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西州風雪

第001章 西州風雪

?早春三月,帝都長安宮殿連綿、樓閣錯落,城南曲江池波光瀲灧,芙蓉園碧葉連天。前來踏青的帝王后妃、官宦貴婦、文人寵妓,以及為數眾多的小家碧玉們豐腴而妖嬈,露著大半個胸脯。

在大明宮後面的紫宸殿裏,太宗皇帝拖着自討伐高麗后就一直被病痛纏繞的身體,只在兩名老奴的陪伴下,單獨召見了新任兵部尚書高大人。

看着殿階下跪着的此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太宗皇帝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人。但他隨即搖搖頭,「高峻,你想要什麼賞賜?只要我有的,你儘管開口。」

「陛下,微臣剛至京城,急需一座府第……只因微臣妻妾眾多,委實無處安置……總不能……不能六、七個人擠在一處睡覺,那樣微臣實在是辛苦得很。」

太宗皇帝哈哈一笑,忘了威嚴。「准。還有么?」

「回陛下,沒有了。」

「可是朕本欲由你做尚書左僕射,如此你將由正三品升至從二品。有道是出將入相,你是有這資格的。」

「謝陛下厚愛,只是微臣的本事不足以擔此重任。即使是兵部之職,也是勉為其難了。」

進了長安城的延興門、再沿着寬闊的大街往西行約六里,路北永寧坊內,一座樓閣起伏的寬大府第,整整佔了大半個坊區。這裏距東市二里、距曲江池六里、距皇宮大內四里,不得不承認這裏是長安城中不錯的地勢。

太宗皇帝把這座府第賞賜給了高峻,體現了厚重的愛意。剛剛搬進來,夫人和幾位姬妾們就忙不迭地領了女兒、兒子去了曲江池遊玩。而把收拾新府第的任務全都留給了管家。

他把管家叫過來說,「我去後院,除了皇帝召見,其他人不要來打擾我。」

他邁步穿過層層的屋宇,無視那些園林假山、小池噴泉,像認得路似的、徑直走到府園最東北的角落。那裏有一間小小的房屋,籠罩在幾株古槐的樹蔭下,一把多年不開的銹鎖掛在門上。

他走過去,凝視片刻,一伸手將鎖擰下,推門而入。

一片涼意瞬間包圍了他的全身,有一股輕微的發霉味道。屋子長十尺、寬六尺,一床、一桌,地上一隻燒煤的鐵爐。床上的被褥保持着原來的樣子。一切都因為不起眼而得以保存。

小屋的北面有一扇常年不開的小窗,窗外即是國公府高大的圍牆,圍牆外邊是另一條大街,車水馬龍的喧囂隱約可聞,卻什麼都看不到……

他的胸中波濤萬層、滾滾難平,思緒回到了那一年……

大唐貞觀十七年臘月的一天傍晚,西州交河郡,特大暴風雪。

柳中縣縣城西北四十里,谷口邊一個小村子有幾十戶人家。狂風卷著雪片,似鋪天蓋地的白鳥一般降落着。

傍晚時分,一批因重罪被流放嶺南途中、又因太宗皇帝新下的旨意,被轉而發配到西州的六十名刑徒剛剛抵達這座小村子,很快被安頓在村裏各處散佈的空閑房屋中。

十七歲的少年侯駿和二十多歲柳氏俱是這批刑徒中的一員。此刻,他們兩人剛剛被安排在村子最把邊的一間低矮茅屋裏。

屋外風雪交加,打在紙窗上撲簌簌地響,隱約可以聽到茅屋頂上不堪積雪重負偶爾傳來的咯吱、咯吱聲音。只聽咔嚓一聲,屋外東山牆邊那株唯一的枯樹不堪風雪摧殘,緊擦著山牆倒下了來,傳來一陣枯枝折斷和落雪撲落的聲音。通向屋外的那扇門連同門框似乎抖了幾下。

柳氏正端了兩碗稀粥從外屋走進來。聽到屋外動靜,這位面目嬌好的年輕婦人嚇得雙手微微抖了一下,從碗中灑出的滾燙稀粥淋在她那身有些掉色,但用料講究的棉裙上邊,手也被燙著了。

侯駿不為所動,連眼皮都不抬。他面目俊朗,中等身材,屋中一盞油燈照着他稜角分明的臉,終南山習武四年,讓他偶一抬眼便流露出內力充沛的精光,他坐在炕上伸手拿起一雙筷子,指關節咯咯作響。

他抬頭看了一下她,這一個月來千里奔波,嶺南的朝露與玉門關外的風沙、西州的風雪交相侵襲,但在她的臉上卻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迹,還是那麼的白晰細膩,美得有些精緻。若說有變化,也只是她那原本有些豐腴的身體稍稍消瘦了一些,不過看起來更健康了。

