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錙銖必究

第107章 錙銖必究

「抱歉,讓殿下久等了。」阿綾一打帘子進屋,就朝百里臻笑了笑。

客套寒暄的話,從來就不會有人在意是不是會獲得答覆,可是,阿綾卻在這樣的情況下,收到了某人認真的回復。

很認真,很認真。

「確實等了很久。」百里臻微微頷首,絲毫不顧阿綾方才說得是客套話,彷彿是故意嗆她一般。

故意......

這個感覺一冒出來,倒是先把阿綾給嚇了一跳。她兀自搖了搖頭,趕忙把這種可怕的念頭甩到腦後。

百里臻故意和她嗆聲是什麼驚悚的畫面哦,還是別了吧!

她快步走到桌邊,將桌上的茶杯拿起了一個,往杯中注入熱騰騰的茶水之後,恭謹地遞到百里臻面前,而後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才再次坐了下來。

百里臻看着眼前冒着熱氣與茶香的杯子,靜靜等著阿綾下面的話。

「殿下方才問我對北境的記憶,其實真要說起來的話,不算多,也不算少。」阿綾坐下后,手輕輕覆在面前的杯子上,讓那蒸騰而出的熱氣熏紅手心,彷彿這樣才能給她略微有些冰涼的手以力量一般。

隨後,她慢慢開口,聲調不高不低,像是在講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久遠的故事:

「我五歲時,因病隨母親來到北境的將軍府,而後九歲時又被接到京中,滿打滿算,不過四年。」

這段記憶是前身的,雖然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同別人分享,但如今她的父母都已故去,她自己人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阿綾自然是沒辦法徵求她意見的。現在,既然百里臻願意聽,那她索性就都說出來。

阿綾是個將「自我」與「他人」區分得極為明晰的人,有着高度的精神自律以及近乎神經質的精神潔癖。對於她而言,這些並不是她的記憶,而是從她穿越到這個身體上之後,便憑空被塞到她腦子裏的。前身的記憶,就是「別人的東西」,如果不是需要的時候,她本能地選擇拒絕這些記憶,如此,也算是出於對前身的尊重。甚至,如果不是因為人需要身體才能活着,她甚至還挺抗拒這個不屬於她的身體的,儘管這副面孔長得任誰都不會忍心拋棄。

可是,拒絕並不代表消失,她不願意觸碰,屬於前身的這段記憶就永遠都跟一團亂麻似的沒有被理順的一天,而後被深深擱置在心底,若有似無地影響着她的生活。如果不找個人說到說到的話,她其實也覺得挺堵心的。

說出來之後,她想,心裏的感覺也會好受些。

更何況,她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這四年裏的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同母親在軍營將軍府里度過的,只逢年過節的時候,隨她到方才我們去的縣城集市上採買。畢竟已經過去八年,如今再去,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呢。」阿綾說,如此算是解釋了她明明記憶力很好,之前在集市上卻並沒有那麼大反應的原因。讓她一個「初次前來」的人裝出一副「故地重遊」的模樣,也挺困難的,索性還不如說對這裏沒什麼印象呢。

聽來,也算是個正常的理由。而且,也確實是事實。

「那之前遇到的那些人......」百里臻想起之前她在街上似是遊刃有餘的模樣,問道,「可有印象?」

之前去那條街的時候,聽周圍那些生意人的口氣,應該是在這裏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了,如此,別的街道情況也差不多。

「嗯,多少有些。」阿綾點了點頭,如今這麼一想,前身的記憶里,確實能尋到不少人的身影,那個老爺子也是這般擺攤賣碗盤,他斜對面的小茶樓總是生意興隆......歲月除了為這些普通百姓的面容上增添幾道褶子、一層風霜之外,並沒有作出更多更殘忍的事情來。

