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倦飛回鄉(四)

第一二八章 倦飛回鄉(四)

窗外飄雪,對臘津這座小城來講,是罕見而幸福的字眼。

比起往常,尹婷婷一定步出戶外擁抱雪景,情之所至時說不定還會吟詩作詞一首。但在今晚,她恐怕沒有這個興緻,原因是在張雲岫出門接女兒之後,她接到了小姑子張雲靜的電話。小姑子告訴她,消失二十年的向倦飛回來了!

電話里,向倦飛的要求合情合理,一不為錢,二不為情,她需要的僅僅是直系親屬的骨髓救她與張雲岫的女兒。作為一個母親,她這樣要求並不過分,尹婷婷無法阻止,也不是尹婷婷所關注的重點,她關心的是老公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反應。

初戀回來了,他用時光灰燼掩埋廿載的情感會不會復燃?按世人的眼光看,尹婷婷富甲一方,臉上看不見近四十年歲月刻刀留下的痕迹,找個像張雲岫才華、樣貌皆不出眾的男人,應該是一抓一大把。但人與人的感情不能用數學公式計算,特別是女人。有時衣衫襤褸的弱女子可以為自己嬰兒的啼哭,披荊斬棘,負重前行;有時富家千金可以為長夜漫漫枕他入眠的肩膀、淺笑,背叛雙親,當壚賣酒。腦中彙集與張雲岫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傷過她,生病後事業上他也不能與她並肩前行,但他對她忠實,對女兒、對岳母、對舅弟也是巴心巴腸地好。十年來,他為她營造了一個安靜的叫家的巢,他就是她的唯一,她這顆麻雀心早就習慣棲息在叫張雲岫的青杠樹上。可是曾經在這棵樹上棲息過的麻雀又飛回來停留、暫住,甚至啄走她,這叫尹婷婷怎能有雪夜吟詩作賦的心?這是其一。其二,張雲岫平地多了一個女兒,而且患了白血病,他會不會壓力過大,情緒崩潰?其三,向倦飛會不會以女兒患病為由提出更多的要求?唉,又不得不面對,該怎樣跟他說呢?

尹婷婷在暖暖的瑜伽室里心緒不寧,長年堅持的瑜伽動作都走形了。

「媽,我回來了!」轎車燈光在雪夜閃爍,迅即駛進車庫,然後傳來女兒的喊聲。尹婷婷從瑜伽室出來,看見張雲岫樂呵呵地背着女兒走進客廳,不禁氣往上涌,「讀高一了,還背她。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能這樣寵她,她要怎樣就怎樣!有一天,她要在你頭上屙屎屙尿,你還像小綿羊一樣逆來順受?」

張雲岫傻乎乎地笑着,還是沒有將女兒放下的意思,倒是女兒說氣話了,「媽,你就是嫉妒,見不得我們兩爺子好!誒……不跟在更年期的女人說了,本姑娘洗完澡還要溫習功課!」然後,張晶晶沖媽媽做了一個鬼臉,迅即跑進浴室洗漱「躲禍」去了,接着傳來女兒的吩咐和唱歌聲,「老漢兒,把睡衣給我拿來!『掉落一片秋天的楓葉,幻化成蝴蝶;不停翻閱愛情的字典,結局你改寫……』」

「你看看,將就得完嗎?」

「這孩子,做事丟三落四,說話沒輕沒重!」張雲岫沖尹婷婷笑着,迎面抱了抱尹婷婷,然後屁顛屁顛地幫女兒找睡衣去了。

「看你慣的!」

「慣不了幾年了,讀大學后就飛了,到時留下兩個『留守老人』的時候你還想她!」

「我才不呢,說話盡氣我!」

「跟孩子生什麼氣?氣在你身上,她還在沒心沒肺唱歌呢。她的話不要過心……我把睡衣給她拿去,一會兒幫你按摩按摩。」

這一刻,尹婷婷覺得老公兩邊討好的卑微、諂媚,竟如此可愛!她鼻子裏有些發酸,依她本心真不想把「向倦飛回來了」的消息告訴他。

「郡主,奴才將牛奶溫熱!」

「放桌上吧,本郡主等會兒喝。」

「喳!趁熱喝!」

女兒擺擺手,張雲岫掩門退出,活像宮廷里的太監。

尹婷婷在床上閱讀公司文件。張雲岫進來,她一看時間,指針指向晚上十一點,便問,「死猴女還沒睡?」

「她說要做完那幾道物理題再睡。『娘娘』,你也累了吧,奴才幫你按摩按摩?」他一臉奴顏,眼冒邪光。尹婷婷與他二目相接,心中煩惱瞬間融化,故意搖搖脖、聳聳肩、伸伸腳,露出小女人的嬌媚,「周身酸疼,特別是這裏,吃了你的寶貝郡主一肚子氣!」

