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你是誰?」長久的關押似乎已經讓宋珅冷靜下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剛開始被成王帶回來時大呼小叫的宋珅了,即便知道來給自己解開鎖鏈的人不是平時給自己送飯的人,他依然十分平靜地問,也沒有再主動提起自己是長公主之子的事。

宋祁聽着他略顯平靜的語氣,心中微微嘆了口氣,拿掉了他手上的鎖鏈,輕聲說道:「起來吧。」

宋珅聽到這個聲音后楞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暗中對聲音格外敏感,他覺得耳邊的這個聲音莫名地熟悉,似曾相識,可是他輕輕皺眉,一時想不起來是誰,於是他慢慢扶著椅子站起來,問他:「你是來放我走的嗎?」

他扶著椅子站起來后,宋祁才發現短短几天的時間,他好像清瘦了不少,本來圓圓滾滾的身子,現在看起來似乎沒有那麼臃腫了,看他因為坐了太久,忽然站起來有些踉蹌,在他差點摔倒的瞬間,宋祁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這種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宋珅皺眉,艱難地活動了一下手臂之後,想要抬手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宋祁卻提醒他:「先不要摘掉眼睛上的黑布。」他不想讓宋珅知道當初關自己的地方是哪裏,從而順藤摸瓜找到杜大哥和阿宴。

宋珅聞言竟然也聽話地放下了手,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這一點都不像曾經張揚跋扈的他。

宋祁見他毫無異議,竟然如此配合,倒是有些驚訝,伸手扶住了他一邊胳膊,說道:「我扶你出去,等出去后就可以摘下黑布了。」

宋珅微微點頭,因為自己坐立太久,剛站起來感覺腿都不是自己,別說是走路了,就是站着都覺得艱難,所幸有人扶着他,他索性將半個身子都靠在宋祁身上,借他的力量支撐自己,一步步艱難地往前挪動,不時聽到宋祁在耳邊提醒他:「慢點。」

宋珅覺得很奇怪,身邊的這個人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的感覺,可是這個人就在他腦子裏徘徊,人名就在嘴邊盤旋,卻就是說不出他的名字,他甚至懷疑自己被關在這裏太久,不見天日太久,已經忘記了某些人。

可是明明,他還是很清楚地記得楊柳,那個狠狠騙了自己,害自己受了這麼大苦的女人。

可是就在剛剛,身邊的人告訴他可以出去了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自己出去后一定要找到楊柳,可是找到她之後呢,難道殺了她嗎?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他自己就連忙否定了,他的心告訴他,他不想殺了她。

他只是想要見到她,至於見到她之後該怎麼辦,他現在還不知道,但至少,他肯定不是想要殺了她。

因為來把自己放出來的人只有他一個,顯然不是母親的人找到了自己,那看來就是把自己綁來的人,也就是跟楊柳一夥兒的人,說不定身邊這個人會知道楊柳的下落,於是他問:「楊柳在哪裏?」

事到如今,他問楊柳的下落,宋祁本能地以為他要找楊柳報仇。畢竟就是因為楊柳的緣故,他經受了於他而言,這一生最大的折磨和痛苦,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貴公子,被關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捆住雙手,他不恨楊柳才奇怪呢。

於是宋祁有些凄慘地笑了笑,這一場成王所策劃的遊戲中,沒有一個人是贏家。

楊柳死了,宋珅遭受了折磨,長公主的寶貝兒子被別人綁走,而成王,他的目的也並沒有達到,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從大理寺出來,即便出來了,也只能逃回錦州從新開始。

「楊柳死了。」宋祁淡淡地說道:『你不必想着找她報仇了。」

報仇?宋珅一愣,他是想找楊柳報仇,可是他不想她死。

他是在騙自己的,目的就是不想讓自己找到楊柳報仇,這是宋珅的第一反應,於是他嘴角輕輕勾起,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放心吧,我不會找她報仇的,我只是想找到她問她一個問題。」

「她真的死了。」宋祁對他所言不打算找楊柳報仇將信將疑,不過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楊柳是真的死了。

這一次宋祁平靜中隱藏的悲傷被宋珅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刻他忽然就相信了,楊柳是真的死了。

可是他忽然停了下來,問宋祁:「她怎麼會死?」明明她都成功了,她是多麼厲害啊,成功在短短几天裏就讓自己愛上了她,為了她不惜違背母親的意志,把她從青樓接出來,可是在從青樓出來的當天,她就帶着人把自己綁了。他以為她是功成身退,一定回到了成王身邊,不論是否自由,至少暫時是安全的。

可是現在他卻被告之,她死了,就這麼死了?他甚至沒有再見她一面,也還沒來得及問她,對自己到底有沒有過一絲真情。被關在這裏,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都是一片黑暗的日子裏,他的眼前卻總是浮現她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或瞋或喜,靈動的眼眸,還有他被綁走那天晚上,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恍惚間彷彿一個在他眨眼間就會重新飛回天上的宮殿去的仙子。

