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生坦蕩

第126章 一生坦蕩

那會兒的記憶實在是太不妙了,阿綾拒絕回憶更多自己傻得無可救藥的過去。因為,這樣只會顯得她更蠢。

而且,眼下也沒有什麼空供她消閑回憶前不久剛發生過的傻事。

因為,面前守陵園的年輕兵士們,在向百里臻和她行了禮之後,便悄無聲息不著痕迹地,用一種「嚴肅中帶着探究探究裏帶着好奇好奇裏帶着懷疑懷疑裏帶着否定」的眼神,悄咪咪打量着她。

行吧,她不傻,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畢竟,自來這北境大營不過一天的時間,她已經無數次被這種「司馬大將軍家門不幸啊」的眼神洗禮了,彷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英武一世的戰神永遠的污點一樣。

俗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可她老子是絕世大英雄,她這個「兒」不僅沒成個好漢,倒像是個娘炮。她雖然能理解周圍這群人對司馬談的崇拜之情,也理解眾人因他英年早逝而對他留在世上唯一「兒子」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甚至連從未見過他面的新兵蛋子,對這位戰神大將軍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崇敬之情,以及對她發自內心的鄙夷......

理解個屁!

不理解!

當年活着的時候,她那位便宜爹也不是想要做這個英雄、這個戰神的,是萬千士兵和百姓,以及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將他推上神壇。而如今的她,亦無需為了這種被強加在他的身上同時也強加在自己身上的「重任」,延續下去。

少女向來疏懶的眉眼,忽得劃過一陣漠然之色,正欲抬步向前,卻是見有人已是搶先了她一步——那自方才便落後她兩步的男人,此刻卻是走到她之前,他翩然的衣袖,隔絕了一切審視她的目光和視線,而後,不著痕迹地引她走入陵園之內。

她心裏幾次三番壓下又在剛剛終於忍不住要爆發的怒火,忽得在這一瞬,堙滅了。

這個男人,雖然慣會欺負她,但卻也最是理解她,知道怎麼欺負她是個度,也知道她真正的底線所在。

這種事情,由着她做並不怎麼稀奇,畢竟她平日與他相處便是如此。可他卻根本無需這般,去顧慮她的情緒,畢竟,他君她臣,本不必如此。

是不是可以認為,他是在乎她的呢?

不是因為她是他的「姐夫」,而是因為她這個人才在乎的呢?

是......朋友......嗎?

陵園兩道植雪松,剛硬筆直,松枝上成年累月積著白雪,也未能壓彎它們的腰桿,就如永眠在這裏的英烈們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阿綾自踏入裏面,也不由得一凜,頃刻間毛孔噴張,整個人顫慄了一下。儘管這一路都是這般安靜,但自走入陵園內,這種靜謐里,便帶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或許是對於死者的敬畏,又或許是對烈士們的尊敬。

