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謀划

【1】

「蓋亞。」

「蓋亞閣下！」

當頂着一頭白髮的大個子精靈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時，等候許久的金髮少女與灰發青年同時出聲叫道——

貝卡和薇薇與蓋亞同住一個帳篷。毫不誇張地說，以圭亞那頂帳篷的大小，就是再住進一位精靈都綽綽有餘。並且，以目前貝卡二人的身份來看，與蓋亞共住才是正常情況：落難的兄妹倆不可能擁有自己的營帳。

大雨滂沱，近一個小時過去依然勢頭未減。帳內外側一圈的泥土已被雨水浸濕，所幸面積較小，三人還有足夠大的乾燥地面用來打上鋪蓋。

「我回來了。」蓋亞帶着些微笑意取下斗篷。

貝卡坐在草席上，正將回收的精鋼長箭擦拭乾凈，見蓋亞心情不錯便問：「閣下，有什麼開心事？」

室外的雨聲乒乓作響，蓋亞挨着貝卡坐下，稍微壓低了聲線：「那位歸因·方克斯公爵似乎很喜歡精靈。看起來，我的目標想要達成應該會輕鬆不少。」

「什麼目標？」薇薇有些好奇。

「我要一個人進馬洛斯王城。」蓋亞回答，「公爵只說此行是為了援助馬洛斯，可信度存疑。並且，他對另外兩名公爵的存在半字未提，尚不清楚他隱瞞的原因。如果莫薩軍隊的真正目的是殲滅馬洛斯的殘存力量，而且他們能把城中的紅眼肅清的話，我就得搶在他們前面進入王城，把能救的都給救出來。不過目前看來，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不大——我指的是莫薩軍隊能打得贏王城裏的一眾紅眼。他們八成會反被肅清，還會讓紅眼的數量暴漲……我也不願眼睜睜地看着莫迪他們去送死。所以，我得想辦法說服公爵，放我一個人先行進城。」

蓋亞的右手摩挲著下巴，笑容有些陰險。

「並且，考慮到有另外兩支隊伍在向馬洛斯進發，我還得想辦法查明那兩撥人的位置，幫助歸因公爵的部隊率先抵達，讓他們在王城外面紮營幫我望風，把後來的軍隊攔住。」

貝卡望着蓋亞愣了片刻，隨即失笑：「閣下這會兒又給我一種老謀深算的感覺，好似變了個人一樣呢，哈哈。」

「蓋亞是壞心眼。」薇薇也在一旁起鬨。

「超，小姑娘別瞎摻和。」蓋亞惡狠狠地拿食指輕輕點了點薇薇的眉心，接着又擺出嚴肅的神情。「我的初衷是救人，也沒有幹什麼損人利己、算計陷害的勾當。不過有一點得承認，我有利用莫薩軍隊，讓他們作擋箭牌的意圖。」

蓋亞「呼」地嘆了口氣。

「先前遇到吉侖小隊的時候，我考慮再三后才決定與他們同行。因為當時我猜測，莫薩軍一定比我們先到王城——實力強悍的軍隊應該會將沿途的障礙迅速掃清，但對於那些複數的紅眼，我們三個就只能等待時機暗中狙殺或是乖乖規避，行進速度肯定沒有軍隊快。所以我選擇與莫迪他們一起行動，與大部隊會合。這樣一來，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就可以讓軍隊接敵，我便能免去許多顧慮安心在高處狙擊，你們倆的安全也有保障。」

蓋亞將自己的心思全盤托出，對貝卡和薇薇二人毫無隱瞞。

「就連幫助吉侖他們擊倒繭虎時也是一樣——在不清楚繭虎實力的情況下，我擔心貿然出擊會將我們置於險境，就躲在遠處偷偷放箭……還空了不少箭……但後來每每想起，我都會懊悔。正因為我的自私，莫迪他們才會失去戰友、失去親人。」

「那不是閣下的錯！如果那時閣下不出手相助，

整個小隊恐怕都會被繭虎撕碎！」貝卡急切地反駁。

「是的。但我本可以救更多人的……卡魯、科瑞，還有塞勒斯，我有救他們的能力，卻沒那麼做。如果我當時抄起鋼鏟與繭虎正面交鋒，他們三人現在可能正同戰友一塊兒吃晚飯，或是準備筆墨，給遠在故鄉的父母寫一封家書，而不是埋在冰冷的土中被蛆蟲所啃食！」

