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桑者泄泄兮
他的每一天依然平靜,彷彿那段深夜樓頂的記憶,只是一個夢境而已,在屋棚的生活里,沒有殘存任何一絲痕迹。
在累得全身酸疼的時候,江彬回屋棚喝一口水,突然看到女人一身黑衣坐在了外公的對面。
他愣在原地,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女人了。
外公對他詭異地笑了笑:「彬彬,外公對你不好嗎?」
江彬不敢做出反應,只看到外公轉頭對女人繼續冷笑:「監護權在我的手上。」
「他的父親健在,輪不到你。」
「當年不承認,現在又來求着要,當我是傻子?」
江彬看到外公誇張地笑了起來。
「我現在給你提條件的機會。」女人的聲音冷硬。
江彬往後退了幾步,外公眯着眼睛深深地抽煙,他知道,外公的心情很不好。
「一百萬。」
「沒有。」
「那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他笑了一聲。
在笑聲里,江彬又往後退了幾步。
女人隨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抬腳往外走,毫不留情地經過了江彬。
她一直決絕地走着,已經走到了工地大門。
江彬看了過去,看到她黑色的長外套,逆光晃動着弧度,聽到她的皮靴在水泥地上的篤篤聲音,她的捲髮往身後飄飛,很是好看。
一個耳光打得他措手不及,江彬晃了一下,接着就被踹到了外面,衣服擦着地面飛了好幾米,腦子裏一片渾噩,陽光一下子變得刺目了起來,他艱難地在外公撲過來的拳腳相加里轉動眼睛,看到鋒利的陽光下,女人的背影頓住了,她的手搭在門上,另一隻手緩緩撥弄了一下劉海。
江彬閉上了眼睛,飛揚的塵土和遲到的鈍痛相繼而來。
他覺得眼皮上驟然是一道白光的時候,倏忽睜眼裏,看到的是女人旋轉着身體,利落地收了腿。
外公滿身泥沙地坐在地上,按著胯部抖了抖,水泥地上,是一道清晰的翻滾痕迹。
「一百萬。」
他聽到女人說,之後,便是外公張狂的笑聲。
「但我今天就要帶他走。」
「這不行。」
「想要錢,你最好聽我的。」女人的手插進了口袋裏,「我要的是江彬,而不是一個被你打成殘廢的江彬。」
「在你把錢打給我之前,我不會再打他。」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女人把手拿出來撣了撣外套下擺,「你應該珍惜我尚且和你講道理的時候。」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看他堅持,女人掃了他一眼,轉身走過去拉開了工地大門,然後閑閑靠在了不鏽鋼的門上。
接着,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的人帶着好多人走了進來,女人依然靠在門上,似乎並不關心。
「能說話的是誰?」
黑裙子的人一開口,江彬發現那竟然是一個男人,一個笑得十分高興的男人,站在黑壓壓的人群前面,很是興奮。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正式開始協商。」男人笑了笑,「以我戚藍的方式。」
江彬記得,最後的協商結果是二十萬,戚藍像是吃了好大的虧,絮絮叨叨在女人身邊說可以硬搶,但那時候女人把他抱在懷裏,對戚藍淡淡道:「算了,沒他的話,這小孩也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他被女人一直抱在懷裏,坐進了計程車,走上了醫院樓梯。各種各樣的人圍在他身邊,給他做了好多檢查。
當他坐在醫院走廊上時,身上好多處繃帶,疼痛已經全然泛濫了上來。
女人一直沒有和他說過話,只一張一張地寫東西,聽着一個一個醫生說話。
江彬把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拿在手裏,身上是被換上的條紋病服,很乾凈,很舒服。
女人忙完了,就在他旁邊坐下,手裏拿着好多張輕薄的紙,手腕上掛着巨大的的黑色卡片,他知道上面是他的骨骼圖樣。
沉默了好久,女人一直沒有說話,也不曾看他。
江彬在臟衣服里翻找了一陣,抬手擦了擦眼睛,摸到了一手的淚水。
他好久沒有哭過了,久到對哭泣,也是麻木無感的。
「哭什麼?」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丟了……」
女人把頭轉了回去:「別哭了,我現在心煩。」
江彬嗚咽了一會兒,不哭了。
「幾年級?」
「二年級。」
「幾歲?」
「十一。」
女人抬腿換了個姿勢:「你晚了三年。」
他低了頭,沒有概念。
「江彬,你最好以後還我二十萬,我可太捨不得那二十萬了。」女人說完,皮靴在反光明亮的地面上踏了踏,「你媽怎麼去世的?」
「不知道。」
江彬忽然發現對面的牆上正映着他們兩個人的影子,一大一小,一個衣着光鮮,一個滿身包紮。
「你媽是個怎樣的人?」她的聲音有些低沉。
「好人。」
女人諷刺地笑了。
「那江叔叔呢?」
「忘記了。」
她又拿出了那個長方形的東西,從上面摳下幾片放進了嘴裏。
「還記得其他人嗎?」
「姐姐,江依依。」
女人猝然全身僵硬,轉過頭來,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
「媽媽讓我記得這個名字,說要對姐姐好,因為她對姐姐做了許多錯事。」
女人轉回了臉,在長椅上坐着,沉沉喘息了好幾分鐘。
許久之後,他聽到女人說:「你暫時在醫院住一段時間,我聯繫了一個護工,他會照顧你。」
「然後呢?」他攥緊了手裏的臟衣服。
「我還沒想好。」
「那你呢?」
「回學校寫論文。」
女人真的走了,他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就來了一個護工把他抱去了病房。
他自己的理解是從今以後就和那個女人一起生活了,但他不敢問出來,不敢向她確認。
他想快一點養好傷,那他就能幹活了,他能幹活,也許就可以在女人身邊待得久一點。
偌大的醫院,他總是找不到自己的病房,好幾次是被護工焦急地找到,但他也並不是總想回病房。
他走下了所有的樓梯,才終於見到了醫院的大門,面前是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他穿着拖鞋,從柵欄門裏鑽了出去。
他丟了一個東西,一定要找回來。
女人找到他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就像那天的深夜,風也冷了下來。
那時他已經走不動了,坐在一家燈光亮眼的服裝店門口休息。
女人並沒有什麼情緒,只走過來踢了踢他的拖鞋鞋尖:「江彬,你要去哪兒?」
「工地……」
「我已經把你外公趕走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他了。」
他沒有說話。
「不死心是不是?」女人笑了一下,「那行,我帶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