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殊途(補漏)

69.殊途(補漏)

白底藍紅條紋的海警巡邏艇靜靜停在海邊,島上的人被一一接上船。

蘇黎歌抱着孩子站在船下,看着裝進裹屍袋的趙銘安和許荔香被抬上船去,期待已久的救贖忽然間顯得毫無驚喜。

趙銘安和許荔香過去之後,她看到了沈執。

他肩背纏着布,身上很多處血污,頭髮凌亂地垂著,臉色仍舊蒼白,神情虛弱,眼神卻在看到蘇黎歌時亮起。

「黎歌。」他叫了她一聲,停了腳步想說話,身後的人卻重重推了他一把。

「快點走,別拖拖拉拉的。」

沈執轉頭,冷冷地盯去。

他的手上有副鋥亮的手銬。

秦揚風通知的是警方,可不是肖建良。

沒有人會給他說話的機會。

沈執轉回頭,再度邁步。

「沈執,謝謝你救我。」蘇黎歌在他越過自己身前時開了口,目光從他肩背的傷口掠過。

沈執笑起,蒼白的臉上忽有些喜意。

「但我恨你。」她又淡淡地開口。

說完話,她退後一小步。

沈執臉上的喜意僵冷,目光死死盯着她,想看出她心裏的真實想法,但她低了頭專註看懷裏的孩子。他看不到她的表情,無從猜測她的想法。

背後的人又推了推他,他被迫朝前走去。

來島時一共九個人,離島時只剩下六人。

兩人死亡,一人失蹤。

失蹤的是劉文修。

……

巡邏艇的會議艙室很寬敞,燈光亮得讓人眼花。

蘇黎歌盯着燈許久,她從沒覺得人類的文明可以如此讓人安心。

「把孩子交給我吧。」穿着警服的女海警溫和開口。

蘇黎歌回神。

她低頭看看懷裏的孩子,小嬰兒仍舊睡得香。她抱了他很久,除了中間他醒來,她餵了他一點水外,餘下的時間他一直安睡,竟像不懂飢餓是何物似的。

她輕嘆一聲,緩緩伸出將孩子遞過去。

沒有名字也沒有父母的孩子,從出生那天起,就失去了這世上最美好的守護。

女海警接過孩子,她懷裏空去,心裏生起莫大空虛與不舍,彷彿本屬於她的孩子再次失去。

「我可以……再去看他嗎?」蘇黎歌問道。

「可以,他會在C艙05卧室里。」女海警笑着回答,一邊抱着孩子轉身離去。

「哇——」她才走出兩步,一直安睡的孩子像忽然被驚醒似的,尖銳的哭起來。

蘇黎歌的心跟着揪起。

女海警抱着孩子,拍着他的背哄著離去。

哭聲漸遠,卻沒有停止。

蘇黎歌咬咬唇,不再想這個孩子。

「黎歌。」

身後又有人叫她。

她轉身。

秦揚風和另一個男人站在她身後。他們本在低聲交談,聽到這陣哭聲,交談被打斷,他們走了過來。

「蘇小姐,你好。我是葉景深。」秦揚風身邊的男人自我介紹,並向她伸出手。

蘇黎歌與他簡單握了手。

「我知道你,你叫我黎歌吧。」她禮貌一笑,打量起葉景深來。

秦揚風的兩個好友,一個是蕭嘉樹。蕭嘉樹曾經是她的頂頭BOSS,又是她閨蜜的男人,四年前他們常混在一塊,蘇黎歌很熟。他的另一個好友,就是眼前的葉景深。

葉景深清俊英挺,笑得客氣有禮,和秦揚風總讓人如沐春風的笑不一樣。

「黎歌。」葉景深點點頭,「阿琳和宜舟都在A市等你。宜舟剛剛懷孕,嘉樹要照顧她,所以不能前來,就由我代表他們來接你們回去。」

「葉……」

「叫我阿葉吧。」

「阿葉,你太客氣了。」

聽到兩個好友的名字,蘇黎歌臉上的笑更暖了。徐宜舟和顧瓊琳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不管相隔的距離有多遙遠,這感情永遠也不會因為時間空間而疏離。

