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01

第 1 章 001

他以為他不會再睜開眼。

刺骨的痛在腦殼裏涌動。阿諾因盯着眼前冰冷的地面、盯着眼前的籠子鐵桿,慢慢地撐起身。

作為一個失去利用價值的失敗實驗品,阿諾因推測,實驗員最後的那一針藥劑本應該結束他的生命。但他竟然沒有死,不僅沒死,視線移動的下一刻,他就發現了眼前情況的不對勁。

視線里沒有穿着白袍的牧師和實驗員,也沒有看守自己的鐵甲戰士。四周空曠得可怕,地上七扭八歪地躺着熟悉的屍體,是屬於教會人員的,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並不相識的身軀倒在地上,身上矇著漆黑絲絨質地的帶兜帽斗篷。

阿諾因心裏一緊,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巫師」這兩個字來。教會最大的敵人、通緝追剿的異端……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迷曲之都最大的聖妮斯大教堂?

但他現在沒有時間去深入思考。阿諾因抬起手腕,用尖牙咬爛手腕上戴着的手環,上面標著NO.0099的編號,這是教會的定位手環。他順着咬爛的缺口撕掉手環,伸手推了一下籠門。

巫師跟教會的衝突發生在注射藥劑之後,阿諾因不確定牧師們是否會鎖住一個必死之人的籠子。

吱呀——困住他十二年的囚籠籠門,被這點微不足道地力氣推開了。

他腦袋裏鮮血上涌,喉嚨到食管之間都莫名地燒起來。不僅是活着,連自由都在狹窄的縫隙之中向他招手。

阿諾因深深地吸了口氣,從鐵籠里鑽了出來。

身軀暫時還保持着正常人類的形態,這一點是最可貴的,沒有藥劑的輔助,他無法控制自己身軀的變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成蛇尾、長出翅膀,化為畸形的怪物。但至少眼前還沒有。

他赤著足踏在地板上,作為宣教用品,他身上經常更換符合條件的裝飾衣物,但不會有鞋。

周遭並不是一片靜寂的,恰恰相反,只有這間屋子受到已被掃蕩過的保護,此刻沒有活人進入。他能輕而易舉地聽到四周混亂的交戰聲,就在不遠處的教堂正廳之中,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阿諾因不能以這幅面貌混出去,他必須用牧師的身份,或者巫師。

但他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牧師的衣袍難以穿着、耗費時間,而他恰恰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阿諾因就近找了一個屍體,將屍體外面的漆黑絲絨斗篷扒了下來,一股腦地套在了身上,斗篷戴上兜帽,從頭一直包裹到腳,他將巫師的皮靴套在腳上,忽略堅硬質地帶給肌膚的疼痛,緊張地握住了斗篷的一角。仟韆仦哾

沒有任何一刻,他離死亡、離自由,如此之近。

美貌的實驗品閉了閉眼,調勻了氣息,踩着靴子走出了房間,他沒有用立即逃跑的姿態——太過引人注目了,走不出教堂就會被巫師們一個巫術捏爆腦袋。

在阿諾因的生活環境之中,往往認為巫師是一群操縱着非凡力量的異端,強大、恐怖,而且傲慢。他必須讓自己比擬這種傲慢。

兜帽遮住臉龐,只露出一個白皙瘦削的下巴,和一雙微抿的淡紅雙唇。下頷線條漂亮得如同神明親手雕刻過,讓人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他一定很好看」。但這種先天與後天混合的美貌,讓阿諾因常為此惴惴不安。

他快步前往聲源的來處,那是離開聖妮斯大教堂的必經之地。但他畢竟太久沒有走路過了,再快也有限,在穿過幾個佈滿屍體的地點之後,他才邁入衝突的根源之地,就被一把拉住了手臂。

阿諾因猛地轉過頭,心跳幾乎要跳出喉嚨里,他自己都能瞬間感覺到血液倒流、肌肉立即僵直。而握住他的人不是見過的牧師、也沒有穿潔白的袍子,而是跟他一樣漆黑斗篷,露出半張屬於女性的、柔美的臉龐。

「快撤。」她說,「菲爾克斯老師在拖延時間,老師讓全員撤離——教會的增援要到了!」

阿諾因一言不發地隨她快步疾走,兩人穿過的地方離巫術、聖光術碰撞爆炸的地區要遠一些,顯然迂迴地選擇了路線,而與此同行的還有其他的年輕巫師。

一眾黑袍子匆匆地行過聖妮斯大教堂的光潔地面,教會待銷毀的無用實驗品混雜其中,沉默而無聲地隨黑袍子們離開教堂……眾人聲息很低,幾乎也沒有什麼人說話,即便是有交談,交談的內容更是聽不懂。

