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殤盡

第7章 殤盡

01

跟翌陽大吵一架后,何天的精神一直很不好,上課老走神。

郝帥歌他們已經打了好多電話給她,勸她跟翌陽和好。

何天一直沉默著。

她覺得是翌陽有錯在先,如果他不跟她吵第一架,如果他們一直好好兒的,她也不會特意晚回家,還遇到了孫宇恆。

連爺爺奶奶也沒怪她一夜未歸,他卻罵她沒腦子。

何天覺得難過。

體育課上,老師指著何天說:「你跟安穗去拿下器材。」

要不是有人推自己,何天還沒反應過來。一抬頭,就看到安穗站在不遠處等她。老師讓她們倆去器材室拿排球。

何天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發生了那麼多事,她對安穗一點兒好感都沒了。

安穗也不管何天喜不喜歡自己,反正她也不喜歡何天。

安穗聽說何天跟翌陽的爭吵,心裏本來覺得愧疚,覺得是自己讓他們產生誤會了。但後來一想,何天要是相信翌陽,他們會吵嗎?

安穗覺得,主要還是何天不夠愛翌陽,不相信翌陽,所以她的介入才會讓他們起矛盾。安穗覺得正好,何天跟翌陽斷了,她還有機會。

安穗認為自己比何天更適合翌陽,她會掏心掏肺對翌陽好,可是何天只會一味地接受翌陽對她的寵愛。

在器材室拿排球的時候,安穗特意走到何天身旁,微笑着說:「翌陽親過我,還不止一次。」

何天握著排球的手一抖,球掉在了地上。

何天咬着嘴唇沒說話。

她覺得自己真累了,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了。

安穗不再看她,一個人抱着一筐排球走了。何天還站着原地,身體僵硬著,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

一陣風吹過,器材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門鎖比較舊,一關就鎖住了。等何天回過神來要走的時候,發現自己打不開那門。何天拍著門大叫道:「安穗,幫我開門!安穗!」

而此刻,安穗早回到了排球場。

老師問安穗,何天呢?

安穗以為何天被她的話刺激到了,沒心情來上課了,就說她回教室了,身體不舒服。

老師點了點頭,也沒再追問什麼。

何天在器材室里不知道被關了多久,手腫腫的,都沒力氣再拍門了。

何天也懶得掙扎了,她想過用手機呼救,可是上體育課要運動,她把手機放在課桌里沒帶出來。

器材室是地下室,現在是十一月底,很冷,而且裏面全是球類的皮革味,很難聞,空氣一點兒都不暢通。

何天待了會兒,因為缺氧,覺得呼吸有點兒困難。

何天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呼吸越來越艱難。她渾身都僵冷著,身體止不住地打戰,連牙齒都在咯咯直抖。

何天突然很想媽媽,她怕自己死在這兒,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何天覺得,這世界上就只剩下媽媽一個人是真的對她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對她好。

可是,媽媽為什麼要把她丟給爺爺奶奶呢?她不怕吃苦。她寧願還待在廣州沒有回來。回來好難過,見不到媽媽,翌陽又騙她。

翌陽說只要她的,可是安穗說翌陽親過她。

爺爺奶奶終究也會忘了她,他們會寵曹燕生的女兒,有了小孫女,她何天就沒那麼重要了。

何天想着就哭了。一個人蜷縮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着自己,哭得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因為空氣太稀薄了,還是因為哭得太兇猛了,何天感覺自己的意識好模糊,不知道挨了多久,她知道自己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來了,可她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快要睡著了。

迷糊中,聽到有人拚命地喊她的名字。

「何天!你給我睜開眼,何天!」

「別睡,何天!」

「何天,別睡!」

……

何天聽出那是翌陽的聲音。

微微地睜開眼,何天發現器材室的門被人打開了。翌陽跪在她的身旁,用力地拍着她僵冷的臉,她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郝帥歌他們。

杜潔瑩哭得身體一抖一抖的。

何天朝杜潔瑩伸出手,聲音微弱地喊了聲:「阿杜。」

杜潔瑩趕緊湊上去,牽住何天的手。

翌陽看她說得出話了,將她拉離了地面,想要抱她走,手剛伸過去,就被何天一把推開了。

翌陽愣愣地看着懸在空中的手,胸口劇烈地疼痛著,他紅着眼看到何天朝杜潔瑩撲了過去。

杜潔瑩趕緊伸手攬住了她,可她大半個身子還是墜地了。杜潔瑩抱着何天直哭,喊著何天的名字。

何天感覺那聲音離自己很遠。

安穗和幾個同學站在門口,獃獃地看着何天。她真的不知道何天被關在了這裏。

杜潔瑩兇狠地罵安穗:「是你做的對不對?你把我們何天關在了裏面。」

安穗被嚇得不輕,眼淚當場流了下來,說:「我沒有。」

何天昏過去前拉了拉杜潔瑩的手,幫安穗解釋,說門是被風吹得關上的。

杜潔瑩他們再想跟何天說些什麼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昏過去了。

「何天!」杜潔瑩驚恐地喊她。

翌陽沖了上去,推開了守在何天身旁的杜潔瑩,一把就將何天抱了起來,急匆匆地朝外走。

得去醫院。

翌陽告訴自己。

絕望和恐懼自何天推開自己的那一刻,就從他的心臟傳到了四肢百骸,翌陽感覺到自己抱着何天的手都是抖的。

他在害怕。

害怕何天不要他了,害怕何天就這麼把他丟下了。

02

何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杜潔瑩他們都守在床頭,唯獨沒有翌陽。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杜潔瑩連忙解釋道:「翌陽在門外,他怕你不想看到他。」

何天沒點頭也沒說話。

朱磊還在趕回來的路上,病房裏有郝帥歌,有杜潔瑩,有在哭的沈明珠。

杜潔瑩又說:「何天,怕你爺爺奶奶擔心,暫時沒告訴他們。」

這次,何天點了點頭。

正當大家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何天卻突然開口說:「我累了,你們先走吧,我想睡一會兒。」

杜潔瑩看了郝帥歌一眼,郝帥歌朝門外僵立的人影望了一眼,沒說話。

沈明珠走了過來,將從何天課桌里拿出來的手機放到她的床頭,哽咽地說:「天天,手機放這兒了,你睡醒了就給我們打個電話。」

何天又點了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眾人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病房門。在外面,他們看到了僵硬地站在走廊里的翌陽。

