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番外(八)

「俞眉遠,不要再想和離這件事,我不會同你和離,你死了這條心。」魏眠曦本已坐到她身畔,聞言卻又僵著背緩緩站起。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冰冷強硬,和他的心一樣。

俞眉遠仍坐在原處不動,像沒聽到他的話,許久,她才轉頭,似有些疑惑:「為什麼?」

她不懂,兩人已經到了今日這般田地,他再強留她在這裏有何意義?她都能放棄怨恨求個自由,也願意給他自由,他仍是不肯退讓,不許她搬離將軍府,也不同意她和離,他到底想求什麼?

要她眼睜睜看着他娶俞眉初?

她不過是被他騙着強求了一場並不屬於她的婚事,為了當初的愚蠢她已經搭上一輩子時光,這樣的懲罰還不夠么?

「你我是皇上賜的婚,天家之恩,豈能說和離就和離?你不必想這些了,這是當初你自己求來的,如今也回不了頭。」他行至她面前,俯頭望她。

她的不甘和倔強被壓抑在瞳眸中,平靜道:「我求來的?魏眠曦,你真卑鄙。若我早知你心如蛇蠍,便是死也不會嫁你魏眠曦。我真是後悔……後悔當初救了你!」

窗未關牢,冷風從縫隙里吹入,像無數的針扎在身上與骨頭裏。魏眠曦呼吸一疾,吸入心肺的空氣只剩冰渣子,能將全身血液都凍結。

「現在才後悔,已經太遲了。你可是皇上親賜我魏眠曦的安怡郡主,是魏家的將軍夫人,沒人動得了你的地位,你就安心獃著,只要記住一件事,這輩子,你生是魏家婦,死是魏家鬼,別無他選。」

他不會放她走。

……

他們之間的裂隙已深到難以跨越,除非生死。魏眠曦在她面前逞一時口舌之快,換來的是她變本加厲的漠視,連虛偽的客套都不復存在。她是鐵了心想走,他心知若她真走了,便窮極所有都難追回,所以他不肯鬆手。

大抵是她的態度惹惱了他,他真的遣人向俞家提親,欲納俞眉初為妾。

在此之前,俞眉遠已經病了很久,眾所皆知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而魏眠曦的官職權勢卻一日大過一日,俞家的太夫人為了攀緊魏家這棵樹,以免俞眉遠死後兩家沒了姻親關係,便同意了他的要求,只說將俞眉初嫁過來沖喜。

那時,俞眉初已在俞家家庵里呆了許多年。她訂過三次親事,可每次訂親的對象都會出事,親事便不了了之,最後一次親事失敗之後,京中無人敢再娶她,她便進了家庵帶髮修行,大好年華蹉跎成空,只剩寂寥清燈古佛長伴。

她的三次親事失敗,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對她確有些心思,欣賞也罷,喜歡也罷,只是到後來也都淡了。俞家那右夫人存了賣女求榮的心,她頭兩個訂親對象實在差得不像話,魏眠曦出手暗中幫她料理了那兩家人,倒也沒想許多,純是幫她罷了,她最後那場親事倒還好,可惜……對方是他官場上的對頭,又被他給連根拔除。滿城都說她是不詳之人,她只能避入家庵,永世不出。

魏眠曦於她,有愧。

……

兩家既已商定了納妾的事,便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來。雖是納妾,但俞眉初是俞家的庶長女,又是要衝喜,便比一般的納妾禮儀要慎重了些。儀式越不過正室,但魏眠曦替她準備的東西卻都是上好的。

外人都傳將軍夫人要不行了,所以俞家才趕在她死前再送個俞家女給魏眠曦,以保兩家間的關係,而魏眠曦對這位即將進門的俞家庶長女也是寵愛有加,親自挑了日子,修繕了院落,又將宮裏賜下的不少好東西都給了她。

其中就包括那讓京中所有姑娘都羨慕的赤霞錦。

赤霞裁作嫁衣,當如煙霞滿天,華光無雙。

俞眉遠對此未置一辭,不再見魏眠曦。她的身體確實不行了,也沒有精力再和他們爭個長短輸贏,冷熱不知,甜苦無感,便是針扎在肉里都沒有痛意,她已經是個活死人,靠葯吊著一口氣。

徐家後人的事有了進展,她知道徐蘇琰去了雲谷,可雲谷那地方乃世外之地,她這輩子恐怕永遠沒有機會踏入。

臨近納妾之期時,魏眠曦突然離府。

納妾之事被迫延後。

……

魏眠曦離京三個月才回來。

「將軍,給俞家大姑娘的院子已經修繕妥當,所有東西已經齊備……」老管家向他回稟家裏的事。

他撫著掌中錦盒,無意多聽此事,出言打斷:「她呢?」

老管家馬上會意,他臨走時曾仔細叮囑過要照顧好西院的那位。

「將軍不在的這段時間,夫人一直沒出過院子,大夫原每隔半月就來府看診一次,可這兩月來的次數頻繁了,約七日就來一趟。老奴打聽過,大夫說夫人的病……怕是撐不過明年夏天。」

