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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二月,雍州之地冬寒尚未褪盡,連颳起的東風都帶着一絲纏綿的料峭之意。

明山湖早早化了凍,一湖春潮盈盈,唯有此時那棲息於明山湖中的「貴魚」才最清鮮,值得老饕們手持一根釣桿,裹嚴實了,尋一條小舟蹲上一整天。

為了一口「絕煞明湖」的魚湯,李安然已經保持這個姿勢有將近一個多時辰了。

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湖面上的浮標,而那浮標之下,似有什麼正在試探輕啄。

李安然是個極有耐心的人,這種程度的試探自然不會令她貿然起桿。

甚至連她握著釣竿的手,也未曾移動過分毫。

她在等。

等一個起桿的絕佳時機。

就在那浮標猛然下沉的一瞬——

不遠處驟然響起的喊打聲,嚇得精神極度集中的李安然打了哆嗦。

與此同時,釣竿上傳來的,輕啄釣餌的手感也蕩然無存了。

李安然:……

她的魚!

她等了一個時辰的魚!

再往遠一點想,她那「絕煞明湖」的「一口鮮」魚湯。

沒了,全沒了。

她頹然將釣竿一丟,對着左手邊個一身黑,沉默如老漁丈竹排上鸕鶿的侍衛道:「去看看怎麼了。」

那侍衛領命,也不多言語便轉身離開湖心釣亭,沒有一會便折返回來,利落回答道:「湖邊有一群村夫村婦扮相人,正舉著石頭追打一個僧人,方才的喊殺聲便是這些人發出。」

李安然眉頭輕蹙。

以石追打,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我大周立國以法,就算方外之人犯了錯,也當押赴有司論其刑罰,哪有一群村婦村夫動用私刑的道理。」李安然轉了轉中指上的白玉戒指,對着身邊的侍衛招了招手,「把人帶來。」

兩個侍衛領命,沒一會便帶來一群人,烏壓壓得跪在遠處。

這些村婦村夫雖然是鄉下人,見識短淺認不出金吾衛制下的佽飛服。

跟在後頭的一位老者卻是早年從過幾年軍,年紀大了,又被鄉里推舉為耆老,早些年還能出遠門的時候,也曾被刺史設宴款待,見過不少貴人,有幾分眼力的。

他看見這兩個侍衛手中捉刀,烏黑的刀鞘上連紋路制式都別無二致,身上穿着的服飾裝扮皆為一色,便知道這兩位可能是哪位貴勛身邊的護衛,連忙扯開嗓子呼著前頭那些個一臉義憤填膺的莽夫不要衝撞貴人。

小老頭手裏撈著拐,一手提着袴,跑丟了一隻草鞋才趕上這些村裏的後生,整個人跟個山羊一樣喉嚨里都喘出了風箱聲。

如今遠遠跪在釣亭外頭,盡量把頭埋得低,縮成一團,看着到讓人起了些憐貧惜弱的心思。

李安然看了看天色,對着身邊的侍衛吩咐道:「這個胡床給那老人家送去,也是古稀之年了,特賜不必跪着。」

侍衛「喏」了一聲,便將胡床送到了小老頭身邊。

小老頭活了七十三歲,人老自然成精,也沒敢讓那貴人的侍衛扶自己,自己就哆哆嗦嗦的爬起來,一邊千恩萬謝,一邊貓著腰縮在胡床上,順便偷眼瞥了一眼釣亭之中貴人的衣角。

這一看之下,不由暗念神仙菩薩。

這顏色,這質地,這反光。

一看便知道是上等的錦緞。

——大周律例在衣冠方面沿襲了前朝不變,身無功名之人,可著麻衣、葛衣;富而不貴之人,雖然可以穿綢,卻不能穿錦緞。

小老頭自詡是見過世面之人,這位貴人身上的錦緞,比他多年前從軍時看到過的萬戶侯夫人身上穿得還要厚實華貴,上頭織金描錦,文章燦爛——這又豈是普通勛貴能穿上身的?

釣亭里坐着的怕不是哪位一品大員的家眷?

