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

第八章自古飲者最難醉

昔年的西邊大山,人跡罕至,唯有燒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窯工出沒,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佔據山頭。更有牛角山這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鎮的孩子,一起端著飯碗蹲在牆頭上,仰頭等著渡船的掠過,倘若湊巧瞧見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躍不已。

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陳平安和裴錢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帶峰的仙師車隊。

要在這邊落腳,打造洞府,有一點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規矩,不許任何修士肆意御風遠遊。不過隨着時間推移,阮邛建立龍泉劍宗后,不再僅是坐鎮聖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需要人情往來的一宗宗主,所以開始略微開禁,讓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負責篩選出幾條御風蹈虛的路線,只要跟龍泉劍宗討要幾枚袖珍鐵劍樣式的「關牒」腰牌,在驪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過迄今為止還留在龍泉郡的十數股仙家勢力,能夠拿到那把小巧鐵劍的,寥寥無幾。倒不是龍泉劍宗眼高於頂,而是鑄劍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幾位嫡傳弟子,而是阮邛的獨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鑄劍出爐的速度,極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強打造出一把,只是誰好意思登門催促?即便有那臉皮,也未必有那膽識。如今山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前些年,禮部清吏司郎中親自帶隊的那撥大驪精銳粘桿郎,南下書簡湖「講理」,秀秀姑娘幾乎憑藉一人之力,就擺平了一切。

當初掏出金精銅錢選址衣帶峰的仙家門派,山門祖師堂位於雲霞山所在的夢粱國,屬於東寶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勢力。當初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委實不是這座門派不想搬,而是捨不得那筆開闢府邸的神仙錢就這麼打了水漂。何況祖師堂有一位老祖師,作為自家山上碩果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帶峰結茅修行,身邊只跟了十餘位徒子徒孫,以及一些僕役婢女,這位老修士與山主關係不和,門派此舉,本就是想要將這位脾氣執拗的祖師爺送出門,省得每天在祖師堂那邊拿捏架子,吹鬍子瞪眼睛,害得晚輩們誰都不自在。

陳平安走得不急,仙師們的馬車卻不慢。陳平安就帶着裴錢讓出道路,不承想仙師車隊也跟着停下。

車隊有兩輛馬車,二十餘人,其實真正的衣帶峰譜牒仙師才三人而已,其餘皆是峰上的雜役扈從。

一位年輕修士與兩位貌美女修分別走下馬車。其中一位女修懷抱一頭慵懶蜷縮的年幼白狐。

年輕修士是衣帶峰老祖師的幾位嫡傳之一,他來到陳平安身邊,主動打招呼笑道:「陳山主,我是衣帶峰宋園。先前師父帶我去拜訪落魄山,站得靠後,陳山主興許沒有印象了。」

這話說得圓而不滑,很漂亮。

陳平安其實認得宋園,自己本就記性好,又從來不是那種鼻孔朝天的人,連當年青蚨坊的翠瑩都記得住,更別提鄰居山頭一位金丹地仙的嫡傳弟子了。事實上那天衣帶峰地仙拜訪落魄山,宋園非但沒有站得靠後,反而是幾位師兄師姐站在後排,宋園就站在師父身側,畢竟是關門弟子,最受寵。皇帝也愛么兒,就是這麼個理。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問道:「小宋仙師這是從外地回來?」

宋園有些訝異,衣帶峰上,有位師叔也姓宋,所以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師,就很有講究和嚼頭了。

宋園點頭道:「我與劉師妹剛剛從雲霞山那邊觀禮回來,有朋友當時也在觀禮,聽說我們驪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鐘靈毓秀之地,便想要遊歷我們龍泉郡,就與我和劉師妹一起回了。」

宋園不露痕迹後退兩小步,朝兩位年輕女修伸出手掌,道:「給陳山主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師妹,我師父最寵溺的孫女,陳山主喊她潤雲便是。這位是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與劉師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剛剛從陳氏學塾那邊過來,打算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看看,再回衣帶峰。」

陳平安喊了聲「劉姑娘、周仙子」,然後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小宋仙師趕路了。」

宋園微笑點頭,沒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關係不是這麼攏來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願沾染太多紅塵俗事,既然陳平安沒有主動邀請他們去往落魄山,宋園就不開這個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觀周仙子已經給他使了眼色,他也只當沒看見。

一路北遊行來,這位靠着鏡花水月一事讓南塘湖青梅觀頗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執拗,不願錯過任何人脈經營和山水形勝,幾乎每到一處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觀,她都要以青梅觀秘法「截留」一幅幅畫面,然後將自己的動人身姿「鑲嵌」其中,逢年過節時分,就可以寄給一些財大氣粗,肯為她一擲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園一路陪同,其實是有些鬱悶的,只不過周仙子與劉師妹關係素來就好,劉師妹又無比憧憬以後自家的衣帶峰能打開鏡花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學一學這位八面玲瓏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說什麼了。師父對這個孫女很寵愛,唯獨此事,不願答應,說一個女子裝扮得花枝招展,拋頭露面,成天對着一大幫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麼話,衣帶峰又不缺這點神仙錢。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陳平安已經挪步,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出聲說道:「陳山主,我聽宋師兄說起過你多次,宋師兄對你十分仰慕,還說如今陳山主是驪珠福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潤雲一起拜訪落魄山,會不會唐突?」

宋園一陣頭皮發涼,苦笑不已。

其實他與這位青梅觀周仙子說過不止一次,驪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這裏形勢複雜,盤根錯節,神人眾多,一定要謹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沒有聽入耳,或者是聽到了更加激起了鬥志,反而躍躍欲試。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這大驪龍泉郡,真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簡單。

陳平安對宋園微微一笑,眼神示意這位小宋仙師不用多想,然後對那位青梅觀仙子說道:「不湊巧,我近期就要離山,可能要讓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請周仙子與劉姑娘去坐坐。」

