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30日更新)

彈劾(30日更新)

邱季深見唐平章遠去,立馬趕回院中。

項信先還直愣愣地站在中間,表情中倒是沒了方才那股洶湧的激動。邱季深躡手躡腳地靠近,拿了牆邊的門栓,將門反鎖。

葉疏陳從屋內晃出,打破一院的沉寂,問道:「你既如此許諾陛下,現下該如何收場?」

項信先微偏了下頭,回過神道:「我沒做否認的打算。」

邱季深走近說:「你何必這樣逼迫自己,等往後回憶起來,肯定是要後悔的。罷了,這封奏摺,還是我來寫吧。」

葉疏陳駁回:「你不能寫。」

邱季深身份尷尬。如今沒人知道,寫封檢舉的奏章不算什麼。可保不齊會被人抖出,屆時這種舉動就變了性質,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怕要百口莫辯。還是避免得好。

項信先吐出一口氣,強顏歡笑道:「這段時日,我總在困惑,該如何抉擇,可在我躊躇之際,已經是做了決定。我日日推諉,日日自欺,心中僥倖想着若是無人追究的話,事情就可過去。可要我往後數十年間,都經受這樣的煎熬,不如早早藉此了斷。也好,也好。」

他朝二人鄭重一拜:「多謝二位近日包容。項某也該回家了。」

他說完便扭頭離去,不顧邱季深阻攔。

「項信先。」

邱季深與葉疏陳對視一眼,不大放心,又怕刺激了他,決定跟去看看情況。遠遠墜在項信先身後,尾隨了一段路,最後停在項家門口。

·

項信先從未覺得兩家距離如此相近,他恨不得這是一段走不到頭的路。直到熟悉的門楣出現在他面前,提醒他一切真的已經走到盡頭。

項信先已說不清楚心中的感受,也無從整理。

他埋頭走進自己家中,門口的小廝見他回來,欣喜喚了一聲,正要回去通報老爺夫人,卻發現項信先與往常不同,陰沉着臉,神色不善,徑直去往後院的方向。

項古山同項夫人正在房中用餐,小廝跑進去小聲通報,怕影響了幾人心情,又立馬退出來。

「回來了?」項古山見到最為成器的長子,面露欣喜,站起來說:「父親不知你是遇上了什麼,可你一向不需要父親擔心,怎麼,這兩日在外想清楚了沒有?身體養得如何?玩夠了就早些回來,你母親擔心你得很。先一道坐下吧。」

項信先沉默著,邁進門檻,然後兩腿屈膝,在二人面前跪下。

項夫人立即放下手中碗筷,心疼地上前扶他道:「你這孩子是怎麼了!臉色怎這樣蒼白?還跪得那麼用力,屋中哪裏有外人在,不會好好說嗎?」

項信先的回應便是用力的一聲磕頭。

項古山知道項信先向來穩重,不至於如此失態,也收斂了神色,靜靜看着他。

「老爺!老爺你快看他!」項夫人急了,「我兒啊,你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就告訴你父親,你不要這樣嚇唬阿娘!」

項古山說:「你先稍退,我同他談談。」

項夫人:「我是他母親,有事我也能商量……」

項古山語氣重了些:「我會同他好好談的,你留在這裏,他分明不願說。若是公務,你能商量什麼?」

項夫人無奈,只能起身出去,順手將門帶上,遣開周圍的奴僕。

項古山平緩道:「是犯了什麼錯,還是有事有求於我?你先起來說吧。」

項信先起身,走到外間,將一直擺在桌案上的一把沉重鐵刀雙手拿起,重新回到項古山面前。

他再次跪下,將刀舉過頭頂,遞到項古山的面前。

項父聲音終於冷了下來:「你這是做什麼?恐嚇你父親?」

事已至此,項信先竟釋然起來。他坦誠道:「孩兒……要彈劾一人。」

「當是什麼事。」項父「呵」了一聲,說:「你想彈劾誰?所因何事?是想要為父指點?先坐下說吧。」

項信先捏緊手中刀鞘,並不起身,答說:

