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游龍

【1】

蓋亞猛然驚醒。

他正躺在柔軟的沙灘上。

緩緩站起，蓋亞的頭頂是捧著太陽的萬里晴空，身後是無邊無際的海洋，前方卻是廣袤無垠的沙漠。

而在那漫漫黃沙的上空，漂浮着的是兩顆難以估計其尺寸的、為血色的火焰包覆的巨大眼球。

瞳孔、虹膜、眼白——全都被那凄慘而又美艷的紅色遮蔽……不，應該說是侵染。

蓋亞停止了思考。

[這裏……是哪兒？我記得……我帶上弓箭，讓薇薇躲在房裏不要出去，然後……]

「呼呦——好一具強悍的肉體，撿到寶了！」

分明是晴空萬里，九天之上卻傳來隆隆雷聲。在震耳欲聾的炸響過後，蓋亞才聽清那是輕佻的揶揄。

「噢，你——」

那雙眼睛注意到了蓋亞，向中間稍稍靠攏。投射在沙地上的龐大陰影也離他越來越近。

「你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真是可惜了這麼完美的軀殼。」

腳下的細沙彷彿心生畏懼一般，無序地震顫跳動。但那片海洋卻波瀾不驚，甚至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蓋亞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非常，他無法理解這一切。

明明從未聽過那種語言，卻能夠懂得其含義；明明可以順暢地吸入吐出空氣，卻彷彿氣管被堵住一樣開始窒息。

「因為我可以聽懂那種語言。」

海風從身後向前溫柔地吹拂，蓋亞忽然鬆了一口氣，就像是先前被扼住的脖頸突然獲得了解放。

他循着清澈婉轉的聲音扭頭望去，原本空無一物的海面上此刻正佇立着一條巨蛇——

不，是龍。

令人膽寒的尖銳利齒滿布牙床，鼻翼兩側的長須同綢緞一般在空中婀娜起舞，額頭的淺灰犄角像千年古樹的旁枝一樣曲折分岔；排列整齊的碧藍鱗片在陽光下折射出夢幻的七色光輝，雪白的鬃毛從腦後沿背線延伸，最終在尾部披散開來，伴着若有若無的微風輕輕飄揚。

