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未完成的雷人小說

一部未完成的雷人小說

命運是一樣最奇特最捉摸不定的東西,在命運的變幻無常中,人就像一隻可憐的傀儡,完全沒有主宰自己的力量,只有任由命運的擺佈。

我的命運的劇烈轉變,發生在我二十歲的這一年。

這一年,是我出嫁的第三個年頭。因為我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我的婆婆作主,要給我丈夫納一個妾。婆婆等把小妾人選找好了,連進門的日子都定了,才把我叫進正屋,知會我這件事情。當然免不了先說一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道理,然後又說了幾句安撫的話,什麼小妾終歸只是小妾,就算將來生了孩子,那孩子不也得喊我做大娘嗎?等於是找個女人幫我生孩子,免得我老了沒依靠。意思是,這分明是一件替我着想為我造福於我的事情。

婆婆口沫橫飛地說了半天,見我一直低着頭不吭聲,完全不接她的腔,終於裝不出慈祥長輩的樣子了,不耐煩地拉下臉說:「其實照理,一個女人進門三年都沒有生育,是完全可以休了她再娶的。」

我差點衝口而出:「那就休了我啊」。可婆婆接下來的話又讓我猶疑。婆婆說:「可是休了你,你往哪兒去呢?你爹已經死了,難道你後娘和你的那些弟弟們會收留你嗎?」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媽」。我抬頭,看見我的丈夫子孝,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在混著濃郁桂花香的秋日的風裏,衣袂翩翩地站在門口,對着他媽說話,眼睛卻複雜深沉地盯着我。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想要抗爭的勇氣,只覺得萬念俱灰。子孝,我的夫君,昨天還在我們的婚床上和我抵死纏綿,如鴛鴦交頸。可是今天這麼大的事情,他卻隻字未提。難道納妾只是他媽媽的個人行為嗎?他媽媽會事先不和他商量,會不徵求他的意見嗎?必定是先要他同意,才會開始着手納妾事宜。說不定,這事還是子孝自己提出來的呢;說不定,那不久就要進門的女人,原就是他的心上人,不過正好找著了我不生育的借口,名正言順地接她進門,等生下孩子,他們夫婦子女一家一計地過日子,這家裏,還有我站腳的地方嗎?

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裏打轉,可我不想在他們面前落淚。我低着頭盡量用最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媽,您說得很對,子嗣自然是頭等大事,是媳婦無能,不能為張家添枝散葉。子孝又是家中獨子,就算媽媽不提,媳婦也早就該為子孝張羅納妾的事了,這事是媳婦疏忽了,謝謝媽不怪罪。媳婦這就下去,帶人先把房子收拾出來。西邊那兩間廂房,又敞亮又乾淨,只要把牆壁再重新糊過就很好了,媽看行不行?」

婆婆終於露出了笑臉,點頭讓我去張羅。經過子孝身邊的時候,我低頭匆匆而過,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虛偽已極的男人,不值得我再看他一眼。

子孝卻追過來。剛轉過影壁,離了他媽媽的視線,就從後面很粗魯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幾乎是憤恨地低喊:「你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我納妾,你比我還急哦,這就忙着去收拾新房了?你可真賢惠啊!」

我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看着他說:「那你要我如何呢?我是沒有為你們家生養孩子,你要納妾我是沒有理由反對。而且,納妾不正是你自己想要的嗎?我支持你,去幫你和你的愛妾準備新房,請問我這樣做也有錯嗎?」

他才嚷了一句:「什麼他娘的我的愛妾呀」,就停嘴,用遲疑中帶着欣喜的語調說:「音音,你哭了?」

「我哪有哭?」我惱怒地喊。頭卻被按進他寬厚的胸膛里,耳邊隱約聽見他在激動地低語:「音音,其實你根本不喜歡我納妾對不對?你是愛我的對不對?只要你說一句,你不喜歡我納妾,我就去叫媽退了這門該死的親事。」

我從他懷裏抬起頭來,卻在影壁前看到了一道威嚴的影子,鴉青色的百摺裙拖曳在青石鋪成的地上,跟石頭的冷硬融為一體。我的心剎那間從天堂跌落塵寰,重重地摔在冷厲的青石上,鴉青的百摺裙罩下巨大的陰影,恍若鋪天蓋地的黑雲,籠罩了一切明媚的希望。我的夫婿叫什麼?子孝啊,這名字取得可真好!他真的真的是個非常孝順的孩子。何況嚴父早逝,由慈母獨自拉扯**,他有什麼理由不惟母命是從?就算這事果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婆母自個兒的主意,婆母打定了主意的事,他有反對的餘地嗎?弄到最後,妾照樣要娶進門,婆母也決不會怪罪自己的兒子,我卻白落了一個不賢婦的惡名。而且婆婆早就提醒過我,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夫家隨時都可以把她掃地出門的。她沒讓她兒子直接休了我已經是額外開恩了。