衣帶峰劉潤雲正要說話,被宋園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問道:「是這樣啊,那不知道陳山主會何時返鄉?瓊林好早做準備。」

陳平安搖頭笑道:「暫時真不好說。」

婷婷裊裊的青梅觀仙子周瓊林,側身施了個萬福,直起那纖細腰肢后,嬌嬌柔柔道:「很高興認識陳山主,歡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觀做客,瓊林一定會親自帶着陳山主賞梅。我們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久負盛名,一定不會讓陳山主失望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機會路過,一定會叨擾青梅觀。」

周瓊林瞧見了那個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頭,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錢指了指自己還紅腫著的臉龐,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樣,道:「我不太好哩。」

周瓊林還要試圖在這個瞧著很不討喜的小丫頭身上迂迴一番,陳平安已經牽起裴錢的手告辭離去。

劉潤雲似乎想要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園不但沒有鬆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劉潤雲,極為訝異,這才忍着沒有說話。

雖然從小到大,都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性情嬌憨,少有城府,可劉潤雲到底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哪怕至今尚未躋身洞府境,卻也不是真傻。

車隊緩緩而過,駛出去很遠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車夫才敢加快馬蹄趕路。

車帘子掀開,周瓊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兩人顧著埋頭趕路,讓她有些無奈,自己精通蠱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藝,卻遇上了個不解風情的瞎子。

宋園獨坐在前邊馬車的車廂,唉聲嘆氣。

這個周仙子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回頭上了衣帶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師父說兩句,省得潤雲給她帶偏了。

道路上,裴錢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瘋魔劍法后,笑眯眯問道:「師父,你猜那三個人裏面,我最順眼哪個?」

陳平安隨口答道:「衣帶峰劉潤雲?」

裴錢搖搖頭,道:「再給師父猜兩次的機會。」

陳平安笑道:「跟師父一樣,是宋園?」

不料裴錢還是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否認道:「再猜再猜!」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為何是周瓊林?」

對於善於鑽營的周瓊林,陳平安談不上反感,但是更說不上喜歡。

主要是她那種拉攏關係的方式,太不得體妥當了,很容易給宋園惹上麻煩,萬一惹來了惡感,周瓊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觀,繼續當她的仙子,但是作為她半個朋友的宋園,以及宋園所在的衣帶峰,可都走不掉,這一點,才是讓陳平安不願給周瓊林半點面子的關鍵所在。

裴錢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了兩下,示意她要與師父說些悄悄話。

陳平安笑着彎下腰,裴錢一隻手掌遮在嘴邊,對他小聲說道:「那個周仙子,雖然瞧著狐媚狐媚的,當然啦,肯定還是遠遠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師父我跟你說,我瞧見她心裏面,住着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哩,都跟當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幾的,快餓死了,而她呢,就很傷心,對着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他們。」

陳平安內心一震,猛然間抬頭望去,車隊已經遠去。

陳平安喃喃說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說過的一句話:「是這樣啊。」

見陳平安緩緩而行,裴錢揮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揚起腦袋,問道:「師父,不開心嗎?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裴錢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補救之法,她張大嘴巴,然後搖晃腦袋,做了一個狼吞虎咽的樣子,道:「好了,我已經把話都吃回肚子啦,師父趕緊開心起來!」

陳平安笑容燦爛,輕輕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她的腦袋動不了,但身體反而左搖右晃起來。

「等師父離開落魄山後,你去衣帶峰找那個周姐姐,就說邀請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幫着去拜訪龍泉劍宗之類的,你就說自己是個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實在不敢確定,你就去問問朱斂。」

裴錢「哦」了一聲,道:「放心吧,師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壓歲鋪子那邊的生意,這個月就比平時多掙了十四兩三錢銀子!這在南苑國那邊,能買多少籮筐的雪白饅頭啊!師父,再給你說件事情啊,掙了那麼多錢,我這不是怕石柔姐姐見錢起意嘛,還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說這筆錢我們偷偷藏起來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當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錢啦,沒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說要好好想想,結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師父你回家前兩天,她才說了一句『還是算了吧』。唉,這個石柔,幸好沒點頭答應,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瘋魔劍法了。不過看在她還算有點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買了一把銅鏡送給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夠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鏡子。哈哈,師父你想啊,在鏡子裏,石柔姐姐看到了個不是石柔的糟老頭子……」

裴錢像只小麻雀圍繞在陳平安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陳平安摸著額頭,不想說話。

真不知道壓歲鋪子兩人,到底是誰逗誰,好像誰也沒佔着便宜。

「師父為什麼不自己邀請周瓊林?不過,由我這個師父的開山大弟子親自出馬,她也應該覺得很榮幸了。」

「我只是認可她那些不為人知的善舉,不是認同她在經營關係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師父就不能出面。不然一旦讓她誤以為龍泉郡處處山頭皆如我們落魄山,就她那種行事風格,興許在青梅觀那邊順風順水,可到了這邊,遲早要碰壁吃苦頭。能夠在這裏買下山頭的修道仙師,一旦跟她起了衝突,可不會管什麼南塘湖青梅觀,到最後,可不就是我們害了她?」

「師父,你說得彎來繞去,我又用心好學,喜歡認真想事情,結果我腦殼疼哩。」

「那就別想了,聽聽就好。」

「可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廚子就總說我是個不開竅的,還喜歡說我既不長個子也不長腦子。師父,你千萬別信他啊。」

「不許在背後說人閑話。」

「哦,曉得嘞。」

「其實不是什麼都不能說,只要不帶惡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無忌。師父之所以顯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紀小,習慣成自然,以後就擰不過來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並不知道是惡意,但其實又是真的惡意,結果就做了錯事,辦了壞事,怎麼辦?」