那魁梧的、宏偉的身軀猶如群巒之脊般斗折蜿蜒，優雅地穿行於海面上下。

金色虹膜包裹着的十字瞳孔俯視着蓋亞——二者的身形差距就如同後者與他腳邊的一粒碎沙。

「龍……」

用早已塵封於記憶深處的語言呢喃著，蓋亞知道，在那靛藍的海水之中，還有兩對長著鋒利尖爪的五指巨足。

「什麼東西？！」

即便擁有誇張的尺寸，此刻在青龍面前也只得相形見絀——血色眼球被面前的龐然大物驚得戰慄不已，先前的輕佻態度也瞬間轉為提防與警惕。

「游龍真名，異世之魂，無需知曉。」

青龍巨口微張，直擊心靈的話語便已達耳畔。在蓋亞聽來如同輕柔低語的聲線，於殷紅大眼卻像是晴天霹靂一般陡然炸響——

「呃唔！！」

原本碩大的眼球此時急劇收縮，一面不住地顫抖一面發出痛苦的呻吟：

「該死……你究竟是……呃啊啊啊！！」

「噗嗤！」

那雙紅眼不稍片刻縮為蚌珠大小，緊接着爆裂開來化作一團血霧，被海風一吹，頃刻間消散無蹤了。

「去吧。」

蓋亞剛想將心中疑問全盤托出，青龍只用簡單的兩個音節便讓他昏沉睡去。海浪奔來，將那渺小的身影淹沒，待退浪之後，沙灘上已空無一物，平整如初，彷彿誰都沒有來過。

「血脈稀薄，

但確為我族後裔。」

青龍扭頭，緩緩沉入翻湧不止的海水當中。

「希望他再不會來到此地。」

下一刻，風平浪靜，靜謐無聲，唯黃沙與海，陽光依舊。

【2】

貝卡悠悠醒轉。

「啊！」

入眼便是一位頭頂天花板的高大白髮精靈，着實將他嚇得不輕，而貝卡定睛一看，那雙金色的眸子已褪去了可怖的紅色，目光清澈。

「嚯，終於醒了！你昏迷了整整兩天。」

白髮精靈抱着粗壯的胳膊道。通過周圍的陳列可以看出，這裏是驛站三樓的客房——

最顯眼的莫過於天花板上圓形的修補痕迹了。

「你……！？」

在貝卡的記憶中，這位精靈在與敵人戰鬥時染上了紅眼，此時卻毫髮無損——

頸部的傷疤尚在。

「我是蓋亞。蓋亞·圖納。她叫……」

蓋亞遲疑時，貝卡注意到視野的左下方露出了一個淡金髮色的腦袋尖兒，便勉強仰起頭望去。

「殿下……？」

貝卡的眼眶濕潤了。他好似牽動了傷處疼得五官都絞在了一起，卻還是捨不得垂下頭去。

「薇薇殿下，真的是您。太好了，您平安無事……」

薇薇似乎被對方扭曲的表情嚇到，有些膽怯地躲到蓋亞身後。

「嗯？」

蓋亞一挑眉毛，有些驚訝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灰發藍瞳的青年：「你認得她？」

「我是馬洛斯王城的城防衛兵，名叫貝卡。貝卡·瑞恩。」

貝卡無力繼續支著腦袋，只得躺平。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閃躲，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是個逃兵。」

覺察到青年內心的愧疚，蓋亞回報以微笑：「我被感染的時候，是你站了出來對吧？」

那並非做作，而是發自內心的敬佩——蓋亞以這樣的口吻說着。

「你是個勇敢的戰士，貝卡。況且你這麼年輕，應該是頭一回見到那種場面，被恐懼支配很他媽正常——比你還要高大強壯的老兵都會臨陣脫逃，我前些天就遇到了一個。」

雖然突如其來的髒字讓他愣了一瞬——貝卡還是感激道：「謝謝你……閣下。」

「呦！醒了嗎？」

一個充滿活力的男聲自屋外傳來，下一刻，一名黑髮灰眸的青年闖進了房內，開心地揮手。

「我記得你是……」

「我是加布。加布·科林。這個小鎮的護衛隊隊長——其實隊里只有我一個人啦。」黑髮青年臉上掛着爽朗的笑容，「聽說你和蓋亞大哥一起保護了小鎮呢！厲害！」

他就是當時在鎮口沖向紅眼少年的護衛——貝卡如此想着，搖頭苦笑道：「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挨了頓打而已……我的傷，是怎麼治好的？」

自己當時的身體情況，貝卡自然清楚無比，絕對比現在糟糕百倍：全身上下都在向大腦輸送劇痛的信號，他在失去意識之前就沒再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了。

追着那道紅光而去之時，貝卡便已做好了戰死的覺悟。

「是一位能施展治療奇迹的精靈治好的。」躲在蓋亞身後的薇薇忽然站出來回答。

「精靈？」貝卡疑惑了，他不記得小鎮中有出現過蓋亞以外的精靈。

事實上，精靈很少在人族的國度出現。

一方面，這個高傲的種族認為人類大多都是貪婪且卑鄙的偽君子，是輕易就會被慾望支配的奴隸，他們寧願與魯莽的矮人打交道也不想同人類多說一句話；另一方面，人族王國之間頻繁戰亂，喜愛安寧與和平的精靈們自然不會在這個是非之地多做停留。

