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正文完結

第200章 正文完結

蘇璇坐在山坡上俯瞰著整片棲息地。

地表上的空間瀰漫着高溫,潮汐熱能加劇了遠方的火山活動,下方是漆黑的岩石和暗黃的土地,荒蕪得寸草不生。

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身上有着燒灼的痕迹,那些火焰燎過的血肉正在緩慢復甦,被斬斷的骨骼也在一寸一寸地增長。

它們的血液乾涸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暗色的痕迹,還有惡臭的氣息。

「……」

理論上說,她應該趁它們尚未完全恢復去進食它們的血肉。

然而她根本沒有飢餓的感覺,也並不需求更多的能量,好像不需要任何外部輸入,自身的機能就可以正常運轉。

奇怪。

如果她本身是不需要進食的種族,那麼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概念?

亦或是說她曾經需要,但她現在不需要了?

蘇璇意識到自己的認知出現了一些問題,這件事的根源大概是來自部分記憶的缺失。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這簡單的讀音讓她成為特定的個體,從群體中區別出來。

然而她同時又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樣被獨立的,無論有沒有那兩個字,她都是她自己。

她對於自身的思考就在這裏停止了。

蘇璇沒那麼在乎失去的記憶。

她想,自己的身體每天都會失去一部分,頭髮,皮膚,指甲,血肉,骨骼,還有築成這一切的能量。

如果人不介意自己掉幾根頭髮,那麼記憶又和它們有什麼區別呢。

她站起身來向遠方走去。

她清醒以來一直未曾長期在某處停歇過。

她一直在向前行進,就好像冥冥中有某種存在等待她去尋找挖掘。

儘管她並不清楚那是什麼。

蘇璇走了很久很久,發現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唯有無盡的荒原和火山。

這裏的資源極為匱乏,石縫裏生出的些許草葉不夠果腹,吞食那些能被消化的礦物似乎也是一種折磨。

於是土著生物們互相廝殺着以彼此為食物。

這裏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她這麼想着。

於是她不再向前走,她調轉了方向,「走」出了這顆星球。

她的行動並不被環境限制。

重力,大氣層,真空,溫度——這些彷彿都變成空洞的概念,除了它本身的描述之外再無意義。

她在茫茫星海里穿梭漫步。

恆星的光焰照耀着氣團,瑰麗虹彩透過濃密的塵埃散射而出。

她懸浮在太空中,眺望着眼前這無盡寰宇,卻並不曾被眼前這景象所震撼。

那一瞬間,蘇璇意識到自己一定見過許多許多這樣的風光,甚至這整個宇宙也只是她所有經歷的一部分。

她繼續前行,找到了一顆有更多居民的星球。

山川和森林包圍着城市,那裏面有星羅棋佈的街道,密集的樓房和商鋪,空中蜿蜒的軌道連綿成金線。

中央的高地上屹立着幾座塔樓,以水晶廊橋相接,周邊伸出許多接駁平台,成千上百的飛船在那邊起起落落。

她穿過喧囂的鬧市,一路上遇到各種形貌不同的生物。

它們使用的語言陌生又熟悉,不過大多數是一些無意義的叫嚷吶喊,同樣的音節不斷重複。

這些生物的膚色各異,軀幹有各種形狀,腦袋和肢體的數量也各有不同,乍一眼看去十分混亂。

當然,她也是這混亂當中的一員。

蘇璇站在廣場上,將一隻手浸入水池之中,汲取著那些渾濁的液體,很快又食之無味地放棄了。

在那波動的水面上,她看到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人並不像是任何一個種族,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是她應該有的樣子。

或許她原本不是這樣的,然而這沒什麼奇怪的,從出生到死亡總會變化,永生者也未必就要停留在誕出的那一刻。

絕大多數的活物都不會是昨天的自己,除非是有意操控著時間以消除這種變化。

蘇璇站起身來繼續向前走,旁邊的人群聚攏在一起,發出陣陣噓聲和吶喊。

她的視線越過那重重觀眾的頭頂,望見最裏面倒在血泊里的身軀,還有正在廝打的身影。

它們努力撕扯啃咬着彼此的身軀,都試圖扯下更多的肢體,或是留下更深的傷口。

圍觀了幾秒鐘后,她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失望,就好像自己原本期待什麼更好的,然而眼下的一切只令人索然無味。

忽然間,那些打鬥的人暫時分開。

其中一個人的球狀體表上浮現出許多裂口,每個裂口都濺射出一股一股箭矢似的透明的毒液。

周圍的觀眾們反應不一,有人恐懼,有人興奮,還有人躲閃不及,直接被噴了一臉毒液。

那些倒霉鬼的腦袋或是軀幹融化了,剩下絲絲蒸騰出熱氣的凹凸不平的傷口。

噴射毒液的人也就此戰勝了對手,它的對手被射得千瘡百孔,身體爛成了數十塊。

但當它得意地抬起頭環顧四周時,除了那些因為毒液而恐懼痛苦的人,它還發現了另一個生物。

那個有着雪白皮膚和漆黑鱗片的奇怪生物,還有着長長的捲曲的黑色毛髮。

她也被劈頭蓋臉地濺了很多毒液,皮膚卻沒有半點損毀,還伸出手臂放在腦袋旁邊,胳膊上的嘴巴們伸出舌頭,舔食著那些水似的液體。

這行為像極了挑釁。

至少在那分泌毒液的人眼裏,她就是在挑釁。

它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下一秒,漆黑的觸鬚從天而降,如同纏繞獵物的巨蟒般捆住它的身體,然後輕而易舉地擠碎了它的骨骼。

