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惡魔

馬卡斯坐落在東大陸中部，是距離黑暗之都最近的城鎮，周圍散落着數十個村莊，此時正值夏日慶典，附近的居民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慶典會持續數日之久，是一年之際中難得見到的盛景。

臨近中午，城鎮里人聲鼎沸，空氣中洋溢着濃厚的酒香，有人坐在廣場的水池旁邊奏樂，衣裙鮮艷的女孩們挽着手逛街，層疊的裙擺如同鮮花般綻放，珠串與銀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薇薇，」蘇玟晃着鄰家小姐姐的手，「他們是暗精靈嗎？」

幾個年輕人正轉過街角，他們穿着輕薄的皮甲，腰間掛着雙劍或匕首，也有人背着長弓和箭筒，那些沒有鞘的利刃在陽光下流動着寒芒。

他們都有着深色的頭髮和青白的皮膚，耳朵又尖又長，腳步輕盈身姿矯健。

這樣的外貌和裝扮，在滿街的人類居民里極為顯眼，縱然隔着不少行人，蘇玟依然一眼就注意到他們。

這是蘇玟搬來東大陸之後的第一個夏天，以前她是西大陸海登帝國的公民，住在一個大城市的轄區鎮上，那裏是教廷勢力範圍的中心地帶，別說親眼見過黑暗種族，類似的辭彙都沒人敢輕易提起。

薇薇棕發褐眼，身材苗條，皮膚白裏透紅，是個美麗的中部姑娘，她順着蘇玟的目光看了過去，「是的，顯而易見，不過你不要繼續再盯着他們了。」

話音未落，那幾個人若有所覺地看了過來，他們的眼神專註又銳利，虹膜泛著一種介乎於金棕間的蜜色，彷彿林中窺伺獵物的野獸。

黑暗之神艾希婭從在數千年前離開了神域，她創造的諸多種族散佈在東大陸的土地上——

外表優雅的血族，形貌各異的獸人，各種天生能操控元素力量的惡魔等等，教廷的聖職者認為他們象著着邪惡和瘋狂，因此稱之為黑暗種族。

暗精靈也是其中之一。

蘇玟也意識到這樣盯着別人很不禮貌，小姑娘壓下心中的興奮，緊張地向他們低頭致歉。

暗精靈們不準備和她計較，有個男孩還被她逗笑了，笑嘻嘻地揮揮手，一伙人無視了這個小插曲，繼續說話。

因為皮膚和眼睛的顏色，他們和西大陸上的高等自然精靈並不相仿，唯一有些近似的，便是他們也都有着雋秀昳麗的容貌，而且體質很好，幾乎人人都是出色的戰士。

暗精靈們悠閑地走過街道，他們正在交談，說着又急又快的惡魔語，其中還摻雜着一些不太容易分辨的口音。

蘇玟只能捕捉到幾個似是而非的詞，連讀和口音徹底擾亂了她的判斷。

這種語言流通於黑暗種族之間，鑒於黑暗神先創造了各類惡魔，他們交流的時候有了一套比較簡潔的語言，後續誕生的其他黑暗種族也隨之學習了這樣的語言。

時至今日，東大陸的人類居民們對這種語言也相當熟悉了。

而且，暗精靈們似乎完全不介意被人聽到，路過姑娘們身邊時，有人還轉過頭說了一句話，薇薇愣了一下，簡短地用惡魔語作了回答，他們滿意地走了。

蘇玟：「……」

她在搬到這裏以後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學惡魔語，現在，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努力一點，否則真是太難受了。

暗精靈們走出一段距離之後，小姑娘忍不住抬頭問：「他們剛才在說什麼？我聽見了戰爭？」

「確實，」薇薇點了點頭，顯然她也一直在聽，「南邊……有一場戰役剛剛結束，聽上去很激烈，剛才那個人問我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但我猜一定是你們贏了』。」