他從來醫院之後就一直用那姿勢站着,沒變過。

杜潔瑩看到翌陽就一肚子火,想都沒想,抬腿就朝翌陽踹了幾腳,罵道:「都是你,你們那晚不管安穗,就什麼事都沒有。她想死就讓她死好了,現在倒好,她沒死,我們何天差點兒死了。」

沈明珠拉住她,哭着沒說話。

杜潔瑩覺得不解氣又踹了翌陽幾下,翌陽連哼都沒哼,一動也沒動,目光黯然地盯着地面。

郝帥歌對杜潔瑩說:「好了,再踹就踹壞了。何天要睡覺了,我們先走吧,別吵她了。」

杜潔瑩沒說什麼,只是紅了眼,哭了。

等他們全都走後,翌陽才體力不支地癱坐在地上,聽着何天病房裏傳出來的壓抑的哭聲,心痛得揪成了一團。

他知道何天這幾天不開心,他也是,跟她吵過後,他就沒好受過。他的心裏像有個螞蟻窩,天天被啃噬著,很疼。

何天壓抑的哭聲稍微大了些,翌陽聽得鼻尖酸楚,肩膀一顫一顫地抖動着。他想進去抱抱她,可又怕她像在器材室里那樣推開他。

他覺得被推開的那一刻,整個人就像被推進了無底深淵,他震驚得都忘了掙扎。

翌陽的手還是顫抖的,冰涼的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找到何天的號碼,按下了撥通鍵。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翌陽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和心臟劇烈的跳動聲。

拜託,何天,接電話。

翌陽緊張地攥著自己的拳頭,壓制着內心喧囂的痛楚,等待着。

等待的每一秒都很難熬。

電話被接起的那刻,聽到何天強忍住的哭聲,翌陽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就那樣瞬間掉了下來,翌陽哽咽了。

翌陽說:「何天,我想看看你,我怕你不讓我看。可我好想看看你。」

何天在哭,沒說話。

翌陽說:「何天,就讓我看你一眼,再抱你一下,你不喜歡再趕我走好嗎?」

何天繼續哭,沒開口。

翌陽哭着說:「何天,我感覺自己要死了。我錯了,你要打要罵要殺要剮儘管來,你別一個人哭好嗎?我聽着心疼。」

「何天,在器材室里找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死了,我當時就想,你死了,我就跟着你去。所以何天,你別丟下我。」

「何天,你不能丟下我,別不要我。」

「何天,你不能不要我,我會死的。」

……

最後,翌陽哭得說不下去了。

電話里只剩下了兩個人哭泣的聲音。

何天沙啞地開口,說:「翌陽,我冷,你進來抱抱我。」

何天想,自己終究捨不得恨翌陽。

聽到何天說話,翌陽忙不迭地點頭,卻不知道他在門外,何天根本看不到他的動作。

翌陽連電話都沒掛斷,就急切地從地上爬起來,要去找何天。腿之前早就站得麻掉了,他站起來又猛地摔了下去。

翌陽感覺不到痛,又一次爬了起來,手撐著牆壁,怕再一次摔倒,走得緩慢了些。門外到門口才幾步路,翌陽卻覺得像走了一輩子那麼久。

何天坐在床上,流着淚看他。

翌陽走過去,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伸手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用力地抱住,嘴裏說:「何天,我也冷,你也抱抱我。」

何天用手環住了翌陽顫抖的脊背。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就像兩隻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刺蝟,緊緊地擁抱着。

許久許久,翌陽說:「何天,我不想分手。」

何天沒說話,眼淚落在翌陽的肩上,雙手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翌陽又說:「你不說話就算默認我們和好了。」

何天依舊沉默著。

翌陽將她抱得更緊些,後來覺得這姿勢很累,索性脫了外套、鞋子,鑽到何天的病床上,緊緊地抱着何天。

翌陽說:「何天,你親親我,你都沒有親過我,都是我親你。」

何天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在自己的唇上,抬頭看到翌陽在哭。何天伸手摸上翌陽的臉,幫他擦掉眼淚,然後慢慢地把自己的唇湊過去。

何天剛親上翌陽的臉,翌陽就扣住了她的後腦勺,狠狠地吻着她。

何天想,她真的好愛好愛翌陽,即使她從來沒有說過,她有多愛他。就像她從沒有主動親吻過他一樣。

可是,她真的愛他。

這一點,何天知道。

感覺好久都沒這麼快樂過了。

自爭吵后,翌陽覺得整顆心都是死的,只剩下了疼。直到吻上何天柔軟的唇這一刻,他才感覺到快樂。

翌陽想知道何天是不是跟自己一樣快樂,他急於跟她分享他的喜怒哀樂。

鬆開何天之後,翌陽說:「何天,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開心嗎?可以這樣親密無間地抱着你,我很快樂。你知不知道,你跟我吵架時,我很難過;你不理我時,我很害怕;你一夜沒歸,我很焦急;你被關在器材室,差點兒死了,我的心跳變得微弱了。何天,你承載了我所有的喜怒哀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喜怒哀樂是什麼?」

何天說:「可以這樣親密無間地抱着你,我很快樂。你跟我吵架時,我很難過;我不理你時,你也不理我,我很害怕;我一夜沒歸,你朝我凶、甩下我離去時,我哭得像個傻子;我被關在器材室,差點兒死了,當時我想起安穗告訴我你親過她好幾次,我就沒力氣掙扎了,想死了算了。」

翌陽聽着何天的話,心口熱了,眼眶也熱了,將她抱得更緊了。

原來,他們的喜怒哀樂是一樣的。

翌陽說:「何天,你別信安穗說的。我沒親過她很多次,就你十七歲生日的前晚,我喝醉了,在車站門口等你,她追着我,我把她當成了你,親了下她的額頭,是額頭,其他都沒碰。」

何天說:「我跟孫宇恆也沒什麼事。他上次來找我,說喜歡我,我沒理他。後來看到他被好幾個人打,總不能見死不救,才救了他,我只是送他去了醫院,什麼事也沒發生。」

翌陽「嗯」了下,把手放在何天的胸口。

何天被嚇到了,驚呼道:「翌陽,你幹嗎?」

翌陽說:「別動!我就感受一下你的心跳。我之前送你來醫院的時候,你的心跳好弱,我很害怕。」

何天沉默了,覺得眼眶熱熱的。沉默了許久,何天輕聲說:「翌陽,我們以後都不要吵架了,要好好兒的,好嗎?」

翌陽說好。

接着,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又說:「我媽談了個新男朋友,叫朱建軍。他們最近相處得很好,我媽也變得溫順了很多。我想等他們倆定下來,我媽就不需要我時刻陪伴了,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等到那時,我們就一起去找你媽媽。」

