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非分之想

第74章 非分之想

這一夜,月隱在層層雲朵之後,大地一片漆黑。

這一夜,有的人在迷陣中左撲右閃,急得團團轉。

這一夜,有的人孤身一人,背抵岩壁默嘆未知的前路。

這一夜,有的人踏遍山坳,只為循着那熟悉的腳印找到熟悉的人。

夜,才剛剛開始,一切還很漫長。

半睡半醒中的阿綾忽然聽到山洞口由遠及近地傳來腳步聲,她瞬間渾身上下毛孔都炸開了一般,整個人立時就清醒了。

在寂靜的黑夜裏,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同時被放大的,還有深埋在心底里的緊張而不安的情緒。

此時,無法判斷來人是誰,阿綾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

現下的情況,自然不能橫衝直撞地闖出去,而她若是有什麼大動靜,也會被對方察覺,倒不如以靜制動。她雖然沒有什麼武力值,但演戲的水平是一流的,她別說裝睡,就是裝死,一時半刻也不太會有人能發現。

她快速踢掉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一邊將左手悄悄背到身後,攥緊方才準備好的尖銳的石塊,一邊穩住呼吸,假裝依然在睡着的樣子,同時將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在耳朵上,根據來人的腳步聲和步速,估算他與自己的距離。

那腳步聲終於在她身前停了下來,而後,便沒有再進一步的發展了。

倘若是敵方的話,這個時候不管她是誰,首先會先動手把人給綁了吧。

或者是自己人,或者是路人甲。

這樣的話,可以試試先聲奪人。

心下飛速做出判斷之後,阿綾膽子大了些,幾乎是用盡最快的速度,一步躍起,一邊舉起石塊,一邊大聲喊道:「對面的,舉起手來!」

「舉起手來!」

「來!」

「來——」

整個山洞裏,除了阿綾喊話留下的「來——」、「來——」、「來——」的回聲之外,再沒有旁的聲音了。

誒?!

為啥沒反應啊?

拜託,對面大哥打個賞唄!

阿綾覺得對面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顯得她的尬演蠢得非凡。

......還是說,其實對面根本沒有人,根本不是人......

這麼一想,深夜的寒意瞬間侵蝕了阿綾的全身,讓她兩股顫顫幾欲先走。

「太史。」

就在阿綾努力開始回想自己以前看漫畫學習的中二除靈咒時,對面的人終於開口了。

儘管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夜色還要寒涼,但阿綾聽到心中,卻是暖的。

「......殿下?」

阿綾不太敢相信地輕聲喚道。

「嗯。」

百里臻應了一聲。

「殿下,殿下,殿下!」

阿綾聽到他的回應,不免高興壞了,又叫了他幾遍。其實,如果不是礙著這人的脾氣,再加上「男男授受不親」之外,她大概還會撲上去對他來個團身前空翻兩周接轉體720°並腿向後迴環擺動后落地再加三次托馬斯全旋最後一把抱住他。

「......是本王。」

百里臻沉吟了一下,最後還是無奈地應了一句。

倒不是因為阿綾此時此刻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看見主人之後,就並起兩條小後腿直立,抬起兩條小前腿作揖,隨即沖着主人一邊搖尾巴一邊歡實地「汪汪汪」的小狗子,而是這丫頭的眼睛裏,在黑暗中對他迸發出的「非分之想」着實讓人容色一凜。

那樣子,確實是想要對他做什麼的表現。

雖然百里臻一點也不怕阿綾真對他做什麼,而且他也料定這丫頭沒那個膽子完成她腦中的想法——儘管百里臻猜不出那究竟是什麼,不過,這眼光着實太熱切了些,他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太好了,是殿下呢......」阿綾這會兒終於完全放下心來,她有些沒力氣地把手裏抓着的石塊兒隨便朝旁邊一丟,同時也松下了那根自下午起就一直繃緊的神經,「您沒事兒就好。」

她後面那句話,聽起來像是喃喃自語。

百里臻方才親眼看着那雙眼睛裏,對他燃起熱烈的光,如今也親眼看見那光在轉瞬之間之後兀自消失了。那速度快得,根本抓不住。

整個山洞,忽得暗了下來,也冷了下來。

「......你......」百里臻透過黑暗,看見方才熱切看着他的姑娘,在電光火石之間重回冷靜之後,開始堆面前的柴火,並拿出火石有些費力地打着火,「也是一人......?」

......也是?