蓋亞說到最後，竟是咬牙切齒，情緒也激動起來。

「可是……閣下已經救了很多人了……不是嗎？」

貝卡攥緊了雙拳，一時間有些支吾。

「嘶——呼——」

蓋亞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后苦笑：「我明白……我都知道。抱歉，我只是發發牢騷。咱們不談這個了，繼續之前的話題——我打算一個人進城。很遺憾，我也想把你倆帶進去……情況不允許。」

貝卡點了點頭：「你說的那位公爵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你一個人進去。」

薇薇卻搖頭道：「你一個人進去，太危險了。」

「說實話，敵人扎堆的情況的確很棘手。」蓋亞沒有否認。「目前尚不清楚當地的真實狀況，如果王城裏的紅眼多到肩並肩的地步，那我也只能乖乖跑路了。」

蓋亞看了一眼貝卡。後者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頓了頓回答：「沒有那麼誇張，閣下。但……數量應該不會少。我們一路過來，沿途遇到的紅眼並不多。也就是說，亂跑出城的只有一部分，大頭還在城內。」

「蓋亞……打算怎麼做？」薇薇有些擔憂。

「當然是大弓開路，先挑落單的下手。當然，回收箭矢的路線也要提前規劃。要讓目標在發出聲音前就嗝屁，就必須得命中頭部——箭矢還不能過穿，精鋼磕石頭的雜訊也不小，很可能會引起其他紅眼的警惕。像這樣從外往裏挨個狙殺，直到把王城肅清。」蓋亞迎向少女的目光，微笑着伸手揉了揉那柔順的淡金色長發。「為此，我需要你倆的幫助。」

貝卡愕然，他思忖片刻，還是不解地問：「閣下需要我們做什麼？」

蓋亞已然摸出了手札和蘸水筆，並遞給了滿臉詫異的貝卡：

「我需要一份王城的地圖，越詳細越好。」

【2】

白髮精靈走後，捷廉又帶着一位藍發藍眸的青年來到歸因公爵帳中。

「莫迪·比爾！」

不等藍發青年開口，歸因便當先叫出了他的姓名。這位公爵清楚地記得，在下午的戰鬥中自己被數只紅眼包夾，若非莫迪及時解圍，他很可能已經橫屍荒野了。

「公爵大人。」

莫迪被面前的陌生男子喚出姓名，不由愣了一瞬，緊接着低下頭去，躬身致敬。此時的莫迪身着一整套灰色麻布常服，反襯出他那宛若天空的發色之鮮艷。

捷廉照舊在歸因的左手邊站得筆直，先前同在歸因帳中的格威·方克斯卻不見了蹤影。

「沒想到又被比爾家的救了一次！哈！」

歸因自顧自地說着，瞧見莫迪疑惑的神色，方才解釋道：「你的父親曾救過我的命。他的那條左腿是為了救我，被什魯人砍斷的。為了還他的恩情，我才會封他為伯爵、賜予他領地，甚至還準備把女兒嫁給他——但這小子明明和那幫把妓院當卧房的雇傭軍混在一塊，卻是個專情的種！他居然回絕了我的好意，找了個農民家的姑娘過日子……」

聽着紅髮壯漢滔滔不絕地敘舊，莫迪難以掩飾臉上的詫異。他的父親——努·比爾自他記事起就已經是成天拄著拐杖的形象。努從未和他提起過這些往事，包括左腿為何會自膝蓋處截斷。

莫迪也終於在此時知曉了比爾家遭到其餘家族歧視的真正原因：自己的父親在受賜伯爵之前不過是一介平民，母親也非出身貴族，而是農奴家的女兒。

但他並沒有感到自卑——當然。這樣的真相只會讓他心中的那份決意更加堅定不移、無法動搖。

「如今，你也救了我一次，莫迪。」歸因看着面前的藍發青年，「眾神保佑，你和你父親真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不僅僅是天藍色的頭髮和眼睛，還有那份英勇與果敢，簡直如出一轍！不過很抱歉地，我聽捷廉說，你的哥哥戰死了？」