何天感動地抱緊了翌陽,點頭答道:「嗯。」

03

杜潔瑩給何天送飯來的時候,一推開門就看到何天的病床上還躺着個人。

杜潔瑩嚇了一跳,一看才發現是翌陽。

兩個人頭靠頭湊在一起,都睡著了。

杜潔瑩不好打攪,於是躡手躡腳地拎着飯盒要走。

誰知翌陽聽到了聲音醒了過來,看到杜潔瑩,嚇了一跳,擰著眉頭小聲地問杜潔瑩:「你怎麼來了?」

杜潔瑩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把飯盒遞給了他:「我怎麼不能來了?幹嗎這種語氣,是覺得我打攪了你們倆的好夢嗎?哼!」

翌陽沒有回答,只是呵呵地笑。

杜潔瑩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翌陽從床上下來,套上大衣,對杜潔瑩說:「我先回去一趟,你先幫我陪陪何天。」

杜潔瑩愣愣地問翌陽:「你回去做什麼?」

翌陽無奈地說:「今天是我媽四十歲的生日,我答應回去陪她吃生日餐的。放心,我很就回來。」

杜潔瑩「哦」了聲,答應代替翌陽「站崗」。

何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杜潔瑩坐在床邊看雜誌,翌陽已經不在了。

「他媽媽今天四十大壽,他回家吃飯了。過會兒回來。」杜潔瑩沒等何天發問,就直接對她說道。

何天「嗯」了聲,想着翌陽回去也是應該的。

跟杜潔瑩聊了會兒天,何天覺得自己沒什麼事了,想出院。

杜潔瑩讓何天再躺會兒,她嚴重缺氧,身體比較弱。

何天說:「我要是住院,爺爺奶奶肯定會知道的,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我們還是回去吧!」

杜潔瑩覺得何天說的也對,他們本來就打算瞞着何爺爺何奶奶,如果何天住院,就不太好交代了。

看何天真沒什麼事了,杜潔瑩說:「那我們出院吧,我打電話跟翌陽他們說一聲。」

這時的何天一心只想着出院,卻不知道她的一個小小的決定會對她的生活帶來怎樣的風暴。

辦好出院手續,杜潔瑩送何天回家。

出了醫院大門,看到馬路對面有超市,杜潔瑩就讓何天等會兒,她嘴唇最近乾裂得厲害,想去超市買支潤唇膏。

杜潔瑩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站在馬路對面朝何天招手。

何天朝她笑。

感覺車子沒多少了,杜潔瑩就急匆匆地往何天這邊沖。可不曾想,她手裏的膠袋突然壞了,裏面的東西掉了出來。杜潔瑩壓根兒沒在意自己是在馬路上,她停下腳步彎腰去撿東西,誰知,就在她彎腰的那一刻,不遠處,一輛轎車急速朝她開了過來。

何天來不及尖叫,就看到抬頭的杜潔瑩被車撞飛了出去,然後是滿眼的鮮血。

何天拿着零食袋的手在發抖,她的全身都在抖。

彈飛出去摔落在地上的杜潔瑩一動也沒動,何天只看到很多血從她的身下溢了出來。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何天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她拚命地喘氣,喉嚨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光落淚,卻喊不出來。

周圍路過的行人看到出了車禍,大喊「救命」,何天看到好多人朝杜潔瑩奔了過去,那輛撞了杜潔瑩的黑色轎快速地掉頭逃逸。

何天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車的牌照喘著氣。

眼裏只剩下了黑轎車逃逸的影子還有它的牌照,還有倒在地上不動彈的杜潔瑩,還有滿地的鮮血……

「阿杜——」

何天奔向杜潔瑩的時候,雙腿都是軟的,她橫衝直撞地朝馬路對面沖,都沒看車,差點兒也被撞到,她卻只知道朝對面跑。

何天衝進了人群,抱着杜潔瑩溫熱的身體直哭,嘴裏不停地喊著杜潔瑩的名字,喊著救命……

何天想,要是自己沒有急着出院就好了。她不出院,杜潔瑩這會兒就還跟她待在醫院裏,也就不會被車撞了,就不會……

旁邊有人探了下杜潔瑩的氣息,告訴何天,她沒氣了,應該是當場就死了。

何天不相信,明明自己也被車撞過,自己怎麼沒死,阿杜卻死了呢?

眾人拉何天,怎麼也拉不動,有人報了警,沒多久,救護車跟交警都過來了。路人說救護車來都沒用了,杜潔瑩沒氣了。

何天哭得像個瘋子。

交警詢問路人事發的經過,問有沒有人看到開車的是誰。

有人說看輪廓是個男人,他沒下車,沒看清長相。

有人說他們光顧著看這個小女孩被撞得怎麼樣了,沒顧得上抓人,讓他逃了。

有人說……

何天心痛地抱着杜潔瑩開始變冷的身體,哭哭停停,嘴裏不斷地喊著「阿杜阿杜」。

剛才還站在馬路對面朝她揮手微笑的阿杜就這麼沒了。想到這兒,何天就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拉何天,何天卻站不起來。

她只說了句:「我記下了那輛車的車牌。」

說的時候,何天盯着杜潔瑩被抬上救護擔架的屍體,目光獃獃的,眼淚還在流。何天覺得,她眼前原本亮堂的世界,突然灰了下來。

04

郝帥歌說:「何天,你騙人吧?杜潔瑩剛才還給我打電話啊!怎麼突然就被撞死了?」

何天哭得顫抖:「帥哥……嗚嗚,是我不好,我不出院的話,她就不會被撞死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郝帥歌的聲音開始抖動起來,帶着哽咽,說:「何天,你別再騙人了!我不跟你講了。」