「沒錯。據薇薇所說，那傢伙前幾天途經此地，為我們療傷之後就離開了。」蓋亞聳聳肩道，「我的傷最輕，是第一個醒來的，那時他就已經走掉了。」

[扎穿了半個腦袋的傷只能算是輕傷嗎？]加布聞言不禁壓下眼瞼以怪異的目光偷瞄蓋亞。

「那醫療費是誰墊付的……」貝卡又問，他口袋裏可沒幾塊銅錠。

「是哦，我也想問。」

「免費。」蓋亞說完看向薇薇，後者輕輕點頭。

「？」

貝卡和加布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

由於治療系奇迹祭品的特殊性，施術者索取的治療費用也相對非常高昂。

「嗯。她還讓我代她向……向貝卡道歉。因為治療加……加布時用掉了大部分輔材，所以貝卡的傷無法完全治癒了，需要再卧床休養數日。」薇薇解釋。

「抱歉啦，我好像傷得最重，聽說腸子都斷成了好幾截。」加布尷尬地笑笑，轉而用讚歎的語調說：「那位精靈的奇迹可真厲害，這麼重的傷都能讓我迅速恢復如初！」

「難以置信……掌握治療系奇迹的精靈奧術師居然會出現在此處，還不求索取為我們療傷……」貝卡長呼出氣，「可以描述一下他的外貌特點嗎？若再見到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報答他。」

「比蓋亞矮一點點，金色頭髮，淡綠色眼睛。穿白色連衣裙，領口上有好看的藍色小鳥刺繡。帶着弓箭和法杖，騎着一匹大白馬。」薇薇一面說着一面取出手札，翻到空白頁后從接過蓋亞遞來的蘸水筆，「唰唰唰」地畫了幾道后將小本子攤開。

「厲害！畫得真棒！」

加布伸著腦袋驚嘆。薇薇只用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位精靈女性的輪廓——

她有着長而尖的耳朵，綁着簡單的馬尾辮，左手持一根短杖，長弓及箭囊同行李一齊背在身後。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精靈啊。]

蓋亞如此想着，自己能被誤認作是精靈全靠這2.2米的身高。

「她叫什麼名字？」貝卡問。

「不知道。」薇薇將手札收起，搖了搖頭。「她說，留下名字通常會招來麻煩，她也不想編造假名，欺瞞他人。」

「啊哈哈。」加布苦笑，「的確像是精靈的作風呢。」

「那麼我們就先回房，不打擾了。你好好養傷，神明保佑，你會早日痊癒的。」蓋亞說完便貓著腰同薇薇一道出了門。

「我也先走啦！自這次事件之後大傢伙兒想加入護衛隊的熱情空前高漲，身為隊長的我得親自去把把關。」加布齜著牙，再次朝貝卡揮揮手：「晚點來看你，再見！」

「嗯，待會兒見。」

方才還有些吵鬧的客房轉眼間安靜下來。疲憊感爬上心頭，貝卡閉上眼睛，思緒逐漸下沉。

[大家，都是好人啊。勇敢、無私、堅強。我也……]

我也要像他們一樣。

帶着這樣的決心，貝卡睡著了。

平穩的呼吸聲在房間中悄悄盪開，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沒有了王室貴族們的勾心鬥角，沒有了吟遊詩人口中的年年戰亂，沒有了種族之間的歧視與偏見——

甚至與巨獸們都能化敵為友，人們真心相待、坦誠相處的美麗世界。

【3】

驛站二樓客房，蓋亞像往常一樣貓著身子於床上盤腿而坐，在攤開的手札上記錄着什麼。

薇薇靠在他身上，也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

玥紀1951年1月8日傍晚，小雨。

「咚咚。」

「請進！」

「吱吖——」

蓋亞抬起眼帘，一位灰發藍眸的青年推開門，走進屋內。

「呦，貝卡！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嗎？」

「是的，多虧大家的悉心照料，已經沒大礙了。」

「噼。噼啪。」

更換一新的石英窗上偶爾跌落幾滴雨點。貝卡拄著拐棍，左腿似乎還有些不太靈便。

「有事直說。」

「閣下日後……作何打算？」

「說了好多次，叫我蓋亞就好。」

閣下二字通常用於稱呼貴族或是有地位的人，蓋亞並不想因為這種細節引來懷疑，也很討厭這種讓他覺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字眼。