不,也不對。

一品大員的家眷身邊跟着的也該是婢女,老嬤嬤之類的女使,怎麼可能是這種殺氣騰騰的捉刀侍衛呢?

想到這,小老頭便把頭低得更低了。

他在村裏向來有名望,一干後生見他瑟瑟縮縮,不敢發一言,自然也跟着一起低着頭,活像一籠子綁了翅膀的鵪鶉。

到是那被他們追打的對象,懷裏抱着個孩子,跪在一邊,光溜溜的腦袋上滿頭滿臉的血污,身上的僧衣也不知道是在泥水裏滾過還是怎的,髒得都認不出原來的顏色。

李安然單手撐著臉,盯着那滿臉臟污看不清樣貌的僧人:「怎麼沙彌化緣,還把人家孩子化走了不成?」

那僧人沉默了一瞬,便開口道:「小僧是明山湖邊雲上寺掛單的僧人,兩月之前在寺門口撿到這個孩子,看着可憐便收養了。」

他聲音清醇,雖然有些沙啞,卻彷彿自帶着一種讓人想聽他說下去的魔力一般。

李安然微微皺眉,卻聽那邊有人喊出來:「不對,你這賊禿明明是糟踐了黃花大閨女,二人勾搭成奸,才——」

他話還沒說完,就挨了老爺子一記草鞋,打的臉都腫起一塊來。

那插嘴辯白之人挨了小老頭一記草鞋,揉着臉閉上了嘴,小老頭又從胡床上跪到了地上:「貴人恕罪,小子無法無天,衝撞了貴人!」

這縣令升堂尚且沒有堂下草民插嘴的份,更何況這等貴人?

李安然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放在心上。

反倒是剛剛那膽大包天的喊出來那一句,讓她一時陷入了沉思。

他剛剛說什麼?好像有什麼……勾搭成奸之類的?

她眼神極好,雖然一干人跪得遠,她卻能看見那僧人身上大大小小的血跡、臟污,以及頭上還在流血的傷痕——而他懷中的孩子,不哭不鬧,雖然不算白白胖胖,一隻小肉手卻緊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僧人的手上有青紫,孩子的身上卻無一絲傷痕。

如果真是一路被追打至此,他恐怕是用自己的身子一直護著這個孩子。

能做到這種地步,若非親子,只能是此人良善。

那麼,問題便來了,如果真的是這般良善人,又怎麼能做出與少女勾搭成奸,還生了一個孩子這種破戒之事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個了。

李安然見他低眉垂目,一副耐心哄孩子的模樣,便道:「這位小沙彌,你可做過這等事?」

她聲音含笑,雖然輕,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在。

年輕的僧人抬起頭,最終抱着那孩子,一字一句道:「小僧未曾做過。」

雖然滿頭血污,卻難掩他目光灼灼。

李安然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更深了一層,便從釣亭中走了出來,徑自走到了僧人的面前蹲下身。

後者似乎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會走過來,下意識想要往後退一些,卻被李安然一把捏住下巴。

僧人滿眼震驚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卻不在意,她伸手用袖子在他臉上胡亂抹了兩下,便能稍微看清一些僧人的容貌了。

——眉毛修長,鼻樑高挺,一雙眼窩比起中原人更要深一些,面龐輪廓卻很精緻端莊。

尤其是那雙眼珠,是中原漢子不會有的淺褐灰色。

「喲,沒想到竟然是個胡僧啊?」

對方像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麼做一樣,淺色的眼眸里一閃而過一絲迷惘,隨後便不著痕迹的別開了臉,垂眸低頭,避開了李安然的目光。

後者渾然不覺,卻像是來了興味一樣站起身,對着身邊的侍衛道:「阿鄒,去請趙明府來一趟,說我有事尋他。」

鄒姓侍衛領命,後退兩步便轉身離去。

雍州齊縣縣令大名趙不庸,李安然入鄉隨俗,尊稱他一聲「明府」。

然而自從李安然兩年前來到雍州,這位趙明府基本上就沒怎麼睡過囫圇覺,甚至連工作熱情都高漲了十倍。

原因無他,緊張啊。

誰讓大殿下這尊大佛就這麼一下砸在齊縣這個地界了呢?這下好,雍州刺史每月都要發來驛報詢問大殿下在齊縣是否過得愜意,是否有什麼不舒心的地方,是不是要搬去雍州州府等等。

趙不庸能回答「不」嗎?