說着,帥哥就掛斷了電話。

何天被帶到了路邊,杜潔瑩已經被救護車帶走了。

一個交警站在何天的身邊,讓何天把看到的車牌號報出來。

何天顫抖地報了一串數字。後來,有人把她帶上了車,帶她去了警察局做目擊證人筆錄,有警察去抓那逃逸的車主了。

何天一個人坐在警察局裏,表情一直是獃獃的,手裏還拽著杜潔瑩買的東西,何天摸著摸著又哭了。

郝帥歌掛了電話后,在家裏愣了好久。

郝媽媽過來問他:「小歌,你怎麼了?」

郝帥歌茫然地看着他媽媽,下一秒,突然就哭了起來,說:「媽,何天說杜潔瑩死了。她怎麼就死了啊?」

郝媽媽困惑地問郝帥歌:「誰是杜潔瑩?」

郝帥歌只顧著哭。

誰是杜潔瑩呢?郝帥歌想。

是一隻聒噪的麻雀,是一個沒腦子的二貨,是一個愛笑的傻帽兒,是一個很熱心的好女孩……

何天錄完筆錄被爺爺奶奶接回了家。

她一直覺得挺慌亂的,想打個電話給翌陽,告訴他阿杜沒了,可是翌陽的電話關機了。

何天在家裏待了會兒,哭着讓爺爺帶她去醫院看杜潔瑩。

郝帥歌已經通知了杜潔瑩的父母,杜潔瑩的媽媽在停屍房哭得歇斯底里。

何天站跟郝帥歌站在一旁也不停地哭。

杜媽媽哭着對何天說:「我家小瑩老說何天對我多好多好,何天有多好,何天就是她親妹妹啊,何天難過她跟着哭,何天去醫院,她急着要來看。不來看的話,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何天跪在杜媽媽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哭:「阿姨,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沒看好她,是我不好。」

杜媽媽沒有回答何天的話,只是摟着杜潔瑩心痛地哭。

何天跪着不起來,哭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帶何天來的何爺爺也在哭。

郝帥歌在哭,跟郝帥歌一起來的他媽媽也在哭。

後來趕過來的沈明珠也哭了。

朱磊在路上,打電話邊問邊哭。

何天想,這時候翌陽在哪兒呢?

05

何天很快就見到了翌陽。

警察局的人抓到了撞死杜潔瑩后肇事逃逸的車主,翌陽跟他媽媽一起出現在了警察局。

何天還記得,翌陽離開醫院前跟她說:「我媽談了個新男朋友,叫朱建軍。他們最近相處得很好,我媽也變得溫順了很多。我想等他們倆定下來,我媽就不需要我時刻陪伴了,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等到那時,我們就一起去找你媽媽。」

翌陽口中人很好的朱叔叔,何天終於見到了,卻是在這樣一種場合,以這樣一種她想不到、也不願面對的形式。

何天像個獃滯的玩偶,眼睜睜地看着朱建軍被拘押,翌陽的媽媽像個瘋子般地哭着,朝何天罵着,罵何天不僅搶了她的兒子,還毀了她的幸福。

她好不容易遇到個好男人,好不容易以為幸福來了,可這唾手可得的幸福在一瞬間都被何天毀了。

翌陽站在他媽媽的身旁,拚命地拉着他媽媽,讓她不要衝過去打何天。他的眼眶紅紅的,眼裏也有淚。

他也以為幸福來了。

可是老天爺跟他們開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玩笑。

趕着回來給翌陽媽媽慶生的朱建軍因為熬夜工作,精神不好,沒想到會開車撞人,更沒想到撞死的還是杜潔瑩。

何天的爺爺奶奶護在何天的身前,不讓翌陽媽媽打到何天。

翌陽擋在媽媽的身前,哭着安撫她。

何天一動不動地看著錶情痛苦的翌陽,心裏木木的。

她同樣以為幸福來了。

她跟翌陽說好不會再吵架,會好好兒的。

可是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大到讓所有人的幸福都在朱建軍的車撞上杜潔瑩的那一刻,瞬間支離破碎,只餘一地刺眼的殘渣。

不過,這樣才公平,不是嗎?杜潔瑩死了,她永遠也不會有幸福的可能了。那麼,他們這些肇事者們又憑什麼獲得幸福?

是的,肇事者們。

如果沒有翌陽,安穗不會丟下何天一個人待在器材室,也就不會導致何天暈倒入院。

如果何天沒有入院,杜潔瑩就不會來看她。

如果翌陽媽媽不過生日,朱建軍就不會急着開車趕回去。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杜潔瑩就不會出事。

可這世上,最讓人揪心的痛,就是一切都沒有如果。所以,造成這個結果的,是他們所有的人,而不僅僅只是肇事逃逸的朱建軍。

可翌陽媽媽並不這樣想,她恨何天入骨,因為是何天說出車牌號才抓到人的,所以她自然地以為是何天毀了她好不容易等來的幸福。

她抓狂地嘶吼著:「翌陽,我們走!跟我走!我不准你以後再見她!除非我死,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她!」

翌陽哭着跪在地上求他媽媽,他媽媽卻毫不心軟。

何天看着哭泣哀求的翌陽,彷彿看到了他們的愛情一點點地沉入了海底,窒息,壓抑,再也見不得光。

翌陽媽媽用手指著何天,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冷著臉問翌陽:「你要她,還是要媽媽?你今天說一句話,你說你要她,那你就給我滾,別再管我!我是生還是死,你都不用在意。就算有一天,你看到你媽死在馬路邊,你也別過去。我死也不會讓你收屍的,我就當沒生過你。」翌陽媽媽抓着翌陽的手,說着狠毒無情的話。

翌陽一直懼怕這樣的選擇。

兩年前,他選擇了媽媽,丟下了何天,這兩年,他過着不知道算什麼的日子。沒想到現在,他又一次面臨選擇,選擇項沒變,還是他丟不了的何天和他不能丟的媽媽。

翌陽覺得很痛苦,為什麼要逼他呢?

媽媽明知道他的選擇不會變,明知道就算他再愛何天,也不會放任媽媽去死。

他跟何天的愛情,為什麼就這麼難呢?

翌陽沉默地哭着,任由他媽媽拉着他出了警察局,自始至終,他都不敢回頭看何天一眼。

他怕回了頭,就走不了了。

何天眼睜睜地看着翌陽被他媽媽拉走,聽着他們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遠。

直到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何天才緊緊地捂住胸口,大聲地哭出來。

她知道,這一次,翌陽是真的走了。

她知道翌陽愛她,但她也知道翌陽會選擇他的媽媽。愛情沒了可以再找,而媽媽只有一個。可以不要愛情,但不能不要媽媽。

因為,媽媽只有一個。

如果讓她選擇,她的答案也會和翌陽一樣。

所以,她不怪翌陽。

只是,她很難受,真的很難受。

何天哭了,她的胸口像被壓上了巨石,那石頭壓碎了她對愛情的希冀。

最後的最後,何天知道,她與翌陽又一次分別了。

06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你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一個人,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離去了。可是你知道他一直未曾離去,只是隱於暗處,留給你一抹矚望的身影。

你明明知道,追逐能找到他,可是你沒有去追。因為你知道,這樣的相處,或許是最好的。

何天總能聽到他停留在她身後的喘息聲,可一回頭,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卻沒有他的身影。