「奴才替你疏通疏通?」張雲岫餓虎撲食地將尹婷婷撲倒在床,一陣打鬧后,才正兒八經地替老婆按摩全身。

「要是一輩子只對我一個人好就好了。」尹婷婷依在老公懷裏仰望着他的臉。

「那必須的。」張雲岫想都沒有就回答道,沒有理解老婆蘊含的深意。

「要是事情有變化呢?」向倦飛追得急,尹婷婷雖有不忍但不敢懈怠,便層層鋪墊,步步深入,試圖把對張雲岫的傷害降低到最低程度。

「咋啦?生病了?」

「去,我的『零件』起碼能用五十年。」

「嘿嘿,我的『零件』起碼能用一個甲子,哪還有啥?還是那句話,『公司沒有不怕,只要人在,我雲岫挖爛泥巴,也能養活你們兩娘母』。一天少操點心,把『零件』維護好,我還要用呢。」

「說話又不正經!要是有人跟我搶你呢?」

「嘿嘿,真是奇葩!誰不知道尹大總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今天才第一次聽說『有人』跟你搶白江第一軟蛋!」張雲岫笑聲單純洪亮,透著雪一樣的純潔。

「要是……」

這時,女兒推開門嘟著嘴站在房內,一臉不高興,打亂了尹婷婷步步為營的節奏。

「咋啦?」張雲岫問。

「就是你們!打情罵俏的,聲音弄得賊大,一點兒也不顧及隔壁有個未成年的女兒。」

夫妻倆頗有點尷尬。「so

y,so

y……你媽媽說,有人要搶你老爸做壓寨男人,奴才感覺好笑,聲音就大了。小郡主,作業做不完算了,睡了。成績不好沒啥,老爸養你!」說完,抱住尹婷婷往被窩鑽。

「典型的鴕鳥,遇到危險頭朝沙子裏鑽!」張晶晶扯開被子說,「起來,給我說清楚!特別是尹大總裁,說實話,四個『要是』背後肯定有內容!你的聰明瞞得過老漢兒,瞞不過本郡主的火眼金睛!」

這般隱秘的話,被臘津市高中成績排名第一的女兒聽見了,果真是聲音大了!女兒的聰明遺傳她,胡攪蠻纏起來不好糊弄,尹婷婷有些擔心,必須把她趕走。「真以為你是飛揚跋扈、聰明絕頂的郡主,滾去睡覺!」尹婷婷猛推現在已經賴在二人中間享受寵愛的女兒,樣子出奇得凶,好像不講規矩的小猴兒搶了猴王的點心似的。

「唉,說話輕些,好好說嘛。」張雲岫在旁勸架。

「就是。像母老虎似的。」張晶晶附和道。

尹婷婷背過身,不讓女兒瞧見她表情,教訓道,「不凶點,她要翻天!一個人立在世上,不只是學習成績好,還要有教養和品行。像你老漢兒那樣寵溺你,大了恐怕真成了刁蠻公主!」

張晶晶不氣反笑,說道,「媽,不是我吹牛,我的智商超過你和博士后舅舅,這是你喊專家測過的。剛才我認為你與老漢兒開玩笑,只是用四個『要是』詐他對你真意,你現在表現得越是窮凶極惡,越是證明你有事情!說吧,尹婷婷,有本郡主在,老爸受得住!要是敢對老漢兒有異心,本姑娘決不饒你!」

遇到聰明、難纏的女兒,尹婷婷這下真是動了肝氣。「張晶晶,你記住,老媽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多,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看,真真假假,把你老漢兒說得一愣一愣的,你不知道你老漢兒曾經犯過病啊?」

「真有事?」張晶晶翻身立在另一床頭,看着父母吐著舌頭。

「你這個鬼女花花呀!」尹婷婷咬着牙,指著女兒氣不打一出來,然後轉向張雲岫和顏悅色地寬慰道,「經你郡主一詐,把我想怎樣給你說的策略全打亂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實話實說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的老公沒問題的。」

張晶晶拍著張雲岫的腦袋,說「好好的,老爸沒事的」。

張雲岫預料到尹婷婷說的事情肯定不小,心中忐忑有些緊張,但沒有以前發病時翻江倒海的難受癥狀,便說道,「兩娘母一驚一乍的,要是以前,病早就犯了。現在沒有,說吧,我受得了!」