他不知道在今後二人獨處的日子裏,自己該怎麼對待她。她不再是一品貴夫人,而自己也不再是長安國公府的大公子,他倆人是流犯,按大唐律,刑分笞、杖、徒、流、死五級。他和柳氏是流刑,僅比死刑好一點點。

想着從此二人再也沒有貴賤之分了,她再也不能高高在上、自己也不必再看她冰冷的臉色,侯駿的心裏陡然升起一陣快意。他看着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輕輕地哼了一下,他和她兩人之間的是非恩怨,終於可以在平等的情況下,就在這間破茅屋裏來一個了斷。

柳氏把手在自己的棉裙上擦了一下,也在他對面方桌前坐了下來。一人一碗稀粥,這就是他們今晚上的全部伙食。

她偷看了一眼侯駿,沒敢吱聲——這個以前她從來沒有正眼瞧過的少年,現在卻像個老爺似地端坐在那裏,享受她的侍候。一股無名的怒氣突然湧上來,化作眼淚在她美麗的眼睛中打着轉轉,又慢慢忍了下去,以前何曾會這樣?

她這個人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今天傍晚是她第一次用她那柔嫩的雙手,將生火的木柴從院外的積雪底下扒出來、用帶着冰茬兒的冷水淘米、冒着濕柴鼓起的嗆人濃煙把粥弄好,再像個丫環似地給這小子端上來,而他是不會說個謝字的,正拿着筷子在那裏等着她的侍候。

侯駿看到她右手的無名指、小手指被剛才灑出來的粥燙紅了,現在仍故作無事般地捧起面前的劣質粗瓷碗無聲地喝着稀粥,局促中又保留了幾分雍容。

柳氏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呢?從長安到嶺南、從嶺南到西州——大唐帝國的西北蠻荒之地,她這位曾經的一品貴婦,缺少的也只是那些被勒令充官的珠寶,沒有了那些東西的陪襯,她的臉龐愈顯生動。

「這房子……怕是……挺不住呀」她小心翼翼地說。

話音沒落,猛見對面盤膝而坐的侯駿目光一閃,接着一陣疾風向她擲出一物,柳氏險些驚叫出聲,下意識地雙手護頭,風聲過後,雖然頭臉處未覺疼痛,但是感覺一陣毫無來由的委屈襲上心頭。

她不敢表示不滿,西州人地兩生,她那水晶珠子一樣的心思,在這片沙礫與荒草叢中的牧場里,面對那些牲口又有何用!眼前這個被自己一直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傢伙,那那健壯得有些野蠻的身體是自己僅有的依靠了,她想起了自己十歲的兒子——侯無雙,眼淚忍無可忍地一涌而出——她不就是近乎討好地說了一句話么。

侯駿手中的一雙竹筷只剩下了一隻。桌上的油燈搖曳了好一陣子才穩定下來。他注意到柳氏面前的那碗粥喝去了一小半,她沒用筷子,這說明她把相對稠一些的粥給了自己。

「這麼好心……真是新鮮」,想起她以前強加給自己的恥辱,以及由此而至的父親的冷陌、長安城陳國公府深宅大院中那些奴僕們面似恭敬、而實際上無時不透露著不屑的卑微嘴臉,又算得了什麼呢。

自從踏上了流放這條路,柳氏感覺自己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她粥沒喝完便匆匆起身,回頭之間看到她背後的一隻木櫃的土坯牆邊,用木筷釘住了一隻還在蠕動的瘦骨嶙峋的老鼠,外邊天寒地凍,它是鬼鬼祟祟到此間來尋覓吃喝的吧。

柳氏的臉一紅,雖然油燈昏暗,可她還是怕他看到自己哭過,趕緊到最裏邊一間屋裏一陣窸窸窣窣寬衣解帶,無聲地睡下了。

西州剛歸大唐沒多長時間,帝國急須大批人員充實這個地方,連犯了重罪的刑徒也由全國各地轉配到這裏。他們到達這裏以後,貌似平民,但是六年內不準離開這個地方,而且要在大唐帝國的牧場里喂馬,也許明天他和柳氏就要去村子西北的牧場里幹活兒了。從這一點看他們比平民還是不如的,不過,做個有固定職業的正常人,而不再是囚犯,想想是不是太讓人有幸福感了?