他收掌握緊了錦盒,起身匆匆去了俞眉遠院裏。

錦盒裏裝的是慈悲骨的解藥,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向月鬼換回的解藥。她終於可以不用受苦,興許還能看在這葯的份上知道他也曾經為她做過些事,不必總對他冷眼以對。

俞眉遠的院子靜得嚇人,他放慢腳步。

魏眠曦很想見她,卻又怕極了日復一日的針鋒相對,怕她眉梢冰雪眼中漠然,每次她都能輕而易舉左右他的情緒,叫他說些愚蠢至極的話,做些無法回頭的事。

行至她房前,他伸手推門。

門才開,他就聽到一聲嗡然震弦之音,房中的人正挽弓開箭,箭尖正對着他。他看着在自己身前半步落地的羽箭,忽然間覺得悲哀。

房中站着三個月未見的俞眉遠,她形銷骨立,身上的寬大的素袍總叫人覺得要滑落,除了一雙倔強未改的眼,她跟他初識時的少女已經截然不同了。她曾挽弓射殺九王,得了「神箭俞四娘」的美名,如今卻已連弓弦都拉不滿。

只不過……那箭雖沒力道,殺氣卻未改。

她想殺他。

若非恨到極至,她並非絕決之人。

他的心已經冷到麻木,慢慢踱進屋裏,他放下那葯。

「你的解藥。」

他親手將葯送給了她。

……

兆京下了數年未見的大雪,整個京城被雪淹沒,只剩鋪天蓋地的晶瑩雪白,生命宛如凍結,所有綠葉花朵在這冰冷里都黯然無光,只有她院外那片梅林里盛開的紅梅。

魏眠曦站在梅樹下看梅花開得像血。

他剛才盯着她將葯服下才出來的,有了解藥她便生命無虞,就能一生一世陪在這將軍府里,呆在他身邊,年年歲歲,他總能讓她回心轉意,總有辦法叫她知道他的心。

正發着呆,身後有人走來,聽聲音像是俞眉遠。

腳踏過滿地雪粉,踩出「嘎吱」響聲,她走得艱難,每次從雪裏抽腳都用盡全力。血沿着唇角一滴滴落下,濺在白雪之上無端鮮艷。

「魏眠曦。」

他聽到她虛弱地叫自己名字,轉身,雙眸卻驀地一縮,像被針刺入。

長長的血跡蔓延在她身後,像雪地里開出的紅色荊棘。

她在他轉頭之時倒下,落進雪中,他震驚萬分,疾步跑到她身邊,卻叫她枯瘦的手攥住了衣袍。

「魏眠曦,我真高興我能徹底擺脫你了,你應該也很高興吧?從今往後,我們終於不用再為難彼此。黃泉路長、地獄無回,你我死生不復!」

她說着痛快地笑出聲來,血自她唇間不斷湧出,頃刻間染透了胸口衣襟。

雪仍紛紛揚揚下着,覆在他與她身上,冰得令人軀體麻木。

笑聲慢慢停歇,她倒在白雪紅梅之間,像株折倒的梅樹。

他獃獃看自己的手。

是他殺了她?

……

俞眉遠死了,死在了他手上。

納妾的事作罷,赤霞錦成了裝裹她屍身的壽服。霞光明媚的嫁衣襯着她蒼白無色的臉龐,說不出的妖異,魏眠曦卻覺得美。

像睡着似的。

沒有針鋒相對,沒有怨恨,沒有漠視,像極了初相識時的那個嬌俏的少女,她站在他面前閉上眼,脆脆地叫一聲「魏哥哥」,含羞向他討要禮物。

那是她最美的歲月,沒心沒肺地笑,給他最純粹的感情。

他見慣生死,從不覺得殘忍,可棺蓋闔上,他想自己竟再不能見着這個人,這張臉,便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然而她到底是離開了,只剩他一人獨自面對往後漫長餘生。