「此人,忘恩負義,為攀高官,構陷恩人。」

項古山點頭:「可參。」

項信先:「此人手上,冤魂無數。」

「是武將嗎?」

項古山沉思片刻,腦海中閃過幾個可疑的人選。

項信先:「現已退居文職。」

項古山說:「你究竟所指何人?奇奇怪怪,不如直言。」

項信先:「此人如今身居要職。短短十幾年內,從下州刺史升任中州刺史,后又被額外提拔至六部,今已是尚書左丞。」

項古山壓着怒火,手背因用力而骨節突出。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

「住嘴。」

項信先頓了下,繼續道:「一萬餘人慘死,數千名無辜家眷或被流放,或充奴籍……」

「我叫你住嘴!」

一聲咆哮。

「你怎可如此詆毀你的父親!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是誰人危言聳聽,蠱你做出此等行為!」

他拂袖起身,還未動作,項信先將手中的長刀往前遞了遞。

項古山深感受到挑釁:「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你大逆不道我當殺得!」

項信先仰起頭,說:「父親,當年楚氏尚有遺孤,未被殺絕,知曉其中真相,留有楚使君的公章信函為證。江南舊地,亦有不少百姓親歷此事,至今悼念楚君。十四年是長,可還不到能掩埋真相。當年您是錯殺無數,可還不足以斬草除根。父親,他們回來了。」

項古山喝道:「誰!」

「這重要嗎?難道您還能重蹈舊轍嗎?」項信先深吸一口氣,說道:「父親。孩兒已答應陛下,回來勸您俯首。」

「不可能!」

「孩兒自知不孝,父親生育之恩,無以償還,今日請父親做個決斷。」項信先高舉的手臂開始顫抖,「只要今日我走出家門,明日就會去正殿。」

項古山:「你以為我會放你離開這個地方?我會讓你出去,然後看你害死我項家老少?」

項信先:「父親,今日您殺了我,兒子無話可說。可若我還有一口氣活着出去,我就會告訴他們,我父親是誰,他做了什麼。」

項古山四肢無力,拍著胸口反覆道:「你非要害死我才甘休嗎?我從小對你……疼愛有加……」

項信先:「父親,『國無義,雖大必亡。人無善志,雖勇必傷。』您教我的!可您又做了什麼?」

項古山仰頭望向屋頂,不再看他:「我對你委以重任……」

項信先:「您疼愛的只是我一個,對不起的卻有無數人。是您告訴我,要心懷蒼生,要磊落坦蕩啊!」

項古山氣得要背過氣,面色漲紅:「可我從來沒有教你鐵石心腸!如果沒有我,如今哪來的你項寺丞!」

「那您為何要把我教成一個項寺丞!」項信先淌淚,詢問道:「您為何非要給我出一個忠孝仁義的難題呢?您非要給我一個無解的問題,如今不是您逼我的嗎!父親,我亦不知如何是好,您最後再幫兒子做個決定。」

項古山沉沉吐出兩口氣,抬手抹了把臉,然後蹲到他的面前,輕聲細語道:

「你是想要我求你嗎?兒啊,你還有弟妹,還有疼愛你的母親。你族中還有長輩。項氏有多少人口,你想想你小侄抱着你的模樣,你是寺丞,你見過朝堂上的權勢,見過世間的榮華。他們嗎?他們什麼都沒做錯,什麼都沒的選擇,前程就要叫你斷送了。」