柳氏微紅的眼圈怎麼逃得過侯駿的眼睛,他有了點同病相憐之感,屋外風雪如舊,這是他們到達西州的第一天,這鬼天氣會不會預示着他們到達西州後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有人悄悄地走到他們屋外,不用聽就知道是在打他們那些木柴的主意,不告而拿。但是地上厚厚的積雪暴露了他的行蹤,可能也是去燒飯的,那人拿了木柴卻沒有走,侯駿耳聽着那人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

侯駿用餘光看到窗紙被輕輕地捅開了,一隻賊溜溜的蒙了一片白斑眼睛從窗紙洞往屋內窺探。侯駿沒動,而且也忍住了沒把桌上那根剩下來的木筷投擲出去,現在的身份不同了,一切都要低調才行。不過真不知道在這間小小的茅屋裏,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來人惦記。

侯駿一起身,就聽得那人驚慌慌踩着積雪離去了。他從土牆上撥下叉著老鼠的那支筷子,打開門想扔,略一思索,走到灶邊扔了進去,那裏還有未盡的木柴炭火。

西州這個地方,以前就有不少漢人,是漢、魏時期屯邊的官員、軍卒及其家屬和後代,晉末紛爭,人回不去了,就在當地建立了高昌國,風俗語言也內地沒有多大出入。這個地方是陳國公侯君集在貞觀十三年臘月,以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的身份統兵攻克后才更名為西州的。

一推門,凜冽的風雪撲面而來,偷柴賊已經離開,夜色四合,他的柴堆處以及窗前有一串腳印已漸被新雪覆蓋,侯駿聽到一種熟悉的聲音,壓低了聲音問,「炭火,是你嗎?」。

一匹全身棗紅,四蹄漆黑的馬悄然從暗處來到他的身邊,用冰涼的身體在他身上蹭著、摩著,噴著一股股白氣。「你從鄯州來的?我的天!」他撫摸著馬匹滿是雪花的皮毛,摸到了好幾處傷口,有刀創傷、也有刮傷。肋骨一根根的有些咯手。

風雪更猛了,他四下里看了看,覺得把它放哪裏都不好,乾脆帶它進到茅屋裏,讓它卧在灶邊,又關了門出去,找了些茅草回來放在它嘴邊。

「你怎麼來了?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他憐惜地看着炭火低頭吃東西,「從鄯州到這裏好幾千里路呢!」侯駿感到是一位老朋友從千裏外冒雪來訪,有些歡欣鼓舞。

柳氏被驚動了,也穿衣起來,看到炭火后也發出驚訝的聲音,看到侯駿用干布擦拭炭火身上的污垢,柳氏主動燒了一鍋熱水,讓侯駿沾著熱水把炭火擦洗乾淨,又把夜間需要鋪蓋的一條褥子披到炭火的身上。

這是他們來西州途經鄯州西平郡時,在赤嶺山中遇到的一匹野馬,當時,大唐帝國與吐蕃、吐谷渾時常開戰,一些無主的軍馬就這樣浪跡在深山大谷之中。當時河源軍的幾十個軍士前後圍堵都沒能抓到它,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匹普通的馬,不經歷百十場戰陣,不會出落成這個樣子,鬃毛許久未修剪,亂蓬蓬地,人一靠近就突然起動,從前堵后截的人叢中突圍而出,一連撂到了十幾個人。

當時他們這批刑徒正好經過,它跑到侯駿身前,低頭啃食山坡亂石從中的野草,當侯駿靠近時也只是稍有戒備地閃了一下,並未發足狂奔,最後讓那些軍士們牽去。

柳氏打斷他的思緒,「你的被褥給了它,晚上怎麼辦?」說着把手伸過來,托著一塊焦乎乎的東西,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聞起來好香」。

那隻老鼠已經烤得外焦里嫩,從表面上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侯駿未加思索地說,「是我剛才打到的一隻烏鴉」,他接過來,看着柳氏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撕下一塊肉給了她。說道:「挺一挺就過去了,怕什麼呢?」

「哇,還有烏鴉吃!怎麼看上去好像是四隻腿呢?」柳氏表示著懷疑,一邊放到嘴裏試探著嚼了起來。

一品貴婦吃烤老鼠如同美味,想想都有趣。

他們吹熄了油燈,躺在床上。屋只兩間,他們中間只掛了一條布簾,侯駿合衣而卧,與柳氏不發一言,也沒什麼可說的,這全是命運的捉弄,讓他們以這種情形睡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柳氏的驚叫把侯駿吵醒,只聽到屋頂「吱呀」著壓了下來,空氣被壓縮著奪路而走,一陣混合著土煙、冷氣、雪沫的東西讓人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他手疾眼快,抬手阻住了朝他們頭上砸落的一根檁子,連同屋頂一起托住,柳氏一滾到了他的身邊,急聲道:「快想辦法出去!」

她只穿着單薄的睡衣,裹了被子,不知是嚇的還是冷,瑟瑟發抖。外邊不遠處狂風傳來一些人的斷續叫喊,看來房子倒了的不止他一份。

「出去挨凍?」侯駿說,「睡吧,總比外邊好些,就是不知道炭火怎麼樣了」,他確實沒有聽到炭火的動靜,不過也不想起來察看,出去再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聽侯駿這麼說,柳氏小鹿一樣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他們就這樣擠在一起,在侯駿撐起的狹窄空間里,續後半夜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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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馬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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