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艷花香蕊
水聲潺潺,宴席續流。
謝湛眉目冷淡,獨自飲酒,除了偶爾搭幾句身側好友的問話,此外,便沉思著一言不發。
王家六郎王子槿歷來是喜歡捉弄人的性子,看得謝湛自與扶萱打完招呼就神色有異,故意湊近他,道:「長珩,你的未婚妻如此姿色,不愧是這建康新評出來的第一美,嘖嘖嘖,你果真艷福不淺啊!」
長珩是謝湛的字,幾位親近的友人都是如此稱呼他。
聽得王子槿口中的揶揄,謝湛抬眉看向他,一針見血地問道:「是么?比你表姐還好?」
一提到表姐,王子槿便沒了打趣人的氣勢,連忙擺手,「噯,比不得,比不得,我誇旁人的話若是落入她耳中,回頭更不願搭理我了。」
謝湛冷嗤一聲,「一個女人,至於么。」
王子槿目露喜悅,高聲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日思夜想,皆是她。」
謝湛睨他一眼,露出「丟人」的表情,思及「淑女」二字,輕笑了一聲,而後取來酒,續滿了杯。
謝湛另一側坐着周家六郎周閱,他意態風流,極有眼色,隱約猜到了謝湛煩悶,是因這賜婚的扶萱,和他家世相距甚遠。
扶家祖上入仕之人皆為小官,是徹頭徹尾一門寒族。即便現下,成了例外,但在王、謝這般俱有大梁一品官職、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面前,不過是小戶門庭。
而扶萱,並非家主扶以問嫡女,僅僅是其侄女,身份上,乃三品尚書之女而已,比二等世家女郎還不如。
且,謝湛一向清高,不好女色,這扶萱美則美矣,艷則艷矣,卻不在他的愛好上。初次見面便大大方方邀請男郎出遊不提,還聽說,她常與扶家堂哥們廝混,去的是貴女們永不會踏足的地方。
家世如此懸殊,個性如此粗放,橫豎看,扶萱皆與這謝家屬意的名門賢淑閨秀,與「淑女」,不沾一絲兒邊。
周閱眉梢微挑,意味深長地道:「能與我們長珩相配的名門淑女,這建康啊,怕沒有幾家女郎罷。」
這話便是意有所指了。
眾世家公認的,能和謝湛門楣相配的,除了王家嫻雅淑情、溫婉秀麗的女郎王芷怡,無她。
王子槿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謝湛,暗暗搖了搖頭。他也一直當謝湛是未來妹夫,怎料突地殺出來一個扶萱。得知謝湛有了婚約后,他的七妹鬱鬱寡歡,連謝家這春宴,都推諉未來。
謝湛再昂頭,飲盡杯中酒。不得不承認,賜婚來的妻子,身份過低,非是能安鎮謝家的主母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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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萱最後落座在謝湛斜前方。二人相聚不遠,礙於顏面,扶萱卻也不好頻頻望向他。
謝湛那頭,明知對面那人身份與己不符,腦中就算再三克制,身體卻是異常叛逆,裏面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彷彿都在叫囂著、慫恿著,快將目光落過去。
遙遠清冷的餘光,終究是趁舉杯時撇上她,幾分探究,幾分好奇。
倒是個愛喝酒的。
時光一寸寸流逝,飲酒作詩、高談論闊的人多了起來,無人搭理的扶萱默默嘆了口氣。
此處景雖是雅緻秀麗,可這宴,如今她卻是不喜的。
自打進了這建康城,她為了與各世家女郎們交好,也是真心實意地去參與了無數宴席,可真心待她好的,除了張家女郎張瑤,再無二人。
旁的女郎,不是明裏暗裏刺她,便是面上笑盈盈,實則等著看她鬧笑話。她滿懷真誠回答的問題,轉眼就變成了他們嘲弄她粗俗的話題。
漸漸地,她便知曉了,她於世家貴女而言,似乎是一個突然闖進他們那「人間」的「怪物」,他們對她又是警惕、又是不屑,甚至,還有隱隱約約的幾分嫉妒。
她悄悄飲了幾杯酒,心想,他們不喜她,大概也是因為他們口中的,謝湛那枝「芝蘭」,因她,落了塵泥罷。
扶萱不在意的笑笑,她素來不會強人所難,更不會委屈求全,有人不願見她,她更是樂意不往人眼前湊。
可有人卻偏偏不遂她的意,要來主動招惹她。
一個氣質高華的夫人和一個女郎款款而來。
「扶女郎怎獨自在此處,不去與我們一起作樂?」女郎笑意盈盈,佯作驚訝之態,看了一眼對面幾人,又補充道:「哦,定是看未來郎君在此處,想與他近一些罷。」
扶萱憶起這位女郎,王家三房的嫡女,王芷怡的堂妹。
上回在張家家宴上,就是她說的「芝蘭落塵泥」,且還繪聲繪色地朝旁人描繪過,她那堂姐王芷怡和謝湛品畫作詩之事。
今日,怕不是又為錯失良緣的王芷怡抱不平來了。
扶萱按捺著性子,起身一笑,從容回道:「客隨主便,我是被人領到這處的。不過王女郎說的不錯,未婚夫君在此,我自然願意坐地靠近些。」
王艾一噎,笑容都凝了凝。扶萱這意思很明顯,今日這宴是謝夫人所辦,她能坐在此處,是主家如此安排。
王家女郎自是不敢置喙謝家主母,但她到底是世家貴族驕傲的女郎,端起來矜持,故作誇張地嚷嚷道:「哎呀,哪有女郎如此急切主動的啊?這般,倒像似小家小戶的妒婦似得。」
妒婦?若非你前來招惹,哪用得着自個端出這孔雀來?
