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國喪

第122章 國喪

思念想見,忍痛不見,到最後竟是永遠都見不到了。

慢慢的,一股烈焰焚燒的痛楚自他的胸口撕裂而下。

納蘭容若踉蹌著後退,臉色蒼白地坐下,周圍的賓客開始議論,議論的內容當然也涉及到這個滿清第一才子,但他眼神兒迷離,雙耳轟鳴失聰,什麼都聽不到了。

入夜掌燈。

葶蘭院裏燭影冉冉,紅蠟淚沿着燭壁緩緩流淌,一點一點地凝結在燭台上。鮮亮柔軟的綺羅紅帳掩著兩旁稀稀疏疏的流蘇,床上兩條錦被,一條亮紅色的上面是百子游春,另一條杏黃色的上面是鴛鴦交頸。

窗外月光皎潔,明朗朗地瀉進窗里,直照得床邊坐着的新娘身姿婀娜,清影曼妙。頭上的紅喜帕遮擋住了她的視線。

女人這一生最美的、最幸福的應該就是這一天。新娘的唇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羞澀而甜蜜的微笑。

外面響起了散亂的腳步聲,房門猛地被推開,她瞧見那跌撞進來之人的袍角——是與自己身上一樣的紅色。又有四個人魚貫而入,她感覺到那帶着濃重酒氣的人被人扶著坐到自己身邊,接着耳邊響起嬤嬤的絮叨,然後許許多多的花生、紅棗、玉米粒、核桃從四方撒了過來,落在她的衣襟上,最後,頭上的蓋頭被一隻秀氣的手掀了起來。

一個長得很喜慶的小丫頭說着甜美的吉祥話兒,半跪着將托盤遞過來,托盤上擺着兩個紅色琺琅杯,杯中盛着美酒佳釀。

「酒放在桌上吧,」納蘭容若神志恍惚,笑着吩咐道,「忙了半天還沒怎麼吃呢,空腹飲酒傷胃的。一會兒我們墊吧點兒吃的再飲。」

那奉酒的小丫頭看了看向嬤嬤,嬤嬤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示意將酒擱在旁邊的桌上,然後領着她們出去了。

隨着一聲門響,屋裏一片寂靜。納蘭容若醉眼朦朧,費了好半天力氣,才解開了適才喜娘在二人衣服上打的結,他手搓著額頭,蹣跚著走至桌邊坐下。新娘盧慈瞧他腳步踉蹌,知是醉酒所致,於是倒了一盞濃茶遞給他,又去往香爐里放了些水沉香,以去除這熏人的酒味。

「這香不好!換了去!」納蘭容若低着頭,緊皺着眉,手臂胡亂一擺。

盧慈愣了一下,不敢說什麼,於是去換了,走過來,小心問道:「公子,這瑞腦香可使得嗎?」

納蘭容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里白酒泊泊。他哽噎著,帶着醉意「呵呵」一笑:「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呵呵,好,好,就點瑞腦香……」他轉頭瞧見窗外的明月,只覺得心裏一片荒蕪,那荒蕪讓他痛不欲生,一揮手臂,連聲又喚道:「快去把窗關上,快點!快去啊!……」

盧慈忙去關了窗戶,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那兩個人的合歡酒已被他一個人統統飲下,還不盡興,索性把桌上的壺提了起來……她想勸,卻無濟於事。

納蘭容若抱着酒壺,嘟嘟囔囔地趴在桌子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舉止怪異,像一個瘋子。

