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親 下

求親 下

燭火交錯搖曳,地上黑影重疊成片,議事廳里站滿了人,卻無一人出聲。霍錦驍站在廳上,環顧眾人,每張臉每種表情,彷彿時間凝固般。

「下午我在島里巡過一遍,各處皆妥,這段時間我不在,辛苦丁鈴了。」

丁鈴站在眾人最前,聞言忙上前,剛要謙言,卻聽她又說:「我將大夥叫到這裏,是有件事要宣佈,從現在起,我將燕蛟交給丁鈴,由她接任燕蛟島主。丁鈴,你可有願意?」

此語一落,底下站的人都神情均都微妙起來。

「郡主!」丁鈴更是大驚,「我不行,我還小,這事……」

過了年,她才十九,臉上仍是未長開的稚氣,只有眼神,堅毅犀利,透著與容顏不同的成熟。

「我剛接燕蛟之時,和你一般大。」霍錦驍笑了笑,「你只告訴我,你願不願意接掌燕蛟」

「我……」丁鈴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兄長丁喻,咬咬牙,道,「願意。」

「如此甚好。從今往後,你們就尊丁鈴為主,別的事不必太擔心,日後東海大定,朝廷亦有安海之舉,會派人來扶持協助你們。再有什麼難處,你們給我去信,只要我活着,必不會坐視不理。」霍錦驍溫聲說着。

底下人一一應諾,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留她。霍錦驍數月前就開始佈置,又讓丁鈴接手島務,眾人多少都猜到些許,此時倒不算太驚訝。丁鈴的能力早有顯露,再者論有她在,丁喻的人至少要留一半在島上,於燕蛟而言算是好事,故而無人反對。

大事定下,霍錦驍又與眾人商議了一陣子,才擺手叫人退下。

「阿彌,你留一下。」

她叫停巫少彌。

————

丁鈴最後一個退出議事廳,回身將門小心掩上。屋裏空下來,地上的影子變得孤單。今晚的巫少彌沉默異常,連她辭去島主之職都沒出過聲,霍錦驍靜靜打量他,兩個人誰也沒先開口。

堂中站的男人,已與她記憶里孱弱的少年不同了。

他穿着湖水藍的箭袖袍,長發高高綰起,露出的白皙面龐上是冰冷的表情——如果他不說話,不笑,全身便散發出冰冽銳利的殺氣。

果然如祁望所言,像刀。

而她,手握屠刀卻不自知。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她已經想不起了,這兩年他們聚少離多,見了面也只是考校教授武藝,討論島務,她很少關心過他,尚不如他們剛上玄鷹號時,雖然景況惡劣,但她給他的關注卻是最多的。

事情會發展到今日這地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師父。」還是巫少彌先出聲。

這一開口,他的銳利冰冷如薄冰剝離,眼底回暖,眉梢緩落,微一垂眸,又是當年內向靦腆的少年。

霍錦驍沒來由心中一痛。

「阿彌,留你下來,是有些事要問你。」她語無波瀾地說着。

「師父請說。」巫少彌道,眼睛卻緊緊望向她。

這麼多年,除了當初溪邊乍見她絕色容顏時的驚艷,他從來不敢多看她一眼,不敢真正站在她面前,無所顧忌地看她,不是徒弟對師父,而是以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我離開燕蛟,你呢?」她問他。

「我自然跟着師父。」他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師父……」霍錦驍嚼著這個稱呼,語中是苦澀的嘲弄,「阿彌,我們相識已近三年了吧?」

「嗯,兩年又七個月。」他記得清楚。

第三個年頭了。

「對不起,我沒盡到為人師表之責。」她伸手撫過他的發。

「師父何出此言?」巫少彌攥緊拳,目光漸漸變得哀傷,隱隱約約,他已有預感。

霍錦驍倏爾收回手,神色頓沉,語氣里的霜冷乍現:「跪下。」

他不發一語跪在她身前,聽她問道:「梁家的事,是你下的殺手?」

「是。」他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並不遮掩。

「怎麼動的手?」她又問。

「梁宅的人是祁望擄的,我把人運回石潭后一直藏在船上,直到祁望回來。他以此要脅梁同康想得到三爺下落,取到想要的消息后,他命我殺人滅口。」

「如何殺的?」

巫少彌語微滯,想起那夜情景。

梁家別院的護衛因為祁望的要脅早就撤去,他們是縱火前一夜動的手——將梁同康綁在樹上,再把其他人灌下迷藥關入房裏。曲夢枝頭七那天,由他下了殺手,放血縱火,燒死了八個人,讓梁同康眼睜睜看着家人被焚。

「二公子……也在其中?」霍錦驍想起那個牽着馬到碼頭的年輕公子,想起在漆琉的初次見面,想起在梁宅時他救她出去時說的話……心刺疼難耐,又痛又怒。

「是。」他點頭。

霍錦驍站在桌邊,手用盡全力壓着桌角,問他:「為何要做這事?」

「因為他是三爺,因為他屠我親族,因為他將我當作白鴨。」借口很多,卻不是他心裏最重要的答案。

因為他的存在,是對她最大的威脅。

「師父,我知道我錯了,你要殺要罰,我認,我都認!」巫少彌眼見她的怒火趨於爆發,跪着往前挪了幾步,先開了口,「我只求師父別扔下我,別扔下……」

霍錦驍卻沒如他所料般大發雷霆:「殺你?罰你?呵……哈哈——」

帶着嘲意的笑到最後成了苦澀的發泄,最後漸漸沉寂為疲倦,她抬手往他天靈蓋按去,手顫抖著,嘗試想像如果自己稍用些力,這個從她進入東海時就跟着她,為她做盡所有惡事的少年就會七竅流血,頃刻而亡。