也是,交通不便、學問不多,古代大多數小老百姓的生活,都是圍着家裏的田頭和灶台轉的。背井離鄉,是件再苦、再不孝不過的事情了。

不過,這些「大多數的小老百姓」和百里臻並沒有什麼關係。

「......殿下可是想問何旬?」阿綾問道,透過水霧,他的面容顯得有些隱約模糊。

「是。」百里臻承認得乾脆,不過他心裏還有些別的打算,但既然現在從街上說起,那便先說何旬。

繞了一大圈,這才是百里臻的目的,阿綾心下想「果然如此」,便點了點頭,道:「如今細想起來,當真有些印象......說實話,他現在的模樣,確實和我小時候見過的人,不一樣了,那時候的他倒還是和庫里收錄的畫像相差不打。」

與其說是外貌上的變化,更準確說是精神面貌上的差別。那時候的何旬,打眼一看,便是個窮酸而落魄的文人模樣,哪怕過得再潦倒,也依然堅持死撐着他文人的風骨。而如今,打眼一瞧,便是溶於世事的商販的模樣,老道而自然。

哪怕如今的何旬與十多年前外貌沒有變化,但因為周身的氣息整個兒為之一變,使得他本人早已與十多年前判若兩人。而何況,生活的艱難,也確實讓他整個人的外貌發生了不少改變。

而且,一旦開啟回憶的大門,便感覺停不下來似的,有種整個人越陷越深的感覺。

明明,這並不是屬於她的回憶......

「母親,您聞聞看,好香啊,那是什麼呀?」

孩子抬起頭來,望着女子,那香味飄散在空中,把她肚子裏的小饞蟲都快給勾出來了。

「那是......」

女子朝孩子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而後臉色忽得一變,二話不說直接就拉着孩子往前走。

......為什麼,會這樣?

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朝阿綾席捲而來,每一塊都寫着一段回憶,阿綾需要更多更多的碎片,才能將這段記憶拼湊起來。

她微斂雙眸,回憶著那斷斷續續的不甚完整的記憶。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那是一個如今日一般春光明媚的日子,朔方縣的集市一如往常般熱鬧。

「母親。」

孩子的小鼻子動了動,確認自己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之後,用小手晃了晃牽着她的大手。

「怎麼了?」

被她晃動的手的主人,孩子的母親一低頭,就剛好對上了她的眼睛。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晶晶亮地望着女子,讓女子不由得淺笑了一聲。

她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這個孩子平日裏被她拘束慣了,一到外面,看什麼都是新奇的。只有這個時候,她的身上,還能看出屬於孩子的活潑的天性。

看到孩子這副模樣,女子便從心底隱隱生出無限的愧怍。儘管明知道她聰明,儘管明知道這是為了她好,可是,一想到她說到底不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又不斷懷疑,自己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為了讓她更好地活下去,所以要逼着她被迫長大。

「您聞聞看,好香啊,那是什麼呀?」

孩子的心思,此時則完全放在那不知名的美食上,並沒有注意到女子眼中隱隱浮現出的不忍與痛苦。她又吸了吸鼻子,那香味飄散在空中,把她肚子裏的小饞蟲都快給勾出來了。

「那是......」

女子朝孩子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而後在看清什麼之後,臉色忽得一變,忙就站起身來。

「好了,時間不早了,快回去吧。」

一轉眼,女子的神態便已恢復如常,只不過,她的動作卻凌厲了許多,二話不說直接就拉着孩子往前走。

「母親......」

孩子有些沒明白這是突然怎麼了,還試圖和她的母親討個通融。

「外面的食物不幹凈,不能吃!往日不是都說了很多遍嗎?」

大抵有些着急,女子的語氣也有些沖,不管不顧的樣子頗有威懾力。

孩子被她嚇得一愣,縮了縮脖子。很顯然,她從沒見過溫婉的母親發脾氣的模樣。

「......我......可是外面的吃的真的不衛生,萬一吃壞了肚子,像去年那般生病,你還要我怎麼活啊。」

話以說出之後,女子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有些懊悔地皺了皺眉頭,隨即嘆了口氣,一想起一年多前那場來勢洶洶的病,女子就心頭髮顫。