「有師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鄭大風還在忙着監工,不稀罕搭理陳平安這位山主。

朱斂的宅子裏,牆壁上已經掛滿了畫卷,皆是仕女圖,而且畫的全部是北嶽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光是髮髻就多達十餘種。

陳平安憋了半天,問道:「岑鴛機就沒說你為老不尊?」

朱斂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稱讚老奴是丹青聖手。」

陳平安無言以對。

三人一起去往竹樓。

朱斂問道:「少爺這麼快就要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幾天就會到達牛角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揉着下巴,微笑不語。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個說法?有話直說。」

朱斂撓撓頭,道:「沒事,就是沒來由想起咱們這大山之中,鷓鴣聲起,離別之際,有些感觸。」

陳平安一頭霧水。

朱斂說是去瞅瞅岑鴛機練拳,走了。

陳平安到了竹樓下,沒有着急登樓,在崖畔石凳上坐着。裴錢很快就帶着已經名為陳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飛奔過來。

陳平安嫻熟伸手,結果手裏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陳如初是文運火蟒化身,其實讀書極多,所以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古詩詞和文人筆札,關於鷓鴣,有什麼說法?」

陳如初趕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關於鷓鴣的詩詞篇章娓娓道來,聽得裴錢直打瞌睡,趕緊多嗑瓜子提神。

陳平安覺得也沒能真正琢磨出朱斂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聞鷓鴣」,闡述離別苦之類。陳平安懶得多想了,稍後還要登樓,多擔心自己才是。

小丫頭突然笑道:「還有一句,『溪流湍急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錢靈光乍現,忙道:「哦,老廚子是說秀秀姐姐呢。」

陳平安放下手中還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樓。

被喂拳挺好。

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只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斗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併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麼雙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做到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因為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你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好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跟楊老頭聊天,想從楊老頭嘴裏掏出十個字以上,差不多。

崔誠跟着坐下,凝望着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后,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歷東寶瓶洲中部,陳平安已經不再是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麼是井水乾涸,唯有漆黑一片,要麼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會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裏,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里,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麼,就繼續做什麼,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而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就死不得?」

崔誠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他一身氣勢如山嶽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道:「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麼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更好一點點?有。顧璨活下來,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還有曾掖和馬篤宜在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崔誠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他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在問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兇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麼?」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成為最強武夫,如何煉出劍仙。」

崔誠還是搖頭,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道:「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道:「是。」

除了意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算是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聖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道:「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我想過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柢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瀺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雖說只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裏,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畫,道:「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麼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眾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匯聚,然後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後,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那麼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麼關係?」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道:「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的竹簡上寫着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麼做好人就那麼難?憑什麼此生過不好,就只能寄希望於來生?憑什麼講道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憑什麼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塗炭生靈亂世武夫,罵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只是個蠢壞。關鍵在於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並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道:「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願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見了該怎麼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後,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門外的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

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

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聖首徒的大驪綉虎,並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後,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兩人並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瀺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瀺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穫,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後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瀺「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划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於穩定。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麼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終於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成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佔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後,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後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塗炭,萬里硝煙,儒家聖人君子隕落無數,其餘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現在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着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頓,繼續道:「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敵我雙方,還有浩然天下內部,儒家自身,諸子百家當中的押注,可謂一團亂麻。這比你在書簡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條線的線頭,難太多。人心各異,也就怨不得天道無常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下意識伸手去摘養劍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了動作。

崔瀺步步登高,緩緩道:「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崔瀺說道:「崔東山在信上,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這位先生,從北俱蘆洲回來再提,一來可以免得你練劍分心,二來那時候,他這個弟子,哪怕是以崔東山的身份,在咱們東寶瓶洲也闊氣了,才好跑來先生跟前,顯擺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時候,他會跟你說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東寶瓶洲就在』,那是一種令他很心安的狀態。崔東山如今能夠心甘情願做事,遠遠比我讓他低頭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謝你。」

陳平安沒有說話。

崔瀺瞥了眼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玉簪子,道:「陳平安,該怎麼說你才好呢?聰明謹慎的時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時候,也會燈下黑,對人對物都一樣。朱斂為何要提醒你,山中鷓鴣聲起?你若是真正心定,與你平時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與一個朋友道聲別?世間恩怨也好,情愛也罷,不看怎麼說的,要看怎麼做。

「再者,你就沒有想過,老龍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飛升境杜懋,連她贈送給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毀了,若是尋常的簪子,還能存在?」

崔瀺雙手負后,仰起頭,接着道:「見微知著。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陽,心如花木,向陽而生,那麼自己身後的陰影,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陳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縮手后問道:「國師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誠摯之言?」

崔瀺洒然笑道:「半個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爺爺,還在你家住着,雖身為大驪國師,我也要公私兼顧。」

陳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階頂部,轉身望向遠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舉了舉,說了句「我喝點酒」,然後就坐在台階上。

崔瀺問道:「你覺得誰會是大驪新帝?藩王宋長鏡,放養在驪珠洞天的宋集薪,還是那位娘娘偏愛的皇子宋和?」

陳平安搖搖頭。

崔瀺笑道:「宋長鏡選了宋集薪,我選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後做了一筆折中的買賣:觀湖書院以南的某地會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於老龍城,同時遙掌陪都。這裏頭,那位在長春宮吃了好幾年齋飯的娘娘,一句話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說,怕死。現在應該還是覺得在做夢,不敢相信真有這種好事。其實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長鏡在監國之後,直接登基稱帝,但是宋長鏡沒有答應,當着我的面,親手燒了那份遺詔。」

