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有喬木
那時正是夏天的尾巴，花酒已經入學一個多月。新生的課程很多，除了月末回家，其他時候，她都是在學校度過。
蟬鳴未退，夏日難消。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老師拖了幾分鐘，花酒急着去食堂，胡亂卷著畫稿就往外跑，紙張被她亂七八糟抱在懷裏，再晚一會兒，食堂可就爆滿了。
偏偏沈清玦抱着籃球和幾個男生在門口悠哉悠哉地說話，門被堵住了，烏壓壓擠了一堆人，或許是心裏焦躁積壓，或許是早就看沈清玦不順眼，花酒一下子就被點燃了：「這門把你夾住了啊？」
一米八五的沈清玦皺着眉回頭，藍色頭巾下的眼睛微微眯起。
喲，又遇到了。
他低頭看花酒，笑得肆意，耳釘的反光在花酒的臉上一閃而過，花酒更惱了。
「你在說我？」沈清玦自顧自點頭，側過身讓花酒先走，似乎對這一個低頭一個仰頭的對視頗為享受。
花酒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來自身高的，明目張膽的傾軋，她瞪了沈清玦一眼，昂首挺胸在他面前走過，在即將錯身而過的瞬間，頭頂傳來沈清玦賤賤的聲音：「你這麼矮……是天生的嗎？」
花酒生生被氣得頓住，你才天生的，你全家都是天生的！
她抬腳狠狠踩在了沈清玦的鞋上，然後利落收腳，滿意地看了看白色運動鞋上清晰的鞋印，抬頭挑釁一笑，眸光閃動，瀟灑地揚長而去。
男生們發出一陣鬨笑。沈清玦看着花酒的背影，柔順的馬尾辮隨着走路的動作一晃一晃，她腰桿筆直，脖頸細長。
他舔舔下唇，眸子裏滿是興味。
心中不快的花酒一口氣跑下了三層樓，剛剛轉下樓梯，便被一隻纖細而精緻的手攔住了去路。從小到大她見過太多的手，因為畫畫的習慣，總是自然而然去觀察別人的手。
而此時此刻，橫在她面前的手，也太好看了吧，花酒情不自禁在心裏讚歎。
纖長的手指，細細的手腕，白皙的皮膚，正像那句書里的「皓腕凝霜雪」，十指如玉也大抵如此這般了。一條麥穗樣的細手鏈懸在手腕上，在陽光下反射出沉靜的光澤，與紫色指甲上的銀絲搭配得異常和諧。
花酒的第一反應是指甲做得好看，第二反應是指甲做得真貴。
「漂亮學姐，食堂怎麼走呀？」前面的少女穿着一件黑色的連衣裙，寬大的泡泡袖從肩頭至臂彎，玲瓏的腰線收的流暢自然，裙子在腰線以下舒展開，長至大腿，又長又直的腿白皙勻稱，一雙黑色的綁帶鞋纏繞在細細的腳踝上。一身黑的搭配因為款式而不顯沉悶老氣，低調里既恰到好處地將女孩襯得白皙，又別具一格地勾勒出女孩的細腰和長腿，泡泡袖更是沖淡了衣服的成熟氣息，反而醞釀出了一種頗有質感的俏皮。
她放下手，歪著頭髮問，一派天然的純真，沒有絲毫的扭捏做作，翹起的嘴角彷彿有種無形的魔力，讓人不忍心拒絕，讓人忍不住地靠近。
花酒對那聲「學姐」懵了懵，接着心裏湧起一陣奇異的舒暢，原來被叫學姐是這樣的感覺啊，感覺自己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小導師了！
她配合地一笑，學着她的語調：「漂亮學妹，開學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找不到食堂？」暫時充當一下學姐也無妨。
「之前身體不舒服，難受了一段時間，一直都是室友給我帶飯的。今天認真找了找，發現我們學校還真挺大的......」女孩頗為不好意思，臉頰染上一絲羞紅，眨巴着眼睛，很真誠地望着花酒，「學姐，我找著找著就把飯卡弄丟了，你能不能......我把聯繫方式給你，錢一定會還的！」
花酒感覺哪裏怪怪的，她怎麼有一種……有一種被犯罪分子盯上的感覺。
看花酒不說話，女孩既緊張又羞愧，接着失望地低下頭，高高束起的頭髮分散開，一直披散到前額，擋住了女孩好看的眼睛：「唉，我知道這樣很唐突，但真沒想到剛入學就遇到這麼多倒霉事。」
女孩低着頭，吸鼻子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對不起，學姐，是我太沒禮貌了，打擾......」
「跟我走吧。」一頓飯而已，小事一樁。花酒打斷女孩的話。
她的話讓花酒想起了自己剛進校時，那段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摸索的日子。雖然同為大一新生，也許是自己因為從小的經歷而能很快適應和獨立，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
女孩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興許從小家中便是嬌生慣養。好在人倒是一點都不嬌蠻，花酒對她很有好感。
花酒在心裏再三保證，我幫她純粹是因為自己高風亮節，絕對不是沖着那雙過分好看的手。
再說了，人家都叫學姐了，不扮演好這個角色，不厚道。