莫迪略微僵硬地點頭回答：「是的。兄長有着遠超於我的勇猛與實力。我們在凌晨遭到襲擊，當時正值兄長輪班守夜，他獨自對抗兩隻強大的紅眼，給了我們反應的時間。」

「是嗎……我們失去了一位好戰士啊，捷廉。」歸因無奈嘆息，「那幫紈絝子弟——膽小的懦夫就是再來十個、百個都頂不上一位驍勇善戰的猛士！」

捷廉垂着眼帘，動了動有些乾癟的嘴唇。他身為偵查兵團的統領，麾下有七支遊騎兵小隊：正規軍三支、雇傭軍四支。而如今已因紅眼折損了整整三支小隊——他何止失去了一名戰士？

且不提那些訓練有素的騎兵，每一支遊騎兵小隊都會配備兩名隨行奧術師。這都是用真金白銀從書院那兒聘請來的。若是奧術師不幸陣亡，還得給予書院一定金額的賠付——全都由奧術師所屬偵查兵團的統領：捷廉·密利伯爵承擔。

捷廉心疼的並不是一條條逝去的生命，也非潑出去的大把錢財。

征戰多年的他早已看慣生死，爵位帶來的殷實家境也足以承擔損失。他擔心的是與書院的關係變差，以及因此帶來的諸多不便。

「即便如此，該嘉獎的還是要嘉獎。你救了我歸因·方克斯的命，莫迪——我勇敢的戰士。說出你的願望吧！」歸因將臉上的惋惜掃空，換上了有些勉強的微笑。「只要不是讓我這爵位易主——我倒無所謂，可親愛的國王陛下估計不會同意，哈！」

「願望……」

莫迪喃喃著卻沒有繼續言語。他早在進帳之前便想好了此刻該如何回答，只是不知應不應當於捷廉在場時向歸因提出那樣的要求。而歸因彷彿看穿了莫迪所想，對捷廉擠了擠眼睛。

「公爵大人，我有事先行告退。」捷廉旋即會意，鞠躬轉身披上斗篷離去。莫迪瞧見歸因的眼色，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好了，這裏就只剩下我們兩個，雨聲這麼大，外邊兒想聽也聽不清楚。」既不願被旁人聽到，那八成不是錢的問題了——歸因饒有興緻地看着莫迪，等他的下文。

「公爵大人，懇請您耐心聽我說完。

「我的父親努·比爾一共有五個孩子，三個男孩、兩個女孩。我是當中的末子。父親腿腳不便，想將家主之位早些傳於下一代。爵位、領地……這些本該由我的兄長繼承。而今，大人也知道了——長子不幸戰死沙場，那麼順位下來，就該由次子繼承。」

莫迪頓了頓，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但，恕我直言，公爵大人。比爾家的次子玩世無能、貪生懼死、欺軟怕硬。此非帶有我私心的誹謗，而是諸神可鑒的事實。我不想讓那種廢物成為家族的統領！我認為，男人就該成為保家護國的騎士，馳騁疆場奮勇殺敵，而不是整日躲在宅中聲色犬馬，荒淫度日。也正因為如此，本該作為書童被送往書院的我，才會提出和兄長一起加入王立軍，為國效力。」

歸因神情嚴肅，靜靜地聽着藍發青年的傾訴。他已經猜出莫迪的請求，但還是打算聽到最後。

「從我記事起，父親便是一副因舊傷宿疾常常卧床、少言寡語的模樣——公爵大人同我說的那些家父的往事，我一概不知。經大人一說，我也明白了為何比爾家會被其他貴族蔑視：父親他本是一介平民，並且在受賜爵位之後就一直閉門不出，因此遭人非議。而眼下若是讓那懦夫繼任家主，這種情況恐怕會愈演愈烈，比爾家只會顏面掃地、讓別人無端看扁，那家父曾經的英勇、兄長的犧牲豈不是成了無稽之談？！」

他聲線低沉、眼角抽搐。

「我決不能……決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公爵大人……」

請讓我——

「請讓我當上比爾家的下任家主。」

莫迪深深鞠躬，接着直起身板，以堅決的目光直直看向歸因。

「哈！好小子！哈哈哈哈哈！」

這再簡單不過了，他只需造訪比爾家的莊園，當眾賞賜莫迪即可——歸因望見了面前的藍發青年眼中的雄心之火，在開懷的笑聲中給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