它的身軀扭曲變形,如同被戳破的水球,大量的毒液傾瀉而出。

周圍的人們再次尖叫起來。

這一次它們退到更遠的距離進行圍觀。

血和毒液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堆積起一汪汩汩流動的暗色水泊,碎裂的肉塊和臟器骨骼堆放在裏面。

那水面上就晃動着的黑髮黑眼的人臉。

她有白皙光滑的皮膚,半數覆蓋着黑鱗,四肢肌肉鼓脹,遍佈着獠牙血口,背後又伸出數十條猙獰舞動的觸鬚,將脊柱輪廓撐出怪異的弧度。

蘇璇用觸鬚上的眼球看着自己的倒影。

她同時也在看向很多地方。

譬如四面八方蠢蠢欲動向自己撲來的人。

這裏的一部分生物以彼此為食,而且專挑那些強者當獵物——它們似乎意識不到這種行為更大概率會葬送自己的生命。

它們似乎無法將「獵物很強」與「我會因此而死」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它們只會想「獵物很強」和「如果吃了它我會更強」。

好吧。

蘇璇只能假設它們的大腦處理不了更複雜的信息。

然後她殺光了它們。

戰鬥一直在持續。

她有近乎無限的精力,並且很難受傷,即使受到傷害也能迅速復原。

敵人源源不斷從遠處湧來,像是成群結隊捕獵的野獸。

整個廣場上伏屍遍地,血流成河。

觀眾們退到了更遠處,目睹著這一場屠殺似的較量,每次有誰的身體被撕碎,它們就發出狂歡似的尖叫。

這裏像是人間地獄,也像是一座角斗場,她站在萬眾矚目的中央,腳下是綿延不絕的血海。

在那色澤斑駁混雜的血泊里,她看到自己的身形膨脹數十倍。

軀體完全被鱗片覆蓋,遮天蔽日的黑翼宛如懸垂的烏雲,數百條觸鬚在雙翅間舞動,如同嘶鳴的蛇群。

她按在屍體上的指爪也像是鐮刀般巨大鋒利。

這城市裏的人有一半喜歡戰鬥,剩下的一半喜歡觀看戰鬥。

此時剩下的那些人發出震天的呼聲,像是在慶祝她這一連串的勝利,也像是在渴望更多的殺戮戲碼。

那近乎咆哮般的吶喊響徹雲霄。

直至此刻,那一半喜歡戰鬥的人還沒死乾淨。

廣場上的許多屍體都在緩慢地復生,蘇璇繼續沉入這永無休止的戰鬥中。

戰鬥持續了很久。

當她以為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一道身影穿過屍山血海,緩慢地向這邊走近。

那人的身形結構相當眼熟。

遲了幾秒,她意識到那和之前的自己極為相似。

頭,軀幹,四肢,數量形狀輪廓幾乎是一樣的,只是更高一些,肌肉更豐滿一些。

但是比起其他那些形態完全迥異的種族,這點微末的差別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他基本上就是收起觸鬚、隱去臂腿上嘴巴的另一個版本的自己。

蘇璇回到了原先的狀態。

現在他們更像是彼此的同族了。

那個人越走越近。

蘇璇的手邊閃爍起耀眼的金光,金芒里淬出凜冽森冷的刀鋒。

那個人站在十數米開外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手邊浮現出一模一樣的武器。

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原地,又同時出現在半空中,如同出膛的爆彈相撞,元能掀起的氣浪宛如死亡的風暴。