「是。」阿綾手下頓了頓,並未抬頭,又開始加快手裏摩擦火石的速度,這種原始的打火方式,她今天才第一次投入實踐,先前那個火把就打了很長時間,如今這堆柴火恐怕更不好引燃,「看來殿下也同臣一般吧,走在山林中的時候,忽然發現,周圍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是陣法。」百里臻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了,他一下子就看穿了對方的伎倆,他一邊說着,一邊蹲下身來,抬手去拿阿綾手裏的火石,「本王來。」

「......誒?」阿綾一怔,不過還是反應了過來,他大概是看不過眼自己蠢笨的打火方式,要自己上了,於是阿綾鬆開手,把火石交到百里臻的手裏,「是。」

在把火石放到百里臻掌心中的時候,阿綾輕觸到了他的手指,意外地發現,他的手,是溫熱的。

阿綾的目力不及,儘管已經適應了黑夜,但並不能看得特別清晰,她只聽那火石在百里臻手中發出「砰砰」的聲音,隨即一顆明亮的火星便躍到了柴火堆上,霎時,一朵明亮而溫暖的橘紅色火焰,在二人之間燃起。

「滋啦——」

百里臻略一抬頭,便是映着火光,看到了對面那張臉。

那雙能點亮黑暗的眸子裏,似閃動着盈盈的水光。

「滋啦——」

那溫暖而明亮的火光,一下子驅散了山洞中的濕冷而黑暗的山洞。連火苗燃燒木條發出的「滋滋」聲,此時聽起來也如此富有生機與活力。

在光亮照亮眼睛的那一刻,阿綾覺得自己的眼睛裏,彷彿進了打火石。

是在那一瞬間,忽然有種想什麼都不管不顧,就這麼乾乾脆脆地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從小就不是個愛哭的姑娘,儘管書裏面說女兒家是水做的,男孩子是泥做的,可阿綾自認為自己處事不是傳統女孩子那種嬌滴滴的做派,動不動就哭哭鬧鬧;也不屑於當男人那般的泥人,皮實而彆扭地不肯低下自己尊貴的頭。她的性格,是二者的中和,她既可以利用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和思維柔軟地做人做事,同時也有着男孩子一般頑強而堅硬的一面。

於是,阿綾便成為了其中的一股清流——泥石流。

——啊口胡,泥石流清個鬼哦!

總而言之,阿綾覺得自己就是如同泥石流一般的姑娘,是個與眾不同的清奇之人。萬里晴空之時,她自一派平和;狂風暴雨之時,她便蓄勢待發。

當然,阿綾大多數是「晴空萬里」的,即便是莫名其妙被系統突然抓到了這個世界完全莫名其妙的任務,她不安歸不安,驚恐歸驚恐,卻是至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來。甚至哪怕是剛才這一下午,因為中了陣法與大家分開,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摸索,她仍沒有急到哭出來的程度。

可就在現在,就在這不足夠溫暖不足夠明亮的火光,照亮她也照亮對面男人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是委屈,是恐懼,是不安,是無助,是......

