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幅畫
大成立國已逾百年。
盛極一時的帝國走過百年風雨，宛若一隻巨大的野獸匍匐在大陸之上，看似魁梧兇悍一如往昔，實際上卻已然沉痾已久，那些細微之處的疏漏，註定會在某一個尋常的日子裏引起乾坤翻覆的軒然大波。
而此時的大成，還是這片大陸的主宰，眯着眼盤踞在大陸之上。
……
秋季的雨，總是纏綿悱惻得很。
謝氏一族最小的公子哥兒謝絳騎着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在迷濛細雨里走得格外的慢，一手提着韁繩，一手搖著摺扇，悠然自得得很。
身旁亦步亦趨跟着的撐傘侍衛，看似是替小公子撐的傘，卻也撐了個寂寞，謝絳的大半腦門已然濕漉漉地蒙了層細碎的水珠。
這般秋雨，油紙傘也擋不住什麼雨水，都是隨風飄進傘下的，何況還是由他人遠遠地夠著的傘。
金尊玉貴嬌養著的小公子也是不在意，半點沒有心急，騎在馬上，速度卻連一旁行色匆匆低頭趕路的路人都不及。
倒是那侍衛，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了好幾回，最後還是沒說話。
主子任性，做屬下的，自然只能由著。
「聽說……」半晌，看似神遊天外的謝絳手中的摺扇緩緩一滯，喃喃開口，眼神卻沒有看身邊人，只是漫不經心地看着前頭不知道哪裏……
他聲音有些小，侍衛上前半步想聽得清楚些，等了許久，對方卻又不說話了。
他家主子這兩日，着實奇怪得很。
就拿今日來說吧，按理說，這樣的天氣，自家主子是寧可窩在謝家廊下攏著那價值連城的雪狐毛皮品著陛下賞賜的宮廷御酒賞雨順便無病呻吟裝一裝文化人，也絕對不會親自來這雨里走一遭的。
就說這匹千里名駒白雪吧，上一回淋雨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正想着呢，被雨淋得有些不大舒服的名駒有些煩躁得打了個響鼻，前腿刨了刨地，成功喚回了主人的注意力，只見謝絳微微仰了仰頭，收了摺扇擋開遮了視線的油紙傘，露出一張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看起來比女子還要漂亮的面容，終於說了下半句，「聽說……那小子身子骨大好了。」
那小子？侍衛一愣，繼而瞬間明白，那小子，顧辭。當然，侍衛自己是絕對不敢用「那小子」這樣大不敬的稱呼來稱呼顧辭的。
大成是顧家的天下。
只是，朝中卻已然不是一家獨大，當年那些從龍有功的世家們經過百年的謀划發展，早已樹大根深隱隱有左右朝局之勢，皇室愈發地掌控不住。
於是，二十多年前，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嫁進了傅家。
顧辭便是長公主唯一的親生兒子，至於顧辭為什麼隨了皇室的姓，卻沒有姓傅，卻又是一段裹腳布般的陳年舊事了。
顧辭年少成名，驚才絕艷……三歲成詩、七歲通曉兵法、九歲上了戰場凱旋而歸。一人得道，傅家水漲船高，一時風頭無兩，再無任何世家足以比肩。
只是，這些竟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膠州戰役之中，顧辭重傷垂危，拖着一口氣被抬了回來。
太醫們去了一波又一波，皇帝更是下了聖旨，但凡能治好顧辭的，不論性別、不論出身，太醫院院首之位相贈。奈何，如今三年多過去了，整個大成竟是無人能醫。
曾經驚才絕艷的少年，纏綿病榻近四年，期間更是數次險些就沒了。曾經關於少年的傳奇，終於成了傳說……眾人再提顧辭，大多也只是惋惜地搖搖頭，道一聲，可惜……
不想，今年盛夏剛過，竟是傳出了一些好消息，這兩日更是聽說「大好」了。
侍衛看着謝絳微微出神的樣子，萬般言語最後也只是化成無聲喟嘆，低了頭，應，「是有這般消息傳出，這兩日已能下床走動了。」都城雖說不小，但也不大，豪門貴胄之間，更是半點秘密也無，這些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更何況，自家主子對這人的消息，總是要上心一些，作為下屬，自是也多了幾分關注。
摺扇緩緩打開，謝絳收了目光落在扇面上，低了的眸子看不清神情，只是和以往有些不同。應該說，這幾日的謝絳，和以往都有些不同。
侍衛隨着他的目光也落在那摺扇上，那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摺扇，白色扇面，沒有題字，沒有作畫，半點修飾也無，這對事事講究的謝家小少爺來說，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畢竟，謝小少爺丟在他亂七八糟的書房裏的摺扇，把把都是鑲金嵌玉的奢華。
謝家書香門第，百年世家，當年有女入宮為妃，如今也是宮中極有聲望的太妃，謝少爺的姑姑更是陛下心尖兒寵的貴妃娘娘，連帶着皇帝陛下對其也是愛屋及烏，時不時有些奇珍異寶賞賜過府。因此，這位看起來多少有些無所事事、不學無術的謝家小少爺，才是真正的含着金湯匙出生，一應俱吃穿用度幾乎都是比照着宮裏頭的皇子公主來的。
何時會用這樣一把看起來街邊小販販賣的普通摺扇？
卻是一用許多年。
雨漸漸大了，侍衛將手中的傘又朝着謝小少爺湊近了幾分，腦子裏卻在尋思著這位主兒到底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得了這麼一把扇子的？大體是不記得了，只記得，似乎已經許多年。
正想着，就見謝小少爺又將傘柄往外頭推了推，抬了頭，看向前頭，手中韁繩一提，本來有些脾氣的白雪瞬間安靜了下來。
那頭，有女子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提着裙擺緩緩走來，不疾不徐的樣子，倒是同謝小少爺的漫不經心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低了頭看不見容顏，只覺得款步而來的模樣……侍衛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三個字來——美極了。
的確是美極了。
謝絳覺得，相比之下，後宮那些個也大體只能算得上是胭脂俗粉罷了，就連他的姑姑貴妃娘娘，也絕對走不出這般與秋雨迷濛融為一體的優雅來。
像……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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