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有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有人

二柱子的大堂哥罵媳婦:「你是怎麼照顧孩子的,啊?你這娘們,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就給我滾回娘家。」

大堂哥的嬸娘、也就是柱子的二伯娘聽到動靜出來一瞧,也被那血跡嚇的不輕,使勁瞪了一眼大堂哥的媳婦,對大堂哥煽風點火道:

「不是嬸娘說你,老大,你這媳婦可真是一天吃啥啥不剩,幹啥啥不行,就讓她看個孩子也能給看成這樣,像她這樣給人做娘親的,也不知道你娘是咋受得起的。那腦子啊,真是蠢笨,純浪費糧食,一天天不知道尋思啥呢。」

大堂哥被嬸娘這麼一說,更加來了火氣,主要是感覺很沒面子。

雖然他媳婦一直低着頭,連句辯解都沒敢辯,只顧慌張地先去尋干布給兒子擦鼻血。

但是擋不住家裏好些人都看着呢,大堂哥只能繼續破口大罵,「養豬都比養你強,養豬還能賣了換錢,養你能換來個啥……」越罵越來勁兒。

才四歲的孩子本就鼻子出血被嚇得不輕,這又看到他娘被爹罵了,更是哇哇大哭起來。

屋門口,一時間那叫一個熱鬧。

其他幾房的人,卻沒有一個出來勸架的。

那些人有倚在門框邊上純看熱鬧的;有自身難保,本就不受家人待見怕受牽累的;還有起鬨架秧子,想讓大堂哥再多罵幾句的,她們會時不常說兩句閑話,說大堂嫂往常看孩子就不細心。

還是柱子的二伯,實在聽不下去了,出來呵斥了一嗓子,這才徹底消停下來。

「都閉嘴吧,眼瞅著左家人就要到了。和他們正經話都說不過來呢,你們還敢添亂!」

大堂哥被訓了一嗓子,才忽然想起來,一拍腦門道:「確實快要到了,我從道口那裏就恍惚瞧見啦。」

「啥,這麼快?那你咋不早說吶。」柱子二伯本來是順口一說,想制止亂糟糟的場面,沒想到左家人真要到他家門口了。

那麼從時間上分析,只能說明左家人在知道消息后,一刻沒耽擱就往這裏趕路。果然像外面傳言般情分挺濃啊。

大堂哥繼續道:「那可不,二叔,備不住咱說話的功夫就到家門口。你當人家像咱們似的呢,要腿著走路。人家朱興德有各式各樣的車,一溜煙就到。我恍惚瞧著還是來了兩輛車吶。」

二柱子的家人們紛紛點頭,對對,人家有車,確實快。

啥?來兩輛車?

有婦人聽到這話,立馬和身邊的妯娌小聲嘀咕道:「看來咱家缺的,左家真的都給帶來啦。」

她妯娌:「那可挺好,不用咱家花錢置辦了,這一把能省下不老少。」

說話時,幾個女人家對視間都忍不住面露笑容了。

而男人們是張羅:「那咱快著些,要去大門口迎迎的。」

柱子的二伯跟着人群走了幾步卻停下腳,因為他聽到幾位侄媳婦包括自己這一房兒媳婦們的議論聲了。

雖然就是那麼回事兒,但他不樂意聽。

有點兒不高興地命令他婆娘道:「你張羅著,看看留下兩位體面點的兒媳婦,在外面端茶倒水就得。反正有你和大嫂還有弟妹們能支應事兒。剩下的和孩子們都進屋裏待着,無事別出來添亂。多嘴多舌。」

說完,柱子二伯這才拽拽身上的衣裳,有點兒緊張似的小跑着往門口去。

而柱子二伯母選端茶倒水兒媳婦的標準,就是看娘家下菜碟。

她留下自己這一房的長媳,她大兒媳婦的娘家比較其他幾房的兒媳婦要強出很多。

還留下大嫂的小兒媳。

她大嫂和大哥去左家送信兒了,想必一會兒就會跟車回來。她得將這露臉機會給大哥家一個名額。大哥大嫂那一房頭的大兒媳娘家最窮,恨不得有時候還要來他們家借點兒口糧呢,老爺子活着的時候,就讓接濟過,所以她剛剛才會攛掇幾句。