他痛到連淚都流不出。

……

梅林被人掘開,梅樹被拔起,下人在梅林下挖出了幾壇酒,不敢擅自作主便來報他。

他披散著發去林間查看。

酒是她生前釀下的,他有印象,這酒叫千山醉,飲后滿口留香,其實他很喜歡,可那時年輕他拒絕了一次,便再也沒見過這酒。

他以為她不釀了。

數了數酒,共有十壇。

他們成親十二載,除了頭兩年外,她應是每年都釀一壇千山醉埋進這泥里,像把這段少時愛情徹底埋葬。

十壇酒,他一夜飲盡。

千山醉,醉得了千山,醉不了他。

這世上,獨生死不可逆,相思無葯解。

……

相思無葯可解,卻有毒能緩。

她死後第二年,他立誓要除盡月尊教。帶兵打到西疆時,月鬼為了活命,送他一件東西,說是能讓他看到俞眉遠。

西疆的風沙熾熱,太陽明晃晃,照着黃土壘成的屋宇。他站在城牆上用了那東西。

淡淡的清香入鼻后,不多時太陽就暗下,遠遠的有人縱馬而來,長發高束,一身紅衣如火,格外張揚。

他瞪大眼,俯身探出城牆,看到朝思暮想的臉龐。

從此,毒/癮難除。

……

她死後第四年,他毒/癮已重,明知這毒已入髓卻無法控制。本以為隨着時日久遠,他終能遺忘,可偏偏越久,他就越是懷念當初的歲月。

懷念她嬌俏的模樣,懷念她厚著臉皮湊到他面前逗他的模樣,懷念她壓下他手裏兵書強迫他看她的小女兒表情,懷念她低頭縫衣、抬頭微笑的容顏,懷念她生氣時的霸道又無可奈何的委屈,懷念她把冰冷的手貼到他臉上……

懷念,所有的一切。

京城他已經很少回去了,每年他都在外征戰,今年在東邊,明年就到西邊,屠戳間他才能忘記懷念。

他手段越來越殘忍,沒有勸得了他,毒讓他變得剛愎自用,脾氣和性格也更加乖張邪戾。

他開始盯向大安朝的高位。

野心膨脹,壓過所有。

他不再是她心裏曾經的少年英雄。

……

她死後的第五年,他為追前朝餘孽深入南疆,在龍暮山遇見南疆蒼羌的國師雲照。

雲照勸他放過那一族婦孺,他只與雲照賭了盤棋。

對羿之間,他問起蒼羌秘術。傳聞中蒼羌勝行巫蠱之術,尤以國師雲照為最,有起死回生之術。

他想知道,這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若有,他又該如何喚回她。

雲照回答他:「這世上並無葯可活死人,肉白骨。人死不復,便是這世上永難逾越的距離。你想見已死之人,除非能逆轉命盤,重寫輪迴,異魂而歸,也許尚有一線希望再見故人。」

棋局已僵,黑白膠着,勝負難分。

魏眠曦問他,如何才可異魂而歸。

雲照送了他一串十八子佛珠,珠上佛頭是猙獰苦面,如浮屠地獄苦苦眾生。

傳言有秘法,以血養之,聚執念而改,或可逆轉輪迴。

「你試過?」他接了佛珠問雲照。

雲照搖頭:「我沒試過,若我試過,今天就不會在這裏了。我不敢試,聽說這法子兇險,我沒膽子試。」

他頓了頓,又笑道:「沒有試過的法子,便只是傳聞,此物贈你玩吧。只是你需明白,不論何事都有代價,大小之別。你想重寫輪迴,這代價必然不小。」

「無所謂。」魏眠曦收了這佛珠,心裏不以為然。

若能回到過去,這代價他倒是無懼,只是鬼神之說,聽聽便罷,當不得真。

雲照卻道:「怕只怕,即便你異魂而歸,也不見得就能得償所願。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時候就算你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卻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最後一子落下,魏眠曦慘敗。

他畢生中最大的一場敗戰,未出一兵一足,便輸給了雲照。

……

俞眉遠死後第十年,他身心皆被毒所控,脾氣殘暴不堪,已無人敢靠近,這毒侵蝕了他的軀體,叫他連劍都揮不動了。

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英雄遲暮。

皇帝猜忌他,想卸他兵權,便設了酒宴,安排了伏兵。

他猜到皇帝的打算,並沒想避著。

孤注一擲,勝了他便為王,輸了……不過一死。

只是可惜,不能如她所願,戰死沙場。

他人生中的第二場大敗戰,便是這場酒宴。

長箭透胸而過,他身中數劍,死在了宮中。

依稀間,他只是想起十六歲時的阿遠,她甜甜地站在他身邊,笑顏如花。

「魏眠曦,如果你去赤潼關,能不能帶上我?我也想去關外看看,想和你一起策馬縱歌,你帶着我,可好?」

驕傲張揚的俞眉遠,將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毫無保留地給了他。

「好啊,我帶你去!去了關外,我們不回來了,好嗎?」

他回答她。

眼前卻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睜開時,他看到了幼年阿遠。

愛情再長,長不過生死。

他不知道何為代價,就像不知何為愛情一樣,只是輪迴可逆,生死可改,那又有何是追回不來的?

沒人告訴過他。

人心,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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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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