我的眼睛避過子孝,也避過不遠處盯着我的婆婆,看向遠方朦朧的山巒和無邊無際的青灰色的蒼穹。我用輕輕地、遊絲一樣飄忽的聲音說:「我沒有不喜歡你納妾啊,子孝,我哭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因為這樣,家裏很快就會有孩子,張家就有了后,我們將來老了也至於當孤老,沒人送終了。」

我後退一步,離開子孝溫暖的胸懷,轉身離去。秋八月的下午,秋陽懶懶地照着桂樹,桂花的芳香濃郁到熏人慾醉。我腳步虛浮,輕飄飄地從桂樹底下穿過,從最濃郁的芳香中穿過,衣角留香,連鞋履都清芬宛然。整個世間都浸在甜香里,多美好的季節哦,我的子孝,就要在這美好的季節里迎娶他的新娘!

今天,也就是大翰皇朝的天佑二十四年的八月十八,是我的丈夫子孝納妾的大喜之日。我坐在我的房間里(呵呵,以前這是我和子孝共同的房間,從今天起它只是我一個人的房間了),等著丈夫的新妾拜完了堂來給我這個正室敬茶。這一天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從清早起來我就打理好自己,在室內幽暗的一偶枯坐着。婆母早交代了要我今天不要出去,我也沒哪兒可以去,只能坐在自己屋裏,聽着前廳傳來的各種聲響:忙亂的腳步聲,賓客的寒暄聲,鞭炮聲,鑼鼓聲,新娘子進門時候的嘈雜與喧囂,接着是拜堂的各種唱禮聲,緩慢而悠長。

然後,我終於看見我的子孝,穿着一身大紅的新郎裝,牽引著同樣一身紅衣婷婷裊裊的新娘子,帶着滿眼的挑釁之色向我的房間走過來。看着一身紅衣的子孝,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濕潤了,我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子孝還穿着這樣的紅衣引我進這道門,才不過三年的光陰啊,現在就輪到他帶着別的紅衣女人來了。

子孝在門口看見我眼裏的淚光,竟然呆住了,就那樣直愣愣地站在門口,眼裏的挑釁之色漸逝,換成了一種複雜難解的光芒。還是喜娘的咳嗽聲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只聽那同樣一身喜氣的肥胖女人帶着誇張的笑聲說:「荷香,還愣著幹嗎?快去給你姐姐敬茶了,敬了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從此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又拉了拉子孝說:「新郎官,你就去前面陪客吧,讓她們姐妹倆親近親近。」

子孝還是呆站着,那個叫荷香的女子遲疑地往前走了幾步,喜娘捧上茶盤,示意荷香端起裏面的茶。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急驟的腳步聲。須臾,一個人出現在房門口,在子孝的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話,子孝驚異地看我一眼,來人又催了一聲,子孝這才過來拉起我,在喜娘不解的詢問聲中帶着我往前廳走。走時竟沒有理會那叫荷香的女子,任她在那兒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遠遠地就看見前廳的門裏門外站滿了人,卻異常地安靜,好像都在翹首盼望着什麼。看見我和子孝,大家的目光霎時全投到我們身上,準確地說,是投到我身上。我狐疑地隨子孝走進前廳,只見婆婆平時坐的正位上此刻坐着一個穿着華麗的男人,同時還有好些穿着華麗的女人,另有一些顯然是官府的人。婆婆坐在一邊戰戰兢兢地,全然失去了平時當家主母的冷靜與威嚴。

看我們走近,主位上的男人竟然毫不掩飾地直盯着我的臉打量,然後,像是已經驗證了什麼一樣,用一種稍嫌尖細的嗓音問我:「你就是狄音?你父親叫狄雲?你的母親是在你三個月的時候就走失了的?」

我說「是」。話音剛落,那些外來人員就像一下子得了指令一樣,全體行動起來,幾個隨來的女人立刻圍過來,像我的侍女一樣環繞在我的身邊。主位上的男人把臉轉向子孝,冷笑着說:「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啊,怎麼沒見新娘子呢?」