尹婷婷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為了不讓老公受多次傷害,尹婷婷故意用轉述的語氣一股腦兒說出事情的全部,「就是倦飛阿姨回來了;她的女兒,也是你的姐姐,患了白血病,倦飛阿姨血型不合,需要我們捐骨髓!」

儘管敘述得輕描淡寫,張雲岫還是蒙了!就像猛一推鐵門,砸在躲在門后毫無準備的張雲岫的額頭上,「哐當」一聲,他的腦中一片眩暈;就像他肝臟繫上了五公斤重的鐵球,扯得他肝子蒂蒂緊繃繃的。他沒有說話,手在顫抖,好一會兒才從案幾的褲兜里摸出中華煙,但打火機就是找不到。平時看見他煙就甩的女兒趕忙上前,從他皮衣里摸出打火機為他點上。

「拿個東西捧點雪來,為老漢兒敷上。」尹婷婷將女兒支開,握住老公冰冷的手為他解壓,「雖然我們結婚了,但如果你覺得倦飛姐重要,我給你自由!……我不恨你也不怨你!」

楠竹林葉上的雪在簌簌地下落,那聲音清冷、空曠,在時光靜止的空間里蔓延。這時,張晶晶用手帕包着雪進來,敷在張雲岫額頭上。

在刺骨的冷的刺激下,張雲岫感覺系在心肝上鐵球輕了半分,好似被門砸的額頭不麻木了,又是自己的了,就像在雪地里看見了火焰般的紅梅,又像清晨陽光從瓦罅里照進房間里。他明白,他只是純粹的難受,不像原來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看不到邊的難受。

「我沒事!只是覺得她們過得太苦,我虧欠她們太多了。老婆,『愛情、親情都是美好的字眼,但不都是美好的、溫馨的,也有苦澀的,甚至有滴血的;然而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得接受它,且坦然面對,才能爭取更好的結果』,這是你說的,我才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放心吧,我不會把你丟了的……她只是我的過去,我們儘力幫助她們就是。」張雲岫說得平靜、理智。

這一席話去掉了尹婷婷的心病。她判斷:第一,老公的病沒有犯;第二,老公的沒有移情向倦飛的意思。這時,她突然有看雪的衝動。「去吧,他在開放的環境中,對他有好處;只要病不犯,還好疏解他的情緒,討論下一步的方案。」尹婷婷在心裏想着。

於是,尹婷婷便提議道,「明天晶晶不上學,我們到雪地里走走吧。」

張晶晶理會得媽媽的用意,便去連扶帶拉張雲岫,「本郡主難得看雪,嗯……好不好嗎?」

張雲岫驢勁兒上來,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唯獨就服「女兒」這包葯。比如,碰到牌局、飆車,尹婷婷叫不走時,尹婷婷只要說「讓女兒給你打電話要得不」一般都奏效,他哪怕十二分不願意也得乖乖離開。用他的話說就是,「哪怕我下一刻要跳崖,只要聽見女兒的聲音,我都要回頭看一看。」這恐怕就是俗話說的「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嗯呀……老漢兒怕了你啦。」這是張雲岫哪怕心情再不好、事情再不願干時常對女兒說的口頭禪。此刻,在女兒的央求面前,張雲岫同樣沒有免疫力。

小區的路、樹、房頂被雪覆蓋,泛著瑩瑩白光。三人在小區中穿行,留下一路參差不齊的腳印。張晶晶一會兒擲雪球,一會兒搖下滿樹雪花,弄得夫妻倆滿身雪沫兒,讓心事重重的張雲岫展露了微微的笑顏。

「我也要捐骨髓給姐姐!」張晶晶突然站住,冷不丁地說道。

「你要上學,你算了。」張雲岫說。

「萬一我的配對點位最高呢?姐姐就少一點排異反應,希望就越大。」女兒堅持道,「老漢兒,我給你上上政治課——學,遲一年上,還可以上;骨髓,遲一點捐,命就沒了,何況這是向家大院欠她們的?老漢兒,女兒也是為你度劫、彌補虧欠,這就好比『心中有大愛,感情少糾葛;心中有大愛,天涯也親人』。」

張雲岫說不過女兒,向尹婷婷求助。

「這一回,我支持女兒!她說出了我想說的話。你和倦飛姐的那段感情是純真的,它是你生命里一部分,為什麼要顧及我們而掩飾它呢?卓語溪是你的女兒,也是晶晶的姐姐,不讓她去,她會遺憾的。晶晶,在大是大非面前沒讓我失望,媽媽為你點贊!」

張雲岫很感動,將母女倆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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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他一起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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