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其室則邇
「大樹，等我老去了，就與黔水鎮的江依依再無關係了。」
坐在碼頭上，江依依喝了一口熱好的梅子酒。盲爺爺早就去世了，他家的外地媳婦嫁過來以前，是種梅子的，釀得一手好酒，昨天聽了江老太太的外孫女回來了，特地帶了兩壇來。
夏天時來老太太家院子裏討了兩根竹子回去撐帳子，兩壇梅子酒，就是謝意了。
「啊？」
王大樹沒聽清，正全神貫注拿廢磚頭搭個四四方方的小灶。
「我說，人總是越成長，越消失的。」
王大樹這次真的沒有聽到，背對着坐在碼頭上江依依，非常玄學地研究風向。
浩渺流水就在江依依的眼前淌過，正午的陽光下，在岸邊的枯萎水草附近，薄薄的冰，仍在負隅頑抗，它們能負隅整個冬天，冬日陽光，果真是冰箱裏的光，溫熱四散在風裏，化為細碎的冷。
煙波深處，有一座黔水鎮。
黔水鎮的深處，煙波微茫。
河水上漂浮着藍色的霧氣，對岸還像小時候那般清晰，只是圓盤子臉的婦人生了重病，年前就去了城中，只是水邊的蘆葦都枯倒在四周，只是那些曾經一起上學的孩子，聽奶奶說，好多都已娶妻生子……碼頭邊的桑樹，還是當初模樣。
紮根在河與岸的交界處，觀望歲月停走。
波紋在河中浮現，宛如托舉著整個村莊，只是有些人從河流托舉中散落了，有的人再也沒有追上，流向的盡頭，埋葬了太多不知歸途的記憶。
碼頭上青苔枯黃，江依依今天沒有帶小熊熱水捂。
因為王大樹約她出來烤紅薯。
「能行嗎？」
江依依坐在高處兩三層的台階上，問道。其實她本在插手，結果敲碎了一塊磚，被王大樹趕到旁邊去了自己喝酒去了。「你太礙事了」，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一定行。」
小時候他們就想烤紅薯，無耐大人管着，命令禁火，只能眼巴巴看着大人在灶膛里烤著，甜糯的香味伴着焦皮味道飄散出來，特別誘人，那時候整日盼著長大，如今終於長大了，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烤紅薯吃了。
「風向這個東西是真實可以把握的嗎？」難道不應該是隨機的嗎……老天爺想往哪裏吹，就往哪裏吹……
王大樹抬頭，懶得和她理論。
江依依只好兩手一攤，空掉的小酒罈就放在了碼頭一側，踩着大大的棉絨拖鞋，在碼頭上閑坐看風景。她有好看昂貴的衣服，但在村莊里，她不自覺就越穿越簡單，穿得簡單，反而和村裏的爺爺奶奶們好聊天，她也不屑在這點微末之處找優越感。
一個黃色的長條影子在對岸閃過，江依依還當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一陣水上風撲來，江依依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把手揣在口袋裏，冷得直抖。
「大樹，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要選這個地方？」王大樹，你不冷嗎？！
王大樹縮縮脖子，今天穿了黑色的羽絨服，終於向冬天低頭了。
「萬一控制不住火，河邊好救火。」
江依依看了看四周岸邊凍得結實的河面，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提醒：「可是，要是烤砸了，連對岸的也知道烤砸的是我們了。」
王大樹憨憨開口：「沒關係，反正是和你一起的，我都賴你頭上就行了。」說完，安慰似的對江依依笑了笑。
江依依笑不出來，你竟也有這層小機靈。
「好了！」
台階下，幾塊長短不一的碎磚塊搭成了一個近似的正方體，只留了一個側面，朝向河水。在碼頭上，顯出幾分粗朴可愛。
「那快開始吧！」江依依眼睛曾亮，湊了過去。
她掏出火柴盒，就著王大樹塞進臨時小灶的乾草，擦出一根，丟了進去。
「這樣不行，你來這邊，我擋住風。」王大樹和江依依換了一下位置。
「你剛剛不是研究過風向了嗎？不是，這個口不是迎風的嗎？！」江依依根據自己頭髮揮舞的方向判斷出來了，那……那怎麼可能燒得着！
「當然得迎風了，沒風肯定是燒不著啊，就是有點難點燃而已！」
初中物理知識好像被點亮了，江依依想想似乎也是，好像燃燒是需要氧氣的……悶在裏面好像真的不太好燒……
兩人湊在一起，點了大半盒火柴，大部分是眼看着已經丟進去了，乾草也燒掉了一點，但就在他們準備歡呼的時候，小火苗又顫顫巍巍熄滅了。
「大樹……」
「相信我。」王大樹又添了一把乾草。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自己，握著最後一根火柴，江依依感慨萬千。
「嚓」地一聲，最後一根火柴划亮了，大樹兩手快速窩起攏了上去，兩人護著這最後的火種，虔誠地把它送進了臨時小灶，蹲在灶口擋風，目光緊緊盯着那一點火苗，給那個瘦弱的火光無限壓力，它的身上，背負着兩個人的沉重口腹之慾，它終於為自己掙了一口氣，沒被冷風一個指頭摁趴下，終於有生氣的燃燒舞蹈了起來。
「啊啊啊啊！快快快快！」江依依不知道要快什麼，反正就是激動。
王大樹被她叫得一驚，險得後仰栽河裏，他立刻拿起旁邊的乾草，按照火勢往裏加。
小火苗膨脹了，現在已經是冬日的一把火了。
「這個怎麼辦？」江依依把兩個沙地蜜薯舉在臉邊，臉上因為火光而紅撲撲的，笑得明朗。
「丟進去。」
「丟進去？！」
「嗯。」王大樹拿過，果斷地丟進了火光里。
江依依都來不及反應，好半天說不出話：「我爺爺以前是……放在火鉗上烤的啊……」那是烤紅薯，可現在，他們似乎是在燒紅薯……
「一樣。」王大樹非常冷靜。
「……」這怎麼可能一樣！
「這樣快，一會兒就好了。」他經驗豐富地說。
「……」是的，一會兒就燒沒了。
「相信我。」
「……」你賠我的沙地蜜薯。
王大樹信心滿滿地看着她的眼睛。
江依依嘆了一口氣，坐回了碼頭台階上。
很快，她就徹底明白了「迎風」的意義。
劈頭蓋臉的乾草煙，熏得她想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