自警察局一別後,何天就再也沒有見過翌陽。

有人說,他跟着他媽媽出國了。

但何天知道,翌陽其實一直沒走,只是不能出來跟她相見而已。

她偶爾在某個深夜被手機鈴聲驚醒,可等她激動地按下接聽鍵,聽到的卻只是一抹空寂。不過何天知道,那人是翌陽。

翌陽確實沒有走,只是他答應他媽媽,不再見何天。但因為太過思念,所以忍不住打了那些電話。

見不到彼此,只能在空寂的電話聲中感受彼此的存在,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

在這三年之中,他們經歷了死別,也經歷了生離。

高考之後,郝帥歌去加拿大留學了。臨走前,何天去送他,告訴他,阿杜很喜歡他,只是沒來得及說。

郝帥歌說:「我知道,何天,你別說了,我難受。」

何天就沒說下去了。

沈明珠跟朱磊一直背着爸媽進行着異地戀,兩人有爭吵也有甜蜜,感情很好。

何天沒有選擇去外地上大學,而是報了上海當地的一所財經學校。

因為她知道,翌陽還在上海。

二十歲的何天,經歷了生離死別的何天,一直不吵不鬧,在這個城市繼續生活着。

她時常回憶起,十七歲的自己,在十八歲的翌陽懷裏微笑,旁邊站着十八歲的郝帥歌、十八歲的朱磊、十八歲的沈明珠,和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杜潔瑩。

陽光照射下來,他們互相調侃著,說着笑話。

何天一直在回憶中生活,雖然大家都散了,但她並不覺得孤單,因為她知道,二十一歲的翌陽,在某個角落看着她。

讓她沒想到的是,許久不見的安穗居然跑過來沖她炫耀。

「何天,你見不到翌陽對嗎?可我見到了,我知道他在哪裏,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我甚至都可以告訴你他在哪裏,可是你就算去了,也看不到他。因為他會躲你。再相愛有什麼用,翌陽最終還是選擇了他媽媽不要你了。只要他媽媽活着一天,你們倆就不能見面。你比我還悲哀。」

何天任由安穗嘲笑着她,其實她知道翌陽在哪兒。

有時候,熬不過思念,她去找他,可是他一看到她就跑了,她怎麼追也追不到。何天知道,翌陽是個聽媽媽話的孩子,從小就知道。

所以,何天不再找他。

再思念,也只會偷偷地到他們學校附近逗留,卻不去找他。

她只想跟他呼吸同樣的空氣,看同樣的景色。

她去過翌陽的大學,在他們的教室里坐過,去過他們的圖書館,去過他們的食堂,去過他們的體育館……去過翌陽應該去過的所有地方。

何天在翌陽看不到的地方,摸索著翌陽留在這城市的印記。

而翌陽也在何天看不到的地方,感受着她的存在。

二十歲的某一天,何天看了本小說,叫作《白夜行》。她只看了一部分,看到一句話,就看不下去了。

不是不好看,只是這句話觸痛了她。

那句話是——只希望能手牽手在太陽下散步。

看到這句話的那一刻,何天的思念終於迸發,眼淚瞬間決堤。她也好希望能跟翌陽有一天不再你躲我藏下去。她希望有一天,他們倆能手牽手,在太陽下散步。

何天一直固執地等待着兩人重聚的那一天,固執地在心裏對翌陽說,翌陽,你不來,我不走。

翌陽,我會一直在原地等着你,等着你走向我,牽住我的手。

何天每天都在心裏默默期待着。

可這一刻,因為這樣一句話,被湧起的思念潮水吞噬的何天,終於忍不住放棄了在原地等待,她主動去找了翌陽。

何天守在他的教室外,看着他獨自來上課,看着他沉默地聽課,看着安穗就坐在他的身後,一直明目張膽地看着他。

何天真羨慕安穗,能看到正臉的翌陽,而不是背影。

下課了,翌陽出來了,何天混在人群中,偷偷地跟着他。

看着他吃飯,看着他打了一場一個人的桌球。看着他不用手機,卻對着公用電話亭發獃。

何天的嘴角揚了揚,她知道,翌陽此刻在想她。他每次打電話給她,用的都是公用電話。

翌陽走向了電話亭,想要按鍵卻沒有按,最終放下話筒,一個人蹲在路邊,手捂著臉,像是在哭。

何天擦了擦臉,發現自己也在哭。

何天多想衝過去,就這麼抱住纖瘦的翌陽,投入她思念了三年的懷抱,她多想親吻他的臉頰,將他塞進自己的靈魂里。

就在何天想要不顧一切沖向翌陽時,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何天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個陌生的號碼在屏幕上跳動。

何天看了一眼手機,又看了一眼眼前即將要離開的翌陽,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然後朝翌陽跑去。

何天害怕自己一接電話,就會失去積累了那麼久、剛剛終於迸發的不顧一切去擁抱翌陽的勇氣。可是,就是她掛斷電話的那麼一小會兒,翌陽就已經大步朝馬路對面走去了。

何天的手機又一次響起,何天再次掛斷。

她不顧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拚命地朝翌陽跑去,她想大聲地喊出翌陽的名字,可是,一張嘴,強忍住的思念的眼淚便洶湧而出,她一時間失了聲,張大著嘴,卻沒發出聲音,只能從嘴形看出她是在不斷地念著翌陽的名字。

車流太密集,何天被阻隔在馬路中間,她隔着車流看着翌陽漸漸遠離的身影,終於大喊出聲:「翌陽!」

何天喊著翌陽的名字,很用力地喊著。

走遠的翌陽似乎聽到了何天喊他的聲音,他以為是幻覺,可是這幻覺又是那麼真實,他停下腳步,轉身往後看去。

這時,一輛公交車開過,隔斷了翌陽和何天的視線。

翌陽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車流和陌生的人群,苦笑了一下,心想是因為自己太想念她的聲音了嗎?所以才會總是這樣以為她在身後呼喚著自己。

想到這兒,翌陽原本悸動的心又漸漸沉了下去,變得一片麻木死寂。既然自己還無法掙脫母親的束縛,那麼就不要再給自己希望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轉身朝前快步走去。

車流過後,何天看着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找不到翌陽的身影。她的眼底一片黯然。

她轉過身,往回走。

走到翌陽剛剛待過的公用電話亭旁,何天終於忍不住蹲下來放聲大哭。

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再次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奔向他。