關於過去的回憶一點點湧來,她終於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要回去了。

十四天的荒島生活,像一輩子那麼長。

「舟舟懷孕了?懷多久了?」蘇黎歌又問。

「一個半月左右吧。聽嘉樹說,她在看到你撰寫的那篇巨華爆炸案的報道時暈倒,送醫后才查出有孕。」葉景深很耐心地回答她。

蘇黎歌又想起來之前手頭的工作,不由自主望了眼秦揚風,秦揚風沖她挑挑眉,不予置評。

真是恍若隔世。

「懷孕了還來A市?蕭老大也不攔着她?」蘇黎歌瞪大眼,有些急。

秦揚風在她臉上終於又找到了昔年的目光。

「那也要他攔得住。」葉景深聳聳肩,「她沒事,你放心。」

蘇黎歌呼出口氣,又問:「那顧女王呢?她不是出國拍戲了?」

提起顧瓊琳,葉景深的笑就不自覺溫柔起來。

「阿琳前兩天趕回來的。她要不回來,拍戲也拍不安心。」葉景深溫和回答著,看到她臉上的自責后又笑道,「托你的福,我和她可以偷個閑見面,我要謝謝你。」

知道他這番話是在安慰自己,蘇黎歌便收起自責。

因為她的事讓她們興師動眾全都跑來A市,在歉意之上,她更多的是感激。

「還有你的母親……」葉景深說着望了眼秦揚風,「就是杜媽媽,她和笑雨也很好,我來之前她托我轉達,她們沒事,讓你放心。」

「謝謝,謝謝你。」蘇黎歌心情在這一刻徹底明朗。

壓在胸口的陰霾,像大雨過後的烏雲漸漸散去。

「好了,廢話那麼多。」秦揚風忍不住打斷他們,「這些話等回岸上再說吧,我們很累,先休息去了。」

葉景深聞言瞭然笑笑,閃身退到一邊,讓出路來。

蘇黎歌眉微皺。

我們?

這聲「我們」讓她心一顫。

「走吧,你快三天沒睡了,去艙房裏休息下。船到了我叫你。」秦揚風伸手去牽她的爪子。

蘇黎歌把手一縮,避開了秦揚風的手掌。她朝葉景深感激地笑笑,快步朝門外走去。

秦揚風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追了過去。

……

海風呼呼吹着,荒島漸行漸遠,很快成了海平面上渺茫的點,最後消失在眼底。

蘇黎歌站在船尾舺板上的欄桿前,遠眺著茫茫海面。

「怎麼不去睡會?」秦揚風走到她身後,雙手穿過她的身側握上欄桿,將她鎖在胸前小小的空間里。

蘇黎歌察覺到背上的溫熱,人一僵,思緒回籠。

「睡不着。」她淡道。

「黎歌,我有事想問你。」秦揚風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抗拒,心裏一沉。

「什麼事,說吧。」她沒轉身。

「關於……我們的孩子。」秦揚風開口。黑暗中她哀求沈執時說過的話還歷歷在耳,讓他滿心疑問。

胸前的人沉默了幾秒,忽然用力推開他的手,從他胸前走出。

「秦揚風,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別和我提那個孩子。」蘇黎歌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站着,聲音與眼神都同時冷去。

秦揚風搖搖頭,強硬道:「不行,我一定要弄明白這件事。你為什麼要打掉我和你的孩子?」

蘇黎歌驟然間蹙緊眉頭,冷冷盯他。

「我?打?掉?孩子?」她反問他。

「你沒有嗎?」秦揚風握著欄桿的手一緊,「你連他的存在都不願意告訴我,你真的那麼恨我?」

那個孩子也是他心裏的結。他怨了她四年,就因為當初她打掉了孩子不告而別。

時隔四年,他仍舊清楚記得那個雨夜,他從秦嫣手裏接過她的住院記錄,白紙黑字寫着——蘇黎歌自願要求終止妊娠。

他恨極了她的絕情,就連這個孩子的存在都不願意告訴他,除了蒼白刺眼的記錄和離婚協議,她沒給他留下任何東西。

可現在……

「秦揚風,你記憶出問題了嗎?」蘇黎歌聲調揚起,風將她的發吹得凌亂,髮絲不斷拂過她漸漸冰冷的臉。

秦揚風沉默著,等着她的答案。

「你一字未留就消聲匿跡,我只收到你遞來的離婚協議書。我想向你解釋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誤會,可是你沒給過我機會。你說我不告而別?你的消失又何嘗給我留過一絲餘地?」蘇黎歌眯了眼,強烈的光線讓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然後呢?」秦揚風突然間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信息傳遞似乎出了問題。