小兒媳最富,那位是帶着傍身銀來的,具體有多少,她可就不知道了。

就這兩個名額啊,被攆進屋裏的婦人們很不滿意。今日老爺子沒了,應是客人最多最露臉的時候,給她們關起來算怎麼回事。

至於被選中的兩位自是很高興。這說明她們兩個是妯娌里的體面人。

……

與此同時,朱興德他們確實快要到了,已經過了村口。

只不過不止有他們幾個,楊滿山的車上還載着幾位住在村口的老人,是從前和柱子爺交好的幾位老頭。

這幾人看到車上裝有一應辦喪禮的物什,就站在道口邊讓路,邊欲言又止。

滿山心細,一看那幾人沒空手,手裏好像拎的也是去看老人去世該拿的東西,他就路過時問了一嘴,「是要去送柱子爺嗎?」

「是。」

就這樣,滿山讓這幾位老頭上了車,給捎個腳。

能看出來這幾人過的並不富裕,卻能在柱子爺去世后想去看看還不空手,且第一時間就想去見最後一眼,那麼柱子爺活着時,應是和這幾位老人感情很深。

滿山猜的不錯,其中一位老人姓劉,還和柱子爺有挺近的親戚關係。論輩分,二柱子應該叫劉老頭四爺爺。

兩輛車陸續停在了二柱子家大門口。

柱子家的那些親人紛紛迎上前,不會說什麼場面話的就一句開場白:「哎呦,來啦?」很是感慨的樣子。

尤其是到了近前,能看清兩輛車上裝的那些物什。

真是沒想到,就差棺材了,剩下的基本全都有。

咋就沒帶棺材呢,這可咋辦。

會說話的會加幾句,對左撇子道:「你說說,這事兒整的,老人走的太急,還給你們折騰來了,真是不好意思,走走走,快進屋。」

總之,二柱子的這些家人,會不會說話的,都想和左撇子、朱興德、楊滿山打個招呼,先混個臉熟。

你要說他們想通過這一面求你點兒什麼事吧,也未必。

就是這一家人見到強者,歷來是這樣。感覺和能耐人多說上幾句話有面子。

朱興德此時還不知道老人沒棺材呢,要是知道,他連客氣都不會客氣,本來就一肚子氣。

因為柱子爺的死,就是被這一家子不孝順的玩意兒忽視才去世的。在朱興德看來,稍稍注意一丁點兒都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別看這些人見面裝的挺好,裝的挺客氣挺有禮。不知道的,還真會以為這一家子為人不錯呢。

所以朱興德也好,左撇子和楊滿山也罷,臉色都不是很好看,沒心思應承那些人。

朱興德直接問道:「人在哪呢。」

柱子二伯回答:「在、還在老爺子自己那屋呢。」

朱興德扶了把左撇子,讓岳父走在最前面,幾個人大步流星直奔柱子爺那屋。

在他們跨過門檻掀開門簾時,院子裏,柱子二伯娘問她大嫂,「大嫂,你和大哥是怎麼送的口信兒啊,我怎麼瞧著那幾位急頭白臉的呢。好像是咱讓老爺子去世了似的。」

柱子的嬸娘也附和說:「就是,你們到底說了啥,可別讓人家誤會了咱家。」

柱子的大伯娘氣的不行,最初讓這兩位妯娌去送信兒,她們不去,現在回來了,她們又埋怨。

「我們能咋送,我們就實話實說唄,我還能把人給編活了是怎滴。你看誰家死人能有個好臉,還想讓人家沖你笑啊。」

「噓!」在前面走路,要隨着朱興德他們進屋的幾位男人,回頭沖柱子兩位伯娘一位嬸娘瞪眼睛。

都什麼時候了,還吵架。

有那拌嘴功夫,將車上東西卸下來得了,一點兒沒有眼力見兒。

……

當左撇子見到躺在炕上,早已經毫無聲息的老爺子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左撇子先摸了摸老爺子冰冰涼的腳,又拍了拍柱子爺的手,「唉!」

唉,也不算遭罪,相等於睡了一覺就沒了。

左撇子稍稍讓到一邊,讓兩位姑爺上前看看。。

朱興德和楊滿山站在炕邊,就那樣望着早已閉眼的老爺子,沉默了好半晌。

朱興德心裏想的話,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老哪怕再等等,等等是不是能見柱子一面。

您這樣突然離開,回頭您讓我怎麼和柱子說,他怎麼能受得了,他那麼一根筋的人。

也賴我,我要是知道你老會這樣,我絕對絕對不會派柱子出門。

您新房還沒住一天,柱子的福氣您也沒享一天。

日子明明已經開始好了……

楊滿山和他大姐夫一樣,心裏想的話,只有他自己知道。

楊滿山望着柱子爺,心想:

老爺子,我聽他們說你沒的過程,聽的很難受。

不知道你老是不是餓著走的。

其實還是俺們心粗啊,柱子想不到的事情,我們當哥哥的應該幫他想到的。

早知道在游寒村給柱子哪怕是賃個房,讓你老搬過去,是不是就不能沒了。

楊滿山知道,沒有早知道。

他父母當初也是如柱子爺一般,忽然就一個個離開了他。

還是隱隱約約的啜泣聲驚動了朱興德,讓朱興德動了動腳。

出聲的是,強憋著卻沒憋住掉淚的幾人,他們是搭楊滿山車來的那幾位老頭。

這幾人是何時進屋的,甚至是什麼時候來的,柱子的那些親人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們只將目光放在朱興德幾人身上和外面那兩車貨物上了。

倒是在朱興德回眸看向幾人,左撇子也拍著柱子四爺爺的胳膊安慰時,柱子家的那些親人這才發現。

被這麼一打擾,朱興德乾脆出了屋。

出屋他就問道:「裝老衣準備了嗎?你們就將人這麼扔炕上。」

柱子大堂哥有點兒臉紅磕巴道:「太突然了,裝、裝老衣就正做着呢,這才沒……」

「那擦洗過嗎?」

「也,也還沒顧得上。」

朱興德聽完,只點點頭。

正好左撇子和楊滿山都跟了出來,給屋裏那幾位老頭讓地方。

左撇子急忙說:「咱車上都有,走走走,隨我往下拿拿準備東西。」他怕大姑爺急眼,趕緊拽了一把大姑爺。

而朱興德真就很平靜的跟着去了。

按往常,這很不像他的性情,連左撇子都有點兒意外。

其實這時候就算脾氣好的人,估計都不會很平靜。

老人沒了,就那麼給扔在炕上不管不顧?有空到大門口去迎來送往一些沒用的人,干一些沒用的事兒,家裏就算沒有裝老衣,這些做子孫的還不能給擦洗一番?

更不用說朱興德本身是有脾性的,可是他全忍了下來。

要說他來之前忍氣,大半部分原因是事情有個輕重緩急,吵吵耽誤事兒。

而他現在忍氣,卻是在見過柱子爺,又代入了他自己祖父的心理才忍下的。

任何一位老人,要的都不是兒女、兒孫間誰對誰錯。

最終是誰占理,犟出個一二三四對他們沒什麼差別,所以有些老人被認為處理事情是和稀泥。

其實老人真就不知道誰對誰錯誰是真孝順假孝順嗎?

除了沒糊塗的,心裏都明鏡的。

但是他們仍然想要的是一家子和和氣氣的,這才是做老人特別想見到的。

至少他爺和柱子爺會是這種心理。

朱興德就尋思啊,別看柱子這些親人人品不咋地,他要是在老爺子面前訓斥這些人,哪怕他說的全對,也是為了老爺子出頭委屈,柱子爺知道了也不會太高興。因為這些不咋地的玩意兒,是他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他的親兒孫。別說只是不孝順了,就是有的兒孫淪為犯人、罪人,在外人眼中有些兒孫甚至不配做人該死一萬遍了,可是很有可能在其祖父心裏仍然是個寶呢。

他又何必在老人這種時候說一些對的話呢。

至少要頭七過了的,讓老人放心、讓老人帶着一家子和和氣氣的期盼離開。

朱興德這麼一代入,他就很想念他自個的祖父。

所以,可能是代入感太強了,更是和柱子之間的兄弟情義很深,當裝老衣那面縫製完拿回來后,朱興德和楊滿山不假人手,親自給柱子爺端水擦洗,給剪鼻毛,給梳頭髮,給換上裏外三新的衣裳,給穿好了鞋,抬到了院落里臨時搭建的靈堂里。

二柱子是在傍晚到家的。

二柱子也是在家人面前頭一次騎馬。

急促的馬蹄聲像是鼓點一般,讓人遠遠聽見就七上八下。

而這時候,村裏里正和好些有能耐的人,四鄰八舍的村民全來了,甚至有隔壁村和左家交好的人,也到了場。

二柱子在下馬時差些摔到,多虧有六子急忙上前拽了一把。

「咋可能就沒了呢,我不信。」

「柱子。」好些人和二柱子打招呼,

可是二柱子好像誰都沒看見,只顧不停地邊跑邊喊爺。

那聲氣,像極了以前每一次柱子在挨餓時,都會喚的一聲聲爺。

朱興德一把抱住二柱子的腰,讓別胡鬧,把靈堂拆了並不會解決什麼問題。

也直到這時,二柱子才忽然緊緊抱住朱興德,放聲大哭起來:「哥,我沒爺了,再也不會有人惦記我在外面是死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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