「南邊？」小姑娘好奇地問，「教廷的軍隊在南邊上岸了嗎？我聽說南海戰區的總督閣下還是一位準神！」

黑暗神和她的追隨者們佔據了東大陸，而西大陸的各個帝國蔓延著崇拜光明神的教廷勢力，他們的權力和影響力之大甚至勝過皇室。

因為能得到神力祝福，教廷騎士團的戰鬥力也遠超帝國軍隊，幾大帝國重要城市的神殿裏甚至有光明神座下的次神准神們坐鎮。

從某種角度上說，東西大陸的戰爭就是神明之間的角逐。

千百年來，光明神和黑暗神的勢力多次交鋒。

戰場有時在東大陸、有時在大陸之間的海域，兩位主神各有追隨者，這些追隨者都是次神和准神，教廷的騎士團和黑暗種族的軍團也可以分庭抗禮，時至今日，大大小小的戰役不計其數，戰爭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

「嗯……」薇薇皺着眉回想剛才聽到的對話，「他們確實是先在海上交戰，但是教廷的一部分軍隊繞過了巡邏航線，在嚎叫海岸登陸了，總之非常混亂。」

教廷的軍隊從西大陸走海上航線進入東大陸，通常都是在南部上岸，畢竟那裏並沒有像是西邊大裂谷或者北境雪山一樣的惡劣環境。

「……混亂？」

薇薇點了點頭，「這麼說吧，岸上發生了一場戰役，一個光明神陣營的准神殺了另一個向黑暗神效忠的准神。」

黑暗神手下有幾位次神和十多位準神，東大陸的居民們也就對其中屈指可數的幾個比較了解，鑒於他們並沒有什麼機會接觸這些墮落的神明。

光明神也會降臨在聖城展示神恩、其他的城市裏會有他的追隨者出現，更多的是那些半神的大天使，只是西大陸的信徒們對他們就相當狂熱了。

蘇玟的一些同學甚至能如數家珍地背出所有已知大天使的名字——他們是半神，數量可不止幾十個。

東大陸的人類居民不太關心那些同為半神的大惡魔們，他們也許會尊敬黑暗神，然而只有一部分人會獻出信仰加入黑暗神的軍隊，這完全是自由選擇的。

蘇玟最初的時候對黑暗神和東大陸並沒有什麼好感，但是自從她確認了這一點以後，就覺得這裏比西大陸幸福多了——教廷勢力的帝國里，人們並沒有什麼信仰自由可言。

無論心裏怎麼想的，都要對光明神表現出極度的狂熱和最高的敬意。

「那麼，光明神的軍隊打贏了？」

「不，怎麼可能，」薇薇聳了聳肩，「那個准神雖然殺死了對手，不過，那些暗精靈說，他很快就被伊利亞斯冕下殺死了，我一點都不明白教廷為什麼要派軍隊過來，我是說，那些死去的士兵總有家人的吧，他們為什麼要來送死呢？」

蘇玟聽到那個名字時安靜下來。

東大陸的諸位邪神們許多都很有名，無論是咒術之神還是災厄雙子神、又或者是瘟疫之神等等，這些次神們都讓教廷和光明神的從者們極為忌憚。

關於炎神伊利亞斯——

他是火炎之神，也是黑暗神之子，據說是唯一一位誕生於大陸的神明，是整個東大陸千萬軍團的至高統帥，斬殺過的神祇不計其數，有着無數恐怖的傳聞。

教廷深深畏懼和憎恨着他，他們說他是墮落的象徵，靈魂殘缺而心智扭曲，外表如同魔鬼，是醜陋又愚蠢的怪物、只會殺戮的瘋子，僅是那些插圖都能讓許多小孩有心理陰影。

「其實，」薇薇低聲說，「雖然我沒見過他，但是之前我曾經和一些士兵聊天，他們來找我爸爸打造武器，他們說，伊利亞斯冕下脾氣並不好，他會撕碎天使們的翅膀，把敵人燒成灰燼，總之聽起來很糟糕，他們甚至沒有人敢和他對視，因為敢那麼做的人……眼睛都瞎掉了。」

