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褰裳涉洧

這三個字，猛地扎進了楚建赫的心臟。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他苦澀地笑。

「小依依，別哭了啊，臉都哭花了，楚陶然那小子呢？怎麼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他輕聲問。

江依依就像一個從紙箱裏長出的稚嫩的蘑菇，無措地胡亂擦去淚水：「對不起……我不希望你……我沒想過……叔叔，我希望你一直活下去……」

「依依，沒事的，不哭了，和叔叔下樓吃個芒果好不好？」

伸出手臂，楚建赫猶豫着要不要把她抱出來。

點點頭，江依依自己抽抽噎噎地從紙箱裏爬出來，跟在楚建赫後面走下了樓梯，進了廚房。

從冰箱裏取出一個芒果，楚建赫望着忠厚老實的大芒果，不知從何處着手，他沒處理水果，以前都是林靜涵來弄，可現在他又不好去叫林靜涵。

剛剛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他還提醒她，一定要整理好表情，小然其實很敏銳，別讓他看出來。

「我不吃……」見此，江依依小聲說，視線掠過楚建赫拿着芒果的彆扭樣子。

她的這份懂事，讓楚建赫心疼，小小年紀，這份小心翼翼的洞察，過濾掉了她本可以享有的任性和放肆。

「依依，我們做一個約定好不好？」

「不告訴三三？」

芒果放在料理台上，楚建赫抽出一把窄窄的刀，他繃緊了肩膀，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不告訴。」小小的她就站在楚建赫的旁邊，低着頭說，兩手絞在身前，眼睛還是濕漉漉、紅通通的。

楚建赫拿着窄刀在芒果上橫過來豎過去地比劃，遲遲領悟不到下刀的精髓，S市鼎鼎大名的金牌律師，對着一個芒果真情實感地犯難。

「和小然玩得好嗎？」

「好。」

「有沒有欺負你？」

「沒有。」

「那不錯。」

「楚叔叔，肺癌是……」

楚建赫立刻豎起左手食指抵在唇邊，對江依依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反正現在沒事，有事了也沒辦法，不想那些，楚叔叔現在還是能給依依切個芒果呢！」

一刀下去，他和江依依都是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芒果汁水四濺，熟透的芒果過於柔軟，他沒有切進去，倒好似直接把半個芒果壓得更爛了。糟了，芒果中間是有個大大扁扁的核的，他給忘了，總是當切瓜一樣切。

沒有墊任何東西的料理台上，黃色汁水飛濺地一塌糊塗，中間那個變了形的芒果，還在往外溢水，忠厚老實的芒果突然就變得面目可憎，台上一片狼藉，整個廚房卻是清透甜美的芒果香氣。

中黃，楚陶然畫的芒果，就用了很多中黃顏料，江依依想。

「對不起。」她小聲說，眼帘垂下。

「是叔叔搞成這樣的，依依說對不起做什麼？」

「我不吃芒果了……」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其實你不用切給我吃的。

楚建赫的手停了下來，刀鋒在韌性的芒果皮上輕輕地磨了磨，盯着從整潔到狼藉，在瞬間里變化的料理台，他的職業生涯，其實不過看起來隆重體面，表象之下，也不過是個熟透的芒果，哪怕是再小的一刀，便是潰不成軍。或許，他更為面目可憎。

正直的資格，他早就失去了。

當初那個拿走他底線的決定，將讓他終生後悔。

「我一直想和一個人說對不起，可這三個字太輕了。」他低沉地說道，垂頭看向江依依，「和她的傷痛比，這句『對不起』反而讓我更羞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要是依依是我，會怎麼做呢？」他望着江依依，眼底是翻湧的哀傷和愧疚。

其實不指望她的答案，這麼小的孩子，大概連他的問題都聽不明白吧。他不禁覺得自己好笑，還好依依選擇性遺忘了那天的記憶，遭受了太大的刺激，她潛意識裏埋葬了那些痛苦，如果她不曾忘，自己怕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會不說那三個字。」她低頭輕聲地說，「『對不起』後面要接『沒關係』，我不想說『沒關係』。」她可以不記恨，但沒辦法原諒。

在對錯這件事上，「原諒」二字，糾正不了任何東西。

刀下失力，芒果突然在汁水的潤滑下倏忽滑到了一邊。楚建赫的心，漏跳了一拍。

「依依……」

她，知道？

她。其實什麼都沒忘？

辛辣的滾燙襲擊楚建赫的胸膛，望着江依依清醒的眼睛，那片濕潤的黑色里，把他束進了一個黑色的盒子，幾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那些刺痛他的聲音就在耳邊清晰地響起，浪潮鋪天蓋地。

『我要一個燈！』

『叔叔，要是有壞人怎麼辦？』

『叔叔……』

『不要！不要！』

『不要！我不要和你走！』

「依依，叔叔……」

她，就這樣，替他負起了罪。

原來一直以來，是江依依，放了他一馬。沒有什麼遺忘和逃避，是她用最簡單，卻也是最委屈自己的方式，背起了兩家的平靜防線。

只要她不記得，事情就會很輕鬆，很簡單，但都是對別人而言。

那對她自己呢？

她對自己太殘忍了。

滅頂的愧疚和痛苦全都寫在了楚建赫的臉上，他的眼角濕潤了。

「努力活下去吧，叔叔，三三會傷心的。」

聲音清淺，楚三三是很重要的人。

頹然地撫上自己的額頭，沒有被肺癌打擊到的挺拔，終於在此刻鬆動了，晃了晃，他蹲下靠在了廚房的碗柜上，江依依就無措地站在他面前，無言地閉了閉眼睛。

他多想抱住這個孩子，告訴她，不要再做更多了，我不值得。

告訴她，她到底有多讓人心疼。

「依依，任何事情，楚家都會幫你。」欠你太多了。

她意外地抬頭看楚建赫迫切希望她提出什麼要求一樣的表情，動動嘴唇，試探著開口，她真的有一件事。

「我想一直和三三一起玩。」可林阿姨好像並不喜歡這樣，她會對自己笑，可笑容卻越來越淺。

楚建赫有些困惑地偏頭，這個動作，楚陶然一模一樣。

「天吶，你在幹什麼？！」

林靜涵從料理台的另一面探出頭來，震驚地望着和蹲在下面的楚建赫，補了妝的臉，遮蓋了一切。

「我……我就給依依切個芒果。」他轉轉臉，把眼底的淚水隱去了。

林靜涵靜靜地打量丈夫很久，連楚陶然都沒享受過他親自切芒果的待遇。

「還是夫人厲害，廚房我是一下都動不了。」

楚建赫笑着說道，帶着江依依去找楚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