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爰有樹檀

第570章 爰有樹檀

「好,真好……」姜則懷頭髮稀疏了,膚色白得憔悴,但皺紋深刻的臉上慢慢顯露了欣慰的紅光,說,「還能看到你和以前笑得一模一樣,真好呀……」

江依依眨了一下眼睛,輕撫了白鶴芋,現在的生活里,是不可能還有曾經的笑容存活的。她就是因為生存方式和以前不一樣了,才能有如今的這份安然。

人的老去總伴隨着一種從肉體深入到靈魂的乾燥,缺少流動的水汽濕潤和靈巧空活。姜則懷也不例外,坐在床沿,褲腿之下露出嶙峋的腳踝,皮膚上印着缺少日晒的斑痕,整個人乾燥得像一卷老報紙,這一生里已經寫滿了字字嚴謹的榮譽,但他的不同,可能是在這給江依依報紙般的印象之外,還像一棵蒼勁老樹,凋敝了從春到秋的華彩,在百花無跡的冬日,自成一派古樸與深刻。

「都站着幹什麼,坐啊,來,那有椅子,我來……」姜則懷伸手按著床沿就要起身,攬在花束上的手抖了起來。

江依依輕輕抬手替他帶了一把花,幫他掩過尷尬。

楚陶然則趕緊把椅子抽了出來:「不,老師好好休息,我自己來……」他把江依依拉到身邊來,兩人並肩在病床旁與姜則懷相對而坐。

姜則懷順着江依依的目光看了看花,瞭然道:「是陶然選的吧?」

「嗯,看到白鶴芋,就想起老師了。」

江依依聽楚陶然提過,姜則懷的成名作,是一幅《百鶴圖》。

用西式手法表現國畫傳統題材,在當時,驚世駭俗。

「有心了。」姜則懷撣撣病服衣襟,把花束拿得更端重了,「想不到冬天也有這樣好的白鶴芋。」

當年門庭若市時,白鶴芋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現在整個人都安靜了,看了,才發現自己也想念這花。

看着那皎白花朵,姜則懷似乎追憶起了什麼,像個隱退了的江湖俠客,想起了當日酒樓摔杯為號的慷慨飛揚。

江依依看了一眼楚陶然,她低頭看向了自己大衣上的腰封,不多話了。

「老師,我在法國有幸遇到了那位您一直很欣賞的行為藝術家,他也很關注您的作品。」楚陶然說道。

「描述時間的那位嗎?」姜則懷抬頭,眼前一亮,臉上忽然乍現了一種與當年如出一轍的銳利。

「對,我還去了他在柏林舉辦的藝術展,和他同一班機回法國,飛機上聊了一些。」

「哈,你小子運氣可真好……」

「可能還是因為我是您的學生吧……」

「他和同門師兄出過一個作品,是十年前的了,那個作品他自己沒有解釋過,但我覺得……誒,他自己是怎麼看的呢……」

「那件啊……」

江依依在楚陶然身邊安靜,她看着姜則懷越來越明亮的神色,像一團火,為着畢生的理想燃燒着隨時隨地都能迸濺光彩的熱情。

她對這熱情充滿敬意,但也記得他那時向她建議放棄A大時的嚴肅,他說C大與A大之間的差距太大,考上他們A大的希望太渺茫了。

她當時重度抑鬱的情況,注意力和記憶里都急劇下降,現在想來,能考上A大,實在是萬幸,可這萬幸,或許就少不了那時對姜則懷這一反對的逆反心理。

她非逼着自己考上,不爭饅頭爭口氣。一個對楚陶然青睞有加的老師,她幼稚地想在這個人面前證明自己,即使那時候已經和楚陶然分手了。

但她考上的那一年,姜則懷剛好退休了,一切既很巧又很不巧。

姜則懷與楚陶然聊得正酣,楚陶然口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提示音,姜則懷親和地笑笑,示意他不用太拘謹。

楚陶然也不好生硬,只得示歉后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然後抬頭詢問姜則懷:「老師這裏有熱水嗎?」

「有,喏,水瓶就在柜子那邊。」

楚陶然打開自己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水,在嘴邊吹了吹,遞給了江依依:「到時間了,第三杯水,慢一點。」

「哦。」江依依接過,繼續假裝認真聽講,實際神遊天外。

杯蓋放在膝頭滾著玩,她慢悠悠喝着杯里的水。

前段時間楚陶然不在,她吃藥吃得過分了,身體的整個代謝系統都紊亂了,楚陶然從一天八杯水開始給她慢慢調理。

姜則懷沒看明白,一開始還以為是要水吃藥或是別的重要的事,竟然還設置了定時鬧鐘,沒想到只是給江依依喝水。

江依依喝了幾口,看着莫名其妙的姜則懷,自覺道:「樓下的臘梅開得好香,我去看看,你們有美學不能辜負,我也有我不能辜負的美學。」

楚陶然笑了笑,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纏上,叮囑道:「別光顧著尋梅,而到時候讓我尋不到你。」

「放心,你一想我,我准出現。」江依依俏皮一笑,抱着他的水杯,活潑地跑走了。

匆匆走出去,又從門外探進一張嬌俏的臉來,像差點忘了還有一紙罪狀要告:「姜老師,你學生昨天還訓我了,都快把我氣哭了,我特地忍到今天來,等你給我做主的,你可別放過他,好好訓誡他,他現在是不得了了,只會說我胡鬧,卻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不講理呢!家裏是誰也說不得他,我看只有你的話他最聽,也只有姜老師能救我於水火了!」

姜則懷怔愣了后,瞟了楚陶然一眼,捧腹大笑:「那你先和我說一聲,他為了什麼事訓你了?」

江依依做了一副高深的姿態,水杯抵在下巴上,嘟著嘴想了幾秒,歪頭一笑,歡聲道:「我讀元稹寫給知己白居易的詩——《和樂天感鶴》,有句『秋霄一滴露,聲聞林外天』,他偏和我犟,說是『冬霄』,姜老師覺得到底是『秋霄』還是『冬霄』呀?」

窗外風聲大作,冬日勁寒,不敵這句好詩。

她也不為了個答案,說完一笑,就蹦跳着走了,輕快的腳步聲遠去,姜則懷在那清脆聲音的回蕩里恍惚了片刻。

「小孩子,是我把她縱得沒規矩了。」楚陶然說,但他是含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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