他抬頭,不逃不躲,就這麼哀求地看她。

手顫抖得,最後沒有力量地落下。

「師父……」巫少彌見她痛苦的神色,同樣心如刀絞。

「別叫我師父。」她收回手,握成拳,「我不殺你,也不罰你。從今日起,你我師徒緣盡。我不配做你師父,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不必再跟着我,我也不想再見到你。你要留在漆琉協助丁鈴也罷,想出去自行闖蕩也好,都隨你的意,如今以你的能耐,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了。只不過有一點,他日若再讓我聽到你的惡行,我不會再如今日這般手下留情。」

巫少彌震愕抬頭:「師父,我求你,你罰我吧,要不你殺了我,只求別逐我出師門,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不過一句話,他身上肅殺之氣就消失不見,只剩下惶惑悲傷,瑟瑟如舊年縮在陰暗角落裏被人丟棄的少年。

「七條人命的罪孽,老天若要報,就報在我身上。是我教徒無方,縱容你犯下如此惡行,這罪孽我受了。阿彌,你好自為知。」霍錦驍硬下心,不欲多言,往門外行去。

巫少彌轉身拽住她的手,眼眶已紅,話說不出,只是搖著頭不放她離去。

她站在他身旁,閉着眼不看他,只停留片刻便狠下心將手甩開,揮袖震開了議事廳的門,大步離開,再無回頭。

庭院內站着丁鈴,她原就覺得霍錦驍與巫少彌今日情緒都頗為古怪,不免擔心,便守在庭院裏,如今門被震開,她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巫少彌,心不由懸到喉嚨口。

認識巫少彌快兩年,她從未見過這般絕望的他。

「郡主,這是……」丁鈴大慟,忙快步跟到她身邊。

霍錦驍腳步略緩,沉冷道:「從今日起,他不再是我徒弟。」

「為什麼?」丁鈴攥住她的手腕,急着,「是不是他做錯了什麼?你罰他就是,為何要將他逐出師門?」

「丁鈴,他犯下的錯太多了,沁竹難書,我不殺他已是仁慈。」她不得不止步道。

丁鈴搖著頭:「可……可這樣比殺了他還痛苦,他對你……對你……」

她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說,只好看看他,又看看霍錦驍,希望讓她回心轉意。

「對我怎樣?」霍錦驍問道。

丁鈴咬牙:「對你一片忠心,心裏只有你這師父,做那些事,為的也都是你。」

「丁鈴。」她長嘆一聲,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離開他。離開了,他才能做回他自己,才能不這麼渾渾噩噩地活着,連善惡底線都沒有了。」

丁鈴難以反駁,只是顫抖地拽着她。

「放手吧,我們都清楚他需要什麼。我不想繼續成為他的桎梏,沒有我在身邊,他可以活得更好。」她緩緩拉下丁鈴的手。

丁鈴的唇囁嚅幾下,到底沒將衝到唇邊的話說出來——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桎梏。

他的感情隱晦深沉,這一輩子沒有出口的機會。

她永遠不會知道,當初被她救下的少年,在心裏埋藏了什麼秘密。

永遠不會……

————

夜裏潮漲,幾乎將礁石全部淹沒,霍錦驍雖然坐在礁石的最高處,卻好似要沉入大海。風呼嘯地刮過,刺骨的冷,海浪在她腳底砸上礁石,翻滾的水花濺得她滿頭滿臉,像不斷下起的小雨。

「要嗎?」身後有人往前遞來壺酒。

霍錦驍接下,仰頭就往口中傾倒,酒液從唇邊溢下,滑入衣中。東辭踱到她身旁與她挨肩坐下,見她這般豪飲,便道:「慢點喝,喝完了可就沒了。」

「你手裏不是還有一壺。」她斜睨他。

「那是我的。」東辭說着慢慢喝起。

她「嘁」了聲:「酒量差還學人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如她。

「不是有你在嗎?喝醉了你扛我回去,不過這次可別丟下我一個人跑了。」他對三年前醉酒之事心有餘悸。

她笑着放下酒瓶,將頭倚到他肩頭:「你說我是不是挺失敗的?來東海三年,最信任的兩個人,一個都留不下。」

「人心難測罷了。你不如反過來想,短短三年,你能遇到信任的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怕他們不能與你同行至終,起碼過去都是真實的。這些複雜的感情,很難用真假定論,不過是你成長的必經。」他撫上她的頭,輕道。

「你可真會安慰人。」她拿腦袋蹭着他的臉頰,「那你呢?你我四年不見,你有沒遇見什麼難忘的事?比如……紅顏知己啥的?」

「你想聽?」他眨眨眼,低頭笑了。

「真有紅顏知己?」她一下子直起身來。

「有啊。」他說得特別認真,「我想想,兩年前從北疆逃出來的時候,就遇上一個……」

「……」霍錦驍瞪着他。

有他這麼安慰人的?

————

船帆再度升起,船緩緩離去,霍錦驍只在燕蛟呆了一日就回軍中。

天空鷹唳幾聲,莫名悲涼,她站在船舷前,隔着湛藍的海水望着漸漸遠離的碼頭與站在碼頭上送她的人。

燕蛟,她成名之地,終也歸於平靜。

當初的豪言壯語猶在心頭——

破空新燕,怒海蛟龍,長風萬里,天海獨縱!

再沸騰的血,有一日也會平息的吧?

船漸行漸遠,碼頭很快瞧不見了,只有礁石沿着岸像墨黑的線綿延,有人在礁石上瘋狂地奔跑,跟着船,一路往礁石的最高處跑去。

霍錦驍那淚終於止不住,無聲無息落下。

很快,最後一塊礁石也被茫茫大海取代,淚水也被風乾。

她還剩一件事沒做。

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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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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