「然後?我滿世界地找你,去你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可我找不到你。」蘇黎歌笑了。

她找不到他,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然後暈倒,被人送進醫院。

醫生說她懷孕八周。

「我在醫院裏不斷地嘗試聯繫你,可你在哪裏?你說啊,你在哪裏?醫生跟我說,我先兆流產,可能保不住這個孩子,那個時候,你在哪裏?」蘇黎歌笑着,眼中忽然流出淚。

「我……」秦揚風失語。那個時候,他躲在異域的海島里,逃避她背叛帶來的痛苦,他屏掉了她所有的聯繫方式,想和她徹底劃清界限。

他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承受着的所有壓力與痛苦。

「我找不到你,只能拜託秦嫣轉告你這個消息。我以為你就算再恨我,至少你會顧念這一絲血脈情分,最起碼能來看看他。可是我等到的只是你的支票。你說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因為他是我蘇黎歌的!」蘇黎歌說着伸出手,攥緊他的衣領,又恨又怒地晃着秦揚風,「是啊,他就是我蘇黎歌一個人的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我願意用盡所有力量去保護他,可我保不住。他被你拋棄,還有一個沒用的母親,我想他也不願意留下。」

她從來都沒想過拋棄孩子。

卧床、吃藥、掛水,她在醫院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還是阻止不了他的離開。

「支票?什麼支票?黎歌,我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你懷孕,也沒給過你支票,更不可能叫你……叫你拋棄孩子。」秦揚風猛烈搖頭,他想抱她,可她不斷揮開他的手,他便只能緊緊握握住她的拳頭。

「你不知道?你沒做過?那我抽屜里那張五十萬的支票,是鬼寫的?」蘇黎歌苦苦望着他。

「五十萬?」秦揚風垂了垂眼,用盡全力回憶著過去,「我沒有給過你……不對!五十萬支票?我想起來了,那張支票是要給你家人的。」

「你說什麼?」蘇黎歌手一滯,仰頭看他。

「我們吵架,我氣你『背叛』,所以離開。後來秦嫣來找我,說是你家人鬧到你那裏,想要錢,所以我開了張支票,寫你的名字,讓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給他們這筆錢。支票我交給秦嫣……」秦揚風說着眉心猛地蹙起,他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支票是我給秦嫣的,你打胎的消息也是她告訴的,我趕到醫院時,是她把你的住院記錄交給我,那上面寫着你自願終止妊娠……」

蘇黎歌鬆了手,冷靜下來。

「我從來沒同意過終止妊娠。孩子留不住,是因為我身體的關係而自然流產……」

「秦嫣……」秦揚風念出這個名字,抓着欄桿的手指曲起,指甲摳著鐵欄桿,發出讓人咬牙切齒的磨擦聲。

秦嫣!