只好兢兢業業給這個祖宗伺候着,就怕她哪天一個不順心,就搬去雍州州府。

那自己基本上也就沒什麼升遷可言了。

兩年啊,這日子他過了兩年,這兩年他吃不好、睡不爽,連新納的美妾都不香了,這些王刺史在乎嗎?不,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大殿下吃得香不香,睡得爽不爽。

今天恰逢休沐,夫人又帶着老娘去雲上寺禮佛了,趙老爺剛想着在家中鬆快鬆快,卻見管家連滾帶爬的跑進來,對着他通報道:「老、老爺,大殿下身邊的侍衛來請,說、說是遇到一樁難解的公案,請您去一趟……」

趙不庸:……

能怎麼辦?

當然是換上官服去啊。

他在這裏兩年,大殿下未曾前來叨擾過他一次,他削尖了頭也沒能在大殿下面前爭一眼之緣,如今大殿下派人來請他,他難道還有拒絕的道理嗎?

當他趕到明湖邊上的時候,正好看見大殿下坐在釣亭里,邊上坐着個小老兒,似乎是鄉中耆老的模樣,正在同李安然講些什麼。

李安然面上帶笑,似乎聽得很是入神。

耆老姓唐,人稱一聲唐老兒,李安然見他古稀之年,又生的健朗,故而特地招過來聊聊。

聊得也不是什麼大事,到是些許家長里短,雞零狗碎的桑農事。

唐老兒也是個會來事的,見她喜歡聽這些,便順着她多說了一些鄉中之事。

「說起這個雲上寺啊,山下不少田地都是他們租出去的,包括我們這個柳樹村,也有不少佃農租了他們的田種,每年都要交四成收成做租金,到是比朝廷收稅還要重些。光靠着男人難餬口,故而家裏有妮子的,也會在雲上寺的茶田裏採茶貼補家用……」

李安然以手撐面,聽得投入。

雲上寺是齊縣大寺,從魏朝開始便已經頑強的挺立在附近的琞山之上,後梁滅魏之後,只存了六年的國祚,便被異軍突起的大周滅了國。

魏朝尊佛,大建佛寺,甚至賜予僧人良田、官職,取而代之的後梁非但沒有遏制住這股尊佛之風,反而為了快速充盈國庫,大肆售賣度牒,以至於後梁短短六年,全國僧人數量竟有百萬之眾。

其中良莠不齊,自然不必多說。

一旁抱着孩子的胡僧,並非雲上寺出家的僧人,而是從外頭雲遊而來。

此刻他臉上的血污已經擦乾淨了,傷口也簡單的包紮過,只是懷裏的孩子似乎是餓了,在他懷裏哼哼唧唧的抽噎不停。

胡僧只好輕拍嬰孩的背脊,試圖讓他安靜下來。

李安然對着身邊的侍衛道:「去給這孩子找家人家討些奶吃一口。」侍衛領命,轉身便去找人了。

趙明府連忙趁著這個機會,趕上來對着李安然作揖道:「下官見過寧王殿下。」

一邊的唐老兒聽着倒像是打了個焦雷一樣。

眼前這個身着男裝,卻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女子的貴人,正是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當今聖上的長女。

李安然臉上掛着笑,站起來扶住了趙不庸:「趙明府何必如此,小王隱居在此,自然是多多煩擾了趙明府。」

說着,便讓唐老兒將胡僧同村民之間的公案細細講述一遍給趙不庸聽。

唐老兒不敢怠慢,連忙將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斟詞酌句地複述了一遍。

趙不庸聽着圓胖的臉便掛下汗珠來。

——這事怎麼說得清?