陳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說來,皆大歡喜。」

崔瀺問道:「你當年離開紅燭鎮后,一路南下書簡湖,覺得如何?」

陳平安說道:「死人很多。」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補充道:「很多!」

崔瀺輕輕抬腳,輕輕踩下,嘆道:「世間的悲歡離合,自然無貴賤之分,甚至分量的輕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實有高下之別。」

崔瀺問道:「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大驪作為落腳點嗎?還有為何齊靜春要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嗎?當時齊靜春不是沒得選,其實選擇很多,都可以更好。」

陳平安說道:「我只知道不是跟傳聞那般,說齊先生想要掣肘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師兄。至於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喜歡做的,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怕我在東寶瓶洲折騰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會牽連已經撇清關係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須親自看着我在做什麼,才放心,他要對一洲蒼生負責任。他覺得不管是誰,在做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只要用心再用心,代價就可以減少再減少。而改錯和補救兩事,就是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不能只是空談『報國』二字。這一點,跟你在書簡湖是一樣的,喜歡攬擔子,不然那個死局,死在何處?直截了當殺了顧璨,未來等你成了劍仙,那就是一樁不小的美談。」

陳平安一言不發。

崔瀺笑道:「我與你說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與齊靜春關係那麼好,當年在大驪京城,為何不殺我,連大驪先帝都不殺,而只是壞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壽命?」

陳平安搖搖頭,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個臭牛鼻子的脈絡學,多想一想你已經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實,推算一二,其實不難。」

陳平安緩緩道:「大驪鐵騎提前火速南下,遠遠快過預期,因為大驪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夠與大驪鐵騎一起,看一眼東寶瓶洲的南海之濱。」

崔瀺伸手指向一處,道:「再看一看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皺眉道:「那場決定劍氣長城歸屬的大戰,是靠着阿良力挽狂瀾的。陰陽家陸氏的推衍,不看過程,只看結果,終究是出了大紕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處,問道:「桐葉洲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看似氣運庇護一洲,使得妖族謀劃過早浮出水面,桐葉洲得以逃過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夠攻破長城,桐葉洲就不適合作為它們第一個攻打地,而是傾向於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尤其是後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又問道:「我們東寶瓶洲,版圖如何?」

陳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

崔瀺再問道:「各洲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按版圖分大小嗎?」

陳平安搖頭,當然不。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斷往南,問道:「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麼東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於其餘各洲間距,可謂極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後,問道:「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麼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陳平安點頭。

崔瀺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雲遊各大天下。」

崔瀺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最悠久的存在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像。」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揉着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當如何?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麼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否則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讓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瀺顯然對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遊歷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東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東寶瓶洲算什麼?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麼?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面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瀺大手一揮,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佔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然後妖族再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只要一進來,只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佔據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問那個問題,而且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瀺放聲大笑,環顧四周,道:「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嶽,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後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湧入桐葉洲的妖族,講不講理。」

崔瀺嘴角翹起,笑道:「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斬釘截鐵道:「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牆鐵壁的防禦線!」

崔瀺一揮衣袖,風雲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雲霧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妖族佔據的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的商家還要被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其宗旨學問被人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隻算盤而已。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麼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裏嗎?在於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於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願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後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聖人們,又不擅長也不願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乾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聖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着匯總教誨,編撰成經。」

崔瀺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問道:「你在書簡湖吃了那麼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反而問道:「為何要對我泄露天機?」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只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麼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身着青衫、發插玉簪、腰掛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遊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麼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裏。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麼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註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願意知道那個答案,也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着這位大驪國師。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但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瀺笑道:「連你陳平安都像是個道德聖人了,這世道真是妙。說實話,我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天下興亡,關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於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自家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台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着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麼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後該怎麼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崔瀺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並不感興趣。

陳平安後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牆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后,眼神畏縮,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後,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

岑鴛機閉上一隻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麼高手說什麼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裝醉來着。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麼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誤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的臉頰貼著微涼的桌面,就那麼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麼急哄哄御風遠遊?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還怕什麼?就這麼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註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最為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雲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桿。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着點頭。

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桿上,兩隻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願與崔瀺多聊什麼,倒是對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興許是覺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記憶的緣故,所以更親近些。

崔誠問道:「怎麼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面逛盪來晃蕩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

崔誠笑道:「既然做着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恆心,不能總想着有趣無趣。」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著欄桿,道:「知道啦。」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道:「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就願賭服輸,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一定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了。」

崔誠沒有多說什麼,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得多,又喜歡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遊他鄉,一口氣離開了東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要這麼點銀子,還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聖賢書?就算一年不吃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才崔瀺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並不覺得奇怪。崔瀺將他看得透徹,其實他看待崔瀺,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過頭,問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住?除了小時候被我關在閣樓念書逃不了之外,你哪次聽過爺爺的話?」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的。」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東山笑逐顏開,嫻熟地爬上欄桿,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

他先去了裴錢的院子,發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籙,貼在額頭,然後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枱那邊,閉着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嘴裏瞎嚷嚷:「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啊!」

裴錢愣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籙,防止墜落,心裏想着,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眯眯道:「大師姐唄。」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於是屁顛屁顛跑到窗枱邊上,踮起腳跟,一邊張望一邊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籙放在袖中,跑去開門,卻沒看見崔東山,轉了一圈還是沒找著,結果一個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傢伙倒掛在屋檐下。裴錢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裏已經有些淚瑩瑩了,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錐子化了,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檐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後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這一幕,裴錢破涕為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著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着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先生,明擺着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

裴錢可不願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反問道:「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遊歷江湖,又給我帶了一大堆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的我比家當?」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的。」

崔東山雙手攤開,笑道:「輸給大師姐不丟人。」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道:「你就可勁兒瞎引文,氣死一個個古人聖賢吧。」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壯著肚子小聲道:「放肆。」

崔東山給逗樂了,這麼好一辭彙,給小黑炭用得這麼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嘴裏嚷道:「走,找豬頭玩去。」