子孝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畏怯,畢竟看對方的架勢來路不小,而且又摸不著對方的路數,只得訕訕地答道:「她還在那邊等著敬茶呢,因為聽見大人召喚,才帶着內人匆匆過來拜見大人。不知大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內人?」主位上的男人尖細的嗓子咯咯地笑了兩聲:「那敬茶的以後也是你的內人了。光說內人還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呢。聽說你們也才成親三年,這就娶妾了。那以後得娶多少進來啊?看你這家當,雖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娶幾個也還養得起,只可憐了這不生育的大房,以後還怎麼過日子啊?」

子孝想要辨白幾句,那男人卻已經轉過頭來看着我說:「這裏已沒有你立腳的地方了,不如這就跟我們走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是你娘派來接你的。」

「我娘?」我的嗓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顫抖了,「可是她在我三個月的時候就失蹤了啊。」

「是失蹤了,但還活着啊。她當年被人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些年一直都很想你,可惜路途遙遠,難以返鄉。後來終於有能力派人來找你了,你又跟你爹搬來了這麼遠的地方,老家沒一個人說得清楚你們的去向。現在既然找到你了,這就跟我們走吧。反正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子孝急忙過來想要拉我,卻被我身邊的女人們攔住了。他着急地說:「音音,你不是真的要跟這個人走吧?就憑他那樣一說?那娘都失蹤快二十年了,要找你早該找你了,怎麼可能現在才來。你千萬不能隨便跟別人走哦,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時,我身邊的一個女人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我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抬起頭,看了看我身處的這間屋子,這滿眼的紅色,坐在一旁的婆婆,還有我那穿着大紅新郎裝的丈夫。罷了!此地既已不再有我的容身之處,去哪裏都一樣了。

「我跟你們走。」

一句話,決定了我跟子孝從此分離的命運。原來,我也不是毫無選擇餘地的;原來,我也不是沒人要的;原來,我在這世上還有親人,我也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啊——我的親娘派人來接我了!而且,來得正是時候。不遲不早,就在今天。再沒有比今天更適合走的時候了。

我給堂上的婆婆磕了幾個頭。婆婆的嘴蠕動了幾次,想要說點什麼,可是看到堂上的陣勢,又閉了嘴。我回房稍微收拾了一下,拎了一個小包袱就出來了。要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家裏雖然住了三年,但除了幾件換洗衣服,真的沒什麼東西是自己的。

大隊人馬走到門口,卻被一人當門堵住了。是我丈夫子孝,他的表情好像很激動、也很不安,很害怕。看我走近,他眼睛通紅地死盯着我說:「你打算就這麼一走了之了嗎?」

我說:「你都娶親了啊,我這個不會生育的無用女人還留在這裏幹嗎?我在這裏已經成了多餘的人了。我走了,你跟你的新娘子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以後再生個孩子,不是很好嗎?」

「你都走了,還能好什麼?再說誰稀罕娶什麼妾,生什麼孩子啊?我只想要你生的孩子!」

「是嗎?妾都進門了,還說這些,就不怕傷了她?你已經傷了一個了,就不要再傷另一個。好好待她吧。」

我輕輕拉下子孝抵著門的手,邁出了大門。我三年前吹吹打打坐着大紅花轎從這裏進來,現在卻也是浩浩蕩蕩帶着大隊人馬離去,倒也不寒磣、不凄涼,只是為什麼,這心裏依然如此凄惶?

子孝從後面追上來,這次他眼睛不只是紅,而且泛起了水氣。他再次拉住我,這次不是凶凶地,而是低低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咧嚅地問:「你就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我原來根本沒有想要娶妾的,我媽說的時候,我不過假裝答應,就想看看你的反應,結果你說什麼了?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不過跟你賭氣,才把她真的娶進來的,我只不過想看看你吃醋的樣子。結果你的氣賭得更大,你竟然要走,要離開我,離開這個家!」他的聲音越說越大,也越顯委屈,最後,一個大男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中哽咽起來。

這讓我心痛莫名,雖然去意已決,但終究是無奈的選擇,在內心深處,肯定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可是,不離開又能如何?不管這妾是不是出自他的意願,娶進來了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且還是他將來的孩子的母親。不管他愛不愛,這女人都會在他心裏佔據重要的位置,我終究是個多餘的人啊。

我也留下了酸楚的淚水,我們倆在門前淚眼相對,然後我說:「子孝,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的,準確地說,我很愛你,也很在乎你。你要娶妾我當然很痛苦,可是我無法拒絕,你很清楚這件事根本沒有我說話的餘地。」

子孝如遭雷擊的表情讓我吃驚,難道我們做了三年的夫妻,互相竟缺乏了解到這種程度,他竟不知道我是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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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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