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鄭
告知小叔我要跟韓式一同離開的想法后,他沉默了許久,才應允道,「本想讓你留在此處,不必受世間侵擾。不過畢竟你風華正好,若是一直同我呆在這裏,兄長也不會樂意的。」
雖然不記得過往,但鄭菡作為我在這邊唯一的親人,在我失去記憶后一直對我很照顧,我聞言有點不舍,「我會回來看你的。」
韓式安慰道,「不過是回韓國一趟,我每年都會來這裏住一段日子,你隨我一同回來便是了。」
與山谷中的人一一告別,我便跟着韓式啟程了。
楚國偏南,多山林池沼,啟程前我一身粗布麻衣但好歹乾乾淨淨,一副山中隱居之士的狀態,等從大山中走出來,我已經是一副上街乞討的難民模樣。
「當初選擇在這裏定居的墨家先輩,真是……」
「是鉅子定的地方,這裏遠離塵囂,方便隱居之士鑽研。」
「真是優秀!」我一個急轉彎補完了後面半句話。
韓式很崇拜鉅子,要是我說點不好的,非得教育我幾個時辰,恐怕到韓國國都新鄭一路都不得安寧了。
韓式笑了笑,「我們尋個落腳處沐浴更衣,再啟程往新鄭吧。」
最近的聚居處是一個山野小村子,圍了一圈低矮的牆,斷壁殘垣,很多地方都倒塌了。令人懷疑是否還住着人。房子基本上是草廬,夾雜着一兩間泥屋,零散十餘戶,望去毫無生機。
韓式示意我跟在他身後,從圍牆缺口走進去。
「嘎吱——」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只見唯二的那間泥屋裏走出來一個佝僂的人,整個人深深地彎下腰去,枯黃稀少的頭髮用木枝在頭頂盤了一個髮髻,皮膚黝黑,身材枯瘦,一時竟分不出男女。
「婆婆,這邊可有空屋可供吾等休息一夜?」韓式上前柔聲問道。
好吧,一時分不出男女的只有我,他眼力好得很。
對方微微抬頭,渾濁的眼睛盯了我們一眼,看到韓式腰間的佩劍,眼神瑟縮了一下,「都是空的,都走了,都走了啊……」
我環顧了一下,見果真沒有其他人的身影,有點不敢置信,「此處只有婆婆一人住着嗎?其他人呢?」
「死了,都死了……他們來抓人……去打仗……沒人回來…沒東西吃…生病…」婆婆碎碎念地往邊上走了幾步,顫巍巍蹲下身,將地上的雜草拔起,然後就往嘴裏放。
這裏十餘戶,竟然全部死絕了。從她絮叨的隻言片語,彷彿能聽出梗概,青壯年被抓去充軍打仗,戰事頻繁都死在了戰場上,留下的婦孺老幼大約因為勞動力不夠,又生病,竟生生餓死病死了。
我和韓式對視了一眼,他從包袱里拿出幾塊米餅,上去放進對方的手裏,「吾等在此地借宿,這是費用,請收下。」
那老婦好似沒有聽到他說話,拿起米餅嗅了嗅,就往嘴裏塞,活像有人會與她搶一樣。米餅堅硬,但她卻吞得很快,令人擔心會不會噎到。
我看着這幅情形有點動容。
韓式輕聲道,「走吧,挑個乾淨的屋子休息一晚。」
左右最能遮風擋雨的,也只有另一間泥屋了,我們不用多猶豫,就選了那一間。
雖然帶了火石,但此處離大山不遠,我們不敢生火以免引來野獸。
我躺在乾草堆上總覺得有蟲子,久久不能入睡。
「睡不着?」韓式輕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翻了個身,「韓式哥哥,我們走後,婆婆會怎麼樣?」
「大約尋些草根果腹,看模樣也活不了多久吧。」
我嘆了口氣,「此處已是韓國境內,韓王殿下知道這些嗎?」
「天下紛爭百年,這樣的事遍地皆是。更何況韓國位處大國之間,西面秦國頻起戰事,步步緊逼,韓王殿下即便知道,又能如何,有心亦無力矣。輕啟戰端,只會傷兩國之民,奈何秦國對東方虎視眈眈,自來不顧止戰非攻之言。」韓式跟着嘆了口氣,「若你心中不忍,明日離開之時,再贈她一些食物罷。只是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一國之人。」
或許現實,或許涼薄,但我知道,韓式說的是對的,戰亂年代,苦痛才是平常事,誰也救不了。
韓王然三十四年夏,我和韓式剛剛踏進韓國國都新鄭的城門,就得知了一個對韓國來說爆炸性的消息,韓王然薨逝了。
???在位三十四年的韓王然居然在我們剛到新鄭的時候,就去世了?莫非我是克韓國嗎?
因為國喪,韓式答應我的帶我在新鄭好好玩玩的承諾也只好作廢了。而且、韓式竟然是韓國公族!他是韓王然的侄子,墨家子弟藏龍卧虎啊。
所以理所當然的,既然回到新鄭,他需要為韓王然的喪事忙前忙后。
當然我也沒閑着,原本我以為既然生母早逝,父親又遠去秦國,我回到家裏肯定是冷冷清清,一間掛滿蜘蛛網的屋子。結果……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鄭家是個大家族啊!
什麼樣的大家族,就是一眼望去全是亭台樓閣的那種,全家人站到面前能站滿一個院子的那種,在國都有豪宅的那種。
我站在堂前瑟瑟發抖,有種被圍觀的尷尬。
主座坐的是個老奶奶,同樣是老奶奶,跟我路上見的就像不是一個人種一樣。一身深色錦服,臉上雖有歲月的痕迹,但膚色偏白,神情也安靜莊嚴。
「小雙啊,既然你回來了,那就住到家裏來吧。這些年在外受苦了。」老奶奶開口了,語氣篤定,沒什麼商量的意思,話語中帶着莫名的韻律,像是故意保持一種好聽的韻調一樣。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這種說話方式。
我一臉懵圈地點點頭,有免費的落腳之處當然好。
我被女侍領到了據說曾經父親鄭國住過的地方。比較偏僻,正好我也沒興趣跟一大家子人打成一片。
「父親去秦國之前,一直住在這裏嗎?」我隨口詢問帶路的女侍。
「五郎君一直在外考察河水江流,甚少回來。」
我點點頭,父親排行老五,看來上面還有四個哥哥,這年代貴族生十七八個兒子不算多,我很淡定。
地方不大,但可以明顯感覺到剛剛被打掃過。我一路奔波很久沒看到一張乾淨的床榻了,也顧不得什麼,吩咐女侍無事不要打擾后,就上床補覺了。
韓國國喪,不能吃大魚大肉,我父親好像也並不受重視,提供給我的飯菜不算頂好,但畢竟是精緻烹飪過的,啃了兩個月米餅的我簡直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