盧慈嘆了口氣,去把被子鋪了,又將一條搬到一旁的榻上,然後過去扶自己的丈夫。

納蘭容若掙開她的手,握拳咳嗽了一聲,「你先歇息……我去書房坐坐,一會兒過來。」

盧慈手指攥著絹帕,神情獃滯而傷心,看着丈夫搖搖晃晃地開門出去,背影消失在月光中。

窗戶紙外,敲梆子的聲音傳來,夜深,已至三更。

忙忙碌碌了一天,明珠和覺羅氏憂心如焚,兩個人坐在桌邊,小聲說着話。

「皇後娘娘真是命苦,第一胎不是母子平安么?可是今趟卻是得子亡母,為什麼呢?」覺羅氏搖搖頭,痛惜地說。

「唉,還不知道皇上這難過勁什麼時候能過去,要不是老佛爺在外面撐著局面,這宮裏早就亂了套了——!」明珠皺着眉頭,連連嘆著氣。

就在這時,安管家火急火燎地走了進來,稟告說:「老爺,夫人,公子不肯回屋裏去,在書房裏喝悶酒呢?」

「什麼?」明珠震驚地站起身,「他還沒入洞房嗎?」

安管家垂手靜立,不說話了。

「孽障——!」明珠頓時氣結,一拂袖,怒不可歇地往外走去。

「老爺——!」覺羅氏擔心兒子,定住神,急忙跟了出去。

書房裏一燈跳動如豆,詩稿漫天飛舞,說不盡的凄煞慘絕。

納蘭容若喝得爛醉如泥,趴在書桌上,酒液順着他的下巴流淌到桌子上,又沿着桌子流淌到地板上。他神志不清,喃喃自語,忽然帶着悲涼的哭腔大笑起來,他笑着笑着,淚流滿面,又凄惻地痛哭出聲。

明珠走了進來,被兒子瘋瘋癲癲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咬了咬牙,走過去,一把揪住兒子的衣領,將他拽起來怒叱道:「孽子,你給我回房去!」

「阿瑪——!」納蘭容若手一抬,砸著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頓了頓,身子一搖晃,又開始傻笑,「皇上要不起她,她還是去了——!」

聽到兒子的胡言亂語。

明珠氣得臉色發白,唇角微顫,欲哭無淚,揚手就要打。

「老爺——!」覺羅氏大驚失色地衝過來,昂着頭,奮不顧身地攔住丈夫揮起的手掌。

「容若心裏難受,他心裏難受,你先別動怒,啊……」她慌慌亂亂地勸道。

明珠氣恨不平,眼睛裏噴出熊熊烈火,一咬牙,恨聲道:「大婚之夜,讓新娘子獨守空房,像個什麼樣子。這孽障今日在婚堂上的行為就已經引得諸多朝臣非議了,如今他又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我今日要不打醒他,這個畜生日後還不知道闖出什麼彌天大禍來?!」說着,他大力掙開覺羅氏的雙手,目疵欲裂,狠狠地煽了兒子一個巴掌。

納蘭容若被父親被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轉過身,歪歪斜斜地後退倒地。他先是目光驚醒,然後眼神急劇變化,再是臉色痛苦糾結,到最後一咬牙,一聲不吭,毫無悔意。

明珠登時火冒三丈,咻咻地喘著氣,正要衝過去再打。

「老爺——!」覺羅氏痛哭一聲,跪倒在地,拚死拽住丈夫的袖子。安管家眼神焦急,心疼地望着挨了打的少爺,再看看臉色鐵青的老爺,他戰戰兢兢,舉手無措,並不敢上前勸阻。

明珠和覺羅氏正在爭執間。

一襲紅色嫁衣的新娘子盧慈忽然闖了進來,她撲過去,緊緊地護住自己的丈夫,仰頭哭喊道:「阿瑪,不要再打了,你饒了公子這一回吧!兒媳今天剛剛進門,如果連這點情面都沒有,那兒媳活着還有什麼盼頭?」說着,泣不成聲,連磕了三個響頭。

明珠雙手顫抖,被震住了,覺羅氏也被撼動了。他們獃獃著看着盧氏,心中慶幸上天讓兒子娶了這麼好的兒媳。

「公子,地上涼,我扶你起來。」盧氏含笑止淚,眼神溫柔,雙手托住納蘭容若的臂彎,將他攙了起來。

納蘭容若一邊起身,一邊看着她,眼中充滿了錯愕,同時也有些許愧疚。

明珠和覺羅氏不再說話,面面相覷。

「夜已深,阿瑪,額娘,你們也早點歇著吧!兒臣先告辭了。」盧慈強顏歡笑,溫溫靜靜地福了一福,然後攙著丈夫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往書房外走去。