整個陵園呈東西向,南高北低,最南面地勢最高處,是昶王與王妃的衣冠冢,彷彿二人永遠瞭望着北翟的動向,指揮着千軍萬馬之勢一般。

而司馬談的衣冠冢則位於其下首的東面,大小形制與這裏埋在的所有將士一樣,一塊樸實無華的碑上,簡簡單單地刻着他的生平。

倘若不是這碑文上寫的「司馬談」三個字,沒人會相信這竟是用於紀念這位擁有一世英名的戰神大將軍的。

即便只是衣冠冢,也不該如此樸素。

以司馬談在北境軍中的影響力,除非是他授意如此,否則他這些還在軍中效命的忠誠部下們,絕不會做如此不合規矩的事情。

「像是父親的作風。」

阿綾近前,手指摸著碑上司馬談名字裏的一筆一劃,輕笑了一下。

「父親,孩兒來看您了。」

阿綾的手指,沿着石碑上「司馬談」那三個字,一筆一劃的劃過,彷彿這便是她祭拜父親的方式。

整整一十八划,一劃不多,一劃不少。

儘管在京中的司馬家祠堂里,供奉著司馬談的牌位,可阿綾卻覺得,那牌位,遠不如這立在北境的石碑來得真實。

如若不是顧念著母親和她的感受,其實司馬談更願意葬在這處吧。

明明離戰場最近,明明沐浴著戰士們的鮮血,卻也是最純凈的地方。

是這個名為司馬談的軍人,一生為之奮鬥的地方。

儘管她未曾與這個身體名義上的父親謀面,自然也再不會有機會見到他,但,一旦將這種孩子對父親的感情代入到自己曾經的經歷身上,這個身體與她的父親曾經的那些回憶,便不自由得湧現出來。

在妻女面前,這位人人傳頌、人人敬仰的戰神大將軍,才終得一絲機會,走下那他不願登上的神壇,成為一個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親,普通的人。

這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也是他最輕鬆的日子。

儘管至死也不知道司馬談讓司馬綾女扮男裝究竟有何深意,但很顯然,這並非是這個年代重男輕女的通病,而只是單純地出於保護她的心態。作為他的女兒,有這樣一位護她周全的父親,司馬綾的一生,該是幸福的吧。

只可惜......

只可惜啊,她不在了。

甚至,連在自己父親的碑前上柱香都做不到。

想至此,阿綾的手指剛好落到最後一捺,不由地抖了抖,心也不自由地一下一下抽疼了起來。

在現代的時候,阿綾生活在一個溫馨幸福的三口之家,是以,眼下,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她的父親,在遙遙的那個時空的無比熟悉卻又觸及不到的至親。

那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男人,自然是及不上這位征戰沙場的大將軍,能創造什麼人人稱頌的豐功偉績的。事實上,真要說起來的話,他其實只是一個奮鬥在一線的外科醫生,生活圍繞着「醫院、學校、家」三個點團團轉,唯一能稱道什麼的,就是他的職業事關人的生命。

手術台是他的戰場,手術刀是他的武器,在他的患者面前,他就是能挽救他們生命的唯一希望;在他的學生面前,他就是能教育他們如何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的導航。

在手術台上手起刀落的時候,這個素來斯文俊雅的男人,居然能夠與死神一爭高下、一決輸贏!

「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從事這份工作,多少,還是有些成就感的吧。」

耳旁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那時正好走在校道上的阿綾,一抬頭朝轉角處的大屏幕看去,便看見了對父親的專訪報道。

屏幕上的男人身着一身整潔的白大褂,年過不惑卻依然英俊的臉上掛着寬和的笑意,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從他時刻精神的面容上,看到些些疲倦與勞累——阿綾記得,這個專訪之前,父親做了一個長達十餘小時的手術,而後又改了幾十頁的病案分析報告,第二天來學校上課,課後還要匆匆趕回醫院坐診,這段採訪就是在他課間間隙里擠出來的。而面對需要反覆重拍的鏡頭時,他依然好脾氣得讓人覺得如沐春風。而這,不過是他平日生活中的常態罷了。

他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師長,她的前輩。

他們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畢業後父親在附屬醫院工作,同時在學校里從事教學工作,而阿綾未來也打算就職於本校考古系的研究所里,如果可以的話,與父親一樣,成為一名教師,反哺她的母校。

「雖然這話似乎是年輕人的專利,不過我還是要說,我們活在世上,總要追求着什麼,總要有什麼追求,這樣,才能無愧於自己,也無愧於你的一生。」

追求着自己的追求,無愧於自己的內心。

就像他一樣,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明明白白。

這便是她的父親,她一直尊敬的、引以為傲的人,教會她的東西。

唔,似乎他的形象太過偉光正了呢——

自然,也是這樣的人,會在幾年前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在家裏耐著性子對她說:「寶貝閨女,千萬別學醫。」

「為什麼?」阿綾曾經還以為這個人會讓她繼承他的衣缽,畢竟她的記憶力天生奇好,不學醫簡直可惜。再說,他不是一直都說人要有追求,職業要給人帶來成就感的嘛。

「我這麼生動的案例,還不能夠證明學醫的悲慘下場嗎?」老父親一攤手,仰天長嘆,那語氣彷彿自己萬劫不復一般,「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這種事情世人都知道。」