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再次投入他溫暖的懷抱。

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再次和他在一起。

不過,何天知道的是,不管還需要多久,只要翌陽不來,她就不走,她會一直一直待在原地,等着他來再次牽起她的手。

07

何天的手機一直倔強地響着,可是何天因為它阻斷了自己和翌陽的見面而任性地掛斷了電話,然後按下了關機鍵。

此刻處於對翌陽的思念和對錯過與翌陽見面的懊惱中的何天,完全不知道她這個無意的任性舉動讓她錯過了什麼。

何天在大街上渾渾噩噩地晃蕩著,一直到深夜。

錯過了回寢室的時間,何天只好去奶奶家。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一打開門,客廳的燈竟然大亮着。她驚訝地看着大半夜沒睡覺、紅着眼坐在客廳里的爺爺奶奶,而沙發上的兩位老人也驚訝地看着她。

「你們怎麼還不睡覺?」

「你終於回來了!」

何天和她爺爺奶奶同時出聲。

爺爺奶奶的問話讓何天覺得有些奇怪,他們問的是「你終於回來了」,而不是「你怎麼回來了」。難道他們早就知道自己要回來嗎?何天關上門,轉身很疑惑地看着兩位老人。

還沒等何天發問,奶奶就跑了過來,拍打着她,邊哭邊說:「天天,你怎麼才回來?我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也不接,最後還乾脆關機了!你到底幹什麼去了?你知不知道家裏出大事了呀?」

出大事了?何天心裏一緊。想着,爺爺奶奶都好好兒地待在這兒,難道……是爸爸出事了?

何天趕緊問:「出什麼大事了?我爸怎麼了?」

這幾年,隨着何天年齡的增大,以及身邊朋友的離散,她漸漸地變得懂得寬容,似乎也有些理解媽媽和爸爸之間的事情了,雖說爸爸當年背叛了婚姻,可是就像當年媽媽說的,其實他們夫妻之間早已沒有了感情,那麼選擇離婚,各自尋找新的屬於自己的幸福,實際上也是沒錯的。因為這種理解,何天和爸爸之間的關係也漸漸緩和,雖說不及小時候親近,可總算沒有了敵對的態度。

「你爸?」正在哭着的奶奶一愣,止住了哭聲,看着何天說,「你爸那邊沒怎麼啊!」

「我爸那邊沒怎麼?」何天被弄得一頭霧水,「你和爺爺都好好兒的,我爸那邊也沒出什麼事,那我們家還能出什麼大事啊?」

何天的聲音剛落,爺爺奶奶的臉上都露出了糾結為難的神情。

一種莫名的不安忽地攫住了何天的心,她看着沙發上的兩位老人,心裏越來越緊張,有一個許久沒有喊過的稱呼呼之欲出。

「媽媽……是媽媽對嗎?」何天艱澀地說出這句話。

媽媽——何天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喊過這兩個字了。自從那年媽媽不告而別之後,不管何天怎麼努力尋找,都絲毫沒有媽媽的消息。媽媽就像一陣風一般,吹過之後就再也捕捉不到絲毫蹤跡。

何天總覺得爺爺奶奶是知道她媽媽的行蹤的,可是每次她向爺爺奶奶問起媽媽的情況,兩位老人都諱莫如深,久而久之,何天也就不再問了。她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也好,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相信如果媽媽有什麼事,一定會來找她的。

今天,媽媽終於來找她了,是嗎?

何天等待了許久,也沒聽到爺爺奶奶的回答,她不禁急切地再次問道:「爺爺,您趕緊告訴我啊!是不是我媽有什麼消息了?」

何爺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回答道:「天天,你別激動。你好好兒地聽爺爺說,你媽媽今天……不在了……」

說完這句話,何爺爺哽咽起來。

「不在了?」何天的腦袋似乎被鎚子重重擊打了一下,一時間有些蒙,喃喃地問道,「爺爺,你說我媽不在了?不在了是什麼意思啊?爺爺,您告訴我,不在了是什麼意思啊!」

何天睜大眼睛,盯着爺爺不停地問著。

何爺爺別過臉,不忍心看眼前何天失神的樣子。他咬咬牙,還是狠心地說出了那句足以擊垮何天的話:「天天,你媽死了……」

「死了?我媽死了!」何天重複著爺爺的話,然後瘋了一般朝爺爺大喊道,「你胡說!你們不是一直都說不知道我媽在哪兒嗎?不是一直說聯繫不上我媽媽嗎?怎麼突然就說我媽死了?我媽怎麼會死了?她不想見我沒關係啊,你們不想我和她見面,我不見就好了,你們幹嗎說我媽死了!」何天激動地喊著。

何爺爺何奶奶的心如刀割一般,他們上前抱着何天哭成一團。

何奶奶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你媽當年把你交給我們,然後獨自離開,是因為她生病了,是癌症。她害怕拖累你,所以就給我們打了電話,讓我和你爺爺把你領了回來,她自己回了溫州老家。這陣子,你媽的病情急劇惡化,其實,她能堅持這麼些年,已經是奇迹了。我們一直勸她回來見你,可是她怕你傷心,一直拒絕。直到今天,她沒能挺過去,走了。」

癌症……原來媽媽當年丟下她離開是這個原因,原來爺爺奶奶一直閃爍其詞也是這個原因,原來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地保護着她,想要給她一個美好的希望。

可是,他們不知道,何天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他們不知道,當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何天會多麼痛苦。

何天捂著心口,壓抑著內心的痛楚,任由眼淚流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奶奶繼續說着:「是你媽媽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們你媽媽走了的消息,她說你媽媽在彌留之際一直給你打電話,想最後聽聽你的聲音,可是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一直沒接電話……天天,你媽離開的時候都是握著電話的,你今天幹嗎去了,怎麼不接電話啊?」

奶奶的話讓情緒激動的何天安靜了下來。她從爺爺奶奶的懷抱中離開,淚眼婆娑地看着奶奶,難以置信地問:「奶奶,你剛才說我媽今天離開之前一直在給我打電話,但是我沒接?」

「是啊!你這孩子,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奶奶擦着眼淚,語氣隱隱帶着責備。

何天愣住了。原來她今天在追翌陽時掛斷的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她竟然掛斷了媽媽的電話。當時,對方一直倔強地重複撥打着她的電話,可是她卻一次次地掛斷了。

當時電話那頭的媽媽該有多絕望,直到離開的那一刻,她都沒能再次和女兒說上一句話,她的心裏該有多難受。

何天緊緊地攥著拳頭,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死去。當時,哪怕她多抽出一秒鐘,按下接聽鍵,就可以聽到媽媽的聲音了,可是她一秒鐘的機會都沒有留給那麼愛她的媽媽。

一秒鐘都沒有。

那麼,她憑什麼還想要擁有跟翌陽的一輩子?