納蘭容若閉了閉眼睛,沉默不言,行動有些僵硬,表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

大行皇後年僅二十二歲就歸天,舉朝震驚。

在赫舍里去世的當天,康熙整個人嘶泣不止,形同瘋癲。親王顯貴、文武大臣們身着朝服,救火似地進宮勸慰,但都無濟於事,還被咒罵着轟了出來。皇上一直在痛哭。太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孫氏前去勸慰,試圖使這瘋狂的皇帝恢復理智,用溫言細語平息他的悲痛。因為康熙一向敬孫阿姆如生母。可是這位嬤嬤鼓足勇氣的話還沒說一半,皇上就暴跳如雷,惡狠狠地哭嚷道:「你滾開,都給我滾開,不要打擾我和芳兒?!」

孫阿姆嚇得差點跌了個跟頭,連忙離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

悲痛盛怒之中,誰也不免糊塗。

無奈之下,太皇太后拖着孱弱病痛的身體再次來到了坤寧宮。一見到祖母,康熙忍不住悲戚道:「皇阿奶,玄燁好辛苦!玄燁不想再當這個皇帝了!」

「住口——!」孝庄眉目震驚,臉頰抽搐,咬牙喝道。

然而康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扯著嗓子,在那裏亂哭亂叫:「連我唯一心愛的女人,老天都要奪走。如果做皇帝的代價是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玄燁寧願不當這個皇帝!我不要當皇帝了……」

孝庄悲怒至極,狠狠揮開了右手,順勢拿過茶几上的一杯冰水,「嘩」的一下,狠狠潑在康熙頭上。康熙一個冷戰,被寒冷的冰水澆得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孝庄噙著淚花,不顧一切地衝到他面前,指著自己的心窩,哭着大叫道:「玄燁!你不想當皇帝也可以,先殺了我吧!」

康熙一愣。從他懂事以來,祖母還從來沒有這樣凶顏厲色,悲痛欲絕過,而祖母說出了這樣的話!康熙吃驚了,眼睛裏流露出猶豫,猶豫的背後,理智閃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澆你一杯冰水?」孝庄又喝了一聲。

康熙打了個冷顫,在祖母面前跪倒了。

孝庄渾身哆嗦,雙手抓住孫子的臂彎,頹然地跪倒在他面前,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她竭力平息了片刻,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嗓音還在顫抖:「芳兒難產之際還念念不忘地囑咐,她說:「今日兒歿,自是天命,萬望皇上自珍自愛,以祖宗大業為重,以社稷萬民為重,不必傷悼。她這樣識大體顧大局,你竟敢為一己之愛而忘祖業?怎麼對得起芳兒?」

滿屋子的人淚水滔滔不絕,都跪下了。

康熙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後,大約耗盡了精神,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太皇太后見皇帝悲痛欲絕,一切不顧,自己也深愛赫舍里的為人,所以代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公福晉等哭靈。」

此時正值平叛戰爭之初,三藩氣焰囂張,佔據了廣大地區,清軍出師不利,王朝處於危急之中。如此窘迫的局勢下,朝臣們面對一蹶不振、無心朝政的皇帝,憂心不已。經歷過順治十八年的人們都還記得,董鄂妃的去世,讓先帝順治看破紅塵,消極遁世。如今,又一位賢后薨世,皇帝的傷心有目共睹,歷史似乎又在重演。

太皇太后失去最疼愛、最得力的孫媳,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孫子的情況更是讓她既擔心又焦急。

——

次日清晨,皇太后和各宮庶妃來向老祖宗請安。

孝庄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長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禮畢,皇太后坐到太皇太后左手下,強笑着安慰道:「老祖宗保重身體,莫要悲傷太過!」

孝庄的哀痛陡然變得異常強烈,她神色慘然,聲調嗚咽地說:「芳兒實在稱得上是玄燁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他們兩人永偕和好,娛我晚年,誰知竟中道而分!從此以後,誰能像她那麼侍奉我?誰能如她那般順我心、合我意?我有話又能與誰共語?誰還能與我一同籌思謀划?……」她說着說着,竟泣不成聲了。後宮各位庶妃都跟着嗚嗚咽咽地哭了,很是傷心。

