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朝既盈矣

第779章 朝既盈矣

「又根本沒人教我!」

「你給我收起這大小姐脾氣!」江依依朝她道,「多大了還要人教,怎麼,你怎麼不要人教你吃飯呢!還怪別人不教你,你自己就不能主動去學,去請教嗎!幹嘛,上個班還要別人求你?還要別人求着要教你如何工作?」

她本來是有些累的,畢竟已經跟陳雨薇超過了一架,但喬惜實在是認識太不到位,態度也太差,生生把她激得火氣又重燃了。

「好!我走就是了!你以後永遠別跟我廢話這些!」

「就是不是這些,我也不可能跟你廢話!」

「那最好!」喬惜吼完,立刻走去開門,把房門一摔就走了。

江依依往椅背上一靠,受不住地要深呼吸才行,終於是通過今天想明白了許多事。

怪不得楚陶然雖然知道喬惜不成器,但也從未把這事放心上,然後好好教導自己看着長大的這個小妹妹。其中原因江依依這時大概是已經知道了,和喬惜是講不出東西的,她眼裏可只有她自己,整個人的邏輯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只一根筋地想她自己的個人得失,根本不會去理解旁人為她付出了些什麼。

深深嘆口氣,儘管江依依知道喬惜身世的種種悲涼,可還是為了那麼點「沾親帶故」,惱火這丫頭的不服管教。

講道理都不聽,還就覺得是害她的。但反正現在已經把喬惜給開除了,這回至少是能回去好好想個像樣的畢業論文題了。

那現在無事,既然來了那還是至少留到下班時間為好,她便翻起了一邊的棄稿,她以前老會和儲筱望要這個,純粹是圖看着輕鬆愉快,有些實在是寫得不像話,就挺搞笑的。

翻閱了半小時,她把兩張稿紙抽出來,來回看了好幾遍——

【引《莊子·齊物論》第七章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典籍開頭,但她關注的是之後——

[罔兩說景無狀多變,有失獨立,有失操持,景無以自辯,甚至混沌而不自知,只碎說這無奈,世間萬物皆有所倚持,它也不過是萬千之一,物之卑憐罷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困惑,在這裏變成了子非景焉知景之悲的嘲意。

而莊周的怪才在於,這一嘲一弄,險些讓觀者滴下含笑的淚來。

臨淵而望,似乎自己不是罔兩就是景。

莊周澹笑說這人生好尷尬,把從老子那裏學來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變成了「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天人智慧后,竟然發現自己還是活得聊聊,蚹鱗裝裹游蛇,但也會為夜行委頓,翅翼拖御鳴蟬,也會為烈陽皺縮。

乍看好像並無不可,我們可以選擇就活得渺小如罔兩抑或如景,和生命的依據團聚在一起,相濡以沫,看世道變遷,影子還永遠是影子。

做一個影子或許不夠快樂,但只要足夠迷濛無知,井底之蛙看柳絮因風起,未若不能自欺欺人為一場盛世落雪。任何無人問津的圓滿,都可在心門末端灰飛煙滅成自詡的深刻。

我也常常問自己,行囊加身了這許多年,飛揚跋扈過,談笑風生過,讀過四書五經,看過街頭遊行,帶着香檳去爬山,簪著薔薇去游泳,是否還是活得受制於人?

心中有無數個「人」的對象紛紛湧出,我揉碎了指尖殘花裝進空空如也的酒瓶,覺得寂寥又委屈,委實沒趣味,卻聽得莊子朗朗「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真真是沒了局限,疏闊之中,嘆為觀止。

我沒有受制於人,我只是受制於自己。書簡的字句一筆一畫烙刻進目光,唯獨沒有在信仰上淬鍊為璀璨的力量。我走過的每一步都毫無根據,也幸好尚無根據。

誠然我還是萬幸,莊子只是遇見了一翩蝴蝶,而我是遇見了見過這一翩蝴蝶后的莊周。

眾人皆謂信仰真實,可獨獨這個玩世不恭的哲人,在虛妄里看到宿命張開的細網,品一品說——妙不可言。

莊周變化為蝴蝶,浮世撕裂又荒唐,他不過一句淺淡的「自喻適志與」,在天地之間,儘是逍遙與快活,鯤鵬氣象,顛倒眾生。這顧盼一照影,彷彿畢生的偉事,都比不上成為一隻蝴蝶的適宜。

蝴蝶不過是蝴蝶,但一隻入夢的蝴蝶,就變成了一個有關精神自由的短暫垂影。這隻蝴蝶,在冥靈與大椿的夢境裏,或許就是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寥落清醒。

夢醒時分,這是一個無名的夢境,但從戰國走來,把這個夢境變成夢想而流傳至今的,是那個捕夢人的奇異迷思——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齊物之論,人類的驕傲,有時也可不屑一顧。

或許人生原本就不盡然是偉大,也可以輕得如同一隻蝴蝶的夢境。

我看到一種嘆服,是莊周眯著惺忪的眼睛,想着罔兩與景的寓言,然後笑一笑說,那這人生,不妨便舉重若輕吧。

不妨便舉重若輕,我還想放肆地喝一口烈酒,然後對着鏡子跳舞,和自己開個與世無爭,又妄圖為非作歹的庸俗玩笑。

人類不會變成蝴蝶,但莊周提出了這個亦真亦假的玩笑——人類可以成為一隻蝴蝶。

他的怪誕,一向嚴肅。

俗世以之為大逆不道的糊塗醉話,只有莊周熱淚盈眶地大笑,這世界,才是彌天大醉。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望洋興嘆的是河伯;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遊刃有餘的是解牛庖丁。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莊周其實早就將這些一語道破。

醒來時,總覺是自己荒唐,是夢境涼薄。

也許本來公平,自由給了人類機會,但只有一個剛睡醒的莊周,露出了會心一笑。

人類覬覦千百年的渴望,所有文明的核心之一,好似只有那個時刻里的莊周撿起了這個眾人棄之如敝履的東西,藏在夢裏視若珍寶。

人性的一個悖論就是,既驕傲到什麼都想要,又卑微到覺得有些東西自己天生不配。

大多數的匆忙,總將靈魂作祭,為自己換一個囚籠。

我們費盡心機地自我裝點,以為光鮮亮麗就是鋒芒畢露,卻不知保持溫和與樸素,往往需要更大的勇氣……]

江依依正反找過好幾次,沒有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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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帆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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