何天不斷地自責著,恨不能馬上飛到媽媽的身邊,告訴媽媽,她願意用和翌陽的一輩子,來換回和媽媽說最後一句話的一秒鐘。

可是,時間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它永遠都飛速向前,永不回頭,從來不會給人一絲重來的機會。

08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翌陽的心總是焦躁不安,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在馬路上的幻聽引起的。那一刻,他真的以為何天就在他身後呼喚他。

可是當他回頭時,卻又像以往的無數次那樣,根本就看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今天,是朱叔叔出獄的日子。這三年,他媽媽一直在對何天的怨恨中數着日子等待着朱叔叔的歸來。而翌陽,則是一直在對何天的思念中數着日子等待着朱叔叔的歸來。

這三年,翌陽不止一次地想要說服媽媽原諒何天。因為原本就是朱叔叔的錯,他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她不應該把所有的怨恨都加諸在何天的身上。

翌陽媽媽自從與朱建軍在一起之後,就重新覺得人生其實是美好的。當時對何天的怨恨,只是一時無法接受自己好不容易盼來的美好生活被何天破壞,所以她強撐著一口氣,要翌陽和何天斷絕往來。其實,三年過去了,她也漸漸想明白,朱建軍應該為他自己做錯的事情承擔責任,自己既然認定了他,那就算他坐牢又怎麼樣?等他出來就好了!

可是,多年來形成的強勢個性,使得她即便是想通了,也無法放下面子讓翌陽去找何天。這三年,她看着兒子日夜在痛苦與思念中糾結,很心疼,但總也說不出讓他去找何天的話。她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說這是對兒子與何天的考驗,只要等到朱建軍出獄,而兒子和何天還沒有放棄對對方的感情的話,她就一定不會再阻攔。

今天,朱建軍回來了,而她,也是時候放下面子,放開手讓兒子去追尋屬於他的幸福了。

翌陽媽媽和朱建軍敲響了翌陽的房門。

翌陽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外微笑着的兩人,很疑惑:「媽媽,朱叔叔,你們有事嗎?」

「翌陽……」翌陽媽媽剛喊出翌陽的名字,卻又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朱叔叔看着滿臉尷尬的翌陽媽媽,溫柔地笑了,幫翌陽媽媽接了下去:「翌陽,你媽媽是想跟你說,這些年,她讓你受苦了。因為她的不幸福,而讓你的生活也變得不幸福。其實,說到底都怪我,要不是我當時一時糊塗,我和你媽媽早就在一起了,而你,也能和何天幸福地生活了。都是我,讓你們的幸福延後了三年,希望,還不算太遲。」

「朱叔叔,你的意思是?」朱叔叔的話讓翌陽瞪大了眼睛,眼裏閃爍著這三年來從未有過的光亮。

翌陽媽媽看着像是瞬間被注入了強心劑而容光煥發的兒子,不禁笑了,朝翌陽點點頭說:「翌陽,你朱叔叔說的話就是媽媽想說的。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媽媽……對不起你!如果何天還在等你,那麼你就快點兒去找她吧!希望還不算太遲。」

翌陽的心裏彷彿被投射進千萬道的陽光,讓他覺得他灰暗已久的世界瞬間燦爛無比,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歡喜,忙不迭地點頭說:「媽媽,朱叔叔,謝謝你們!何天在等我,一定在等我!她曾說過,我不去找她,她就不走!所以,她一定會等我的!不遲,一點兒都不遲呢!」

說着,翌陽也不管此刻已是深夜,歡喜地朝何天的學校跑去。

這三年來,他一直默默關注著何天,這條通往何天學校的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可沒有一次心情像此刻這樣愉悅。

他一邊跑一邊給何天打電話,那個熟記於心的號碼,他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撥打了。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何天,他來了,這一次,他們再也不要分開了,他們終於可以再也沒有任何阻攔地、幸福地在一起了。

可是,何天的手機竟然關機了。

這幾年,他時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撥打何天的電話號碼,只為聽聽彼此安靜的呼吸聲,這樣就覺得很安心了。他們倆早已養成了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默契,因為害怕錯過對方的任何一個電話。

但是,今天何天的手機竟然關機了,這讓翌陽雀躍的心隱隱地生出一點兒不安。或許是沒電了,而何天睡著了不知道吧!翌陽安慰著自己,腳步卻更快了。

何天的學校沒有圍牆,他很順利地跑到了何天的宿舍樓下,卻無法上去。他只好請深夜回寢的同學幫他去找一下何天。

宿舍樓下,翌陽仰著頭緊緊盯着何天寢室的窗口。今天的月光很亮,溫柔地灑在翌陽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此刻,就連那沒有靈魂的影子都充滿了雀躍和甜蜜。

等了一小會兒,何天寢室的窗口探出一個人影。

「何天!」翌陽忍不住大聲喚道,可他馬上又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深夜了,這麼大聲會影響到別人休息,於是,他又壓低了聲音,喚了聲,「何天,我來了。」

然而,他沒聽到期待中的聲音。

他聽到的是一個不熟悉的女聲:「何天今天沒回寢室。」

說完,窗口的人影縮了回去。

翌陽滿懷希望的心瞬間變得空落落的,不是何天,何天不在。

這麼晚了,何天不在寢室會去哪兒呢?難道,回家了?揣測了一番,翌陽決定去何天的爺爺家看看,除了這個地方,何天還會去哪兒呢?

09

何天得知媽媽的死訊后,決定連夜趕往溫州。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沒有聽到媽媽最後的聲音,她不能連媽媽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她問清楚了媽媽所在的具體位置之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衣物就出門了。

出門的時候,她才想起手機一直關機,媽媽的朋友肯定也一直沒能聯繫上自己。她趕緊開機,果然,有很多未接來電。

何天翻看着那些來電,看着那個來自媽媽的陌生的號碼,心裏如火烙般疼痛。

翻看到最後,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翌陽。

何天的心更痛了,她此時最不願看到的名字就是「翌陽」,最不願見到的人,也是翌陽。因為,她覺得她不配擁有幸福了。

然而,即便這樣,一想到翌陽,她還是會心痛。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在看到手機上「翌陽」兩個字后,一抬頭,她竟然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翌陽?」她驚訝地出聲。

這一刻,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翌陽從何天學校一路跑過來,終於,在何天爺爺家樓下看到了他瘋狂想念的人。他久久地看着何天,眉眼依然熟悉,卻沒有他想念的燦爛微笑。