觀眾們搖搖欲墜著後退,卻不肯錯過接下來的任何一幕。

他們在千萬道熾熱的視線里戰鬥,凌厲的刀光交錯,彷彿無數道明滅的雷電,輝光傾瀉如水。

刀刃因為能量的撞擊而嗡鳴,每秒鐘都是千萬次連震。

相似的招式,同根同源的技巧,閃避和攻勢都如出一轍的動作,晃動的身影來去起伏,宛如一場暗藏殺意的圓舞。

在難分勝負的膠着中,她的脊柱節節扭曲,觸鬚再次從皮囊之下伸展而出,狂暴地掃過地面,刺向對手,因為急速而撕裂空氣。

那人握住了她的觸鬚,看向上面轉動的眼球。

那張冷峻英挺的臉龐倒映在無數的虹膜上。

他鴉羽似的黑髮在風中揚動,高聳的眉骨下,卷翹的睫羽半藏在幽深的眼窩裏。

那對碧色的眸子讓人聯想到盛夏的森林在陽光里盛放,如此專註,如此熱烈,彷彿整個世界僅剩下面前的對手。

蘇璇喜歡這樣的目光。

但他們的戰鬥依然沒有停歇。

直至日光沉墜夜幕降臨,天穹里的星辰在雲翳里隱沒,兩顆紫紅的衛星高懸在天際。

傾塌的廢墟組成了這競技場的圍牆。

觀眾們的身影都在夜色里模糊。

他們放棄了武器進入了肉搏。

這個宇宙里的規則在壓制元能,否則這星球都經不住哪怕一擊。

然而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得以酣暢淋漓地打個痛快。

他們抓住彼此的身體,試圖折斷對方的骨骼,破壞對方的身軀結構,使對方體內的能量紊亂。

以此為核心的戰鬥一直持續著,直至他掐着她的咽喉,她用觸鬚捲住他的腰,然後一起將對方摔在地上。

他們身上並沒有任何部位是致命的,然而他執意要抓住她的脖子,那雙綠眼睛在月色里像是點燃的鬼火。

那火焰在她的胸口幽幽燒灼。

「你認識我嗎。」

她詢問道。

那個人皺眉看着她,有些恍然,又有些迷惑。

「你也失去了記憶對嗎。」

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他們在遍地血跡骸骨、四處佈滿溝壑的廣場上,用最原始的狀態坦誠相對。

他還攥着她的脖頸。

雙方近在咫尺,吐息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觸鬚投落的陰影在他臉上晃動。

「是的。」

他聲音沉鬱地回答道,「它有某種特殊的規則,所以我們都是失憶狀態。」

「並不奇怪。」

蘇璇笑了,「我好像對這個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我猜我經歷過相似的事。」

他沒有說話。

「而你讓我覺得熟悉。」

蘇璇湊近了他。

他們的鼻尖幾乎要撞到一起,髮絲已經絞纏相觸。

「——還有饑渴。」

因為腿微微曲起,也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她的腳趾只劃過他的小腿。

她翻身坐到他的腰上,烏黑的鬈髮流瀉而下,掃過肌理強健的、石料般光潔堅硬的寬闊胸膛。

「你身上一定有某種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蘇璇伸手按在他的胸口,透過這完美強健的皮囊軀體,感受到其中蘊藏的源源不絕的能量。

「或許不止一樣。」

「那就來拿吧。」

他握住了她的手,「無論你想要什麼。」

真的嗎。

蘇璇很想詢問他,你可知道你給了我怎樣的承諾,我又會因此對你做出什麼,你會意識到嗎?

我們一定有一部分是相似的,然而本質上我們是不同的,我可能會吞噬你,毀滅你,因為慾念,因為對力量的渴求。

那個人俯身貼近然後擁抱了她,像是無言的許諾。

在詭艷凄涼的月色之下,他們交換了一個纏綿繾綣的長吻。

兩人躺倒在廢墟間。

漆黑的髮絲垂落下來,像是羽毛般掃過面頰,他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腋下,手肘撐住蠕動着觸鬚的脊背。

後者的腿在他身側曲起,摩挲著精悍的腰肢,雙膝緊緊卡住肋骨,用足以將常人夾斷的力道。

然後他們向彼此靠近,完成一個唯有彼此才能承受的擁抱。

紅月高懸的夜空裏泛起大團黑雲,暴雨傾瀉而下,覆蓋了半邊塌陷損毀的城區。

原先城市高空的屏障早已被元能震散,劇毒的雨水侵蝕著建築,驅趕了遠處在地面上徘徊的人。

雨越下越大,綴成簾幕,涌成狂潮,一浪一浪地沖刷著濕潤的土地。

那個人低頭看着她,臉孔在夜影里越發模糊。

她在這夜色的黑潮里沉沉浮浮,屬於人類的英俊面貌漸漸潰散,化成了涌動的暗影。

有一瞬間她感到熟悉,彷彿記憶拼圖缺失的部分正在重塑。

她看到了無垠的寰宇,漂浮的塵埃和殘骸,碎裂的星體彷彿在發出無聲的哀嚎,控訴著那些貪婪而愚昧的後裔們。

元能像是在沸騰,又像是在燃燒。

她的軀體不斷膨脹,鱗片破裂粉碎,血肉溶解成液體。

器官和肢體都消失了。

翻滾的能量具現成水流的狀態,水中隱隱泛著光芒。

那巨大的水球懸浮在廣場上,比整個城市更恢弘巍峨,像是一顆從天際墜落的星辰。

這是我嗎。

不需要鏡子她也能「看」到自己的狀態。

同時,她也「看」到剛剛耳鬢廝磨的對象,此時也變成了充盈著純凈元能的核心,那是從一開始賦予它們生命的存在。

她所有的慾念和饑渴都由此而誕生。

——吃了它。

如果無法吞噬它,就奪走它身上一切能被奪走的力量。

她不應該猶豫,不應該思考,因為她生來就是這樣的種族,行為被最純粹的慾望支配,而所有的慾望都指向生存的需要。

但是——

這真的是她所屬的種群嗎?毀滅給予自己生命的存在?只用能否生存本身去判斷存續的價值?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會需要記憶,不會擁有感覺,不會追求任何令人快樂的事物。

那最多只是自己的一部分。

蘇璇這麼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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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第一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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