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超

我常想,在我們這開化民族的複雜生活中,要舉出一件東西來可以代表我們文化的精神的,除了「們」以外,還想得出什麼呢?讀者不必深想。不是別的,就是我們人人每天都要經過的門——房門,家門,校門,城門,以及其他種種一重一重的門。不但我們奔波勞碌的人脫離不了門,就是輕易不出家門的人,他們在日常思想中,也難免不知不覺地和門發生了關係。人類的歷史盡可以說是門戶的歷史。我們生活中的門,當然不限於我們抬頭就看得見的這扇物質的門。我們文字中,思想中,習慣中都無時沒有一種門的存在。在舊禮教里,不用說,因門的意義而產生的習俗和思想,處處都是。提起婚姻來,誰不要求門當戶對的,才貌雙全的;談論家室的人,當然脫離不了門蔭祖德和門第家風的觀念;小孩子在私塾里開蒙,總要先拜過老師的門,才算是入學了,同時這位老師呢,當然是無數孔門弟子之一。豈但舊腦筋如此,我們的新腦筋,新思想又何嘗不充溢着各種門的觀念呢?我們不斷地聽人說:教育要專門,辦事要有門徑,進屋子總要敲門,才算有新禮貌;官場、商界,以至於黨部都得要些門面來做本錢。

多半的人各只看見有物質的門,而想不到這種實質的物體卻暗含着什麼精神上的意義,他們更想不到在我們每個人的單獨生活中,從極單純到極複雜的生活中,都有一道最後的門。聰明些的人知道這重門是最後的,神秘的,不可侵犯的,所以每次路過門前,至多也就住一下腳,再張望一回,邊走過它了。缺乏想像的人,一旦發現了這重深閉的門,哪肯輕易不想地走過去就算了。我想他們少不了一敲再敲,一闖再闖……等到闖了進去,他也就可以不必出來了。看過廚子殺腳魚的人都該明白這個結局。我不敢再想了,想起來真的令人寒戰。我往往夜間從戲院裏出來,一路走着,耳朵里仍帶着不少的餘音,經過一家一家的大門,關閉的都和墳墓一般的嚴肅,靠街的那間屋裏還有燦耀的燈光從楣窗上直射出來,我這時候常愛忖度屋裏面的人或是鬼在那兒幹些什麼,尤其是看了空城計,坐樓殺惜這類戲之後,想像似乎更加來得活動;其實門后的秘密何止這兩幕……。人類的好奇心和追求心都是因門的阻礙而產生的,但是人類的經驗並不鼓勵我們去闖進所有遇着的門。多數自尋短見和態度悲觀的人,都是曾經揭穿過,或看穿過種種門中門的罪人。讀過《天方夜譚》的人,自然會了解為什麼最後一道門不要去開它。譬如金馬門裏的愛結王子,闖進了末了一道門之後,出來果然就瞎了只右眼。有的讀者說,這又何苦呢?同時也有人說,瞎了一隻又何妨呢?事實上愛結王子還能出來,回到十個少年那裏去,乃是為繼續故事起見,在實際生活中呢,多半是沒有下文的。

門,我方才說過,是可以代表我們文化精神的一種設備。我想凡在人與人集居的地方,門的功用不但能隔閡我們,同時也更能聯絡我們。在這一開一關之間,社會道德已有了穩固的基礎。現代社會裏最大罪惡的就是沒有公私觀念的人。這類動物少不了用關鍵的鐵門來對付他們,寬容一分都不妥當。同時在有公私觀念人的交際生活中,門是絕對有連絡性的。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就是說朋友彼此不要忘記門是可開可關的設備。有門才有交情,因為門是使我們不接不離的媒介;所以人間能有持久的關係,不論是朋友,兄弟,夫婦,都是一種永有界線有門的聯絡。美國現代詩翁弗樂士特,在他一首著名的詩里的末行說:「……Goodfencesmakegoodneighbours」我想把它改作「Gooddoorsmakegoodfriends」,似乎更加恰切。

城市裏的人家晝夜無不閉門的,鄉間農家的門至少白天都是開着的。這不是城市與鄉間的根本差別嗎?城市裏的人不由自主地藏在千門萬戶後面,鄉下人物質上只有一重門的享受;這重門除了夜間掩閉一下,幾乎等於沒有門。城裏的人偶到鄉間去遊玩,走過農家的門口,看見兩扇門都大開着,反倒不敢一直望進去,好像無故去掏人家的荷包似的,不免覺得有些難以為情。這是因為城裏的人多慣於閉門的生活,到了鄉間雖然脫離了物質的門,他們的習慣和思想中仍然是有一重一重的門在那裏。鄉下人進城去,自然更加覺得離奇了:舉目一望,無處不是關緊了的門,門上多半還按著有閃亮的門環和洋鎖。這種神秘的景況,當然會引起他的好奇心;結果,又和愛結王子一樣,他也一重一重地闖開來觀光一下,直到闖進了最後一道,果然右眼也瞎了。

1933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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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人文——人文關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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