是全部,又或者,什麼都不是。

只是想單純地,哭一場。

僅此而已。

暖紅的光照在百里臻的臉上,似是軟化了他平素硬朗而筆挺的線條與稜角,這個彷彿永遠立在雲端之上俯瞰眾生的男人,眉目間有了點點人間的煙火氣。

他那雙如同被雪水浸過的眼睛,透過躍動的火苗,就這樣望着她,一眨不眨。

儘管他一字未說,可當阿綾與他的目光交匯上的那一剎那,她感覺自己心裏的一切想法,都被他看透了。

那洶湧澎湃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又在頃刻間,被一下子壓了下去。

「唔......」阿綾吸了吸鼻子,裝作被凍得鼻涕快流出來的樣子,「突然這麼亮,感覺眼睛還有有點不適應呢。是吧,殿下?」

說着,她還拚命眨了眨眼睛,一副被火光沖了眼睛的模樣。眨著眨著,眼眶中的淚水也被她憋了回去。

對面的男人,自然不會給她任何的回復。當然,阿綾本來也不需要他任何的回復,她只是順口說說罷了,以顯得自己並不是在沒趣地自言自語。

他們二人就這樣以火堆為分界,一個人坐在一邊,望着相反的方向。

儘管對面是個不善言談的男人,但阿綾覺得,這一晚上,到底要比她預想的,要好過上許多。

至少,她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吶。

「......抱歉。」

就在阿綾以為,她與百里臻就會這樣一晚上彼此靜默相對的時候,對面的男人突然開口了。他清淺的聲音似自天外飄來,說出來的卻是人間的俗語。

「殿下......」阿綾回過頭,朝對面的男人看去,發現他還是側着頭,眼睛望着洞穴黢黑的更深處,「殿下何故如此呢?都怪臣笨手笨腳的連個打火都不會,眼見殿下去打火,一時好奇一直盯着才讓火光沖了眼睛。再不濟,也是那火太沖了,關殿下什麼事呀。殿下的歉意實在是讓臣誠惶誠恐......」

阿綾語速飛快地說着,想在插科打諢中講話題引開來。

她那表面鎮定得邏輯清晰,實則慌亂到手足無措的樣子,似乎是想極力隱瞞着什麼。

「讓你遇到這種事情,抱歉。」

百里臻語調平平地打斷阿綾越來越快幾欲暴走的語速。

阿綾的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來回應百里臻的話,卻一時半刻什麼都說不出來,最終想了想,還是把嘴唇閉上了。

好吧,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而後又揚了揚眉。

他什麼都知道,還什麼都說出來了,她還能怎麼辦呢。

阿綾就像是被抽掉了半身的力氣似的,有些頹唐地靠在身後的石壁上。她的下顎略略抬高,半仰著看着對面的男人,眼神再不閃躲。她的眼睛又眨了幾下,每眨一次,眼前的景象便愈發模糊起來。

直到,再看不清楚對面那個人的模樣。

就像今天下午時那樣,他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消失在了她的世界裏。

眼淚順着眼角滑了下來,起先是一顆一顆,而後是一行一行。

阿綾覺得,百里臻在這個晚上與她相遇,就是為了弄哭她的。

唯獨讓她覺得欣喜的,大概就是自己可以默默流淚了,即便哭成這樣,還是一聲不發。

她還記得,小時候不知道在哪兒看到的說法,說是沉默的哭泣是大人的眼淚。

告別了鬼哭狼嚎的方式,她大概,也算是個大人了吧。

可其實,她覺得,鬼哭狼嚎也挺好的。

孩子氣一點,也挺好的。

如果,生活給予每個人孩子氣的機會的話。

對面的那個男人,恐怕在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被剝奪了這樣的權利吧。為了他未來的江山,這不是他該擁有的東西。

只不過,他的心依然那麼柔軟,所以,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會跟她道歉,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她。

這也......本不該是他能擁有的東西啊。

「......您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呢?」阿綾又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剛哭過一樣,只聽她不答反問道,「憤怒,無奈,不安,無謂,或者別的什麼?」

她忽然很好奇,這個在今天下午和自己擁有相似的經歷,到了晚上又奇妙地於她相逢的男人,究竟懷着怎麼樣的心情,以至於他居然能給自己說出一聲「抱歉」。

——是兩聲。

「......」百里臻似乎是終於捨得將目光從那黑黢黢的山洞深處收回,與阿綾略帶探究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無趣。」

他嘴唇動了動,輕聲說道。

只不過......

她可能並不知道,她自認為掩藏的很好的表情,在他這個角度看來,就是一張小花臉,滿是淚痕。

......似乎有點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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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王爺請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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