裴錢已經不犯困了,樂呵呵地跟在崔東山身後,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姐姐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

崔東山問道:「你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

崔東山哀嘆一聲,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了。」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姐姐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牆內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凌空,步步登高,站在牆頭外邊往宅子裏瞅,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牆壁,後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牆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正好聽見崔東山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坯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如果隨便丟到梳水國、綵衣國,一旦讓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岑鴛機剛剛練拳,練拳之時,能夠將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經殊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樁,才聽聞牆頭那邊的竊竊私語。她瞬間側身,腳步後撤,雙手拉開一個拳架,抬頭怒喝道:「誰?」

當她看到那個俊美「少年郎」的腦袋后,皺了皺眉頭,怎麼冒出這麼個彷彿謫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錢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鴛機這才鬆了口氣。

崔東山雙肘擱放在牆頭上,問道:「你是豬頭……哦不,是朱斂挑選上山的落魄山記名弟子?」

岑鴛機沒有答話,望向裴錢。

裴錢笑嘻嘻介紹道:「他啊,叫崔東山,是我師父的學生,我跟他倆輩分一樣的。」

岑鴛機開始犯嘀咕。

那個年輕山主的學生?

眼前這個瞅著十分靈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誰不好,非要找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當先生?那傢伙一年到頭就知道在外邊瞎逛,當甩手掌柜,偶爾回到山頭,不是胡亂應酬,就是大晚上喝酒賣瘋,你能從他身上學到什麼?那傢伙也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敢給人當先生,就這麼缺錢?

岑鴛機心中嘆息,於是望向那個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憐憫。

崔東山輕聲道:「是真傻,不是裝的。」

裴錢「嗯」了一聲,道:「我沒騙你吧。」

大小兩顆腦袋,幾乎同時從牆頭那邊消失,極有默契。

岑鴛機聽不真切他們說啥,也懶得計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東山沒去找朱斂,帶着裴錢去到了落魄山之巔后,一跺腳,怒斥道:「還不滾出來。」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趕緊現出真身,在祠廟外的台階底下,作揖到底,面對這位他當年就已經知曉真實身份的「少年」,卻沒有多言。

崔東山臉色陰沉,渾身煞氣,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東山又要開始作妖了?裴錢見勢不妙,趕緊跟上崔東山,小聲勸說道:「好好說話,遠親不如近鄰,到時候難做人的,還是師父啊。」

崔東山嘆了口氣,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問道:「當官當死了,好不容易當了個山神,也還是不開竅?」

宋煜章雖然敬畏這位「國師崔瀺」,但是對於自己的為人處世,問心無愧,故而絕對不會有半點怯懦,緩緩道:「會做官做人的,別說我大驪不缺,從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到苟延殘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黃庭國這類見風使舵的藩屬小國,何曾少了?」

崔東山問道:「那我問你,當官也好,做山神也罷,你被大驪宋氏放在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圓滿,還是在一心為國為民?」

宋煜章問道:「國師大人,難道就不許微臣兩者兼具?」

崔東山揮揮袖子,不耐煩道:「懶得跟你廢話。」

宋煜章作揖拜別,一絲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並且主動「關門」,暫時放棄對落魄山的巡視。

崔東山帶着裴錢在山巔隨便散步,裴錢好奇地問道:「幹嗎生氣?」

「哪有生氣,我從不為蠢人生氣,只愁自己不夠聰明。」崔東山搖搖頭,雙手攤開,比劃了一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學問,道理,老話,經驗,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給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葉巷、福祿街那邊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頭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間皇宮,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穩固之分。大而不穩,就是空中樓閣,經不起風吹雨搖,苦難一來,就大廈傾塌,反而不如小而堅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門戶的多寡。多,並且時常打開,就可以快速接受外邊的風景;少,且常年關門,就意味着一個人會很犟,容易鑽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錢點點頭,道:「我就喜歡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這些話,我聽得懂。那個不怕你的山神老爺,明顯就是心扉緊閉的傢伙,一根筋,認死理唄。」

崔東山轉過頭,瞥了眼裴錢的雙眸,笑道:「可以啊,賊機靈。」

裴錢雙臂環胸,捧著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學塾讀書的人啦。」

崔東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棟宅子地方有限,裝了這個就裝不下那個的。很多讀書人為什麼讀傻了?就是因為一種脈絡上的書讀得太多,每多讀一本,就多遮住窗戶、大門一分,所以越到最後,越看不清這個世界。眨眼工夫,白髮蒼蒼了,還在那兒撓頭髮蒙,為啥老子讀書那麼多,還是活得豬狗不如,到最後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風日下,非我之過。」

裴錢看了看四周,沒有人,這才小聲道:「我去學塾,就是好讓師父出遠門的時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書。念個屁的書,腦殼疼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然後哈哈大笑,一邊飛奔下山,一邊嚷道:「告狀去嘍。」

裴錢一愣,然後泫然欲泣,開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趕那隻「大白鵝」。

崔東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處台階下,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黑炭丫頭,為了追上自己,顧不得會不會摔傷,在山巔一腳蹬地,高高躍起,如鷹隼躍澗而飛,像極了當年泥瓶巷的那個草鞋少年。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學生,弟子。原來我們三個都一樣,都那麼怕長大,又不得不長大。」

驟然間,有人一巴掌拍在崔東山後腦勺上,那個不速之客氣笑道:「又欺負裴錢。」

話音未落,剛剛從落魄山竹樓那邊迅猛趕來的一襲青衫,腳尖一點,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錢,將她放在地上。

崔東山笑着彎腰作揖道:「學生錯了。」

裴錢抹了把滿臉的汗水,眼珠子一轉,開始幫着崔東山說話,道:「師父,我和他鬧着玩呢,我們其實什麼話都沒有說。」

崔東山點頭如小雞啄米,連聲贊同道:「對對對。」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己相信嗎?」