孩子的母親姓陳,叫陳二丫頭,和柳樹村的其他姑娘一樣,也在雲上寺的茶田之中採茶補貼家用,誰知道竟然不知和哪裏來的野男人偷人懷了身孕,還早產生下個孩子。

這孩子因為早產,一出生便紫漲著一張臉,眼看着活不下去。

她爹爹嫌丟人,連夜將孩子丟在了外頭,卻被胡僧撿到,細心養了兩個月,竟是硬生生給養活了。

今天這樁公案也是因為胡僧抱着孩子去柳樹村給孩子乞食,恰好討到陳二丫頭一家,給撞破出來。

「這——大殿下有何——」趙不庸擦了擦汗珠。

卻聽李安然道:「齊縣是趙明府的轄地,這樁案子既然發生在這,孤自然是不好越俎代庖。」

她瞥了一眼抱着孩子的胡僧,淺笑道:「不如先把人收押,再細細審問查驗如何?」

趙不庸心裏咯噔一下。

他擦了擦額頭上不停滲出的汗珠,看了看李安然,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胡僧。

「自然是寧王殿下說的是,下官一定徹查。」

說着,便指揮衙役,想要先將僧人押解回縣衙。

只是衙役的手尚且沒有碰到僧人,他卻先開了口:「寧王殿下可否聽小僧一言?」

李安然原本都想甩手回去釣魚了,聽到他這麼說,便轉過身來:「你說。」

「這孩子早產體弱,貧僧兩月以來悉心照料,才得活命,如今小僧註定要下獄些許時日,獄中濕寒,稚子無辜,還請殿下尋人好好照料他。」他說着,又拍了拍懷中孩子的脊背。

李安然:……

這倒是讓她好奇起來了。

這兩月,這僧人是怎麼把這孩子奶活了的?

像是知道李安然在想什麼一樣,僧人垂眸不看她,一派恭順:「小僧這兩個月來日日抱着這個孩子下山化緣,走遍了附近的鄉鎮里村,遇但凡有孩子的人家,便去求施捨幾口,若遇不到,便求些羊奶煮沸,倒也算是能對付過去。」

李安然的臉上掛着幾分似笑非笑的神情:「為何不尋着一家人家,便求多喂幾次?」

僧人依然低着頭不看她:「反覆糾纏求取,恐損好心檀越清譽。」

李安然不笑了。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低眉垂目,恭順謹慎的胡僧,目光灼灼。

「敢問小師父法名?」

半晌之後,她才輕啟朱唇,用比之前和藹了不少的聲響詢問了一句。

「僧……榮枯。」僧人答。

他跪了很長時間,人卻如溪邊水潤透了岩一樣一動也不動。

李安然也不再理他了,轉身對一邊汗如雨下的趙明府道:「這孩子是本案關鍵,還要勞煩明府給請個奶媽子餵養幾天才好。趙明府也是龍興三年一甲的進士,區區小案,想必手到擒來。」

趙不庸忙不迭稱「是」。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剛想鬆口氣,卻又聽李安然用那帶着笑意的聲音補充道:

「雖然本王有心向佛,卻也請趙明府不用掣肘,放手去查,查個水落石出才好。」

趙不庸抬起頭,恰對到李安然那雙彎彎的笑眼。

春寒料峭,他身上穿得衣服還厚實,硬生生讓他冷汗浸濕了脊背。

「臣,自然不辱本職。」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哎呀,今日運道不好,一條魚都沒釣上,改日再請明府到府中一敘,本王親自給你切魚膾如何?」

「豈敢豈敢,這不是折煞下臣。」

隨着趙不庸一起來的衙役收押了胡僧一行人和幾個鬧事最兇狠的村夫。

趙不庸辭別了李安然,便往縣衙的方向去,倒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行人的背影,過了一會才又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看得人覺得像是聞着花香猝不及防沾了一唇的蜜那般。

「我們去雲上寺看看。」

眉眼彎彎的大殿下頓了頓,補充道:

「大張旗鼓地去。」

「讓雲上寺的師父們都知道,本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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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能有什麼壞心思呢jpg

豹豹:在漫長的存稿期中,豹豹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越是存稿,就越寫不出東西。豹豹我不存稿了!我要豹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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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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