「好的，蓋亞閣下。」

「你他瑪……」

貝卡有些尷尬地撓頭，蓋亞則是嘆氣出聲。他之前告訴貝卡自己正遊歷四方，途中碰巧救下了薇薇，但沒說下一步的計劃。

「我準備帶薇薇回一趟馬洛斯王城。」

「事實上……」貝卡看了一眼薇薇，頓了頓說道：「我逃出來時，王城就已經陷落。之前與閣下交手的那種紅眼怪物在城內數以百計……」

薇薇手中的動作一滯。

蓋亞摸了摸身旁小傢伙的腦袋，接着說：「有些事只要尚存一絲希望，就值得去做。而且，將那些紅眼迅速清剿也是必要的。這個小鎮距離王城如此遙遠都已被波及，那麼其他地方受災的可能性更高。」

「可是，蓋亞閣下。」貝卡走到書桌旁坐在椅子上，接着把拐棍靠在一邊。「我不怕與那樣的怪物戰鬥，但我實在不知要怎麼戰勝他們……」

「我有辦法。先前與紅眼交手時，我曾嘗試在遠處將其狙殺，卻被紅眼以毫釐之差斬開箭矢。我認為只要再提高一點箭速，就能在對方反應之前一擊斃敵。如果那個紅眼的屍體還在，就能拿來研究一下，興許能有什麼發現。可惜在我醒來之前鎮民們就把它燒成碎渣埋掉了……」

貝卡愕然。他曾聽加布說過蓋亞的射藝超群，沒想到還可以繼續精進。

「那麼，該如何提升箭速呢？」

「我那張弓肯定不能用了，要重新再鍛一張，箭矢也要重鑄。」蓋亞笑道：「你養傷的這幾天我已經忙了大半，再過兩日應該就能完工。」

「閣下還會打鐵？」

「當然。考慮到回收箭矢的可能性較低，這次得多造幾支。所幸弓弦還能繼續用，不必去找牛筋了。」

這個小鎮圈養的牲畜中並沒有牛，蓋亞先前還擔心了一陣。如果材料不足，他就得想辦法去別處，從而耽擱時間，等待商隊經過也很不現實。

「等會兒……聽你這麼說，莫非……」蓋亞挑起眉毛望着貝卡，後者以堅定的目光回望。

「是的，我決定與閣下一同前往。」貝卡吞了吞唾液。就算對方說出「我不想帶上一個累贅」之類的話他也並不奇怪，因為二人的實力相差實在太遠了。

「好啊，我正想邀請你，還怕你不願呢。」蓋亞說，「多一個人保護薇薇的話，我他瑪就能專心打架啦。」

「？」

感受到來自薇薇的視線，蓋亞「嘿嘿」笑着揉了揉淡金色的柔順長發：「不是在說你多餘，別瞎想。」

「蓋亞。不許說髒話。」薇薇好似有些生氣，語調都變得強硬起來。

「我……知道了。」

蓋亞有些無奈，嘴上答應着。

「噗哈哈哈——哎呦呦！」

貝卡見狀樂得大笑，緊接着好像牽動了某個傷處痛的齜牙咧嘴。

「還有，我想研習輔助系奇迹。」

「好說。我的雲木杖和奇迹抄本都可以送你，髒話偶爾還是讓我……」

「不行！」

「屑。」

「屑……？」

「『屑』就是『沒問題』的意思。」

「你騙人！」

貝卡的眼中泛著淚光，也不知那是笑出來的還是痛出來的。他望着相互鬥嘴的二人，思緒卻已飄向遠方。

[我的家人、朋友，希望你們平安無事。]

即便知曉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貝卡還是如此期盼著。

「有些事只要尚存一絲希望，就值得去做。」蓋亞所言在他腦海中回蕩。

是啊——是啊。沒錯！

「嗒——嗒嗒……」

淚水一顆一顆順着臉頰滑落，跌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滴答輕響並未被旁人聽見——

已然淹沒在那雨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