「容老師,容大夫,容教授,容院長,容主任——」阿綾故意將他的稱呼一個一個念出來,念到最後拉長了音,像是賣關子似的,待到將他們家廚房裏的老母親也吸引了過來,這才嬉笑着吐出了後半句,「學生沒看出來,學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去貴院腦外看看?」

「就你會貧!」老母親嗤笑了一句。

「今天坐診的專家是單大夫。」外科一把刀卻是能精準把握到患者的痛處,連嘴都跟柳葉刀似的,落下快准狠。說話的時候,嘴邊還是平日對待患者那和善的微笑,根本讓人察覺不到他的絲毫惡意——阿綾那份子在談笑風生中坑死人的腹黑,便來源於她偉大的父親大人。

單大夫,喜愛研究各類腦內寄生蟲。對蟲子的熱情永遠比人高,因此至今未婚。

「送我專家號都不去,告辭!」阿綾一聽,立馬打了個抖,彷彿被噁心到得前天晚上的飯都要嘔出來了。作為一個追求自由的人,阿綾認為他人興趣愛好自然理應得到尊重,只不過......

這貨每次盯着她的腦袋都目光不善,似乎隨時想給她開個瓢,了解下裏面到底有多少他的小可愛,想想就......

嘔~

開瓢不ok,開瓢了要研究裏面的蟲子更不ok。

「你更損!」圍觀群眾老母親當即不偏不倚地也數落了句。

「謝謝誇獎。」儒雅的容大夫淺笑着微微頷首,謝過愛妻的誇獎。

人群中唯一的單身汪,逐漸檸檬化的阿綾忽然覺得牙有點酸。

「別試圖岔開話題!」酸了的阿綾敲了敲桌子,小下巴微微揚了揚,「您前面的理由可不充分,別試圖說服意志堅定的我。」

「那......學醫易脫髮、易衰老、易變醜、易發胖、易單身......這些理由足不足?」老父親一張嘴又是誅心之言,嫌傷害力度不夠還追加了句,「除了當年追到你媽之外,簡直一無是處。」

阿綾:......檸檬樹上檸檬果,檸檬樹下只有我......

哎喲喂,醫學院男神追歷史學院女神的故事當她不知道的是哇,非要說出來酸她,她充話費送的吧!

簡直是,太過分了!

「你可真是......」依然保養得很好的當年歷史學院女神如今歷史學院聖母瑪利亞女士,輕笑了一聲,似乎對於年輕時候的那段往事依然記憶猶新,而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她一擰眉,語氣嚴肅,「你該不會是跟我們學院那些小姑娘一樣,為了追你爸他們院的那個程什麼,所以忽然跟學醫軸上了吧?」如今世道變了,女追男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

她家丫頭什麼脾氣,她這個做母親的最是了解。她雖然成績優秀不偏科,對她父親的職業也非常崇拜,可壓根就未曾表現出任何一星半點對醫學的興趣,反倒對她研究的歷史學領域興趣十足。如果不是為了避嫌,她都想直接把這丫頭塞到她所在的學院了。

不過,如果這個一直對愛情懵懵懂懂的丫頭忽然為此開竅的話......

如果真要是這樣,簡直太好了!

某位老母親的腦子飛快地運算了起來,眼睛裏灼灼燃燒起希望的光。

「不行不行,程什麼那小子太太太太不像話了,配不上阿綾的。」嘴邊一直掛着笑的老父親這會兒是終於儒雅不起來了,對待自己的得意門生,他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冷酷無情,連名字都不想稱呼,表情嫌惡至極,「成天沾花惹草招蜂引蝶,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這門婚事老父親堅決不同意。

不像他,當年一門心思就只知道追孩兒她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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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王爺請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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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台言古言 太史公曰王爺請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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