在持續的沉靜和錯亂的腳步聲之中,身後的聲源地猛地震起一聲巨響,聖光審判的輝光從天而降,直直地蓋下來。這種級別的聖光術,阿諾因聽前奏的光因子爆破聲就能聽出來,他察覺到拉着他手臂的女巫身形一頓,咬着牙道:「走!」

在聖光審判落下的瞬間,隨行的十幾位巫師已經離開了教堂建築群,而雪白的穹宇蓋頂上,聖光審判被一道幽暗漆黑的洞逐步吞噬,阿諾因心有所感般地瞬息回頭,見到漆黑圓洞的背後,立着一個穿着黑袍、戴着眼鏡的巫師,正在翻動手裏的書——隨後,更強烈的聖光將他吞噬——

他立即收回視線,心臟卻在極度地震跳。

黑袍子們有不少人也回頭望過去,阿諾因甚至聽到有人哽咽地叫了一聲「老師」,但巫師們同樣沒有耽擱的時間,他們匆匆地穿過教堂四周的建築,最前端的那位巫師施展了一個巫術,這群人在迷曲之都穿行,就像是不會被人看到一般集體隱身,沒有驚動任何平民,也因菲爾克斯老師的拖延,順利甩掉了教堂的增援。

「繞過迷曲黑暗森林之後,我們休整一下。」女巫低聲跟他道,「清點一下人員。教會的血債,我們遲早要清算。」

她說得簡短快速。

阿諾因只是沉默點頭,心跳聲卻一直沒有平復下來……清點人員?他這麼個身份混在其中,巫師一定會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的,教會的本質他早已不信任,而巫師們長久熏陶渲染的形象,跟惡魔的代表也相差無幾,兩邊都能輕而易舉地弄死他。

於是,就在女巫鬆開他而去前面幫忙時,他刻意放慢速度拖到尾巴,慢慢掉隊,最後卡著末尾黑袍子的視野,在天色從晝入夜,漸漸昏暗時,阿諾因進入了迷曲黑暗森林。

粗糙的皮靴已經把腳給磨破皮了,走路時都泛著痛。黑暗森林之中樹叢茂密,野獸橫生,也實在不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但無論是黑斗篷還是白袍子,他都對此有一股深入骨髓的畏懼,對可以左右他人生命的力量充滿畏懼。

沒有尋找他,無論是因為情急還是因為別的什麼,那群巫師不可能再掉頭了,現下教會的增援一定在封鎖迷曲之都、並搜捕他們。阿諾因坐在一顆大樹旁,藉著最後一點餘光,脫下皮靴看了眼腳上的磨損。

多年注射藥劑,他的身體跟普通人相差很遠,身軀很容易因為一些輕微的磕碰就發紅髮腫,就這麼一會兒的奔走,傷痕就一片連着一片。白皙纖瘦的腳背上都是磨出的痕迹,腳趾破皮發紅,滲出一點血珠。

他穿回皮靴,靠在樹榦緩了口氣,幾乎被榨乾的體力難以得到恢復,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沿着碎發滴落下來,水分也開始流失。

阿諾因的知識全部從教會獲得,他只知道這片森林的名字,卻不知道這裏面遍佈着怎樣的危機。他能活多久,連自己也不確定。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月色籠罩下來。森林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夜晚的寒冷擴張過來。

阿諾因低頭哈了口氣,搓了搓手,直到此刻,他緊繃的心弦還是沒有鬆弛下來,感到了一股濃重的精神疲憊感,但終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自由氣息,又讓他毫無困意。

「母親保佑。」披着黑斗篷的少年雙手扣合,輕輕許願,「讓阿諾度過這個夜晚。」

他名字的簡短愛稱就是阿諾。從很久以前,他就沒在信仰光明與永恆之神了。他信仰自己純潔溫柔的、已離世的母親,即便她已不在身邊。

他的身軀凍得發痛,這具從小就開始注射藥劑、被藥物炮製了多年的身軀,比天底下最尊貴的小王子還要嬌貴,不要說走這麼遠的路、坐這麼硬的石頭了,就算是一根玫瑰花刺,也能在他白皙嬌嫩的手指頭上留下傷痕。

這個人脆弱如裂滿縫隙的水晶球,又美貌如水晶球里向四面八方折射的光,怎麼看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淪為這種境地。長著這樣的一張臉,如果這不是教會的物品,恐怕貴族們會爭先恐後地握住他的手腕,給他的脖頸戴上金子打造的銘牌,邀請美麗的金絲雀住進自己的城堡。