裴錢和崔東山異口同聲道:「信!」

陳平安沒有刨根問底,反正都是瞎胡鬧。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來到石崖畔,各自落座,與陳平安相對的那個座位,崔東山和裴錢都不樂意去坐,因為離著先生或是師父遠了些。

侯門月色少於燈,山野清輝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遠方。輩分最高的,反而是視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藉著月光,陳平安依舊看不太遠。裴錢卻看得到紅燭鎮那邊的依稀亮光,還有棋墩山那邊的淡淡綠意,那是當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神山奮勇竹遺留惠澤于山間的山水霧靄。崔東山作為元嬰地仙,自然看得更遠,繡花、沖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輪廓,彎曲扭轉,盡收眼底。

裴錢從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不過放的位置有些講究,離著師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東山聽到瓜子落地的細微聲響,回過神,記起一事,手腕擰轉,拎出四隻大小不一的袋子,輕輕放在地上。袋子表面熒光流轉,色澤各異,輕鬆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東山笑道:「先生,這就是未來東寶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從各大山頭的祖脈山根挖來的,除了北嶽披雲山,已經齊全了。別看袋子不大,分量極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辛苦什麼,若不是有這點盼頭,此次出山,能活活悶死學生。」

裴錢抬起屁股,伸長脖子,好奇地問道:「我能打開瞅瞅不?」

崔東山大手一揮:「看吧看吧,羞愧死你這個賠錢貨。看看我這學生是如何為先生分憂的,再看看你自己,身為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成天弔兒郎當,在騎龍巷那邊每月掙了十幾兩銀子就滿足了?每月沒個二三十兩銀子的凈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夠一年掙個三百兩銀子,在龍泉郡城那邊買棟像樣的小宅子,那還差不多。」

裴錢雙臂環胸,氣道:「看個屁,不看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錢伸出大拇指,轉怒為喜道:「大氣!」

裴錢不給崔東山反悔的機會,起身後一溜煙繞過陳平安,去打開一袋袋傳說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邊瞪大眼睛,臉龐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裏嘖嘖稱奇。師父曾經說某本神仙書上記載着一種觀音土,餓了可以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五顏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東山踹了裴錢的屁股一腳,罵道:「小姑娘眼皮子這麼淺,小心以後行走江湖,隨便遇上個嘴巴抹蜜的讀書人,就給人拐騙了去。」

裴錢伸手拍了拍屁股,頭都沒轉,道:「不把騙子打得腦殼開花,就是我俠義心腸嘞。」

崔東山開始說正事,望向陳平安,緩緩道:「先生這趟去北俱蘆洲,連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帶上,可以在北俱蘆洲那邊等著消息,約莫等到一年半到兩年以後,大驪宋氏正式敕封其餘四岳,就是先生煉化此物的最佳時機,不能早,可以晚。其實如果不談忌諱,在未來中嶽之地煉化五色土,應該得利最豐,更容易招來異象和饋贈,只不過咱們還是給大驪宋氏留點顏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剛剛登基,就成了東寶瓶洲開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腦子發熱,下邊的人一攛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壓得住,對落魄山而言,以後也是隱患,畢竟老王八蛋到時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總是做多錯多不討好,真到了一統東寶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對很多來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會是小麻煩,反而宋和這些什麼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閑了,易生怨懟。」

「五色土煉化一事,我心裏有數。」陳平安點頭之後,憂心道,「等到大驪鐵騎一鼓作氣得到了東寶瓶洲,一眾功勛,得到封賞后,難免人心懈怠,短時間內又不好與他們泄露天機,那會兒,才是最考驗你和崔瀺治國馭人之術的時候。」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註定煩心事很多,但是不會出大亂子。一棟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棟樑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風吹雨打,窗戶紙破了,屋頂瓦片碎了,都是縫縫補補的小事。等到新宅子變成了老宅子,戶樞腐朽,廊柱乾裂,屋內多白蟻蛇鼠,那會兒,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會操心的事情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事功一途,本就講究細微功夫,別忘了眼前這個傢伙,正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

崔東山轉頭瞥了眼那座竹樓,收回視線后,問道:「如今山頭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說,已經好到無法再好。其餘像灰濛山、鰲魚背、拜劍台等等,各處埋土的壓勝之物,先生可曾挑選好了?」

陳平安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沒合適的物件。」

原本用來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的穀雨錢,如今都已經寅吃卯糧,所以這趟去往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之外,真要嘗試一下,去當個名副其實的野修,上山訪仙府遺址,下水尋龍宮秘境,看能否掙到一些意外之財,添補家用。

崔東山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擺手道:「兩回事,一戶人家的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願意,學自家先生當那善財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皚皚洲姓劉的人,可以與他一拼。

陳平安隨口問道:「魏羨一路跟隨,現在境界如何了?」

崔東山搖頭道:「魏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志不在武學登頂。如今我手邊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數,既然魏羨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順勢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觀湖書院,我很快就會把魏羨丟到大驪行伍之中,至於是選擇依附蘇高山還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別急。大驪南下,像朱熒王朝這種死仗不會多了,硬仗卻不少,魏羨趕得上,尤其是南邊許多作威作福慣了的山上仙家,那些個千年府邸,骨頭更加硬,魏羨脫穎而出的機會,就來了。先生,將來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氣再足,可是與人間王朝的關係,山上山下,總歸還是需要一兩座橋樑,魏羨在廟堂,盧白象混江湖,朱斂留在先生身邊,各司其職,目前看來,是最好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問道:「那隋姐姐呢?」

崔東山沒有回答裴錢的問題,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陳平安點頭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其實可以適用很多事情。」