花酒設想着飯後告訴女孩自己也是大一的情景，心裏有點惡趣的激動和期待。
「你吃得不多吧？」她開玩笑。
「其實挺多的，但我會還錢的。」女孩回答得老老實實，花酒心裏憋笑，這年頭不矯情不做作，直白說自己飯量大的女生真的已經不多了，她撿到了一個憨厚的女孩子！
「學姐，要我幫你拿嗎？」女孩指指花酒懷裏亂七八糟的畫稿。
「不用，食堂很近。」花酒說。
到了食堂，女孩驚奇地四處打量，但花酒卻拉着她去角落的小賣部買水，她輕巧掙開，很不解：「我們不應該先去窗口排隊嗎？」
「現在人這麼多，肯定要排很久，你覺得等我們排完隊了，還有座位嗎？」食堂里熱氣逼人，混合著各種菜的油膩氣味，花酒感覺心裏有股沉甸甸的煩躁，「我們買了水，然後先找個空位置把水放着，這樣別人就知道這座位有人了，我們就可以安安穩穩去排隊了。」這招雖然惡劣，卻很管用。
「可我想喝湯，水在哪裏都能喝到的。」
「食堂里的湯有什麼好喝的，一顆青菜煮一鍋湯，味道都是味精兌出來的。」說實話，食堂她從小吃到大，最不想碰的，就是湯。
「學姐，湯是免費的，我不能再花你的錢了。」她一口一個學姐，花酒有些飄飄然，飄飄然之中又帶着一絲偽善的負罪感，但這並不妨礙她感動，太懂事了，還知道換位思考。
說完女孩就跑去了取湯的窗口，那裏本來就人少，很快女孩便端著一碗像水一樣的湯找到一處兩人面對面的座位。
碗裏的湯，與水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這湯稍為渾濁，且尚有油光。她向花酒招手，燦爛地笑開，一副我已出色完成任務的嘚瑟模樣。
花酒過去放好水，實在不想看那碗湯。
看女孩的穿着打扮，想她一定是有一番審美水平的，沒想到在味覺上，這麼劍走偏鋒。
「學姐，我聽說這裏的麻辣魚最好吃。」
「是挺好吃的，我吃過一次。給你點麻辣魚？」
女孩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期待、糾結、猶豫、掙扎，最後化為堅定：「不，學姐，給我點個便宜的就好。」
她這麼一說，花酒覺得，要是自己真給她點了個便宜的，簡直就是曠世人渣，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花酒也是要做人的。
多好的孩子。
來！學姐給你點！
最後，女孩喜滋滋端著麻辣魚，咧著嘴坐到座位上大快朵頤，像多年的心愿終於在今天達成。
但花酒怎麼看，都覺得她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女孩細白的手，輕巧地操縱着一雙簡樸的筷子。
剛吃了幾口，女孩發現氣氛不太對，她抬頭左顧右盼，咬着筷子看旁邊的人。花酒也察覺到了什麼，以往的食堂雖也不算安靜，但今天這莫名的吵嚷實在有些奇怪，鬧哄哄的話像被悶在了鼓裏，發出悶悶的聲響，一股蟄伏的興奮在食堂的空氣里越滾越大。
「怎麼吵得這麼矜持？」女孩很敏銳。
花酒佩服了一把她的措辭，說得奇怪，卻也恰到好處，問：「你哪個院的？」
「文學。」女孩淡淡道，側頭看見花酒正打開手機。
女孩順手拿過花酒的手機，點了一陣后還給她：「我的電話號碼，保證還錢。」說完以拳抵掌，向花酒振臂。
花酒笑着回敬，真有意思，她與女孩相見恨晚。
她原本等著女孩反問自己是哪個院的，結果女孩倒好像毫不關心，一點探究的意思都沒有。
女孩見對面的學生都往她身後看，便也轉了過去。只見不斷有捂著臉，含羞帶怯的女生，激動地從門外跑進來，手指向門外和其他的人講話，時不時泄露出幾聲激動的尖叫，彷彿門外就是某個宇宙無敵大明星。
花酒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調侃：「外面是誰啊？今天來檢查食堂的領導帥成這樣了嗎？」
「是學長來了！」隔壁桌的女生難掩激動，「他以前都不來食堂吃飯的，今天估計是趕時間，拎着箱子就往這邊來了！哎呀，我今天可真是來對了！我聽說啊......他來食堂吃飯，有史可考的還是來這裏吃麻辣魚的那次......估計是我們校草喜歡吃麻辣魚吧！啊！明天我要吃校草同款！」
「他怎麼就是校草了？」另一個女孩加入了，「大三有位姓魏的學長，對對對，就是那位剛剛和校花在一起的，他也特別帥！」
「哎，你們知道嗎？據說今年大一有好幾個學弟長得不錯，學生組織宣傳的時候，有個住南苑的新生把大二大三的人驚呆了，各個組織都搶著要他，這樣的門面，真的是超級拉風……」
「天吶，說到校草，你們怎麼能不提賀燃！他超帥的好嗎！」
說到這裏，這一圈女生就突然噤聲了。相互看的眼神，透著古怪。
「那現在要到的校草是誰？」花酒趁著沒人講話插了進去。
「楚陶然啊！」
猝不及防，原本在花酒對面埋頭吃魚的女孩一下子嗆到了，一股辣辣的鹹味直直衝進她的喉嚨深處，連同上顎和鼻根處，一陣要人命的辛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