不知怎麼的,看着眼前無比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何天,翌陽有些緊張,他試探地說着:「是,何天,我是翌陽。我來了。」

何天不明白翌陽怎麼會突然大半夜跑到她家樓下,更不明白翌陽此刻話中的意思。

此刻的她是那麼害怕從翌陽口中聽到任何有關思念有關他們的幸福的話。

何天一直期待着翌陽有天能對她說,我來了。她一直期待着能和翌陽幸福地一直走下去。

此刻,翌陽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對她說,我來了。

可是,一切都遲了。

就在下午她為了追翌陽而掛斷彌留之際的媽媽的電話的那一秒,所有的一切都遲了。

翌陽似乎有話要繼續說下去,何天卻馬上阻止了他:「翌陽,你什麼也別說了,我現在有事要去車站,我走了。」

翌陽蒙了。

他一路上想了無數種何天見到他時的反應,唯獨沒有想到這一種,沒有想到他三年的期盼和努力,他一路的歡喜和雀躍,換來的就是這樣冷淡的一句「翌陽,你什麼也別說了,我現在有事要去車站,我走了」。

翌陽覺得自己肯定漏掉了什麼事情,要不然他的何天,他的那個心心念念只想和他在一起、對他說着「你不來,我不走」的何天,怎麼會在好不容易等到他來了的時候,就這麼輕易地對他說「我走了」呢?

可是,何天沒有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在他還未回過神的時候,就已經飛快地逃離了。

等到他回過神追出去的時候,何天已經坐上的士,遠遠地將他甩在了身後。

這到底是怎麼了?

翌陽失神地看着越行越遠的的士,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是自己丟下何天太久,這一次,何天要丟下自己了嗎?

不行!不管怎樣,他再也無法接受與何天的分離。

翌陽的心中隱隱有種這次不把何天追回來,就永遠也見不到何天了的感覺。望着遠去的車,他拔腿就跑,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喊著——

「何天!何天!」

「何天,我來了!」

「何天,我媽原諒你了,不會再阻止我們了!」

「何天,你別走!」

……

何天從車後視鏡中看着翌陽奮力追趕她的樣子,淚水早已爬滿臉頰。她多麼想不管不顧地跳下車擁抱翌陽啊,她多麼想對翌陽說,我終於等到了你。

然而現實卻是她不得不再一次和翌陽分開。

而這一次,似乎沒有重遇的可能。

因為,她不允許自己幸福了。

10

何天很久沒有做夢了,處理完媽媽的後事,在從溫州回上海的車上,她卻難得地做了夢,夢到自己跪在一個山坡上,眼前是一片荒涼的墳地。

天色灰暗,被風夾着的細雨打在她的身上。

一個穿着白衣的中年女人站在一個墓碑前,眼眸哀傷地看着她。

滄桑自女人那白色的身影蔓延到整個天邊,彷彿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

何天長久沒有開口的嗓子低啞暗沉,她的眼裏帶着淚,瘦弱的手臂朝那女人伸展開,喊了一聲「媽」。

那女人似乎也想要擁抱她,可是不知怎麼的,就是觸及不到她,只好遠遠地充滿慈愛地看着她,對她說:「天天,媽媽對不起你,要先離開了。媽媽不是故意丟下你一個人的,你一定要原諒媽媽,好嗎?不要為媽媽的離開傷心,媽媽這些年受病痛的折磨已經筋疲力盡了,離開對媽媽來說是一種解脫。媽媽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陪伴你長大成人,沒能看到你出嫁,沒能看到你幸福。所以,天天,你一定要替媽媽完成心愿,一定要過得幸福。你幸福了,媽媽在天上看着也會覺得欣慰。記住,一定要幸福!」

說完,女人的身影漸漸變淡,直至消散。

何天害怕地出聲挽留,發出破碎而又尖銳的聲音,大聲哭喊:「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幸福的,你不要走……」

然而不管她哭得多麼凄慘,喊得多麼聲嘶力竭,整個蒼涼的天地間,最後仍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在那灰色的天幕下,匍匐跪地。

她倉皇地從夢中驚醒,視線模糊地盯着灰白的車頂,心涼涼的,痛痛的,手裏是早已被淚水打濕的媽媽留給她的信,信中的話與夢中媽媽說的話一模一樣。

媽媽讓她要幸福。

而她,還能幸福嗎?

何天想起她離開上海來溫州的那天晚上,從後視鏡中看到的翌陽憂傷慌亂的樣子,心瞬時痛得起了褶子。

何天在溫州待了一個多月,四處感受着媽媽生活過的氣息。這一個多月中,她只給爺爺奶奶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到達溫州后打給爺爺的,爺爺告訴她翌陽去家裏找她了,知道了她家發生的事情。

那時何天急於放下與翌陽的一切,慌亂而又急切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個電話,是她回去之前打給爺爺的,告訴爺爺這邊的一切都已經處理好,她準備帶着媽媽的遺照回家。

而這一次,爺爺對翌陽隻字不提。

何天想知道翌陽的消息,卻又害怕知道。矛盾的心情讓她坐立難安。

翌陽雖然已經知道了她媽媽的事,這一個月卻沒有對何天表達他的絲毫關心與問候。

這應該是何天所希望的結果,可是為什麼,她卻感覺那麼難受,那種無所依靠,再也沒有期待與安慰的難受。

11

何天抱着媽媽的遺照,拖着輕便的行李,緩緩地從出站口走出。

外面明晃晃的陽光和站內的陰冷形成強烈的對比,何天一時間似乎有些無法適應,一手夾緊照片,一手舉起來遮在眼前。

當適應了室外強烈的陽光后,她放下了手,繼續往前走。

眼前卻出現一個舉著大大的牌子的人攔住了她的路。

她低着頭側身讓開,那人卻不依不饒地攔在她的眼前。

她按捺不住內心的煩悶,抬起頭準備責問對方,卻看到那個牌子上寫着幾個大大的字——何天,歡迎回家!

何天愣住了。

舉牌子的人放下牌子,露出了一張蒼白卻帶着燦爛笑容的臉。

「翌陽!」何天驚呼。

「何天,歡迎回家!」翌陽笑着說。

看着翌陽熟悉的笑臉,何天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內心是說不出的情緒,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問:「你怎麼來了?」

「你要走,我只好來了!」翌陽輕輕地揉了揉何天的頭髮,說道。心裏想着,傻瓜何天,你不知道,不是你一個人總想着,你不來,我不走。我也一樣。

何天要是一直不來,翌陽也不會走。

他會一直在原地等待,等着他心愛的何天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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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來,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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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殤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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