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節 地獄

第六十五節 地獄

(一)

「挺進隊」是J國軍事術語,「上峰」是KMT口頭禪,PLA也不可能「殺無赦」……

作為受過國防語言學院職業化教育的K部門情報、監視與偵察事務見習助理,切爾中尉才不會上那小屁孩的鬼當。

此刻他心裏有些飄飄然,因為他的同行——K701特遣組情報軍官正小臉緊繃,彷彿出了什麼大事。

雖為同行,「海豹」所謂的「情報軍官」首先是特戰隊員,其次才是情報人員。為期數周的情報技術課程只教會他們用現有的工具和方法去處理常見事務,比如拍片、看圖、傳數據、調用雲計算等等,但所授知識的深度、廣度極為有限,並不能使他們具備真正意義上的「任務區域文化認知能力」。這就是速成化技能培訓與職業化學院教育的區別。

為了「職業」二字,切爾中尉不得不放棄基層實踐經驗,到現在也沒摘掉「見習」帽子。當然這只是暫時的,遲早有一天,「斗豬士」少校會帶着下一批桀驁不馴的「海豹六隊」畢恭畢敬站在切爾中校面前……

小臉緊繃的情報軍官突然從地上蹦起來,跟醫務軍士衝下樓去。

切爾中尉知道有人上了天台,但天台通往三層的樓梯是定向爆破堵死的,上去也是白上。此時特戰隊員們下樓支援,沒毛病。

「Goaway!」「斗豬士」上尉在切爾中尉耳邊大吼。

A國人當然明白「Goaway」和「Go」的區別。切爾中尉不知道突如其來的變故出在哪,但軍人的本能讓他扳開保險機,扛起麻包,緊隨其後。

在梯口,他猛然聽到M249班用機槍的聲音……

(二)

現實中的戰鬥沒有現成劇本,也沒有導演喊「卡」重來,這就意味着每人都得小心翼翼對待僅有一次的生命,所以大多數戰鬥是概略性、壓制性互射,你方唱罷我登場,彼此看不到對方。

但「紅蜘蛛」教導隊的上士們會對暫時摘掉肩章的軍官、士官學員們說:「子彈是長眼的,它總在你放鬆警惕,或用盡耐心的那一刻,準確命中你……精銳部隊往往精於此道:要麼必殺一擊,要麼耗著逼你犯錯。」

所以兵力占絕對劣勢的「海豹六隊」選擇固守死地,選擇耗,令狐遲並不意外。

讓令狐遲意外的是萬文的矯健身影正從地面往監區大樓頂上升。萬文是重征入役后「矮子裏拔高個」補上的少尉,在社會混太久沾上沒藥救的毛病,沒想到會有這能耐。更沒想到的是,黃笑除了刻苦上進,還有識人之能——

——算了,如果事完沒死的話,給他條活路。

一念之間就給一顆可憐的棋子打開命運關上的大門,這感覺真好。令狐遲忽然明白兒時福利院大媽為何甘願半夜醒來查房也不放棄那點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權力。

令狐遲爬起來,從爛泥潭裏抽回嚇壞的身體。

他是被黃笑那好徒弟嚇壞的。他知道大哥那位好兄弟肖楊不可能在這,至少此時此刻不可能。他知道好徒弟在想什麼。

好徒弟想成功,想成功就必須強攻,否則連認輸的資格都沒有。

令狐遲趕到看守所應急出口處,找到事先讓萬文備好的第二裝備包。

槍是剛才讓令狐遲吃過虧的7.62mmMK14EBR增強性戰鬥步槍。A軍有的,島軍憲兵訓練中心倉庫里也有——槍不是高科技產品,山姆大叔在這一點上倒是從來都不吝嗇。

這槍的前身M14步槍在越南戰爭期間因笨重、射速低而遭到AK-47無情碾壓,很快被M16步槍所取代,但在5.56mm小口徑彈藥大行其道數年之後,它以截短的槍管、伸縮的槍托、模塊化的戰術導軌等全新面貌重現戰場。在訓練有素的特種兵和步兵班精確射手手裏,MK14EBR相對M24、T93等7.62mm栓動式狙擊步槍射速更高,有利於近距離快速精確射擊;相對M16、M4、T65、T91等5.56mm突擊步槍侵徹力更強,射程、精度更高;當然,在菜島手中,它依然是「射速不如突擊步槍,侵徹力不如通用機槍,射程、精度不如狙擊步槍」的尷尬存在。