扶萱看了謝湛一眼,回道:「艷花香蕊最易招蜂引蝶,我在此處守着,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臭蟲會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巴巴地過來。」
扶萱話甫一落,曲水對面,王子槿抬袖擋臉,笑地雙肩顫抖,「謝長珩,相交多年,不知你竟然是朵艷花,還香蕊……」
「住嘴。」謝湛低聲打斷,唇角卻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心裏起了一絲異樣。口齒倒是伶俐。
「你……」
王艾徹底噎住,回敬不是,接話亦不是。
扶萱不怯她的話,還暗諷她是老遠來的臭蟲,她氣到脖子泛紅,又顧忌著眾人在場,不敢隨意發泄損了自身形象,生生吃了個啞巴虧。
這時,氣質不俗的夫人緩緩開了口:「扶家女郎果然名不虛傳,艷冠京都,姝色無雙。與我這六弟,至少在容貌上,倒是相配的。」
她話中有話,扶萱還有何不明的?
這夫人身後陸陸續續跟來幾位貴女,個個都捂嘴笑地曖昧,無非是說,她除了容貌配得上謝湛外,別處都是高攀。
她抬眸再看對面一眼,謝湛已執扇拱手。能讓謝湛施禮的年輕女郎,整個建康,只有遠近馳名的才女,謝家長女,謝心姚一人。
扶萱素來被扶家人捧在手心,何曾想過,會受未來夫家人的委屈?她心中立刻燃起了一把火,但思及伯父的苦心,在這心火要燒掉理智之前,就被她狠狠壓了下去。
她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面上仍舊帶着禮貌的笑,道:「多謝王夫人稱讚,我也覺得未婚夫君容貌不俗。」
將對方的話原路返回,甚至鸚鵡學舌,自小便是扶萱回敬與她爭論的頑童們的最佳方式。她暗喜,今日,不成想,又派上用場了。
不出所料,謝心姚面色一僵。
扶萱不僅欣然接受了她的「誇讚」,還趁機點了「未婚夫君」,就差直說二人早晚是一家人了!謝心姚直悔,方才誇二人的話,她還不如不提,換個別的諷刺呢!
自知正面與謝心姚交鋒並非明智之舉,話畢,扶萱便捂嘴假意打了一個酒嗝,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婢女玲瓏歷來機靈,見狀,立刻識趣地上前攙住自家女郎,關懷道:「女郎可是身子有恙?」
扶萱頗有幾分不好意思,「今日主家酒好,我貪杯多飲了幾口,現下是有些頭暈。」她抬手扶住額頭,幾分虛弱地往玲瓏身上倒。
婢女回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恰能使得曲水兩側幾人都能聽清:「奴婢扶女郎去那邊涼亭歇一歇,待酒散了,咱們再回府。」
這便要走了?謝湛不由自主地抬眼,將目光鎖在面頰飛紅的扶萱身上。
扶萱朝謝心姚抱歉道:「就不擾王夫人興緻了。」而後腳步虛浮地朝遠處走去。
她當然知曉,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來她是裝的,可即使她這般裝模作樣,這些人也不會當面拆穿,反而會做出關心之態,讓她好生歇息。
畢竟,於世家而言,體面,最是要緊。
扶萱倒是瀟瀟灑灑地走了,謝心姚卻頗有些如鯁在喉。
扶萱在此處完全可以稱她「謝女郎」,卻偏偏稱她「王夫人」。莫不是在諷刺她,嫁的是王家那個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