想起這些,宋珅的嘴角又出現懷念開心的笑容,極輕極淡,在黑暗中沒人看得到,連他自己都是後知後覺,原來自己想起楊柳的時候,多半時候都是笑着的,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

可是現在,她死了。

「她怎麼死的?」宋珅問到。如果是這樣,他寧願她只是真的厭惡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就毫不留情地回到了成王身邊。

宋祁微微嘆了口氣,有些可憐地看了宋珅一眼,從宋珅方才的問話和反應來看,他察覺到了宋珅對楊柳不一樣的感情。其實他一直覺得宋珅雖然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但至少沒有真的害過人性命,如果不是有那樣一個母親,他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即便有這樣一個母親,他也沒真的殺過人,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事,但至少說明他還尚存一點良知。

宋祁猶豫了一瞬,沒有說話,宋珅卻好像很是執著,見他不答,繼續追問:「她到底怎麼死的?還是說你是騙我的,她其實根本沒死?你跟我說實話吧,如果她真的沒死,求你告訴我,我可以不再打聽她的下落,更不會再找她報仇。」

一開始,他想得是,等自己出去了,一定要找楊柳報仇,可是很快他就想,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不能殺了她,再到後來,他滿心想得只剩下出去后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問問她到底對自己有沒有動過一絲真情。直到方才,他聽到宋祁說楊柳死了,他便什麼都不求了,只求她還是活着的,即便此生他再也見不到她,他也希望她好好地活在這世間某個角落,哪怕她真的從頭到尾都在騙自己,把自己騙的這樣慘,哪怕她真的就是厭惡自己,也隨她去吧,只要她好好活着。

「你的母親找到了她。」宋祁見他接連追問,終究還是告訴了他實話:「你知道公主府有一個地方叫狗園嗎?」

宋珅聽到的時候,頓時楞住。

「你是說,母親,把她丟進了狗園?」顯然,宋珅是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的,並且知道這個地方是用來做什麼的。

他對母親的所作所為其實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一來那是從小對自己百般疼愛的母親,他即便偶爾覺得母親的所作所為有些過了,身為兒子,也不能說什麼,唯有保持沉默;二來,他很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這樣的地位,全靠母親,他不能一面享受着母親為他謀划的一切,一面指責母親的殘忍。

其實母親也很苦,外人看來,長公主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權勢滔天,滿京城,除了聖上,沒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可只有被母親寄與了無限感情和希望的宋珅才明白,母親的心裏有多苦。

從他記事起,父親對母親總是一副冷漠的態度,小時候他不懂,為何父親會這樣對待母親。

不過他從來沒看到母親哭過,每次父親給了她臉色,母親總是以砸東西和懲罰下人泄憤,小時候他會被母親突如其來的癲狂嚇哭,後來,他漸漸也習慣了,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他很難察覺到母親所做的事情究竟有多麼喪心病狂。

直到,他後來知道了狗園的存在。

父親只知道,母親因為伺候她梳頭的婢女扯痛了她的頭髮就把人丟進了狗園,在他看來殘忍至極,卻從來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他剛剛指責過母親,才刺激了她,讓她忽然之間陷入癲狂,他有時候懷疑,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其實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的。

所以他對母親所做的一切總是能輕易找到合適的解釋理由,也沒有認真想過母親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究竟意味着什麼,直到他聽到母親把楊柳也丟進了狗園,他覺得有些東西,沒有辦法再忽視下去了,它們瞬間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讓他無從逃避。

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宋祁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驚訝和隱藏的一絲不認同,微微嘆了口氣,告訴他:「是的,不過,她並不是死在狗園,她被狗撕咬得面目全非,丟了一隻胳膊,已經成為一個廢人,我把她從狗園帶出來不久,她就自盡了。」他想,有些東西,宋珅也應該知道了,應該面對自己的母親究竟做過些什麼。

宋珅本來以為楊柳是被狼狗咬死的,可是現在聽到宋祁說,她是被狗咬傷,成為一個廢人,面目全非,然後選擇了自盡,他感覺自己的心就像一塊石頭,直直地往下墜,直到感覺自己心臟的地方空了一塊,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宋珅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不能想像,楊柳那樣一個靈動,美麗的人,被狗撕咬的樣子,成為面目全非的樣子,幾乎是在一瞬間,他就理解了楊柳的自盡,也以最直接的方式感受到了母親的殘忍。

宋祁見他一個恍惚,差點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連忙用力拉住他的胳膊,攙扶住他說道:「這次回去后,若是有機會,勸勸你的母親。」