「哦，」蘇玟見過無數次異教徒被處決的畫面，絞刑火刑甚至凌遲，聽到這些並沒有感到非常恐懼，「至少他不會因為我沒有向黑暗神宣誓而跑到我家來，這就足夠了。」

薇薇被她逗樂了，「放心吧，除非你向黑暗神冕下效忠，又晉陞成戰區的總督，或者至少是某個騎士團的指揮官，否則你想看到他大概還沒有機會呢。」

午飯時間來臨的時候，蘇玟在集市上逛了一圈，買了些能填充儲藏室的東西，這裏的貨物相當便宜，三十個銅幣就能買一箱乳酪和一小桶麥芽酒，再加一點還能買一罐杏仁糖，最後又帶了幾條早晨新打撈的鮮魚。

她告別了薇薇，抱着鋪滿稻草的木頭箱子走在城鎮外面的小路上。

馬卡斯坐落在高地，周圍道路通向各個村莊，走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開始看到一座一座被陽光照耀的白石房屋，清澈的河水閃爍著粼粼金輝，碧綠的原野溫柔地起伏着，周圍綠樹成蔭果園遍野。

房前的花園裏紡錘草迎風搖曳，玫瑰肆意地盛開着，籬笆上的藤蔓似乎該修剪了，只是平日在房頂上嘰嘰喳喳的鴉雀，今天卻都沒了蹤影。

蘇玟沒怎麼在意這個，她又困又餓地來到廚房，一邊打哈欠一邊處理新買的魚。

小姑娘睡眼惺忪地給魚去鱗切片，動作極為熟練，又在魚片上灑上海鹽和黑胡椒碎，擠了一些檸檬汁。

她彷彿聽到了什麼聲音。

蘇玟有些迷惑地停下動作，她四處看了看，並沒有什麼異常，窗外的花園裏也一片安靜。

她搖了搖頭，又打了個哈欠，哼著歌開鍋倒油煎魚，過了一會兒把泛著金黃的魚片倒在盤子裏，在周圍擺了一圈切開的番茄和檸檬片以及翠綠的生菜，從罐子裏搓起一點小甜草和百里香。

忽然間，有重物墜地的聲音響起。

——砰！

緊接着又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響聲，像是不斷有東西被打碎或者摔在地上。

蘇玟差點打翻了手裏的香料罐子：「……？？？」

她放下手邊的調料，急匆匆地跑下樓梯來到儲藏室，然後差點當場去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房間，滿地都是翻倒的木箱子和籮筐，彷彿一陣旋風掃過了這可憐的儲藏室，被打開的餅乾罐和酒瓶滾得到處都是，還有灑了一地的糧食，打翻的玻璃瓶碎成了幾片，彩色的果醬都潑了出來，屋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甜味交織混合的詭異氣息。

蘇玟：「……………」

小姑娘氣得頭暈眼花，險些要說出髒話，卻忽然瞥見一團黑影——

一個黑漆漆的小怪物正蹲在柜子頂上。

蘇玟震驚地看着對方。

在此之前，她完全沒感覺到這房間里還有另一個生物，直到她確切地觀察到這傢伙的存在。

小惡魔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和深色皮膚，頭頂兩根彎曲尖銳的黑色犄角，綻裂的金紅魔紋燒過赤|裸的胸膛，爬上佈滿鱗片的尾巴，在昏暗的地下儲藏室里流溢着焰光。

他仰起腦袋捧著罐子，專註地致力於舔掉殘留的蜂蜜，那樣子像一隻可惡的小狗熊。

蘇玟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語言。

小惡魔放下了罐子，意猶未盡地舔著嘴角，又抓起一串香腸大嚼特嚼起來，同時將目光施捨般地移了過來。

他的虹膜是璀璨瑰麗的金色，像蒼穹之上高傲熾熱的驕陽，卻也蘊藏着地獄里最殘酷瘋狂的烈焰。