桐葉洲,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本來打算遊歷完北俱蘆洲,就要直奔倒懸山,現在看來,去了劍氣長城后,先不返回老龍城,還要再走一趟桐葉洲才行。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認為,最少還有這麼長時間,可以讓我們潛心經營。」

五十年。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西邊,視野被竹樓和落魄山阻擋,故而看不到那座擁有斬龍台石崖的龍脊山。

聖人阮邛和真武山、風雪廟,外加大驪四方,在龍脊山「開山」一事,這些年做得一直極其隱蔽。龍脊山也是西邊群山之中戒備最森嚴的一座,魏檗與陳平安關係再好,也從不會提及龍脊山一字半句。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乾脆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怔怔出神。

陳平安和裴錢嗑著瓜子,裴錢問道:「師父,要我幫你剝殼不?到時候我遞給你一大把瓜子仁,嘩啦一下倒入嘴裏,一口吃掉。」

陳平安笑道:「不用。」

崔東山大煞風景道:「先生是不願意吃你的口水。」

裴錢像只小老鼠,輕輕嗑著瓜子,瞧著動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卻已經堆了小山似的瓜子殼,她問道:「你曉得有個說法,叫『龍象之力』不?知道的話,那你親眼見過蛟龍和大象嗎?書上說,水中力最大者蛟龍,陸地力最大者為象。大象,就是兩根長牙彎彎的大象。小白的名字裏邊,就有這麼個字。」

彎彎繞繞,陳平安都不明白這個傢伙到底想要說什麼。

結果崔東山嗤笑道:「想要說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就直說,繞什麼彎子。」

裴錢搖晃肩膀,得意揚揚道:「我可沒這麼講,你自己知道就好。」

陳平安笑了笑。

崔東山朝裴錢做了個丟擲一把瓜子的動作,裴錢紋絲不動,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陳平安輕輕屈指一彈,一粒瓜子輕輕彈中裴錢額頭,裴錢咧嘴道:「師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開哩。」

崔東山大開眼界,悻悻道:「這落魄山以後改名馬屁山得了,就讓你這個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坐鎮。灰濛山文氣重,可以讓小寶瓶和陳如初她們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鰲魚背那邊武運多些,回頭讓朱斂坐鎮,稱為『打臉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純粹武夫,行走江湖,一個比一個專橫跋扈,在那座山頭上,沒個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拜劍台那邊適宜劍修修行,到時候正好跟鰲魚背爭一爭『打臉山』的名號,不然就只能撈到個『啞巴山』的稱呼,因為拜劍台的劍修遊歷,道理應該是只在劍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會遊手好閒的馬屁精!」裴錢怒道,「我要去拜劍台!我一定會在那裏練出絕世劍法!明兒我就去佔地盤,師父除外,誰都不許跟我搶!不然我就……」

看着裴錢那雙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陳平安依舊悠然嗑著瓜子,隨口打斷裴錢的豪言壯語,說道:「記得先去學塾念書。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聽說你念書很不用心,看我怎麼收拾你。」

裴錢一身氣勢驟然消失,「哦」了一聲,心中懊惱不已。得嘞,看來自己以後還得跟那些夫子先生們拉攏好關係才行,千萬不能讓他們將來在師父跟前說自己的壞話,最少最少也該讓他們說一句「讀書還算勤勉」的評語。可如果自己念書明明很用功,夫子們還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錢不講江湖道義了,看她不把他們揍成個朱斂!師父可是說過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東山點點頭,苦着臉道:「披星戴月,晝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擰成一團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們倆等我一下,我去拿兩樣東西,做完了事情,你再遠遊。」

陳平安起身去往竹樓一樓。

崔東山望向裴錢,裴錢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

陳平安拿出來一隻小錦袋和一顆梅核,將兩者放在桌上,打開袋子,露出裏面外形圓薄如錢幣的青翠種子,微笑道:「這是一個要好的朋友從桐葉洲扶乩宗喊天街買來的榆樹種子,一直沒機會種在落魄山,說是只要種在水土好而且向陽的地方,三年五載,就有可能生長開來。」

崔東山拈出其中一顆榆樹種子,點頭道:「好東西,不是尋常的仙家榆樹種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間榆木老祖宗出產。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可不是扶乩宗能夠買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個朋友怕先生不願收下,胡亂瞎編了個由頭。相較於一般的榆樹種子,這些種子誕生出榆錢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這一袋子,就算是最壞的運氣,怎麼也該冒出三兩隻金黃精魅。即使是沒有生出精魅的榆樹,成活后,也可以幫着聚斂、穩固山水氣運。總之,與先生當年捕獲的那尾金色過山鯽一般,皆是宗字頭仙家的心頭好之一。」

這確實是陸抬會做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則安之。

陳平安又指了指那顆梅核,裴錢搶先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紫陽府那個叫吳懿的瘦竹竿,讓紫陽府木偶人府主轉贈師父的。後來我擔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貨糊弄師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幫着鑒定過,說是一年後,就可以成長一株千歲高齡的楊梅樹,至少也該有竹樓一半這麼高哩,又叫『節氣梅』,每一個二十四節氣的當天,都會有茫茫多的靈氣流溢出來,最適合修行之人在樹底下鍊氣啦。魏檗還說,這顆梅核對於有了穩定山頭的譜牒仙師來說,其實是當初紫陽府四件禮物當中,最珍貴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今夜就把它們都種下去。」

崔東山斜了裴錢一眼,道:「你先挑。」

裴錢樂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顆,我當然挑選榆錢種子,對吧?」

說完裴錢偷偷望向師父,見師父輕輕點頭后,這才轉頭對崔東山斬釘截鐵道:「這麼珍貴的梅核,就讓給你好了!不過事先說好,以後長成了大楊梅樹,還是師父的,我要帶着寶瓶姐姐一起去爬樹玩,你可不能攔着我。」

