭向窗外的黑暗看了一眼,又仔細聽了聽,然後從另一側衣袋裏掏出一支注射劑。

盤尼西林

醫院裏沒有消炎藥,這事不是假的,但是醫院裏有兩支盤尼西林,一支在陳院長手裏,一支在周晚萍手裏。這兩支消炎藥,是組織上特意命令分給兩個醫生的保命符,純粹留給兩個醫生用,別人免談全師就這兩個醫生,珍貴程度豈是消炎藥能比?絕對不能出意外,如果醫生沒了,那會死掉更多的傷病員。

一雙秀美的手穩穩噹噹地拉開注射器,抽入藥劑,同時斜瞟了一眼昏暗光線里的男人面孔,低聲嗔道:「這是看在丫頭的面上,便宜你了。」

重新掖好被子,收拾了器具剛剛揣起來,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周姐,你怎麼來了?」剛進門的護士小劉詫異。

「呃……沒事,睡不着,過來看看病人情況。」周晚萍習慣性地將兩手揣進鼓囊囊的衣袋,高挑的身影不太自然地晃到了門口,又補充說:「後半夜你多過來查幾趟,一旦體溫有變化就來告訴我。」

「嗯。」

看着高挑身影消失在門外夜色,護士小劉暗暗嘆了口氣,看來周醫生很在意這個胡義,她期望着奇迹會發生罷,但是進入這間病房裏的傷員……很難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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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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