他瞬間想通了一切。

當時醫院負責蘇黎歌的主治醫生是秦嫣的同學,那份記錄是偽造的。

他眼已凍結,身上傳出滔天的憤怒和悔恨。

因為這個騙局,她承受了這四年裏無數的悲傷,一樁樁一件件,足以將他們的感情摧毀成渣。而他竟然蠢到寧願相信謊言也不願意相信她,不願意去找她。

他真的是個混蛋。

海面上傳來「嘩嘩」作響的浪濤聲,就像他心裏颳起的巨浪。

蘇黎歌的憤怒和痛苦卻好像被暖陽照過的冰層,一點點地解凍。

她沉默了半分鐘,眼神已經平靜。

「你說你沒有拋棄過這個孩子,對嗎?」

「沒有,從來沒有。黎歌,對不起,是我的錯,我……」秦揚風眼眶泛起紅絲,聲音顫抖著。

蘇黎歌搖搖頭,阻止他的懺悔:「謝謝你告訴我,我相信你。」

她撫上自己的小腹,目光卻望向天空,喃喃著開口:「聽到了嗎?你的父親沒有拋棄過你,我們都沒扔下你,你是被我們愛着的孩子。」

最後的心結被打開,關於過去,她心裏從來都沒有恨。

她在乎的,只有對那個孩子的虧欠。

「黎歌……」秦揚風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她直直地倒下,他嚇得伸手將她接進懷裏。

「我好累,讓我睡會。」蘇黎歌閉眼,睡去。

……

蘇黎歌這一覺黑甜。

四年了,她沒睡過這麼安穩的覺。

直到一聲嘹亮的汽笛聲將她喚醒,船已經開始靠岸。

她迷迷糊糊睜眼,船艙的小窗外天色已暮,她看到久違的碼頭、輪船,燈光璀璨,高樓如林。

她回來了。

「醒了?喝點水吧。」秦揚風正坐在床頭守着她,見她醒來,遞給她一杯水。

蘇黎歌接下杯子,喝了一小口潤潤嗓后忽然覺得自己渴得發慌,她便仰頭猛灌。

「你慢點喝。」秦揚風見狀忙道。

她喝得急,唇角有水溢出,他無奈地伸手去拭。

在他指腹觸到她唇角時,蘇黎歌觸電般將頭偏開。

秦揚風的手落空。

「謝謝。」她停止喝水,道謝,以手背擦去了唇邊的水痕。

生疏的態度讓他的心揪起。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蘇黎歌對他的態度比起在島上時要疏遠許多,就像是回到了他們去島上之前。

「黎歌,不要和我道謝。」他將她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

蘇黎歌沒回答他,而是扯開話題:「我們馬上到了吧。」

「是啊,準備下船了。」他點頭答道。

「太棒了,終於可以回家。」她眼中露出些許興奮。

秦揚風卻毫無喜意。

船靠岸,意味着分別。

「黎歌。」他輕聲喚道,「我們分居四年了。」

聽到「分居」一詞,蘇黎歌望着窗外的目光轉到了他身上。

「分居太久不好,你什麼時候搬回家?」他小心翼翼開口,眼底柔情似水。

蘇黎歌呆了呆。

「如果你不想回S城,還想呆在這裏,那我們就住在A市。哪個地段的房子方便你上班呢?我們再買一套。對了,還要是學區房,笑雨馬上要讀小學了吧。她叫杜笑雨對嗎?」他輕輕說着,期待地望她。

她蜷起了腿,將眼轉開。

「秦揚風,在島上這幾天,謝謝你的照顧和幫助。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撐完這段日子。」她咬咬唇,開口,「我也很抱歉,因為我的關係,把你給拖下水,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害你受累受苦。」

秦揚風認真看她,目光浮出痛色。

她心太軟,不擅拒絕,每次拒絕都會拐彎抹角地說話。

「我不想離婚,也不會和你離婚。黎歌,你該回家了。」他打斷她的話。

蘇黎歌呼吸一窒。

她沉默良久方開口。

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對不起,我不想當秦太太,不想回到過去的生活里。我們的世界不一樣,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回歸現實世界,他們也要各歸其路。

本是殊途,如何同行?

「改天找個時間,把進島之前沒完成的事給了結一下吧。」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再道。

進島之前,他們正在商量把離婚的最後一道手續辦完。

秦揚風石化般看着床,臉上表情看不清晰。

「叩叩」有人敲了兩聲門。

「船靠岸了,你們出來準備上岸吧!」外面的人並沒打算進來,只站在門口叫了兩聲便離開。

蘇黎歌的心澀澀疼起,可她真的不想回頭。

「出去吧,該上岸了。」她拋下一句話,從床上跳下朝門外走去。

她不敢再看他,怕再多看一眼,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回到過去里,再也出不來。

秦揚風沒動。

低垂的眸眼中,溫熱的淚水溢出,滑過臉頰。

她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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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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