項信先:「陛下答應,會保全他們。父親,事已無可挽回,您若還執迷不悟,才真是要斷送他們。」

項古山:「當年的事與你想得不一樣,陛下是受奸人挑唆,同太后交惡,才持有偏見。他不知道自己也錯了。」

「那楚使君,是您殺的嗎?」項信先問,「他當真謀逆了嗎?」

項古山:「楚家該死,是他們氣數已盡,自作自受,這沒有辦法!你以為我狠下心腸時心不痛嗎?」

項信先:「那便無錯了嗎?那便不是構陷,不是枉殺了嗎?父親,如今也是我們的命數,是報應來了。陛下心意已決,逃不過的,何不給自己留點尊嚴?」

項古山循循善誘:「你只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你相信父親,父親能將此事處理好。」

項信先:「我要怎麼才能裝作不知道?」

項古山:「你不說就可以了。這不難吧?」

「那我要先剮掉自己的良心,我會日日拷問我自己。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面目去面對我今後的人生。我要為您說一次又一次的謊,承受一日又一日的悔恨。憎惡自己,譴責自己,我真的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項信先眼角淚水決堤,

「難。它真的好難啊父親!還不如,就您今日,殺了我……殺了我!」

項古山盯着他,渾濁的眼睛裏同樣淚光閃爍。他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在官場中浮浮沉沉未遇敵手,不想最後卻被自己的兒子逼到了這種境地。

他大聲嘶吼,瘋狂地將桌上的東西摔翻在地,最後抄過項信先手中的長刀,自闊別故土之後,多年來第一次拔出刀鞘。

那泠泠的刀光閃過他的眼睛,金屬出竅的鏗響喚醒他記憶中的一聲悲鳴。

項古山雙目猩紅道:「你為何要逼我!!」

·

邱季深與葉疏陳躲在項府外的牆后,探頭探腦地朝那邊張望。可一直到兩腿站得發軟,也不見裏面有絲毫動靜。

邱季深兩手環胸,焦急道:「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是還沒有發生,還是已經結束了?項古山會不會獸性大發,連自己兒子都殺吧?」

葉疏陳按住她:「你別急,不然我進去看看。」

邱季深眼睛一亮,叫道:「誒,出來了!」

就見項信先失魂落魄地從朱門中走出,未走出多遠,便脫力地坐到地上。家中奴僕站在遠處,神情猶豫,不敢來扶,應着家主的命令,天色尚白,就提前鎖上了大門,宣說不見外客。

二人連忙跑到項信先的身邊。

「來,快起來。」邱季深扶着他的胳膊,問道「你沒事吧?」

葉疏陳出了大半力,讓項信先暫時靠在他身上。

項信先囁嚅,難以成言,隨着走出良久,忍耐不住,方沙啞問道:「是不是我不夠好?」

邱季深說:「沒有啊。這跟你好不好沒有關係的。」

項信先反手抓住邱季深,求證地問道:「一定有。你總要給我一個答案,我才能知道,我究竟是哪裏不對,我才能去改。我總要知道……我究竟哪裏錯。」

邱季深搖頭,直視着他的眼睛肯定說:「你沒有什麼好改的。你是我見過,最坦蕩的人。這事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是你的錯。」

項信先哽咽說:「那為什麼我身邊的人,總是對我失望?為什麼我又對自己如此失望?」

邱季深亦不知該如何安慰:「不是世間的對錯都有歸宿的。還有個詞叫天意弄人不是嗎?這就是天意啊。」

項信先:「我大約是做得最糟糕的那個人。」

葉疏陳抓開他的手,說道:「世上有好多東西是沒有道理的,是吧?就如邱季深以前跟我所說的,若世界上真的事事都有道理可講,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公不正不甘不平。我雖然討厭你,但你確實是一個挑不出錯的人。」

邱季深意味深長地朝他點點頭。

葉疏陳推了下她的腦袋,示意她不要瞎想。

「大家都是朋友,今日你傷心,我找個悄悄的地方,請你喝酒。」葉疏陳攬著項信先的肩膀說,「先說好,項寺丞,今日不辦公,你可別把那好地方給揭發了,往後誰難過了,才能有個一醉方休的機會,對吧?走!」

他直接撈著已經無力反抗的項信先走在前面,邱季深亦步亦趨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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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扮演是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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