皇太后眼眶泛酸,抽泣道:「皇后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也難怪皇上這麼傷心。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孝庄黯然道:「誰說不是呢!青梅竹馬的情分兒,憑誰也受不了啊!」她苦惱的皺皺眉,想到孫子玄燁就不免想到兒子福臨:「為什麼老天爺對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如此殘忍!殘忍到讓他們都要飽受痴情之苦!老天爺——」她流着淚,無可奈何的喃喃自語。

………………

面對元后的猝然薨逝,康熙肝腸寸斷,痛哭不止,完全失去了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儀風範。

他為愛妻上謚號為「仁孝皇后」,同時又將岳父噶布喇封為一等公,世襲罔替。

仁孝皇后的梓宮被安放在乾清宮。乾清門至隆宗門外佈置皇后儀駕,皇帝及妃嬪、宮人等一律成服即(穿縞素)。宮內停靈三天,在此期間王公、大臣和公主、王公福晉、夫人等齊集宮內外,每日早、晚兩次舉哀。全國官員在27天內、民間7天內不準搞嫁娶等喜慶活動。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三十多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這樣隆重的葬禮。於是,北起長白山、黑龍江,南到兩廣福建,西越河西走廊,東至海濱,廣袤遼闊的大地上,處處設其靈位,飄飄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乾清宮裏,赫舍里皇后的梓宮停放在正殿。康熙獨自留在暖閣里,精神恍惚、不吃不喝,沒有人敢去打擾他,更沒人敢去勸。經歷喪妻之痛,康熙身心疲憊,形容憔悴萎靡,死靜靜的躺在軟榻上。從第一次宮外初遇到如今天人永隔,十年了,往事歷歷在目,乾清宮裏處處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觸目傷情。書房裏有她用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裏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卧室是他們倆共有的。他的腰邊還掛着她親手為他綉制的香囊……

康熙心痛如絞,兩行熱辣辣的淚水沿着消瘦的面頰慢慢流下。少頃,他咬緊牙關,一起身走到桌前,什麼也不去看,任憑思緒潮湧,奮筆疾書,把一腔感念都傾注筆端。然而淚隨文下,淚多還是墨多?一行行字跡,是墨汁寫就還是淚水染成?

兩天之後,赫舍里皇后的靈柩就要移往西華門外的殯宮。康熙要在今晚把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靈柩前。從來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淚水如泉。只恨手筆太慢,數千言竟無點竄,手不停筆地一揮而就。擱筆之後,他彷彿痛哭了一場,胸中的鬱悶、哀傷減輕了許多。他走出暖閣,走出正殿。

廊下幾張桌椅,是供小內監抄錄皇上御筆的,此時他們一個個竟哭紅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嘆氣。見皇上出來,連忙跪倒。

康熙拿起抄錄的紙折看了看,說:「哭什麼?」小內監忙奏道:「實在是萬歲爺的祭文催人淚下,奴才們實在忍不住了……」

康熙嘴唇哆嗦,強忍住淚意,一個急轉身,連忙走開了。

二鼓以後,夜深人靜之時,康熙一身素色衣服,身形凄涼,手撫冰涼的棺面,獨對着靈柩發獃。小太監捧來金爐,康熙面對着靈堂,拿起他親筆寫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開始還想硬撐著朗朗而讀;後來淚隨語出,抑制不住;讀到最後,聲音嘶啞,淚濕胸襟,泣不成聲,幾乎不能完篇。小太監流着淚舉起火,康熙癱坐在地上,淚水洶湧而出,在靈前親自把祭文一頁一頁地焚燒在金爐之中。

康熙祭畢,便默默坐守在靈前。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在他的心底都是一個永恆的烙印。

月光下,臨窗撫琴的清雅秀美;圍場里,風輕雲淡的颯爽英姿,害羞時,微微泛紅的臉頰;生氣時,高高撅起的嘴巴;難過時,黯然垂淚的楚憐;發獃時,雙手托腮微微眯起的眼睫。

康熙雙目發直,嘴角含笑,面上帶着揪心的傷痛。

千迴百轉,哀思總難拋開,連想閉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寂寂冷夜,彷彿理解他的心情,連風聲都息了。滿天星斗,銀漢無聲,因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凈,閃爍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赫舍里那雙純真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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