雖然他心裏明白,長公主這樣的性子,未必會聽任何人的勸,即便她真的聽了宋珅的,就此收手,也無法洗清她手上曾經沾染的鮮血。

但是他與成王就要離開京城,而長公主與三皇子合謀,成功掌權,接下來,整個京城,更加淪為她的地盤,只要她不高興,京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遭殃,而首先可能遭殃的就是杜大哥和阿宴,宋祁也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宋珅真的是良心未泯,希望楊柳的死能喚醒宋珅,讓他不再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不敢直面自己母親的殘忍。

宋珅聞言卻保持了沉默,並沒有答應他。

因為楊柳悲慘的死亡,真切地感受到母親的殘忍是一回事,讓他以此來違抗母親的意志,甚至來指責母親,那是另一回事,在母親的庇護下,他才能一生順遂地長到這麼大,他不能一面享受着好處,一面指責為自己保駕護航的母親。

宋祁見他並未答應,也並沒有多失望,只是微微嘆了口氣,扶着他繼續往外走,他明白宋珅的為難之處,她畢竟是他的母親,不論她曾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殺過多少無辜的人,至少對宋珅而言,她是一個合格的,甚至是天下最好的母親,她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捧到了宋珅面前,從某種程度上,宋珅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感情寄託,如果連宋珅都背叛了,反過來指責她,長公主便是真的眾叛親離了,這樣的她,只怕會更加瘋狂,所以宋祁也並沒有強求。

「大哥。」就在宋祁低着頭,小心扶着他走路的時候,宋珅忽然叫了他一聲。

宋祁一愣,腳下一頓,已經來不及否認,只能用沉默代替回答。

而經過此事,宋珅已經學聰明了不少,從他短暫的沉默中判斷出他真的就是宋祁,嘴角輕輕勾起,笑了笑,說道:「看來我沒有猜錯,你果然是宋祁。」

被他識破身份,宋祁似乎也並沒有很擔心,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是我。」

宋珅微微有些驚訝:「你不怕我回去后告訴母親,你與成王勾結,一起綁走了我。」

宋祁只是扶着他繼續往前走,腳下未停,沉默了片刻才並不在意地問他:「你會嗎?」

沒想到他會直接反問,宋珅反倒楞了一下,沉默良久,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半晌才說道:「這次是你放了我,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不會告訴母親曾見過你的事。」

宋祁聽到他解釋了這麼一長串,微微笑了笑,有些無奈的模樣,明明就是不會告訴長公主,又何必給自己找這麼多借口呢?大概是因為如果不告訴長公主,他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可是心裏又不想說吧。

他忽然看着宋珅,嘆了口氣,認真地說道:「其實,你父親也是關心你的,不只是你母親在派人找你。」

宋祁在長公主府住過一段日子,宋希白對宋珅的態度他看得分明,很顯然,因為長公主的緣故,他本就對宋珅不喜歡,加上他整日吃喝玩樂,不學無術,宋希白更加看不上他,平日對他也是不管不問。

而宋珅也很少來見他,即便偶爾見他,好像也有點怕他,在他面前總是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一點也看不出在外面張揚跋扈的模樣。

有時候,宋祁覺得宋珅也挺可憐的,有那樣一個幾乎可以算得上瘋狂的母親,又有一個對自己不管不問,甚至不喜的父親。

因為長公主的緣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卻沒有一個人會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錯的,什麼是愛,什麼是感情。

也難怪,他會這麼輕易地被楊柳騙了。

宋珅聽到宋祁忽然告訴自己父親也是關心自己,楞了一下,自嘲般笑了笑,旁得也就算了,宋祁說得他勉強可以相信,可是他說父親也會關心,派人來找自己,他是絕對不可能相信的。

從小到大,他就像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父親明明就住在一個院子裏,可是他見到父親的次數總是寥寥可數。

他每次見到父親總是這樣的場景,他忽然從外面怒氣沖沖地闖進來,或是冷著一張臉闖進來,若是偶然見到了他,便露出嫌惡的表情,小孩子對大人的情緒最是敏感,所以在他明白父親意味着什麼之前,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這個名義上被自己稱為父親的人對自己的厭惡。

他面色不善地忽然闖進來,與母親或是大吵一架,或是冷漠地對母親訓斥一番,轉身便走,絲毫不會理會母親的喊叫,冷漠得彷彿母親與他之間隔着血海深仇。

小時候他真的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這樣對待母親,現在他長大了,還是不清楚,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也不明白,母親貴為長公主,為何要嫁給父親這樣一個人,還在被他接連傷害后不僅沒有報復他,反而折磨自己。

現在他長大了,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大概是因為心裏隱約有了某種直覺,一旦探究了這個秘密,他將不僅失去父親,也將失去母親,所以明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的不對勁,他也從不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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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河之君子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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