槍上的瞄準鏡,是既有變倍望遠功能又兼具雙目快速瞄準的ACOG,眼下再合適不過;備用彈匣只有兩個,但彈藥是7.62*51mm北約標準步槍彈,戰場上隨處可見;包里還有另一部制式5瓦手持電台,以及軍用平板、自動手槍、簡易急救包、吸管式進食器、煙霧彈等等;吉利服就免了,他沒打算回山裏一挑二,跟那對伏地魔玩命。

從山上下來時,令狐遲就看好了位置:圍牆過道上、觀察塔樓梯口旁,有個供警方輪班人員休息吃飯的小隔間。

隔間設在圍牆內側,足以抵擋外圍12.7mm以下口徑火力;對內開有若干觀察口,可架設突擊步槍或精確步槍,輔助觀察塔上的射手壓制牆內多數無遮擋區域;唯一缺陷是進出須走牆上通道,行蹤無法隱匿,機動空間幾乎沒有——這對軍隊狙擊手而言是致命的。

警隊狙擊手沒有天敵,可以固守一地,單打獨鬥,但軍隊狙擊手生來就受到對手重點關照。最安全的位置沒有價值,最有價值的位置容易被對手猜到。要想全力發揮,就得有完全值得信賴的夥伴,所以軍隊狙擊手常以二人為最小作戰編組,重型狙擊組可能增至三人,甚至四人。

令狐遲沒有夥伴,好在看守所尚在掌握中,牆內實際威脅不大。

但這只是暫時的。山上那對伏地魔可能已經跑到某處,從某輛全地形四驅車上取下反器材步槍或者火箭筒,回來就變成攻堅魔;牆內五名「海豹六隊」可能再來一次反突擊就打懵那群烏合之眾,然後步、機、榴齊射,送下地無路的孤膽煞筆狙擊手上西天;台東或者高雄方向起飛的察打無人機可能正在雲間,輕撫著50公斤級激光制導炸彈……

(三)

牆外有個被害妄想症患者在想什麼、爬上天台的沙雕想幹什麼,「斗豬士」不知道。

「斗豬士」知道一樓壞了,壞就壞在「肖楊」二字上。

肖楊不是特戰隊員(儘管早年當過偵察兵),不可能從外圍雙人組眼皮底下悄無聲息潛入看守所。以其堂堂師參謀長之軀,也沒必要以身涉險,因為第八戰區自宜蘭平原阻止戰(ID團前指被炸,時任團副參謀長肖楊火線接管指揮)后就明令嚴禁營級以上指揮官「身先士卒」。

在島內民間,「肖楊」現在是惡魔的代名詞。

這是A國人的功勞,沒錯,「發動群眾」從來不是某家的專利。自上世紀末以來,A國人就成功發動南斯拉夫人、伊拉克人、喬治亞人、烏克蘭人、敘利亞人,搞垮一個又一個用坦克攻不破的堡壘。所有套路總結起來簡單而有效:妖魔化。

剛開始,「肖楊」只是經萊布其海軍上將之口流傳軍中的「硬骨頭肖」,一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值得尊重的職業軍人形象。「中橫-花蓮」戰役后,CIA西太平洋分部與特種作戰司令部第4心理戰大隊一拍即合,將「肖楊」與那些橫陳街頭的平民屍體聯繫到一起,拼接成一個個有組織有預謀有圖有真相的故事,通過無線電廣播、網絡、報紙、傳單、大字報等形式廣為傳播……

「肖楊」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

彷彿深入骨髓的恐懼突然被喚醒一般,人們驚叫、狂亂、相互踐踏,甚至有人反身沖向M249班用機槍。

不管內心曾否掙扎,機槍手已經扣下扳機。每一粒子彈都充分發揮A國海軍槍炮軍士應有水準,就像平時掃射人形靶一樣,用最高效率命中最多軀體,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子彈浪費在瞄準腦袋這種事上。

有人直到心臟驟停那一刻才意識到方向錯了,但推搡的人群將他稀爛的身體推倒在地,從他唯一完整的背上踩過去,繼續朝錯誤的方向擠。人群猶如海浪撞向巨石般粉身碎骨,但前赴後繼……

從二樓下來的首先是醫務軍士。

所有JSOC(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單位的醫務軍士,都有第96民事營(隸屬於陸軍特種作戰司令部)合訓及實踐經歷,深知恐慌羊群反噬牧羊犬的威力。醫務軍士的第一反應是開槍。