只是沒有如果,阿諾因也從不願意成為什麼美麗的金絲雀、住什麼城堡。

少年瑟縮著拉緊斗篷,斗篷上帶着一點淡淡的香氣,是一些施法材料的味道。只不過他聞不出來,只覺得寒冷讓他逐步睏倦,外界的一切都漸漸失去了吸引力。

就在他的意識漸漸沉沒下去的時候,昏暗的林中隱蔽地響起草葉與皮毛的摩擦聲,細微得難以察覺。而在不遠處的草叢之中,幽綠的獸眸如同暗夜中的兩盞鬼火,飄起冰冷的焰。

是一匹野狼。獨行狼。

狼悄然地靠近。

它走過草叢,尾巴謹慎地下垂,兩盞鬼火盯着一團漆黑布匹下露出的雪白手腕。它口水不停分泌,獠牙發癢。一步步壓低到進攻的距離。

夜風掃過樹葉,發出嘩啦嘩啦、一陣一陣地響聲。

月光被烏雲遮擋,光線一點一滴地收斂——就在氣氛冷寂無比,光線壓到最低端的時刻,阿諾因陡然從昏沉夢境中驚醒,像是被一把匕首抵著脊背似的,渾身寒毛倒立,這種瞬間出現的強烈危機感讓他來不及多想,只能就地向旁邊翻滾——

嘶啦!

漆黑斗篷的角落被狼的利爪撕爛,溫熱寬厚、沉重無比的野獸身軀架在了少年的身側,把他的半邊身子都直接壓迫住了。他猛地抬頭,看見碧綠的獸眸,猩紅的血盆大口在面前猛地張開,露出雪白的獠牙!

他將半個身子從狼軀下抽出來,在它越起的瞬間,往旁邊的樹枝混亂交叉的地方鑽過。身後緊貼著背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狼的爪子撕裂他的斗篷下半部。

樹枝阻礙住了獨行狼的活動,它不耐地衝破樹枝,牢牢地將不斷逃竄的少年壓在地上,向他的頸窩不斷嗅聞。

事情發生在短暫的眨眼間,一切發生得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直到此刻,阿諾因才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抽離了,他根本沒有時間後悔去選擇別的出路,連遺憾的念頭也沒來得及升起,第一反應居然是「這麼死會不會要痛很久?」

狼結束了對美味的品鑒,壓下鑲著兩團鬼火般的獸眸,對着少年的咽喉張開了嘴——

噗呲。

血霧噴灑,飛揚瀰漫。

他沒有死,也沒有痛。

阿諾因茫然地睜開眼。

他的兜帽已經完全脫離了,整張臉上都是野獸滾燙的血液,血液噴濺到了臉龐上,刺目的紅與嬌嫩的白,對比鮮明至極,透出一股如魅魔般的艷麗。漂亮的實驗品擁有教會追捧的純真聖潔,同時眉目美麗如一朵小玫瑰花,但在這微弱的光線下,兜帽里的是一隻枝葉染黑、渾身浴血的……墮落玫瑰。

他獃獃地看着眼前的劍。

那把生鏽的長劍,捅穿野獸的身軀,從脊背穿過前胸、穿過心臟,浴血而出。

月光擦亮銹劍,血滴從劍沿滴下,一下一下地,滴透阿諾因的袖口。

他如夢方醒,下意識地向後挪蹭了好幾步,縮在斷裂的樹枝邊看着這一幕。

那把長劍一寸寸地拔出獸軀,從鮮血浸透的銹跡上望,能看見這把有年頭的騎士劍上被磨花了的花紋,被繃帶一層一層纏了好幾層的尾端,還有握著劍的那隻手——寬闊、厚重、結實,生長著交錯的疤。

阿諾因抬起頭,看到面前一身舊盔甲的騎士。血色盔甲是老式的、跟劍的年頭一樣長,厚重的甲包裹住了這具身軀,厚而花紋模糊的半鏤空面罩擋住了整張臉,面罩也是鐵的。這位騎士極其高,即便他不動,也釀就了一股強烈的壓迫力,乍一看去,根本看不出是他在穿戴着這具沉重的盔甲,還是這盔甲在支撐着他。

少年的手心裏全是冷汗,他攥住被血液滴透的袖口,為這件掩護他離開教堂的巫師袍感到提心弔膽——眼前的騎士不是貴族騎士,而是完完全全的、聖騎士的裝束,而聖騎士,會毫不留情地刺穿巫師異端的心臟。

在面臨死亡的瞬間,他的腦海近乎一片空白。

兩人這麼死寂地僵持了許久,隨後烏雲散開,月光照亮血色盔甲。在半鏤空面罩的下方,沒有聖騎士那雙嚴峻冷酷的雙眼,只有一層一層地、纏繞遮擋的布條。

阿諾因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冷風吹乾斗篷下的汗,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看不到我……

這位騎士,是一個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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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神的戀人[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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