崔東山嘆了口氣。

真是滿身的機靈勁兒,話里都是話。

也虧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剛好降服得住這塊黑炭,換成別人,朱斂不行,甚至他爺爺都不行,更別提魏檗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的南大門,氣勢巍峨,高聳入雲。

落魄山其實很大,以至於它的北邊,陳平安還沒怎麼逛過,多是在南邊竹樓逗留。

在南邊的向陽面,竹樓以下,鄭大風坐鎮的山門以上,崔東山挑選了兩塊鄰近的風水寶地,分別種下那袋榆樹種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錢以鋤頭拄地,沒少出力氣的小黑炭滿頭汗水,滿臉笑容。

崔東山依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若說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陸抬,當然還有那個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夠與崔東山媲美。

陳平安輕聲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們共勉。」

崔東山再次拿出「繁文縟節」,作揖鄭重道:「學生拜別。先生遠遊,遊必有方。」

陳平安在崔東山直起腰后,從袖子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支竹簡,笑道:「好像從來沒送過你東西,別嫌棄,竹簡只是尋常山野青竹的材質,一文不值。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你的先生,關於那個問題,在書簡湖三年,我也經常會去想,但還是很難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這麼喊了,喊了這麼多年,那我就擺擺先生的架子,將這枚竹簡送你,作為小小的臨別禮。」

崔東山接過那枚已經泛黃的竹簡細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聞道有先後,聖人無常師」,已經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多半是剛才陳平安去竹樓取物的時候,臨時點燈,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雖事出匆忙,字跡依舊一絲不苟,規規矩矩。

裴錢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鄭重其事道:「崔東山,我身為大師姐,必須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別不當回事啊,師父其實最在乎這些竹簡了!」

崔東山把竹簡緩緩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許,殷殷切切,學生銘記在心。學生也有一物相贈。」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摺扇,素雅玉潔,雙手奉上,道:「此物曾是與我對弈而輸飛劍『金秋』之人的心愛珍寶,數折聚春風,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無文字,最最適合先生遠遊時節,在異鄉夏日祛暑。」

陳平安接過那把入手輕如鵝毛的玉竹摺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禮物這麼重,你是鰲魚背的?」

裴錢剛剛有些竊喜,覺著這次送禮回禮,自己師父做了筆劃算買賣,現在一琢磨,先前崔東山說那鰲魚背是「打臉山」,然後當下便有些埋怨崔東山。

崔東山哈哈大笑,朗聲道:「走了走了。」

不知為何,崔東山面朝裴錢,伸出食指豎在嘴邊。

裴錢眨了眨眼睛,裝傻。

崔東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錢這才一跺腳,恨聲道:「好吧,不說。咱倆扯平了!」

崔東山一擰身,身姿翻搖,大袖晃蕩,整個人倒掠而去,瞬間化作一抹白虹,就此離開了落魄山。

陳平安帶着裴錢登山,從她手中拿過鋤頭。

裴錢憋了半天,小聲問道:「師父,你咋不問問看,『大白鵝』不想我說什麼?師父你問了,當弟子的,就只能開口啊,這樣的話,師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着不說話。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陳平安身邊,一起拾階而上,轉頭望去,已經沒了那隻「大白鵝」的身影。

先前「大白鵝」親手種下那顆梅核后,裴錢親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龍搖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書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楊梅樹。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那麼欺負小鎮街巷的白鵝,跟被你取了『大白鵝』這個綽號的崔東山,有關係嗎?」

裴錢抹了把額頭汗水,然後使勁搖頭,忙道:「師父!絕對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絕對不是我將那些白鵝當做了崔東山!我每次見着了它們,打架過招也好,或是後來騎着它們巡視大街小巷,一次都沒有想起崔東山!」

陳平安忍着笑,嚴肅道:「說實話。」

裴錢一手拄著行山杖,一把扯住陳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憐兮兮道:「師父,方才種那些榆樹種子,可辛苦啦,累死個人,這會兒想啥事情都腦殼疼哩。」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微笑道:「行啦,師父又不會告狀。」

裴錢笑容燦爛,轉過頭,微微仰起,凝視着師父的側臉,道:「沒事,就算師父告狀,我也不覺得有一丟丟的委屈。師父都已經這麼好嘍,再更好,那還了得。」

「師父這趟出遠門,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學塾也好,四周逛盪也罷,沒必要太拘束,可也不準太頑劣,但是只要你佔着理的事情,事情鬧得再大,你也別怕,師父不在身邊,你就去找崔老前輩、朱斂、鄭大風、魏檗,他們都會幫你。不過,事後他們與你說些道理的時候,你也要乖乖聽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沒錯,就不用聽任何道理的。」

「好嘞。師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麼那麼大的委屈,那我想像一下師父其實就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半點不生氣啦。」

「畢竟沒有碰到事情,師父不好多說什麼。等師父離開后,你可以去問一問朱斂或是鄭大風,什麼叫矯枉過正,然後自己去琢磨。雖說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饒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從來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些話,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書上和學塾里有,騎龍巷你那個石柔姐姐也會有,落魄山上學拳比較慢的岑鴛機也會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無本的買賣,就是從別人身上學一個『好』字。」

「師父……」

「知道你腦殼又開始疼了,那師父就說這麼多。以後幾年,你就算想聽師父念叨,也沒機會了。」

「哈哈,師父你想錯了,是我肚子餓了。師父你聽,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騙人吧。」

「習武之人,大晚上吃什麼宵夜,熬著。」

「師父,到了那個啥北俱蘆洲,一定要多寄信回來啊,我好給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他們報個平安。哈哈,報個平安,報個師父……」

「……」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給師父牽着,她膽氣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彷彿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劍來·第二輯(8-14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劍來·第二輯(8-14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