HK416卡賓槍從樓梯上開火,短促而精確的火力,迅速填補卧地平射的M249班用機槍的盲區。同樣發射5.56×45mm北約標準彈,M249連續不斷地撕裂正面湧來的靈長類動物,HK416則以三發彈為一單位,將人群之中依然沒清楚方向的腦袋一一點醒。

醒來即死亡,但人群的方向終於對了。

「去死吧!上帝!」工程軍士——剛才的機槍觀察員兼彈藥手,扯下空了的彈鏈盒,朝無法再靠近一步的模糊血肉狠狠砸去。

槍裏子彈打空,機槍手的腦海也空了。

醫務軍士跨向前,提起M249班用機槍,將自己身上最後一個步槍彈匣插入左側供彈口。沉寂已久的身後響起情報軍官的聲音:

「突擊隊形準備!」

工程軍士從背包中掏出新的彈匣,一個個塞進醫務軍士的攜彈裝具。與此同時,情報軍官從醫務軍士的胸掛式槍帶上摘下HK416,遞給踉蹌著從血水中爬起的槍炮軍士B——剛才的機槍手。

「你到綠隊。」情報軍官看着槍炮軍士B,「還行嗎,夥計?」

K701特遣組有A、B兩名槍炮軍士,最資深的A和通信軍士一起到外圍,留在這裏的B雖然資歷較淺,好歹是個上士。槍炮軍士B很快恢復狀態,擰頭往後看:

指揮官「斗豬士」上尉靠在梯口扶手處,眼神有些恍惚,手裏常見的M16A4已換成加掛榴彈發射具的HK416卡賓槍(註:上章誤作M4,特此更正),看來要當紅隊火力手;K部門那個叫切爾的ISR助理扛着麻袋,貌似不重,但顯然無法勝任墊后工作。

「我墊后,你放心。」槍炮軍士B對搶過紅隊突擊重任的醫務軍士如是說。

所謂突擊隊形分紅、綠兩隊,紅隊是開路先鋒,也是死亡之隊,「或敵死,或我死」。醫務軍士端著機槍越過滿地哀嚎,混入跌跌撞撞同時也漸漸稀落的人群,消失在門外。指揮官「斗豬士」現在是紅隊火力手,他在突擊手出門前就射出一枚煙霧彈。依然是彈藥手,但多了清障職責的工程軍士繞過不知是誰的稀爛軀幹,穩步快跑。

情報軍官低吼道:「綠隊上!」

綠隊以情報軍官為首,是任務目標達成的最後防線。扛麻袋那位似乎有所遲疑,但屁股挨了一腳后,很快跟上。槍炮軍士B在難以直視的走道的盡頭撿回那個空了的彈鏈盒,就像撿回自己的靈魂,他在心中默念:

「再見,地獄。我來了,地獄!」

(四)

從監區大樓頂上往下看,萬文少尉只看到煙霧。紅色的煙霧暫時掩蓋了血色的殘酷。

人質不斷往外跑,憲兵端著刺刀往裏鑽,煙霧中的機槍、步槍、手槍聲斷斷碎碎,偶爾炸起一片,也不知炸著人還是鬼。

是什麼讓他們如此瘋狂——國家榮譽?軍人使命?還是——嘴裏的糖?

萬文細細咀嚼嘴裏的新貨。

新貨是前任士官長王久明牽線作保、在台東地下某個角落弄到的,味道不如高雄道上那些純正,但防潮性很好,適合藏在馬桶蓋底或者抽水箱壁。執行官黃笑在正確的時間、地點找到它們,又在正確的時間、地點還回來,真是個妙人。

正在步話機里聒噪的也是黃笑。

萬文懶得解釋阻塞式定向爆破跟拿幾件傢具堵門的區別。他用命爬上天台,人活着,但下不去,他能怎樣?他突然懷念前任士官長的好……王久明處心積慮賄賂他,還沒來得及用,自己就沒了.....

「干尼釀萬文!」那聒噪之人仍在嗶嗶,「你手裏沒槍哦?luan子吃進肚子哦?干他們!從上面干他們!」

「不許罵娘!」萬文怒了。

這一怒,瞬間將亢奮推上巔峰……

他掏出luan,硬梆梆、沉甸甸的,很有安全感,接着兩腳輕輕一蹬,一下就蹦到雲端。

天與地瞬間顛倒過來。

從戰鬥機駕駛艙內仰視大地,所有可愛的身體、可惡的臉龐都扭曲得可笑。他緊握操縱桿拉升機頭,左腳離合、右腳給油。

只見副駕位上的王久明側過臉,點着導航圖熟練地說:

前方彎道,開氮氣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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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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