「不是的,母親,我......手疼......好疼......」

孩子搖了搖頭,她着實乖得很,女子制止她之後,她便不作她想了,一點也不像別家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會又哭又鬧的。只不過剛剛因為女子走得太急,她有些跟不上女子的步伐,小手也因為女子突然過大的力道,被拉扯得生疼,這會兒她的手腕還感覺有些火辣辣的呢。

「啊......」

女子聞言,忙鬆開緊拽著孩子小手的手腕,只不過,這會兒已經有些晚了。孩子的皮膚本就嬌嫩,稍微大點的力氣,便會把皮膚揉搓發紅。現在,孩子的手背連着手腕一片通紅,好似被燙了一半。

「阿綾......對不起......我沒想到,怎麼就......一定很疼吧,我的好孩子......」

女子一看,心疼壞了,又蹲下身來,雙手捧著孩子的小手,一邊仔細地看着,一邊輕聲念叨著。反覆確認孩子的手沒事之後,她又把孩子的手捧到嘴邊,輕輕地吹了吹。

「痛痛都飛走啦~!」

孩子看着母親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道。

「......嗯,都飛走了。」

女子眼中忽得浮現出一層盈盈的霧氣,這一刻,她恨自己還不夠細心,也心疼孩子太過懂事。

何德何能,老天爺會給她這麼一個孩子。

何德何能,她才能將這個孩子養育成人。

「那,我們回去吧。」

孩子生怕母親在她面前流出淚來,忙笑着拉起女子的手,歡快地說道。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這段記憶,實在是很不起眼,如若不是因為百里臻今天這麼特別的提問,阿綾根本不會翻找出來。

只因為這段回憶里的某個邊角,有何旬。

當時,前身看到的應該就是剛剛在街上開起小鋪面的何旬吧。

只不過,為什麼......

......為什麼,那個女人當初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

當時的孩子,或許並沒有覺察到什麼,事情過去后,自然也沒有細想前因後果,因而這件事便像是每天的早餐午餐晚餐一般,稀疏平常。可如今回頭看的話,卻發現,在這件事裏,明顯有更深層次的地方等待挖掘。

阿綾並不認為這個身體的母親那奇怪的反應,是因為所謂的「食品不衛生」,畢竟,如果真的是這個理由的話,那麼一開始,她就該直言了,可是,很明顯,她是在看到何旬的攤位之後,才勃然變色的。

不知道是她多心,還是因為女子只是和這個身體又血緣關係,和阿綾本人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從沒構建過彼此的信任關係,她總覺得那個女人的反應很不正常,特別是那個變臉,簡直是詭異。

是因為何旬嗎?還是因為那個方向上的什麼人、什麼物?

只不過,容不得阿綾細想,一件更緊要的事情就直直擺在她的面前。

「殿下!」急匆匆的腳步聲之後,下一刻,無言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

阿綾看了百里臻一眼,只見對方沖她點了點頭,而後便道:「進來。」

無言聽令,忙一把推開了門,快步走了進來。雖然走得跟一陣風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過門簾的時候,並沒有引出什麼響動。

阿綾自無言進門之後,這一路都盯着他看,瞧見他過門的時候好像隱身了一般,沒有掀動珠簾發出響聲,不由覺得有些驚奇。她看着,都想學習這種奇幻的操作了。

不過,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無言此時的神色。

相較無風,無言明顯更像正常人,甚至說他是百里臻身邊最不像他手下的人也不過分。他長著張挺順眼的娃娃臉,因為是個話嘮,平時面對熟悉的人,臉上的表情別提多豐富了,就好像整個睿王府的面部神經都長他一人臉上了似的。

然而,今天不過半天沒見,這位娃娃臉侍衛就忽得嚴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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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王爺請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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